最后一張選票

孫成鳳

村民委員會換屆前，吳姓族人秘密召開了一次大會，一致約定這次堅決不投吳小全的票。吳姓在村里是大戶，老老少少占了半拉子村，歷來是競選人爭取選票的重點人群。吳小全十年前能當上村主任，大家都認為與吳姓人口多有關(guān)。如果失去本姓人的選票，吳小全肯定落選。

選舉如期舉行?？善婀值氖?，選舉日那天，一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的吳小全居然起晚了，幸虧家里那條養(yǎng)了多年的老狗喚醒了他。當時吳小全正在夢里剝開一塊香噴噴的烤地瓜，這時土狗走了過來，盯著他手上的地瓜哼哼叫，繼而又是一副饞相地向著他汪汪大吠。

吳小全一個激靈，醒了。果真是家里的那條老土狗在吠叫著撞門。吳小全習慣性地往墻上的鐘表看去：哎喲，九點半了，十點就是投票選舉村主任的時間呀！他一邊急忙穿衣，一邊想，自從當上村主任，自己已經(jīng)有十年沒睡過懶覺了，小到婆媳不和鄰里糾紛，大到修橋補路招商引資，每天村里都有大大小小一堆事等著自己去處理，哪有一天消停過？可今天也不對呀？他拍著腦袋想，自己半夜里曾起床喝過水，肯定是老婆聽說他還想競選下一屆村主任，生了氣，往他水杯里放了安眠藥，那是他平時準備實在睡不著才吃的東西。他在心里罵道：哼，這個不懂事的娘們，再多放幾片藥，不是讓俺睡過去了嘛！

吳小全嘟囔著，臉也顧不得洗，急三火四一溜煙地向村委會跑去。

村委會大院門口聚著一群人，吳小全老遠就聽到一個嘶啞的聲音喊道：“兄弟爺們兒，凡是有點良心的，咱們這次說什么也不能投吳小全的票了。咱們都看見啦，十年前吳小全沒當官時是什么樣？那是咱們村的首富呀！家里三輛大卡車，長途販運，拉一車蘋果往南方跑一趟就是一兩萬塊。現(xiàn)在他家什么樣子了？成了咱村上的貧困戶啦！這幾年咱們村又是蓋敬老院，又是建健身廣場，他把自己前幾年掙的錢捐了又捐，去年他孩子在城里買房，他連首付都拿不出來了，還是他兄弟幾個湊的?！敝宦犝f話人喘了幾口氣，又高聲喊道，“兄弟爺們兒，咱不能因為他心眼兒好，光想著他能為大伙辦好事，就一個勁兒地投他的票呀。咱也得為他著想吧？咱不能把一個好孩子累死呀！不選吳小全就是對他最大的支持！”

吳小全聽得哭笑不得，他指著人群高喊：“是誰在那里煽動群眾？你這是破壞選舉！投誰的票是選民的自由，干涉犯法！”

村民看到胡子拉碴、一臉疲憊的吳小全，轟的一聲散了。吳小全看到剛才咋咋呼呼的人，原來是自己的叔父，八十多歲的人了，無兒無女，一直被吳小全當親爹養(yǎng)著。叔父年輕時也是爭強好勝的主兒，當過幾年民兵連長，帶隊出河工時，別人不敢干的他干，別人不敢去的他去，水里爬泥里滾，落下一身病，人老了，又添上了肺氣腫，平時說一句話要換三四次氣，沒想到剛才一連說了那么長的一段話。

老人看看臉干身瘦一副邋遢樣的吳小全，哪里還有一點兒十年前農(nóng)民企業(yè)家的英俊氣質(zhì)？

那時的吳小全一身光鮮，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面皮油光，財大氣粗?，F(xiàn)在可好，當了十年的村干部，把自己弄成了一身土一身泥的莊稼漢。

老人心疼地拉著吳小全的胳膊，認真地說：“小全呀，剛才是我不讓村民投你的票。這個官你不能再干了，趕緊趁著還年輕，一心一意去發(fā)自己的財吧！今天我反正不投你的票！”

老人嗓子里一口氣沒上來，憋得一陣咳嗽。

吳小全把叔父扶坐在一塊石頭上，揉著老人的后背，笑道：“行！不投就不投。只要您身體健康，您怎么高興就怎么辦。”

老人長嘆了一口氣：“哼，你不當這個什么主任了，我才最高興！”

選舉正式開始。監(jiān)票員清點在場的人數(shù)后，依次發(fā)票。然后村民依次往大紅票箱里投票。

統(tǒng)計票數(shù)時，吳小全果真失票不少，剛好得了半數(shù)的票。雖然名列第一名，但按照沒有超過選民半數(shù)票不能當選的規(guī)定，吳小全未能當選。

叔父當眾高興得大笑，對著村民不停地鞠躬拱手：“多謝兄弟爺們兒！我代表吳家謝謝你們啦！”

人群里一片議論聲，不少人為吳小全惋惜。

吳小全扶著叔父對著村民傻笑。

聽說吳小全沒有當選，會場一角一位老婆婆竟抱著一位明顯癡傻的半大青年號啕大哭：“你們這些不長眼睛的東西，為什么就不能多給小全投一票呀？他人好心腸善，沒有他，俺們這對可憐的祖孫到如今還會住在地窖子里呀！多虧了他冬天送棉，夏天送單呀，下雨下雪天也不忘往俺家跑。你們掰著指頭數(shù)數(shù)，誰家沒沾過他的光，哪家沒占過他的利？難道你們就經(jīng)不起那個老東西的起哄，說不讓你們選他就不選了？你們摸摸自己的良心，難道你們把小全的好處都忘到狗肚子里去啦？”

經(jīng)老人這么一數(shù)落，眾人都低下了頭，一時間會場一片寧靜。

突然，不知誰喊了一聲：“劉姥姥說得對，我剛才一時昏了頭，受了別人的勸說，沒有投小全的票。我要求重新投票！”

于是，大伙也一齊高喊：“重新投！重新投！”

“我還沒投！我還沒投呢！”突然，吳小全的老婆一身灰土地高舉著選民證跑進會場，大伙一下子愣了。

吳小全的老婆看看墻上小黑板的人名和后面粉筆劃的一排正字，笑著跟村民商量：“兄弟爺們兒說說，還讓俺投這一票不？”

幾位監(jiān)票人與計票人商量了一會兒，說：“選舉大會沒有結(jié)束，還沒有最后宣布得票結(jié)果，根據(jù)規(guī)定，是可以繼續(xù)投票的?！?/p>

“好，俺投吳小全！”她鄭重地從發(fā)票人手里接過選票，在候選人吳小全名字后畫上一個對號，然后把選票交到計票人手上。

當看到計票人在吳小全的名字后面劃上一個粗粗的橫杠時，吳小全的老婆猛然失聲大哭，越哭越厲害，竟一下子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眾人一時不知所措。

吳小全的老婆邊哭邊數(shù)落：“就讓他干這一屆，下一屆他要是再干，我就不跟他過了！”

原來，昨天一晚上，吳小全就像個沒有睡醒的病人，嘟囔了大半夜，一會兒說干了十年村主任，雖說村上的路修了，街道鋪上柏油了，路燈也安上了，健身場地也有了，村上的幼兒園也建成了，土地合作社也有幾家了，剛把村上的貧困戶清了零，可村民的致富項目才算剛起步……吳小全老婆聽得心煩，就往他茶杯里放了兩片安眠藥，心想讓他睡上一整天，不讓他參加這個選舉，自己就早起下地收菜去了。

“可剛才俺越想越不對勁，跑到家里一看，他果真臉沒洗飯沒吃就跑到這里來了。唉，感謝兄弟爺們信任吳小全，我也想開了，既然你們信任他，我家里就是少掙幾年錢，讓他再給大伙干點事吧。這個村莊不光是大伙的家，也是生他養(yǎng)他的家呀，既然他對這個家有情有義，就讓他再為兄弟爺們兒出幾年力好了。我自己多勞累些，也能扛起俺們自己的家來……”吳小全的老婆欣慰地說道。

正式選舉結(jié)束，鎮(zhèn)里來的領(lǐng)導宣布：吳小全當選。這一回，輪到吳小全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