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西漢古城遺址
在京城文化圈,提起馮其利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以至于他去世多年還有人懷念他。他是研究清代愛新覺羅家族世系的專家,主要成果是《尋訪京城清王府》《清代王爺墳》。這兩部著作奠定了他清代史學家的地位。他歷盡艱辛勘察愛新覺羅家族的王府與墳墓,得到了包括溥杰先生在內的家族成員的認可,更有人評價馮其利“以一己之力填補清史空白,可欽可佩”!
20世紀90年代中期, 我和馮其利因為巧合而相識。一次我看望郭布羅潤麒先生(婉容皇后的弟弟),請郭老為我的《圓明園四十景初探》一書題寫書名,郭老欣然接受,讓我很受感動。談話即將結束時,郭老說,前兩天有個年輕人來我這里,咨詢了一些事情。郭老跟我說這個年輕人叫馮其利,人不錯,做事很細心,是個干事的人。我聽說后,向郭老要來了電話,從此,我與大馮聯(lián)系上了,那時他還在北京電冰箱壓縮機廠工作。
我與大馮一直靠電話聯(lián)系,直到2006年在海淀區(qū)政協(xié)文史會議上,我和他第一次見面,他是受海淀區(qū)政協(xié)老主席張寶章邀請出席會議的。那次也巧,我與大馮到達會場時,會議已經開始了,大馮進入會議室便坐在后面的椅子上,我進來后就坐在了他的旁邊,因不認識誰也沒說話。后來大馮問我叫什么,我說我叫金鑒。他說你就是金鑒啊,咱倆通了好長時間電話就是沒見面。我高興地說今天總算見面了。其后,我們一起共進午餐,聊了很多,也很投緣。
我從小生活在成府村,對成府村懷有無限眷戀之情。2000年我曾經與大馮在電話中談到關于成府村名的問題,大馮贊同清乾隆十一子成親王永瑆府之說,為此他還在當年的《北京文物報》上撰文《成府路的成府》。
杜澤寧編著《畿甸清河圖錄》
馮其利在清河二小大門口發(fā)現的“滿蒙堂”界碑
2009年的秋天,我意外地接到大馮的電話。他告訴我,他在清河三家毛紡廠舊址發(fā)現一扇石門、一座石碑。他認為石門是有錢人家墳墓的墓門,并希望我能幫忙打聽打聽,此處是誰家的墓?我來到他指定的位置,拍攝了墓門,以及刻有“滿蒙堂”三字的石碑。經我的好友杜澤寧先生考證,這塊石碑是日偽時期清河制呢廠由滿蒙毛織株式會社代管時,廠區(qū)的界石。
大馮老說時間不夠用,“他是在拼著自己的生命和時間賽跑,因為那些遺跡被毀的越來越多,知道這些歷史的老人越來越少,要趕在消失之前記錄下最翔實的資料?!贝篑T說得多好啊,他是位嚴謹的學者,是對歷史負責的學者。我因為大馮的提醒而將界石拍攝下來,不久之后,再去看時,界石就已經無影無蹤了。而那扇漢白玉墓門的來源,經多方打探始終沒有得出任何結論。好在墓門和界石均已經被我的好友杜澤寧收入在他編著的《畿甸清河圖錄》中,大馮的發(fā)現沒有被埋沒,這段歷史也沒有被埋沒,歷史會記住他的努力。
大馮是在拍攝井蓋的時候,發(fā)現墓門和界石的。為啥要拍井蓋呢?他說,做事就要做別人沒做過的事,從井蓋可以看出北京城不同歷史時期的市政建設。他已經拍了10數卷膠卷不同特征的井蓋了(后來得知在他去世前已經拍了50多卷膠卷照片,寫了20萬字的文稿),從長安街開始,他走過舊城區(qū)、朝陽、海淀、豐臺、石景山區(qū)。據他統(tǒng)計,北京有842852套井蓋,十米八米就一個,而拍井蓋只能靠走。我欽佩大馮獨特的思維,他所拍攝的50多卷膠卷的“井蓋”,記載著他不懈的努力,執(zhí)著忘我的精神,只是他這項關于京城市政建設的著作并沒有出版,令人遺憾。我將大馮這段不為人知的事情說出來,希望能夠鼓舞有心的年輕人創(chuàng)一條自己的路,讓自己的一生過得有意義。
大馮之所以走向成功,絕非偶然,這是他通過一系列頑強不間斷的努力得來的。向宏先生在大馮撰寫的《尋訪京城清王府》一書的編輯后記中說:馮其利初中畢業(yè)就進了工廠,徹底改變他人生軌跡的是他的師傅馮宏達。馮宏達是馮玉祥之兄馮基道之子,這位清華大學的高才生慧眼識人,先讓他專攻日語,拜中國人民銀行經濟所的研究員胡彥尊為師。這一學就是3年。日語基本掌握以后,胡又告訴他,人不懂歷史不行,要他讀明史。于是他一頭扎進明史里。后來他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認識了原《學習》雜志主編、科普出版社總編輯鄭公盾先生,并在鄭先生的影響和教誨下,開始接觸清史。從1978年到1982年短短的4年,他通讀了包括《清史稿》在內的百余部清史專著,同時做了大量的讀書筆記。
1982年,大馮從《北京晚報》上得知,遼寧撫順薩爾滸古戰(zhàn)場開放,展出的許多石刻都是從北京西郊隆恩寺運去的。他趕快去隆恩寺調查,在附近發(fā)現一處規(guī)模巨大的墓地遺址,地宮建筑豪華,打聽后得知是處清代的王爺墳,可誰也說不出子丑寅卯來。帶著這個問題大馮拜訪素未謀面的溥杰先生,溥杰熱情地接待了他,并為他推薦了幾位清史專家,他一一拜訪后,最終弄明白了墓主是努爾哈赤第七子阿巴泰,即清朝初年的饒余敏親王。在溥杰先生和幾位清史專家指導下,大馮從此走上了考察愛新覺羅家族世系的墓葬之路,經過30余年嘔心瀝血的努力,成為這方面的權威。
大馮研究的是清代宗室王公墓葬。清朝入關前后有十二代皇帝,光皇子就有近百位。親王、郡王也封了百余名,他們死后大都埋在北京近郊風景秀麗的地方。隨著時代的變遷,很多王爺墳連墓碑都找不到了,地圖上標的地名也不準,有的只標出墳冢,卻不標名稱。經過極其漫長的自我修煉的過程,掌握了豐厚的理論知識以后,20世紀80年代,大馮開始實地勘察。十幾年來大馮跋山涉水,足跡踏遍京郊,包括河北,走訪了80余處王爺墳、公主墳,并走訪了數以千計的村民以及看墳戶,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當然包括調查京城的王府,走訪上千位愛新覺羅后裔,并一一做了筆記,還與他們保持聯(lián)系。大馮的研究確實很難,需要一個一個地尋找線索,查詢資料,實地考察,但他覺得正因為難才有價值。
每個星期天,大馮帶上干糧就出發(fā)了。先是坐火車或公共汽車,然后就是步行,一天下來,走幾十里路翻兩三座山頭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因沒趕上火車,在密云火車站還被當作盲流受到民警的盤查……一次在房山區(qū)深山里考察,大馮翻山時走錯了路,帶的干糧早吃完了,他情急之中開始吃野葡萄、山核桃。考察果郡王的墳地時,抄寫完墓碑已是夜幕降臨,深夜山風大作,又冷又餓,他就找了一個破廟,倚在墻角熬到天亮。那難熬的一夜,需要多么頑強的毅力啊,實在讓人敬仰與欽佩。
馮其利著《尋訪京城清王府》
馮其利著《清代王爺墳》
幾年下來他積累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他對積累過程的艱難不以為意,卻念念不忘有誰曾經幫助過他,所有他接觸過的皇族后裔沒有一個因他是普通人而慢待過他。他以執(zhí)著的精神感動著愛新覺羅家族后裔,其研究成果得到了學術界的肯定。1996年他的《清代王爺墳》一書出版了,這本書填補了清史研究的空白,大馮由此在北京史學界有了名氣,被稱為中國第一個研究清代王爺墳的人。然而大馮卻認為這只是自己研究的道路上的一個起步而已。相對于王爺墳這座冥府而言,墓主生前居住的王府因其豐富的內涵更具研究價值。這些王府除了極少數 有幸成為國家或地區(qū)的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外,大多數歷盡滄桑而衰敗;許多散落在京城胡同中為人所不知的王府也迅速地隨著舊城改造而消失,它們很快就像眾多王爺墳一樣,淹沒在社會轉型與經濟騰飛的喧囂之中。搶救這些歷史遺存和有關他們的口述實錄,讓大馮更加平添了一種緊迫感。
2014年的一次電話交流中,大馮說最近身體欠佳。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的一本本專著、一篇篇論文都是靠生命和健康換來的。身體已經耗到了頭,全靠精神在支撐著。他的好朋友楊海山說:“他吃了別人吃不了的苦,也干了別人想干而干不了的事?!碑斎贿@是后話。
大馮長我6歲,是祖國的同齡人,我沒有想到當年年底大馮就棄我而去。當我得知這個消息,深深地為大馮走得如此之早而惋惜,深深地為大馮正是進入收獲的季節(jié)卻無聲無息地走了而遺憾,深深地為他此生彌補了京城王府及王爺墳的考察之空白而驕傲,深深地為他由一位工人頑強地通過自學達到清史專家水準而高興。大馮短暫的人生因他的人生自覺鑄就了如此的輝煌,隨著時代的變遷,大馮為社會作出的貢獻將會越來越顯現出來。在他生命最關鍵的時候,我為沒去看望他而深深地自責,也為我失去這樣一位執(zhí)著有為的兄長而欲哭無淚。
直到大馮去世,我也沒有一張與他的合影,總感覺以后有的是機會,不承想卻天人永隔,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