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河神”史話

張源

在我國奢華的河流大家庭里，被封為“神”的河流寥若晨星，即使是享譽國內(nèi)外的黃河，也不過落下個“河伯”的名分。而流長、流量和知名度都名落孫山的永定河，卻偏偏被尊奉為“神”。這個名號并非起自民間，金大定十九年（1179年），金世宗封其為“安平侯”;100年后，元世祖忽必烈又封為“顯應(yīng)洪濟公”;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康熙皇帝對永定河的尊崇達到頂點， 封為“ 河神”; 清乾隆十六年（1751年），乾隆皇帝再次加封“安流廣惠永定河神”。

800年間， 三個朝代四位皇帝出手闊綽，心誠意篤地為一條河流賜鍍金身，實屬罕見。人們?yōu)榱说玫胶由竦木祛?，河神廟和龍王廟在兩岸蜂擁而建。這條從蒼涼、貧瘠的群山中沖決而來的河水，究竟沐浴著怎樣的神性光環(huán)，令諸多龍子龍孫如此頂禮膜拜呢？

“河神”之要：北京灣是河神的偉大杰作

依河而建、因河而興，似乎是世界各大都市繁盛的不二秘徑。人們常常喜形于色地歷數(shù)諸多光鮮經(jīng)典：塞納河與巴黎、泰晤士河與倫敦、哈得孫河與紐約……然而，他們不知道在這份長長的榜單中，有一個重大疏漏——那就是永定河之于北京城。無須隱諱，就連今天的北京人，也大多并不明了永定河超乎時空的神性偉力。

故事的源頭萌芽在300萬年前，人類的胚胎尚在昏睡，永定河呼嘯的生命就已經(jīng)風(fēng)馳電掣了。她由今天的山西省寧武縣桑干河和內(nèi)蒙古興和縣洋河，在河北省懷來縣匯合而成。然后裹帶著巨量黃土高原的泥沙，急不可耐地沖進太行山支脈（今北京西山）108公里的大峽谷。在遭遇一番撕心裂肺的搏殺后，好像跨越了一次生命輪回，便從今門頭溝三家店，氣定神閑地一腳踏進北京灣的門檻。那時的北京灣還是一片恣肆汪洋。數(shù)百萬年間，永定河像桑蠶吐絲一樣，把懷中的泥沙一點點鋪絮在河湖的床底。北京灣大平原就這樣漸露姿容，完成了“東控遼碣，北連朔漠，西接三晉，背負燕山，左擁太行，右瀕渤?！保巧裥缘淖詈笠还P。

永定河以她粗糲的筆觸， 給北京帶來了人類最早的文明。其上游——在河北省張家口市陽原縣泥河灣，發(fā)現(xiàn)了40余處100萬年以上的古人類遺址，最早的接近200萬年，考古學(xué)家認為這里是東亞古人類的發(fā)祥地。而在北京境內(nèi)，距今約20萬年舊石器時代中期的王平村人、11萬年前的桑峪人和距今約1萬年左右的東胡林人，都是沿永定河峽谷或其支流擇畔而居?？脊艑W(xué)家賈蘭坡、黃慰文認為，上述早期人類的子孫后來逐漸順流而下，遷移到永定河出山口東西兩岸一帶，最后才來到北京平原。也就是說，北京人或許源自永定河畔。

歷史地理學(xué)家侯仁之先生曾推想：來自中原腹地的最早一批先民，沿太行山東麓北上，試圖向更北方的蒙古高原或者松遼平原遷徙，不想，一條大河擋住了去路。而在河的對岸，從內(nèi)蒙古高原或松遼平原一路奔波而下的另一群人，則正在和他們遙遙相望。侯仁之說，他們所站立的地方正是永定河兩岸。

這種推想不免有些戲劇化，不過，永定河是創(chuàng)造我國人類文明最早的圣地之一，是挽結(jié)南北，交匯東北、蒙古高原、中原三個文明區(qū)域的樞紐，已被無數(shù)遠古遺跡所證實。

在永定河的上游，今張家口涿鹿縣一帶是中華民族始祖黃帝、炎帝活動的重要地區(qū)?！妒酚洝S帝本紀》記載，標志中華民族形成的幾個重大事件：涿鹿之戰(zhàn)、阪泉之戰(zhàn)、合符釜山、建黃帝城都發(fā)生在這一帶。如果說，永定河曾養(yǎng)育了中華文明，恐怕不會有人反對。

在以后的歲月，又是永定河用乳汁般的河水哺育了北京城，在北京灣演繹出3000年建城史、850年建都史耀人的經(jīng)典大片。而這一切，又為整個中國圈定了命運的基本走向。

需要添加一筆的是，北京的第一座城池薊城，是依蓮花池而建;遼、金建都毫不遲疑地也同樣選擇了蓮花池畔;此后，元、明兩朝的都城城址之所以向東北方向稍許飄移，蓋因那里有更為豐沛的玉泉山水系——不管是蓮花池，還是玉泉山水系，她們的水源無不來自永定河。

“河神”之愛：北京城在河神的搖籃中長大

歷史上，永定河像剛剛分娩的母親，乳水豐盈。北京城嬰兒般美美地吸吮了3000年。

無論大街小巷，你都可以看到她鍥而不舍的腳步，潤澤著這座嗷嗷待哺的城市——玉泉山諸泉、昆明湖、長河、護城河、什剎海、北海、中南海、內(nèi)外金水河、御河、積水潭、龍?zhí)逗?、蓮花河、高梁河等等，統(tǒng)統(tǒng)都是永定河的支系。而從戰(zhàn)國起直至明清時代，北京城內(nèi)數(shù)以千計的水井也都直接或間接依靠永定河供水。幾千年來，哪個北京人不是喝著永定河水長大的？

時間追溯到三國時期，永定河上曾修建過北京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戾陵堰和車廂渠。這個水利工程效益最好的時候，可以灌溉北京周邊100余萬畝土地，前后使用了數(shù)百年。

永定河的神性并不僅限于那條嘩嘩歌唱的水流，她在西山開劈出的百公里大河谷，是北京灣連接?xùn)|北、內(nèi)蒙古、山西、陜西、河北乃至河南諸地區(qū)的生命通道。駝隊、馬隊、驢隊，人流、物流、文化流，伴隨著水響日夜不息。疊嶂的崇山峻嶺，無異于一個超級聚寶盆，這里沉睡著茂密的森林，永遠開采不盡的煤炭和各種建材。它們順流而下或是沿谷而行，北京城就像搭積木一樣，日益巍峨起來。北京人自遼代起，就學(xué)會了以煤炭取暖煮食，它們幾乎全部開采自西山。正是狹長的河谷讓這些烏金墨玉神奇地越過波峰深壑，走進千家萬戶。

北京一直是個缺糧城市，特別是成為都城后人口劇增。自從隋朝開通了大運河，南糧北運便是她最重要的使命之一。然而北京段的北運河沒有永定河向其注水，北京的糧庫將會出現(xiàn)囊中羞澀的尷尬。從金代開始，就有引永定河水入北運河濟漕運的記載;元、明以后，永定河的一派支流大致沿今涼水河河道，由東北轉(zhuǎn)東南流，至馬駒橋，過高古莊再轉(zhuǎn)東北流，在通州張家灣一帶匯入北運河。為運河增添運糧動力，對此永定河一直默默不語，人們吃糧時很難想到，這里竟有永定河一份不可輕慢的功勞。

如果沒有這條河谷，北京恐怕會是個瘦小枯干的城市。

“河神”之怒：天災(zāi)與人禍

“河神”也曾“暴怒”過。

永定河每年7 至8 月為汛期，河水自官廳山峽急泄而下，兩岸峭壁林立，落差竟為320：1，最大流量5200 立方/ 秒左右?；腥鐝奶於档暮铀?，挾帶年含量高達3120 萬噸的泥沙，不分青紅皂白地傾倒在北京灣。永定河的“暴怒”具有突發(fā)性強、洪峰尖陡等特點，讓人猝不及防，肝膽俱裂。北京最早的薊城，之所以選擇距永定河20里之外的“薊丘”高地，便是懾于其淫威。

誠然，永定河“暴怒”有大自然造次的成分，也有人類“自虐”。

那是一出超長的“ 自虐連續(xù)劇”，綿延數(shù)千年。

自從人類發(fā)現(xiàn)永定河，并視其為生命之河起，對她流域植被的砍伐和礦產(chǎn)的開掘，一度愈演愈烈。讓人百辨莫解的是，“自虐”竟然與人類文明的漸進并行不悖。

金元時期，因為戰(zhàn)爭、營建宮殿、發(fā)展漕運、城市取暖燒炭等需要，在永定河流域大規(guī)模林木砍伐一直沒有停止。金太宗天會十三年（1135 年），為了造戰(zhàn)船由海道入侵江南，調(diào)集兩路民夫40 萬人到永定河上游的蔚州（今河北省蔚縣）交牙山，“采木為筏”;到明代永樂年間營建北京城時，永定河以及北京周邊已經(jīng)沒有大木可伐，破壞的范圍甚至波及到太行山另一側(cè)的山西一帶。從元到清，地處永定河上游流域的保安、宣府、蔚州、涿鹿、懷來、延慶等地的衛(wèi)所，每年向?qū)m廷輸送的木柴、木炭多達上萬斤——“大都出，西山兀”，這句古老的諺語讓人聽著不免心酸和心痛！

森林植被的嚴重破壞，使得越來越多的黃土被裹挾而下，而永定河也進入了歷史上最為渾濁、最為搖擺不定的時期，“無定河”之名迅速傳布開來，或者人們就干脆叫作“渾河”“小黃河”。 明萬歷皇帝朱翊鈞望著永定河無奈長嘆：“觀此水可知黃河矣！”此時的永定河已決然不是當(dāng)初“清泉河”那樣一副小清新的模樣了。

史載，金代時永定河已是“泥淖淤塞，積滓成淺，不能勝舟”，也就是從這一時期開始，永定河變得張狂恣肆了。為確保京城安全，歷朝歷代都要絞盡腦汁整治永定河。據(jù)統(tǒng)計，800年間較大規(guī)模的治理共有53次，但是都以失敗告終?；实蹅冎园延蓝ê幼鸱顬椤吧瘛保怀鲇诳謶趾蜔o奈罷了。

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 年），經(jīng)過大規(guī)模治理后，河道相對穩(wěn)定，為祈望這條大河永絕水患，康熙帝特賜名“永定河”，并沿用至今。

“河神”之治：綜合治理與生態(tài)修復(fù)

1954年，新中國剛剛誕生，就在河北省懷來縣永定河進京處，建設(shè)了規(guī)模浩大、總?cè)萘繛?1.6億立方米的官廳水庫，可防范千年一遇的大洪水。為支持水庫建設(shè)，當(dāng)?shù)?0萬居民遷徙他鄉(xiāng)。那時，永定河還有20多億立方水量，北京人飲水、用水似乎從此可以高枕無憂了。

然而，好景不長，噩耗便接踵而至，像是玩了個黑色幽默。

1997年，由于上游水質(zhì)污染嚴重，官廳水庫被迫退出北京飲用水源序列。此后入庫水量逐年遞減，像是坐上陡然而降的過山車，2009年竟只有0.22億立方，相當(dāng)于設(shè)計庫容量的千分之五。上世紀80年代，永定河三家店以下開始斷流。全長680公里的永定河，有500多公里長期無水。

永定河斷流之后， 中央相繼投入數(shù)百億元資金到永定河上游，支持當(dāng)?shù)毓?jié)水和治污。山西、河北不可謂不努力，但是那么多人口要喝水吃飯，經(jīng)濟也必須發(fā)展，所節(jié)約下來的水很快被新的需求吞噬殆盡。最終，上游用水不僅沒有減少，反而不斷增加，出現(xiàn)了讓人哭笑不得、越治越?jīng)]水的怪狀。

讓永定河起死回生——是新世紀從中央到地方的共同奮斗祈愿。2016年12月國家發(fā)改委會同中央兩部局及四省市頒布了《永定河綜合治理與生態(tài)修復(fù)總體方案》，在上游實現(xiàn)全面生態(tài)補水，建設(shè)大型森林， 進行水土保持。2020年5月12日永定河北京段在時隔25年后，首次實現(xiàn)全線通水。

自然界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是各物種間，歷經(jīng)億萬年共同演化的結(jié)晶，復(fù)雜而精巧。無論人類怎樣設(shè)計，都會有漏洞，且代價巨大。

既然修復(fù)已經(jīng)啟動，人們心中就會升起期待的曙光。

永定河的神性不會消亡，她的未來屬于醒悟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