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曦歌
黃庭堅曾多次在書論中言及“東坡書早年姿媚,中年圓勁而有韻,晚年沉著痛快”。北宋元豐三年,蘇軾被貶黃州,驚魂攝魄的“烏臺詩案”是其宦海沉浮中第一次大浪濤,雖給了他極大打擊,卻也使他人性中的激情得以爆發(fā)。這種情感在他此時的文學(xué)和書法作品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皰M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是蘇軾心中無限憂愁與寂寞的寫照;“君門深九重,墳?zāi)乖谌f里”,又聲聲訴說著一代文豪遠望仕途和歸途的不甘與無奈。謫居黃州五年間,蘇軾創(chuàng)作了一批代表他一生極高成就的書法作品,成為其書法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分水嶺。
《啜茶帖》又稱《致道源帖》,為《致杜氏五札》之一。帖文為:“道源無事,只今可能枉顧?quán)ú璺瘢坑猩偈马氈撩姘?。孟堅必已好安也?!薄赌墔R觀》《三希堂法帖》有著錄,曾編入《蘇氏一門十一帖》。此帖是蘇軾于元豐三年(1080年)寫給好友杜道源的一則便札,邀其前來飲茶,順便有事相商。
不同于《寒食詩帖》深重的情緒和成熟的書法風(fēng)格,《啜茶帖》顯得極為平淡質(zhì)樸。從書法面貌來看,全帖整體布白自然錯落、豐秀雅逸,用墨豐贍而骨力洞達;筆觸精到,每字各具姿態(tài);大小錯落,連綿有致,行間氣脈貫穿,帶有明顯的晉人風(fēng)韻。通篇而論,筆法精嚴而不拘束,姿態(tài)妍美而不做作,行文內(nèi)容輕松隨意,落筆自由揮灑、筋骨在形、神情寓內(nèi)。短短32字,氣韻生動,傳遞出一種法度之上更有自在的適然情緒?;乜催@一年,蘇軾幸免死罪初至黃州,人生翻覆的陰影仍未消散,這巨大的挫折于他而言,既是磨難,更是玉成。正是這樣的困頓磨煉了他的意志,正是這困頓中的實踐促使他完成了思想和心性的轉(zhuǎn)化,也為他后來文化藝術(shù)理論的成熟和升華埋下了伏筆。
蘇軾愛茶,一生寫過不少茶帖。如請趙夢得一起喝茶的《致趙夢得一札》曰:“舊藏龍焙,請來共嘗。蓋飲非其人,茶有語;閉門獨啜,心有愧?!庇泻貌璺钦埡糜褧嫴豢?,可謂相知。這是蘇軾的飲茶之道:只有懂佳茗之人才可分享,否則佳茗也會有意見。蘇軾沒有獨自享用,他覺得如此佳茗若不與知己共飲,心中會有慚愧。他邀其門生姜唐佐喝茶,則寫道:“今日雨霽,尤可喜。食已,當(dāng)取天慶觀乳泉潑建茶之精者,念非君莫與共之?!?/p>
白居易也曾寫過類似便條:“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語淺情深,言短意長。深厚的情誼,溫暖的情味,兩者相近。當(dāng)然,白居易乃相邀喝酒,而蘇軾為相邀啜茶。蘇軾《論書》曰:“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奔锤咚降臅ㄗ髌范际窃谧髡邿o意而為的狀態(tài)中完成的?!多ú杼肪皖H有“無意于佳乃佳”之神韻。
蘇軾是宋代文人士大夫階層的代表人物,除了詩文書畫,他在制茶、品香等領(lǐng)域也造詣頗深。宋代吳自牧《夢粱錄》載,“燒香點茶、掛畫插花”為宋人的四般閑事。然而此“閑事”并非“無關(guān)緊要、無甚意義之事”,而是一種不易獲得的生活狀態(tài)和人生體驗。宋代極重人文精神修養(yǎng),文房雅事不僅是生活上的消遣,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動了宋代美學(xué)、哲學(xué)思想的發(fā)展。《啜茶帖》作于蘇軾初遭貶謫之時,以茶事為由溝通友誼、抒懷遣憂,但寥寥數(shù)句未能盡說其茶樂。元豐四年,友人為他征來一片荒地,他躬耕于此,除了種植蔬果,還種植了大量茶樹。他在《問大冶長者乞桃花茶栽東坡》中云:“磋我五畝園,桑麥苦蒙翳。不令寸地閑,更乞茶子藝?!币舱驗檫@片土地,才有了“東坡居士”的稱號。
蘇軾曾在《水調(diào)歌頭》中形容飲茶之喜似欲登仙:“兔毫盞里,霎時滋味舌尖回,喚醒青州從事,戰(zhàn)退睡魔百萬,夢不到陽臺。兩腋清風(fēng)起,我欲上蓬萊。”從諸多流傳有序的書帖中皆可看到蘇軾對茶事的交代:他飲遍天下名茶——“我官于南今幾時,嘗盡溪茶與山茗”;對煮茶之水要求甚高——“精品厭凡泉,愿子致一斛”;選用茶器也頗為講究——“銅腥鐵澀不宜泉”“定州花瓷琢紅玉”;烹茶之時必親力親為——“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湯生幾珠”。最為有趣的便是他對烹茶煮水時的水溫控制得十分妥帖——“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fēng)鳴。蒙茸出磨細珠落,眩轉(zhuǎn)繞甌飛雪輕。銀瓶瀉湯夸第二,未識古人煎水意。君不見,昔時李生好客手自煎,貴從活火發(fā)新泉”。大意是說煮水以沸時泛起如蟹眼魚目狀小氣泡、發(fā)出似松濤之聲時方為適度,且最能發(fā)新泉引茶香,煮沸過度則謂“老”,失去鮮馥。所以,煮水時須靜候水的消息,“候湯最難”之說也應(yīng)出于此。
《啜茶帖》北宋·蘇軾 紙本 23.4cm×18.1cm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對蘇軾而言,等候茶湯之時,未嘗不是謫居待詔之日。那一襲沸水翻滾拍打進茶碗之中,茶葉上下浮沉,又經(jīng)攪動調(diào)和,再令沸水沖點,方能呈出一碗如云似雪般的茶湯?;乜础多ú杼分兴坡唤?jīng)心的落筆,通音問、邀啜茶、說起居,茶是媒介,更是依托。在烈火冰雪般殘酷的打擊之后,盡管失望、失意,蘇軾終是回歸平靜,筑雪堂、過赤壁、與友人一如往常的信札交游。同時期的《新歲展慶帖》《人來得書帖》等,都細膩地表達了他對生活的期許、對友誼的珍護、對至交突遭變故的深情寬慰和設(shè)身處地的勸解。蘇軾曾說:“飲非其人茶有語,閉門獨啜心有愧?!毕雭肀闶瞧湟簧娘嫴柚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