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氣度

蘇世勝，陜西延安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旅行者手記》《素手拂塵》。

大漠是一條沒有盡頭的旅途，歷史凝固的長廊。立體的空間，寬廣的平面，可以容納千年的沉浮，百年的興衰;高天空曠，可以放開思緒的韁繩，讓情感自由馳騁;茫茫戈壁，朔風(fēng)長嘯，可以傾聽天籟的清音。大漠之大，可在我心中，就是腳步所至的那片土地。

鎮(zhèn)北臺的眼睛

剛?cè)肴希珵跛厣衬娘L(fēng)就不停地刮來，像利箭穿空而過，腦際里縈繞著旗幡搖曳，鐵騎縱橫，沙卷塵飛的畫面。意念先入，常給我?guī)礤e覺，我仿佛是聽著數(shù)百年前的風(fēng)聲鶴唳來到鎮(zhèn)北臺的。

入口的拱形洞頂上“榆塞”兩字，朱墨盡脫，裸字鐫石，嵌在青磚中，一副凝重的神色。我抬著沉重的雙腿，踏過棱栽的大磚，腳下像有刀箭硌絆的感覺，忍著不爽，從一層登臨，逐層觀覽，攀上臺頂。

鎮(zhèn)北臺是明長城上最大的烽火臺，被稱為萬里長城第一臺，坐落在榆林市紅山頂上，呈正方形四層磚體建構(gòu)，高聳威嚴(yán)，北控大漠，南望塞內(nèi)。明朝中葉，蒙古族憑借精騎善射，經(jīng)常侵襲邊關(guān)，搶劫掠奪。時任延綏巡撫余子俊上書朝廷，將軍政治地由綏德州遷至榆林衛(wèi)，擴建城池，駐軍設(shè)防，在秦長城、隋長城的基礎(chǔ)上筑造了延綏長城，修建了易馬城、款貢城，開設(shè)互市，與蒙人進行貨物往來。殊知貪心不足的蒙古人，看到關(guān)內(nèi)物產(chǎn)充盈，富庶繁盛，更加變本加厲，伺機劫財擄人，殘暴百姓，邊塞戰(zhàn)火不聞即起。后任延綏巡撫涂宗濬便在紅山延綏長城西南角修筑了鎮(zhèn)北臺，蒙軍一旦來襲，可居高臨下觀察敵情，隨即點燃烽火，報警閉市，傳令駐軍討伐，御敵在沙漠戈壁，是當(dāng)時最重要的軍事預(yù)警設(shè)施。

我倚磚壁而立，凝視著大磚間的垛丫、望孔、射口，思量著這四野八荒時的粗魯，想象著烽火臺上狼煙騰霄，鐵騎橫掃，彎弓懸空，長矛橫天，血火奔流，冷兵器廝殺的場景，令我遲到的心焦灼不安。

腳步輕移，我不想揭開歷史的傷疤，驚擾鎮(zhèn)北臺已經(jīng)恢復(fù)了的元氣，只想在過往的煙波中流放心中的憂傷，便沿著臺頂?shù)倪厜彶嚼@行。青磚包砌的臺墩，蒼勁穩(wěn)健，白灰、明礬、糯米坐槳勾勒的磚縫，散發(fā)著年久的陳味。我在垛丫俯視、在望孔尋找、在射口察看，只見苔蘚斑駁，塵埃銹結(jié)，狼煙抹黑了陽光的顏色，沒有找到行云流水，風(fēng)花雪月的風(fēng)景?；疑拇蟠u像一摞永不濕水的歷史標(biāo)本，落滿了風(fēng)襲雨浸的斑痕，我用手摸去，仿佛在擦拭著“將軍白發(fā)征夫淚”的印跡。冥想中，我明白了，鎮(zhèn)北臺不是風(fēng)景，是站著的歷史，記憶著若干年前的一切，所謂風(fēng)景都湮沒在烽煙和大磚的滄桑中了。

時值國慶，游人們的臉上洋溢著歡度佳節(jié)的喜悅，鎮(zhèn)北臺上插滿五星紅旗，在微風(fēng)中歡騰舒展，白云低垂，在頭頂游弋，映襯著一片中國紅。游人們舉著相機，拿著手機或留影或自拍。國旗下，兩個容貌相同的男童正在朗誦著：“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錦貂喪胡塵?？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p>

情性不分年齡，天分沒有長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豪氣，心中的大漠。我走近一問，是一對雙胞胎兄弟，家人自豪地為他們拍攝視頻，向遠(yuǎn)方的親人直播。歲與時馳，童心接力，我暗自慶幸，這不是鎮(zhèn)北臺上最感人的風(fēng)景嗎？

欣然之余，轉(zhuǎn)過身來，我向四野遠(yuǎn)望，靜靜的榆溪河水安瀾恬靜，在紅山腳下蜿蜒逐流，注入無定河后，帶著大北方的雄性，直撲黃河而去。明長城的殘垣斷壁在沙丘的綠草間喘息，起伏不定，像斷了頸的顱骨，折戟沉戈的僵尸，橫躺在氣吞萬里的沙漠中。遠(yuǎn)外，樓群拔地，日掛樹頭，云蒸霞蔚。塞內(nèi)，山川異域，江河日新，唯有鎮(zhèn)北臺上的垛丫、望孔、射口像一雙雙銳利的眼睛，威嚴(yán)脧目，嚴(yán)陣以待，瞭望著大漠戈壁，職守著盛世的繁華。

從層頂下來，走進鎮(zhèn)北臺博物館，墻上掛著一幅張學(xué)良、楊虎城到此視察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目，落款是一九三五年十月六日。此時，北上抗日的紅軍已到達(dá)甘肅固原地區(qū)，身為“西北剿匪”副總司令的張學(xué)良，在蔣介石的授意下親臨督戰(zhàn)，向部隊發(fā)表了動員演講，一場蓄謀圍剿北上抗日紅軍的內(nèi)戰(zhàn)又悄然來臨了。

邊塞戰(zhàn)火，大漠狼煙，在動蕩的歷史中一直沒能消停過。內(nèi)憂外患，讓我頓生新痛，民族的存亡一直處在艱難的險境中。撫今追昔，哪有什么山河無恙，歲月靜好，只不過是有人為我們負(fù)重前行而已。

我不是游歷者，我是踏訪者，面對大漠，有說不完的思緒。

溫馨的陽光，多情的白云，陪伴著我的行蹤。本想在紅堿淖的一汪湖水旁梳理一下紛亂的心緒，望著廣場上王昭君猶抱琵琶出塞的雕像，打消了我的留意，胡漢民族的相殘，讓女性用柔情求和，羞辱了多少男兒的顏面。沉思片刻，直奔大漠而去。

成陵的霸氣

伊金霍洛旗巴音昌呼格草原因成吉思汗陵而聲名顯赫，三座蒙古包建筑的穹頂上，彩繪著黃藍(lán)色的云紋圖案，若星辰閃爍，馬背民族特有的文化神韻賦予了陵宮威嚴(yán)的霸氣。

從“山”字形的景門踏入，大山巨峰像從巖頂劈開，涯壁左右，堅石嶙峋，西接峰戀丘陵，東依綿綿草原，成吉思汗手握蘇勒德，縱馬大漠的雕像聳立在中央的躍馬柱上，注目著長城內(nèi)外，一代天驕的浩氣依然在目。

在通往陵園的圣道上，兩旁松柏翠微，雕塑著蒙古民族崇拜的神獸和成吉思汗的武士猛將，情態(tài)威猛，神色凝重，勃發(fā)著一種俠膽豪氣。直到走完四公里幽長的通道，才進到景區(qū)，看著牌樓上烏蘭夫題寫的“成吉思汗陵”幾個金色大字，我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不清楚是不是陵園設(shè)計者的一番苦心。

景區(qū)占地豪奢，恢弘壯觀，整體布局以陵宮為中心，由“三區(qū)”“兩道”“八景”組成。廣場四周成吉思汗銅像、歷史文化展覽館、蘇勒德祭壇、碑亭、額希哈屯祭祀殿、敖包、歐亞版圖、鐵馬金帳群雕景觀，燦若星漢，點綴在茫茫草原上。

但最為震撼的還是鐵馬金帳群了。三百八十五尊雕像，排列成五大方陣，二十二頭膘腱的牛群拉著成吉思汗的大金帳，后面合圍著四個小金帳。依次隨行著宮廷服務(wù)隊、號令千軍的大將軍、出征的士兵、傳遞軍令的驛使、運輸軍需的駝隊、跟隨大軍的牧夫、后勤保障的羊群，外圍分布著精銳衛(wèi)隊，戒備森嚴(yán)，鳥飛不進。列陣在廣袤的曠野上，氣勢如虹，整裝待發(fā)。

從正面看，拉帳的牛群，鞅繩搭頸，犄角尖彎，弓背瞠目;出征的戰(zhàn)馬，騰空奮蹄，將士背刀挎箭，揮韁縱馬，魁梧強悍;駝隊凹背負(fù)重，步履矯健。從側(cè)面看，龐大的馬群、牛陣、駝隊、羊只，造型逼真，神態(tài)矯健，靜中有動，動中傳神，與草原渾然一體。

據(jù)說，十三世紀(jì)，一位歐洲畫家，親眼目睹了成吉思汗出征時的宏大場面，揮筆畫下了當(dāng)時的盛況，鐵馬金帳群雕就是以這幅油畫為原型雕塑而成的。

我摸著牛角上的陽光，抹去馬背上的塵埃，揣摩著駝峰上的圣奶桶，端詳著追隨的羊群，冥思苦想，這么簡陋的刀箭，這么粗糙笨重的車輦，是怎樣跨過歐亞大陸，橫掃勁敵的？這牛這馬好像也有靈性，用一種視死如歸的眼神瞪著我。我知道這些都是贗品，但還是愿意相信是真的，那勝利者的情態(tài)，是大中華的榮耀。

成吉思汗的陵宮，由三座蒙古包與相連的廊房組成，分為正殿、寢宮、東殿、西殿，東過廳與西過廳。正殿中央安坐著成吉思汗的漢白玉雕像，背后是橫跨歐亞時期大帝國遼闊的疆域圖。寢宮供奉著成吉思汗及三位皇后的靈柩，墻上有一幅壁畫，描述了成吉思汗征戰(zhàn)草原各部落，建立大蒙古國的盛大場景。寢宮中長年不熄的酥油燈，抖動著暗黃的火苗，勾起了我無盡的憂傷。成吉思汗一生經(jīng)歷了六十次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其生死一直在箭鋒上游走，難道僅僅是為了身后那盞不熄的酥油燈嗎？王者的心態(tài)我實在不好猜測。

我注目著展廳里陳舊的鞍轡、銹跡斑斑的彎弓駑箭，看著墻壁上成吉思汗苦難少年、替父雪仇、征服勁敵的文字，駐足在東過廳忽必烈一統(tǒng)中國的壁畫前，久久沒有去意。大中國的版圖，血染的山河，讓前賢們付出了多少沉重代價？留下了多少悲壯的傳奇？

我是一個和善主義者，走出陵宮，我的心一直在糾結(jié)，漫無目的地順著廣場踏上了景區(qū)的最高處，貼著地平線的光圈，作弧線巡視，綿延不絕的大漠戈壁，秋陽當(dāng)空，高天碧凈，讓我的心境立刻博大了起來，郁結(jié)在胸中的雜念一掃而空，唯有這地老天高，四野八荒才是生命最高尚的看點。

我的目光交匯在大漠深處，星星點點的蒙古包在微風(fēng)下隱動，視線沿著天際線劃了一個圓周，鎮(zhèn)北臺、成吉思汗陵、昭君墓、西夏王陵、統(tǒng)萬城、黃河母親雕像，在我的視野中連成了迂回交錯的曲線，那一處處遺跡就像凝固的歷史，講述著血腥的故事。千百年來，北方民族經(jīng)歷了太多的苦難，匈奴、東胡、烏桓、鮮卑、柔然、契丹、蒙古、突厥、韃靼、回鶻諸多族群爭霸稱雄，廝殺得昏天黑地。大漠在經(jīng)歷無數(shù)次戰(zhàn)爭的蹂躪后，以坦然的氣度，慰平傷痕的雅量，重新崛起的勇氣，把破碎的山河養(yǎng)尊為新的景觀，供游人娛樂消費，獲取豐厚的回報。

收起視線，我恍然明白，不管是正義的戰(zhàn)爭，還是非正義的屠戮，都染著子民的血斑，這是人類自導(dǎo)的覆轍，也是無法掌控的不幸。如今，雖說草原的烽煙早已散盡，但是戰(zhàn)爭從來沒有遠(yuǎn)離。西方列強豪奪強掠，在南海撒野，在臺海滋事，在疆域挑釁，從未放棄虎視眈眈的野心，只有居安思危，才能破解危局，享有和平。

溫柔的漠風(fēng)突然變得狂躁起來，濁浪排空，卷地而起，穿透秋陽的阻擋，旋繞在云紋彩繪的陵宮上，定睛望去，坐落在廣場上的蒙古包異彩大放，鐵馬金帳如萬軍齊發(fā)，馬飛車滾，浩浩蕩蕩，駑箭彎刀閃著寒光，恍若八百多年前的血腥搏殺就在眼前。我像一個逃避戰(zhàn)亂的難民，怔怔地站在那里……

車馬前行，回過神來，我撿起一把彎弓，挎在肩上，窮追不舍，意念和想象一起馳騁。

草原的彩虹

還是去草原景區(qū)看看，釋懷一種心中的牽掛。

二十年前，我隨市文聯(lián)采風(fēng)，沿晉中平原北上，橫穿大漠，直抵二連浩特，輾轉(zhuǎn)塞上名城銀川。那時的大漠，流沙肆虐，荒涼寂靜，走上百十里的行程，偶爾才能看到兀立的孤樹、蒙包、簡陋的房舍或一汪淺顯的海子，秸稈蓬草扎成井字形的圍欄插在地上，擋風(fēng)防沙，人與風(fēng)沙的較量一直僵持不前。

不覺，時間模糊了記憶，故地重來，一切都已物非人非。昔日滿目蒼涼的大漠多了草色植被，寬敞的公路沿線，樹木披著淺黃的秋意，在內(nèi)地早已絕跡的喜鵲在枝頭悠然輕歌，塔松翠柏，綠茵蔥郁，不時有蒙古包出現(xiàn)的公路兩旁，主人熱情地?fù)]手留宿。

連日的奔波，一直沒見到羊群，總覺得有些失落。天公也不作美，薄云微垂，細(xì)霧朦朧。就在我懵盹欲睡時，眼前豁然一亮，在通往蘇泊罕大草原的公路旁，圍牧著的羊群像一片白云飄在地上，時兒擁擠在一起，若云團堆成一片，搶食奪草，時兒滿地撒開，似棉絮朵朵，自覓新芳。我趕忙叫停車，跨過鐵絲圍欄，和羊群拍了一張合影，總算看到了我記憶中的草原。開心之余，看到地上鋪滿地軟，彎腰撿拾，草叢中的沙子也跟著露了出來，我脫手放了回去。草原不再年少，蒙古包正在加速地?fù)屨伎臻g，一邊治理一邊開發(fā)，過不了多久，羊群也許成了最稀缺的景觀。

剛走進蘇泊罕大草原景區(qū)，陰沉的天空沒有一點預(yù)警，霏霏細(xì)雨迎面飄落。水泥抹平的地面上，望不到頭的蒙古包井然地排列著，薄紗般的霧氣從相隔的空隙穿過，飄逸在彩色包頂上，宛若紗幔裹了一層神奇的夢幻。演播大廳馬頭琴激越的旋律回蕩在優(yōu)柔的細(xì)雨中，高亢的音符像跳動在紗幔上的五線譜，在雨霧中縈回。繞過大廳，走進包內(nèi)，多想坐在鋪著的羊毛地毯上，圍著火爐，嚼著烤肉，捧杯奶油茶，聽著蒙古姑娘甜美的情歌，逍遙一番，然則，卻讓我大失所望。包內(nèi)瓷磚鋪地，洗手間、軟床、空調(diào)、電視一應(yīng)俱全，都是清一色高感光設(shè)施，蒙古包早已在時代的蠱惑中自廢了內(nèi)功。僅此，住一宿要一千八九，捏了一把衣兜，我手心滲出了一層細(xì)汗。

離家時忘了帶雨具，水珠順著發(fā)絲不緊不慢地滴著，洗著露天的淋浴，這才感覺到了秋意的清冷。就在我郁憂而行時，導(dǎo)游高聲地說，快看啊，大家太幸運了，能在十月看到草原上的彩虹，這是吉祥的預(yù)兆。我仰頭望去，一道彎弓似的彩虹，一頭掛在天上，一頭插在水里，圓粗的弧弦霸占了整個云空，七彩的光束映照在清波粼粼的水面上，點亮了周圍的蒙古包。我下意識地說了聲，那不是彩虹，那是彎弓。

導(dǎo)游驚訝地瞥了我一眼，把頭扭了過去。一個愣小子說，別理他，下雨還光著身子，肯定是個傻子。一群人把頭轉(zhuǎn)了過來……我不想爭辯，自從拜謁了成陵，成吉思汗的彎弓一直在我意念中紛擾。因言失態(tài)，就作一回草原上的傷心客吧，趕忙捂了一下嘴，游興掃盡，悶聲離去。

北方一直是我懷想的圣土，大漠有我無法破解的迷津。暮色時分，下榻鄂爾多斯康巴什新城，街市的夜色是一片燈海的世界。瓊樓攬云，霓虹映天，星辰和燈影交織，月色與流光難分，掛在樹梢，投影在環(huán)城河的秀水里，仿佛時光倒置，讓我白晝不分。

沿著街道隨意行走，不覺來到烏蘭木倫河噴泉廣場，廣場上人潮云集，大型水景觀音樂噴泉正在上演。夜色下，激昂的樂曲宕蕩起伏，水柱騰霄，冰花四起，在數(shù)控、激光技術(shù)的切換中，變幻出五顏六色的情調(diào)，奇麗壯觀，絕妙傳神。蒙古包、成吉思汗陵、中華巨龍、風(fēng)吹草底見牛羊、敖包迎親、草原風(fēng)情等水景畫投影在深邃的夜幕上，像流淌的詩章，涌動的畫卷，讓我忘情其間。直到回到住地，夜半入睡，我還徜徉在柔情的夜色中，夢游在水景觀與音樂完美組合的回放中。

折道銀川，市聲喧鬧的老街換了當(dāng)初的模樣，新改造的商號井然有序。望著新開盤的樓頂掛著精裝修一平米六千元的條幅，讓我艷羨不已。只有蹣跚在吳忠市通往青銅峽市的黃河浮橋上，我張開雙臂，聽著母親河拍岸的濤聲，擁抱著飛濺的浪花，滿臉的笑意落進了滾滾洪流。被譽為塞上江南的銀川城，我早成了陌生的路人。沒時間到去過的景點重游了，只能逛一逛街市，看一看賀蘭山的雄奇，滿足同行者的愿望，作一名陪客，再逛一回沙湖。

沙湖的柔情

坐在游船上瞭望，秋天的沙湖像把七色的彩墨潑向深空，瓦藍(lán)的天空搖蕩著潔白的云朵，陽光穿過，白凈的云邊透出淺色的油黃，斜射在沙山上，把沙山抹成一壁金銅質(zhì)的鏡面，沙屑眨著惺忪的眼睛，蠕動著殷紅的柔光。北雁南去，在半空低吟，時兒排成人字形的隊列，時兒拉成直線般的縱隊，三步一回頭，五步一徘徊，去意不決，陶醉在秋色斑斕的山水中。

倚欄近看，沙湖水波粼粼，微微蕩漾，若徐徐打開的動漫，湖中蘆葦，或扎捆挺立或連成一片，蘆穗吐白，莖稈半黃，沙山的倩影，岸上的亭閣，游動的云團，雁陣的隊列，倒映在碧水中，影影綽綽。和風(fēng)吹來，蘆花輕飄，搖莖擺穗，像無數(shù)支畫筆，上染白云，下蘸微漪，繪著秋天的色彩。

走下船來，我立在岸邊，湖面是玩樂者的天下?？罩?，水上飛機、飛行傘、熱氣球，卷風(fēng)騰云，高低穿插，各顯絕技;湖面，快艇、摩托艇、渡船，千帆競發(fā)，沖浪擺渡，各逞其能?？焱ъM，蛇形漂移，三百六十度旋轉(zhuǎn)，水面上時兒白浪排空，時兒碧波濺起，綻開層層漣漪。游人的驚恐聲、狂歡聲，此消彼長，把平靜的湖水折騰得激流洶涌。

我是一個不會享樂的人，站在岸上太浪費這優(yōu)美的景色，便信步向沙山走去。沙山也不甘寂寞，大漠牛仔，自駕坦克，飛沙卷塵，越塹爬坎，迎面忽來，轉(zhuǎn)瞬而去。科技娛樂的介入讓自然風(fēng)情多了幾許情趣，但并沒引起我的興致，徑直向新增設(shè)的國際沙雕園走去。這些作品是國際大賽的杰作，以絲綢之路沿線的歷史事件、人物、民間故事為原型，把埃及金字塔、樓蘭古城、青蛙公主、美人魚、千古一帝、八仙過海、豬八戒背媳婦等人文景觀，雕塑得生動逼真，宏大動感，將歷史根脈延續(xù)到自然深處，讓沉寂的沙丘有了活力，秀美的風(fēng)景有了靈魂。也許沙質(zhì)的柔弱難以抵抗風(fēng)雨的侵蝕，也許是時間的魔掌實在無情，有的沙雕正在分化，顏破面損，裂隙間長出了茅草，非但不損大雅，更讓我看到了倔強的生命，永不放棄的求生的希望。

順著沙雕的一側(cè)，我向沙山高處走去，轉(zhuǎn)身回望，游人踩過的沙面陷出累累腳窩，像萬馬廝殺時踏出的蹄印，如魚鱗斑一樣密集，賦予了沙丘更多的夢幻。

我坐在沙山頂上，只有憧憬，忘了煩惱，搓著手中的沙粒，秋陽正好，靜靜地享受著心境的空宇。從高處看，蔚藍(lán)的沙湖像一張壁紙貼在地上，成片的蘆葦擠肩連臂，纖細(xì)的莖條擺弄著秋水的嫵媚。鳥島上，長空下，天鵝、白鷺、沙鴨、黑鸛比翼翔飛，扶搖直上，落在蘆叢中，游走在蘆岸邊，振翅抖羽，泅游戲水。此刻，我多想折一根葦稈，削一支蘆笛，吹一曲古老的童謠，招鸞引鳳，隱身天涯，傾心湖水的柔情，賞目“秋水共長天一色”“一行白鷺上青天”的詩意。

在這空遼悠遠(yuǎn)的自然風(fēng)光里，我渺小得像一粒沙，一滴水，融入了大地，可與日月相依，卻無法與生活爭寵。

過往的朔風(fēng)，吹落我亂發(fā)間的沙粒，驚擾了沉醉的夢境。站起身來，天際像一圓看不到邊界的藍(lán)色鏡面，伏在大漠的遠(yuǎn)端，內(nèi)圓的邊沿泛著錫箔色的光環(huán)，外圓淡灰深幽。這是天籟的真身化體，在向大地作最后的道別，只有在草原上才能享受這樣絕妙的美景。

不覺，陽光從腳下溜走，涂在沙粒上，潑在湖水中，沙山裸顏赤背，露著淡黃的肌膚，湖水微皺，蒸騰著橙色的細(xì)波，把沙與水的柔情集納在暮色中。

即刻，黃昏來了，桔紅的云堆向西天行進，褪盡光澤的太陽像一餅火紅的磨扇，懸在天邊，撒開一天紅光，抹在云際，刷在沙粒上，沙傍水而明，水依沙而活。這時的沙湖，像一個羞澀的少女，賢淑、柔和、靜美，滿臉泛著紅暈。水是胭脂色的，悠悠搖曳，微漪是暗紅的，緩緩游弋。橙黃色的沙山也漸漸變暗，影印出駝峰般的輪廓。

環(huán)視西天，落日的云海，牧童吹著羌笛，宮女敲著編鐘，駱駝奮力踏行，馬兒啃著青草，羊群結(jié)隊歸來，星星點點的蒙古包時隱時現(xiàn)，天街上長出了新的大漠。陡然間，火紅的磨扇縮成一圓古銅色的鏡面，掉進了湛藍(lán)的深海，天籟立刻靜謐下來。

時光情薄，我得走了，抓起一把沙子，留戀不舍地撒向空中，以此，將記憶留下。哪天，我痛苦無助時，勞累不堪時，還會向大漠走來。找一位工匠，鑄一把鋒利的彎刀，挎在肩上，做一個俠客，在大漠上行走。

責(zé)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