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八棱凈瓶

魯永平

這年十月的一天，江南某省三年一屆的全省工藝美術精品展在杭城落下帷幕。一百件展品薈萃了全省知名藝術家們的精品力作，可謂工藝精湛、技藝精深，各具風采、美不勝收。其中，最吸引眼球的是擺放于展廳中心位置的一件越窯青瓷。

這是一只八棱凈瓶，那如冰似玉的釉色，棱線分明、線條流暢的造型，在燈光映射下熠熠生輝，真是美極了！

大家都知道，越窯秘色瓷乃唐、五代時期越窯青瓷中的上乘之作，是進貢朝廷的瓷器精品，釉料配方獨特、爐溫掌控要求極嚴，技術難度非常高，因其制作工藝秘而不宣得名。換言之，“秘色瓷”就是用保密的釉料配方涂抹器物表面而燒成的瓷器。這八棱凈瓶在手工拉坯成型過程中，因棱多難度更大，成品率極低，耗費巨大，故而成為秘色瓷中的杰出代表。

眾人贊嘆不已，猜想這件瓷器的作者必定是位資深的業(yè)內人士。作品下方的小卡片上注明作者乃清逸。清逸？這顯然不是真名。奇怪！竟然有人用藝名來參展。有人向主辦方打聽，得到的回答竟然是“不知道”。于是，大家猜測：不會是作者故弄玄虛，炒作自己吧？

在閉幕式暨頒獎典禮上，主持人開始宣讀獲獎名單。此刻，臺下所有的參會者全都豎起了耳朵。當眾人聽到金獎獲得者只有九名時，皆露出疑惑的神情，之前每屆的金獎都是十個，今年怎么少一個？難道是主持人漏報了？就在大伙紛紛猜測之際，主持人再次走上臺，笑吟吟地開了口：“朋友們，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現(xiàn)在，我們將揭曉這屆工美精品展的最后一個大獎……”說到這里，主持人故意停頓了一下。

“什么？還有一個大獎？”臺下立馬一片嘈雜聲。

“評委會認為其中一件展品無論是藝術水平還是作品的意義都非同一般，所以破例設了一個特別獎。獲得特別獎的是越窯秘色瓷———八棱凈瓶。下面，有請獲獎者清逸上臺領獎。有請省工藝美術協(xié)會名譽會長稽月桂大師頒獎?！?/p>

這下，眾人的好奇心更強烈了：這特別獎的主人清逸到底是何許人也？主持人話音剛落，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邁著輕盈的步伐走上舞臺。這就是那個“清逸”？這臉太陌生了！全場幾乎沒有人識得這張臉。難道這么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能掌握如此高深的秘色瓷燒制技藝？頓時，舉座嘩然，臺下像炸開了鍋一樣，一片議論聲。

頒獎嘉賓稽大師更是震驚不已。這姑娘她太熟悉了，那是自己一年前收的陶瓷設計專業(yè)研究生雅娟，她怎么可能燒制出如此精美的秘色瓷呢？

就在這時，雅娟對主持人低語了幾句。主持人稍稍詫異了一下，便對眾人道：“各位領導，各位嘉賓，朋友們，因為清逸本人因故不能到場，所以特請雅娟女士代為領獎。至于清逸的真實身份，不久后將在省電視專欄中揭秘?！边@話給剛剛炸了鍋的眾人又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這清逸還真是越來越神秘了。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稽大師按捺住心中無數(shù)個疑問，心情復雜地走上臺，為雅娟頒發(fā)了證書和獎杯。

頒完獎，合了影，雅娟惴惴不安地扶著稽大師走下舞臺。一回到稽月桂大師工作室，不等師傅開口，雅娟趕緊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這事還得從一年前說起。

一年前的一天，與稽大師相熟的一位工美界人士帶著一個叫范曉江的人來拜訪她，說范曉江之前從事骨雕藝術，作品曾在省工美展上得過金獎，后來對家鄉(xiāng)歷史上曾盛極一時的秘色瓷產生了興趣，專門跑到有業(yè)務往來的龍泉，花半年時間學習了青瓷燒制技藝，此次來是想得到大師的指點。

稽大師見范曉江已年近五十，只有高中文化，轉行又這么晚，懷疑又是一個想借她出名之人，自然不可能收他為徒，但看他態(tài)度謙恭，便婉言提醒他秘色瓷的研制難度太大，還是專攻普通的青瓷為好。不料，范曉江不肯放棄。三個月后，他將自認為已經接近秘色瓷的作品，拍照發(fā)給朋友，請他轉給稽大師，然后將大師的意見反饋給自己。反饋意見收到了，卻只有一句話：放棄秘色瓷的研制吧，你的基礎太差了。這話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范曉江火熱的心霎時降了好幾度。不過，他是個從不服輸?shù)娜?，這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寒來暑往，又是大半年過去了。經過幾百次的反復試驗燒制，范曉江得到一只令他驚喜的八棱凈瓶。他如獲至寶，興沖沖地跑去見稽大師。

雅娟按照師傅的吩咐將他擋在了門外。滿懷希望的范曉江不甘心就此離去，跟雅娟講起了自己為了研制秘色瓷而付出的努力，不僅把前些年所有的積蓄都花在了這上面，甚至將兒子的婚房也賣掉投進去了，氣得老婆差點跟他離婚。最后，他拿出那只八棱凈瓶，再三懇求。雅娟聽了他的講述，十分感動，再看那凈瓶，眼睛立刻閃過一抹亮光，答應等師傅有空了，就拿給她看，讓范曉江留下聯(lián)系方式，到時回復他。

可是，等了很多天，雅娟也沒能給個回復，只說師傅忙沒工夫看。為啥？因為那只凈瓶師傅連看一眼都不愿意。當她拿到師傅面前時，稽大師一聽又是那個范曉江的所謂秘色瓷器，頭也不抬地責怪道：“以后這樣的人你就直接回絕了！”

雅娟見師傅生氣了，也不敢說啥。就在她不知如何跟范曉江說的時候，省工美精品展開始征集作品了。雅娟得知這個信息立時有了主意，電話跟范曉江商量：她想幫他報名參展，但師傅是精品展的評委，如果用真名，怕因為對他比較排斥影響到評獎結果，建議用“清逸”的名字。只要到時得了獎，師傅自然對他刮目相看了。

范曉江覺得很有道理，便同意了。沒想到，這件秘色瓷器競技壓群芳，拔得頭籌。頒獎時，為避免師傅發(fā)現(xiàn)特別獎的獲得者竟然是被她瞧不上的范曉江而尷尬，雅娟只得上臺代領，并請主持人幫忙解釋。至于為何說在以后的電視專訪中揭曉，很簡單，這么一匹黑馬殺出，豈能不引起媒體的特別關注！

聽到這里，稽大師又驚奇又愧疚，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低下頭半晌無語。良久，她才緩緩抬起頭問：“雅娟，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沒騙師傅？”

雅娟連忙應道：“師傅，我發(fā)誓都是真的，徒弟哪敢騙您！師傅，我知道您一直希望有一個這樣的徒弟，可以跟著您一起研制秘色瓷，早日完成您的心愿，讓美麗的秘色瓷再次驚艷世界。我想范大哥就是您要找的人，所以、所以就自作主張，您不會怪我多事吧？”

稽大師點點頭，臉上現(xiàn)出欣慰之色，感慨道：“師傅已經八十了，確實一直想尋個真正熱愛秘色瓷，肯潛心鉆研的衣缽傳人，可惜遇到的不是心浮氣躁、急功近利之人，就是沽名釣譽之徒，害得師傅再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了。這次多虧你這個愛‘多事的伯樂替我相中了這匹千里馬，否則師傅恐怕要遺憾終生了。師傅不但不怪你，還要謝謝你呢！”

半年后，省電視臺播放了專題片《越窯秘色瓷再現(xiàn)輝煌》，屏幕上出現(xiàn)了稽大師與范曉江研制秘色瓷的畫面，以及八棱凈瓶等幾件精美秘色瓷器的特寫鏡頭，與上次展出的相比，釉色與造型幾近完美，果然驚艷了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