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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貓

    2021-05-22 04:39:30葛亮
    小說月報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懷遠老爹

    大闊嘴,旗桿尾。

    鐘馗臉,棉花腸。

    大肚能容乾坤會,

    梁上驅(qū)邪嚇退鬼。

    ——滇區(qū)童謠

    I

    說起來,那次去云南,完全是為了卡瓦格博。

    可是到了香格里拉時,我因為高反,引發(fā)了急性腸胃炎,已經(jīng)不能動彈了。這對我的確是一次意外。因為僅在一個月前,我從利馬直飛印加古城庫斯科,一路輾轉(zhuǎn)上了馬丘比丘。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地方,身體并沒有任何反應(yīng),甚至未服用類似紅景天的高反藥物??蛇@次云南的行程,盡管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卻事與愿違。

    但我還是堅持隨隊上了德欽。到達駐地,便開始發(fā)高燒。

    大約折騰到了半夜,人才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已是接近中午時候。照顧我的是當(dāng)?shù)氐牟孛竦录髬?。她會的漢話不多,表達卻很懇切,因此足以交流。我喝了一碗她為我熬制的雞湯,據(jù)說里面放了當(dāng)?shù)氐牟厮幉?,對緩解高反有神效。這滾熱的雞湯,喝下去,立時感到好了很多。

    有人敲門進來,是拉茸卓瑪。她是我們隊里的人類學(xué)家雷行教授的研究生,也是當(dāng)?shù)氐耐林?。卓瑪看見我的樣子,似乎很高興,一邊說,昨天看您臉色煞白的,嚇?biāo)牢?。今天就這樣好了,是有卡瓦格博保佑呢。

    然后她便熱情地用藏話和德吉大嬸交談。我才知道,大嬸是她的“阿尼拉”,也就是姑媽。

    沒待我問起。她便告訴我,同伴們都去了附近的白馬雪山埡口?;爻痰挠^景臺,據(jù)說是看卡瓦格博最好的地方。我在心里嘆口氣,覺得這一場病得十分煞風(fēng)景。

    卓瑪大概看出了我的失望,說,毛老師,我陪你到村里走走吧,遠遠地看雪山也很美。

    卓瑪沒有說錯。在這個村落的任何一個角度,都能看到卡瓦格博。

    她站在一塊高巖上,高興地指給我說,我們的運氣不錯呢。是的,大約是季節(jié)將將好,并沒有攪擾視線的云霧,“太子十三峰”看得十分清晰。峰峰蜿蜒相連,冰舌逶迤而下,主峰便是卡瓦格博。

    我遠遠望去,不禁也屏住了呼吸。雪峰連接處,冰舌逶迤而下,是終年覆蓋的積雪與冰川。這樣盛大而純粹的白,在近乎透明的藍色的穹頂之下,有著不言而喻的神圣莊嚴(yán)。

    我靜靜看了一會兒,說,這村叫“霧濃頂”,今天倒是給足了面子,一絲霧沒有。卓瑪便笑了,說,老師,您這是作家的說法。我們這“霧濃頂”,其實是藏語的音譯?!办F”是菩薩的意思,“濃”是下去了,“頂”和“邸”一樣是高地,合起來就是菩薩下去的地方。

    我問,菩薩下去了哪里呢?

    卓瑪遙遙一指,說,村里老輩人說,那邊有個水塘,現(xiàn)在已經(jīng)干了。菩薩被一個女人驚動了,從那里下去,飛去峽谷對面的飛來寺了。

    這村落里錯落著民居,都分布在山坡上。卓瑪說,整個霧濃頂,也不過二十多戶人,從她記事時就是這樣。

    白色房屋掩映在層疊的青稞地里。冬天的田地,是土黃色的,遠望廣袤無邊。大約因為剛收獲過,近觀不很豐盛。有些野雉在地里啄食,并不怕人,看到我們過來,也沒有退避的意思,反而好奇地昂起頭,看著我們??磯蛄?,晶亮的眼睛一輪,并又低下頭,在地里刨生計去了。

    在一處空曠的田野里,我看到了一尊精美的四面佛像,晾在天棚下面。說是精美,是因形容筆繪端穆。但身體還有鑲卯拼合的痕跡,應(yīng)該還未來得及塑上金身。我正看的時候,卓瑪接到了電話,她說,老師,我姑爹請我們?nèi)ニ依镒蛔亍?/p>

    我便隨著她,走到一幢半坡上的房子前,門口蹲著一只黑狗懶懶地曬太陽??吹轿覀儯⒓凑玖似饋?,大聲地吠叫。卓瑪對它說了句什么。它便又順從地趴了下去。我們就看見德吉大嬸迎了出來,手里還端著一只竹匾,里面金燦燦的,是新收的玉米。

    這房子如同村里多數(shù)的民居,白墻灰瓦,有個坡屋頂,大約用來晾曬,各色糧食在陽光底下紛呈,煞是好看。相對先前所見,干打壘的外墻算是樸素的,并無濃烈修飾,只開了幾扇黃綠的藏式方窗。屋子邊上就有白塔和焚松枝的香爐,院外整整齊齊碼著木柴,是為過冬備的。

    德吉大嬸領(lǐng)我們走進門,是個過廳,穿過去豁然開朗,是挺寬敞的客廳??看耙婚L排藏式長椅和茶幾。午后淺淺的陽光,恰照射進來,落在墻壁上。掛著斑斕的壁毯,是藏傳佛教的故事繡像。迎面則是木雕佛龕、壁柜。房間正中的爐里生著熊熊的火,坐在爐上的水壺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一個面色黎紅的老人,看著我們,高興地道一聲“扎西德勒”,便站起身來。我也雙手合十予他還禮。

    之后便充分領(lǐng)略到了藏民的好客。這位朗嘎大叔,似乎將家里好吃的東西都拿了出來,甚至包括剛熏制好的藏香豬肉干。當(dāng)然少不了的是酥油糌粑。卓瑪大約看出我一瞬的猶豫,便和她姑爹說了句藏話。然后對我說,老師,您腸胃還沒恢復(fù),這個難消化。不用勉強。

    朗嘎大叔哈哈大笑,道,你們城里人……

    然后他也放下碗,臉上是一言難盡的寬容表情。為了不讓他失望,我立時模仿他,將奶茶倒了小半碗,依次倒進了酥油、炒面、曲拉、糖,用手指拌勻,捏成了小團。味道竟是出乎意料的好,有一種馥郁的芳香與酸脆。又學(xué)他灌下了一杯青稞酒,熱辣辣的。

    朗嘎大叔格外喜悅,瞇起眼睛,對我豎起大拇指。他的話也多起來,原來竟能講很不錯的漢話。他說,我能來他很高興,可以和他說說話。村里農(nóng)閑,整個霧濃頂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都去轉(zhuǎn)山了。

    我便問,您為什么沒有去呢?

    他眼里的光便有些黯淡,告訴我說,他的風(fēng)濕病犯了,走路都很困難,最近越來越嚴(yán)重。他又嘆一口氣,說,一定是年輕時獵殺了太多的動物,這是卡瓦格博的報應(yīng)。

    看他低頭不語的樣子。卓瑪便用藏語和他說了什么。大約是在勸說,他便漸漸神色緩和,又和我們談笑風(fēng)生。我們臨走時,他拿出了弦子,引吭為我們唱了一首德欽本地的民歌。因卓瑪?shù)姆g,我依稀記得其中的一句歌詞:“我是雪山上的雄獅,沒有了潔白的雪山和冰川,雄獅怎能存活?”

    大叔拄著拐把我們送出來。走出了好一段,我們回過頭,看他還站在高坡上目送,卓瑪嘆息一聲,說,其實姑爹這樣的康巴漢子,不能去轉(zhuǎn)山,是很折磨的事情。

    我想想說,老人年紀(jì)確實也大了,在外面萬一有個閃失……還是在家里放心。

    卓瑪搖搖頭道,我們對生老病死,都看得很開。能在轉(zhuǎn)山路上死,在卡瓦格博腳下死,是很幸福的。姑爹苦的是,身體上不了路。

    我們在回程途中,看見一座小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路邊。與霧濃頂普遍兩三層的屋宇相對,它顯得尤為低矮。只開了兩扇窗,也沒有裝飾。倒是屋后有一座很大的白塔,聳立著。比起房屋,白塔更為潔凈,像是有人著意打理。上面飄著經(jīng)幡,在太陽底下若隱若現(xiàn)地閃著晶瑩的光。

    而吸引我的,是這房子的坡頂上,有一尊雕塑。這是周邊其他房子上所沒有的。它黑乎乎的,像是某種圖騰。在我有限的關(guān)于藏傳神佛像的知識儲備里,似乎了無印象。它更像是一只動物,確切地說,是一頭老虎。它雖體量不大,但有雙怒睛,突兀地張著大嘴,面目可稱得上猙獰。

    這時,一股山風(fēng)吹過來,吹進了我的領(lǐng)口,讓人一個激靈。我回過頭,問卓瑪這是什么。

    但卓瑪臉上有迷惑的神色,愣愣的。這時她回過神來,說,瓦貓。

    瓦貓?是種……神獸?我問。

    她說,是,但不是我們藏族的。這些年我跟著教授,在大理、玉溪、曲靖考察時都見過。在呈貢馬金堡也有,叫“石貓貓”。但這一只,應(yīng)該是昆明龍泉的形制。

    我說,你不講的話,我還以為是老虎。貓兼虎形。

    她點點頭,說虎也不錯,“降吉虎”驅(qū)邪嘛。它是云南漢族、彝族和白族的鎮(zhèn)宅獸,自然是模樣惡一些。多半是在屋頂和門頭瓦脊上。這大嘴是用來吃鬼的。大門對著人家屋角房脊,一張嘴吃掉。要是向著田野,有游魂野鬼,也要安一只鎮(zhèn)一鎮(zhèn)。

    我說,這樣說來,還真是只霸道神獸。

    她說,可是……究竟不是我們藏族的東西,我不記得以前有。這房子,是村里五保戶仁欽奶奶的。

    可能是聽到了我們的聲音,門這時打開了,有人探出了頭。是個很老的老太太,身著一件很厚的氆氌藏袍。她佝僂著身體,抬起頭看著我們,說了句什么。我看到她一只眼睛里有白色的翳障,應(yīng)該是看不太清楚。另一只眼睛,卻有些警惕的鷹隼般的目光。卓瑪走近了,和她親切地交談。她這才點點頭,看著我,眼光柔和了,竟然綻開了笑容。黑黃的臉上,溝壑般縱橫的皺紋也因此舒展開來。她掀起衣襟,擦一擦眼睛,似乎想要仔細再看看我。

    卓瑪走過去扶著她,說,我跟她介紹說,您是城里來的教授。奶奶可喜歡讀書人呢。

    她于是指著屋頂上的瓦貓,跟仁欽奶奶說了一會兒。

    奶奶沉吟一下,點點頭,對卓瑪說了句什么。卓瑪就笑著對我說,奶奶問,您是從哪里來的?

    我想起此次云南之行的起點,不假思索答道,昆明。

    這一回,奶奶好像忽然聽懂了。她走近我,仰起臉,望著瓦貓的方向,開始用極快的語速說話。我自然是聽不懂,看我茫然,她改成用手比畫。因為她過于急切與激動,卓瑪已經(jīng)來不及翻譯。奶奶一跺腳,直接捉住我的手,就將我往她屋子里拉。

    我們走進去,屋子里的光線,十分昏暗。漾著一股氣味,是酥油混合著年邁的老人特有的氣息。墻上是一幅班禪喇嘛的畫像。佛像前擺著三枚銅碗,里頭盛放的是給佛的供奉。

    奶奶跪坐在火爐后的壁柜前,一只只打開來翻找,同時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良久,終于有了發(fā)現(xiàn)。她小心翼翼地將手伸進去,拿出了一樣?xùn)|西。是一個牛皮紙的信封。她站起身,將這只信封塞到我手里。

    信封上印著“迪慶藏族自治州文化館”的字樣,一角已經(jīng)磨損了。借著微弱的光,看到上面用鋼筆寫著一個昆明的地址,字體很工整,但有洇濕的痕跡。沒待我細看,她又開始很快地說話,間或我只能聽見她在重復(fù)“昆明”二字,然后用熱切的目光看著我。卓瑪說,老師,奶奶拜托你把這個信封,親手交給地址上的人。

    卓瑪想想,跟奶奶說了幾句話,想將信封從我手上接過來。

    奶奶似乎生氣了,使勁撥開了她的手,執(zhí)意將那封信放在我手里,讓我牢牢地攥住。我將手也放在她的手背上說,奶奶,您放心。

    她便又綻開了笑容,如同初見我時。而后想起了什么,打開爐子。我知道,這是要打酥油茶,要做糌粑招待我們。

    我們離開的時候,仁欽奶奶手里執(zhí)著一串佛珠,踉蹌地跟了幾步,嘴里依然喃喃念著什么。卓瑪說,奶奶在給我們祈福呢。

    我連忙對她雙手合十。奶奶的面目忽然嚴(yán)肅了,指指我手中的信封。

    待我們終于走遠了,卓瑪像有些抱歉似的說,其實我剛剛和奶奶講,您是遠道來的香港客人??赡軟]時間去幫她送信,不如交給我郵寄??墒撬趺炊疾宦犖?,老師,給您添麻煩了。

    我說,沒事。我返程還要在昆明待個幾天,再回去。難得奶奶相信我這個陌生人,定不辱使命。

    第二天,我們驅(qū)車去了明永村。招待我們的是雷行教授的一位舊識,村主任大丹巴。大丹巴頭發(fā)花白,也是個老人,卻是十分強干的樣子。穿著一件迷彩服,腳蹬解放鞋。步下生風(fēng),說起話來,也是擲地有聲??此χ钡纳戆鍍?,問起來果然有過參軍的經(jīng)歷。

    “明永”,在藏話里是“神山卡瓦格博護心鏡”的意思,近年因為附近的冰川觀光而聲名大噪。這個五十多戶居民的小村落,深居山坳。過去交通十分不便,游客從布村過瀾滄江大橋后,得跟隨馬幫步行翻山才能到達,路途艱辛。當(dāng)?shù)氐穆糜问聵I(yè),自然不成氣候。后來因為德欽到明永的簡易公路修通,游客蜂擁而至。村民靠為旅游者牽馬和門票分成,賺了不少錢。

    我們等村主任時,看見村口的白塔旁,一些村民三三兩兩或站或坐,男的在抽煙,女的手里沒有閑著,在做些針織的活兒。他們眼睛不時望著大路,身后的幾匹馬,也懶懶地吃著草料。自從公路通了,每天都會有幾批觀光客。村民們便輪番牽馬送上冰川去。這時候,就看見一輛摩托疾馳而來,村民們一擁而起,七嘴八舌。牽馬的牽馬,鞴鞍的鞴鞍,更多的是召喚彼此。沒過多久,就看一輛中巴車進入視線,停在了白塔邊上。十多個游客陸續(xù)下了車。這邊廂,村民們便迎上去。女人們和游客討價還價,未幾便談好了。男人們便服務(wù)客人上馬。整個過程行云流水,看出來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練。

    大丹巴見有新客,便問我們要不要上冰川一游,他來安排。雷教授便說,今天時間緊,就不來湊你這個熱鬧了。還是跟你去家里,我做新紀(jì)錄片,要補幾個鏡頭。

    我們走在路上,看到一個半大的小子,跟在馬后頭,和身邊的伙伴起了爭執(zhí)?;锇殒移ばδ槪褂行饧?。聽他們說話間,不斷提到“甲炮”這個詞。我便悄悄問大丹巴,是什么意思。

    村主任哈哈一笑,說,怕是剛才分馬的時候,覺得自己吃了虧。這個詞啊,得分開念?!凹住痹诓卣Z里頭,是指外鄉(xiāng)人。這“炮”是胖的意思。

    我抬起頭來看,果然坐在馬上的,是個體態(tài)豐滿的先生。他自己左顧右盼,是怡然之態(tài)。身下的馬,蹄子深深陷進泥里,大約有些吃力。

    他們現(xiàn)在可精,就怕分到胖子。客一來,趕緊就要搶小孩和小個子女人。

    這時候,攝影師打開機器拍馬隊。一只野蟲飛舞著,落在鏡頭上。攝影師驅(qū)趕蟲子,有些手忙腳亂,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先前那個半大小子,干脆將頭伸到了鏡頭前,臉上是好奇之色。

    村主任便呵斥他,洛桑,人家在拍電視,搗亂想要挨揍!

    他用的漢話,倒像是當(dāng)著外人面訓(xùn)孩子的家長。這孩子便嬉笑地躲開了。

    雷教授便說,這來看冰川的人,比我上次來,又多了好多。

    大丹巴嘆口氣道,越來越難管。搶客不行,抽簽也不行,都怕吃了虧。

    卓瑪?shù)?,這條路是當(dāng)年跟“斯農(nóng)”搶來的,也難怪他們。

    村主任說,一九九八年通路,這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家家做牽馬生意。地不耕、羊不放。

    雷教授說,做旅游還是有風(fēng)險,望天打卦。我老家在粵北,也是自然村,跟風(fēng)搞古鎮(zhèn)游。一個“非典”、一個金融風(fēng)暴,就傷筋動骨了?,F(xiàn)在老老實實回去種地。

    村主任連連點頭,說,這我可說得不算。你回頭見我家小子說說他,這一窩蜂都是他帶起來的?,F(xiàn)今村里,連好好的松茸都沒人去采了。

    沉默了一下,他又說,教授,我其實一直沒想通。你說那場山難,是卡瓦格博降下的“扎吾”,卻讓明永出了名。十七條命沒了,來的人卻越來越多,這算是怎么一回事。

    我們進村的路上,有一條貫穿全村的水溝。一路都是潺潺的流水。這水溝引來山泉的工程,是大丹巴很引以為豪的事,因是在他任期內(nèi)完成的。他說以往的明永人喝水靠的是混濁的冰川,許多人得了大脖子病。

    這沿水而建的明永當(dāng)?shù)氐拿窬?,的確比霧濃頂?shù)拇迳幔峙艌隽嗽S多,可以看出富裕的氣象。有的除了保留了藏窗的樣式,建筑風(fēng)格已經(jīng)極為現(xiàn)代。甚至一所樓房,除了傳統(tǒng)的藏畫,外墻上竟繪制了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

    這樓房的對面,有一棵巨大的柿子樹。上面還結(jié)著未及掉落的秋柿子。大約經(jīng)歷了風(fēng)霜,這些柿子都并不很飽滿了。我方注意到,樹下靠坡一側(cè),有塊巨大的山石,上頭生了青苔,布滿了經(jīng)年的藤蔓。再仔細一看,原來上面大隸鐫著字,“勇士,在此長眠,2006年10月”,底下有同樣的格式,刻著日文。

    這是一座石碑。在這石碑的頂端,有一尊塑像。雖在藤蔓遮蓋下,我還是看清楚了。一只動物,似貓非虎。是的,這是一只瓦貓。

    我立即拿出手機,打開了圖片簿。定睛望去,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大丹巴見我呆呆望著,便說,這座碑,在最后一個日本隊員的遺體找到時,才立起來。

    我回身看他,說,這只瓦貓,我見過。

    我將手機給他看。是的。黑色,怒睛巨口,與在仁欽奶奶家屋頂上的,一模一樣。

    大丹巴撩開藤蔓,仔細地辨認(rèn)。半晌,才喃喃道,我想起來了,他去過霧濃頂。對,他臨出發(fā)去轉(zhuǎn)山前,說過,要去那里找個人。

    我問,他是誰?

    村主任說,做這只瓦貓的人。仁欽奶奶和你說了什么沒有?

    我說,奶奶交給我一個信封,讓我?guī)У嚼ッ?,交給地址上的人。

    大丹巴沉吟一下,慢慢說,那要保管好,親自交給他啊。

    II

    三天后,我回到了昆明。本地的朋友曉桁,當(dāng)晚請我在石屏?xí)^吃飯。對我說這是個有來歷的地方,很適合請我。

    我說,哈哈,不講來歷,能有個地方祭五臟廟,就心滿意足。

    其實我對這里,連一知半解也談不上。大約只知道門口題字是狀元袁嘉谷的手筆,加之是個吃菌子的好去處。

    會館鄰近翠湖路,結(jié)廬在人境,果然算是個鬧市里的桃花源。觥籌之下,賓主盡歡。我忽然想起了,就把信封上的地址給他看。

    曉桁看一眼說,龍泉鎮(zhèn)?那地方可都快拆完了,哪里還找得到。這人怕是很難尋了。

    我說,那我也得去看看。

    他說,這一片都劃到北市里去了。你看這地址,還寫的官渡區(qū),如今早歸盤龍區(qū)管了。聽說開發(fā)了幾年,都沒個動靜。主要是業(yè)權(quán)復(fù)雜,有些名人故居什么的,都混在城中村里。一涉及文保,動輒得咎。

    我說,這石屏?xí)^也是文保,不是處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他搖搖頭,說,你啊,還是讀書人的思維,哪那么容易。這樣吧,明天我開車送你過去。咱們碰碰運氣吧。

    第二天下午,我們上了北京路。這條街道堂皇得很,是昆明的主干道。大約二十分鐘,便到了龍泉鎮(zhèn)。

    但我看去,不見什么村鎮(zhèn)的景狀,只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工地。推土機、貨車穿行其間,沙塵滾滾。

    曉桁停了車,倒是熟門熟路,穿過了工地,一路向前走。我跟著他,漸漸豁然開朗。這滿目喧囂后頭,竟然是個集市。在沙塵中,各類攤檔井然有序地擺成了兩列。曉桁轉(zhuǎn)過頭,對我說,沒想到,拆成了一片,這“鄉(xiāng)街子”竟然還擺著。

    他見我茫然,笑道,說起來,我在這里算是個土著,小時候就跟我爺爺住在麥地村。每周三,龍頭街上擺集市,叫“鄉(xiāng)街子”。不過,幾年前我爺爺去世,就很少來了。

    這集市的熱鬧,大大超乎我的想象。大約以手工制品為主,竹編笸籮、各色織物、整爿的水磨??雌饋恚瑵M眼是附近的鄉(xiāng)民,衣著都是濃彩重綠。一個穿著白族服裝的大爺,大約在賣整捆的曬得明黃的煙葉。他半坐著,手里有一支長長的水煙筒,支在地上,是個怡然的姿勢,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響。見我駐足,很殷勤地招呼我試一口。

    他的背后,就是興建中的司家營地鐵站。打樁聲不絕于耳,他倒是聽不見似的,仿佛將這聲音完全屏蔽了。

    我說,還真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曉桁遠遠地喊我,聲音很興奮??此驹谝粋€涼棚底下,三四把小桌板凳橫七豎八地擺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極其濃郁的羊肉味傳過來。原來是個羊肉米線檔。我們坐下來,看大鐵鍋正冒著煞白的熱氣。老板給我們盛了兩碗出來,曉桁用本地話和他說了句什么。老板掂起大勺,又往我碗里加了一大塊羊肉。他對我說,快趁熱吃,鮮掉眉毛。自己埋下頭,呼啦啦喝了一大口湯。我學(xué)他的樣子,湯味還真是濃釅得很。曉桁說,這個羊肉攤,打我記事,一有集市就擺在這里,幾十年過去,雷打不動。倒是稀豆粉油條、牛扒烀、油炸洋芋,如今都看不到了。我說,那這集市也老得很了?

    那可不,打有昆明城,這集就有了,他說,老輩兒說昆明有龍盤,龍頭就在這兒。明末建了驛道,就是這條龍頭街。有這條街,就有了云南的馬幫集散、歇腳。這鎮(zhèn)子也就熱鬧起來。關(guān)鍵是,南來北往的消息,也從這兒走呢。

    他叫我將那牛皮紙信封拿出來,拿去給老板看。老板看一看,說,司家營早就扒得底都不剩了。

    那人還找得到嗎?

    老板說,要去瓦窯村碰碰運氣,這姓榮的,多半是開窯的。如今鎮(zhèn)上的龍窯,十有九廢。年前遷走了一批,差點動上了刀子。說不好,真的說不好。

    旁邊的老者看一眼,道,榮癱婆家,造瓦貓的?

    鎮(zhèn)上現(xiàn)今唯一一個做瓦貓的,就是他們家。聽說他們家二小子,給人做白事。神龍見首不見尾,得去碰碰運氣。

    他又眨眨眼,說,要說難,可也不難,守著那幾座“一顆印”。你敢過去動動土,他們可不就立時出來了。

    走在路上,忽然下起了雨。我們緊走幾步,躲到了一處屋檐下避雨。這好像是個寺廟,因為門口的白墻上,寫著“南無阿彌陀佛”。門兩側(cè)各畫了哼哈二將。只是其中一側(cè)已經(jīng)脫落了顏色,漫漶著曲折的污穢水跡,但我仍然可以辨認(rèn)出那筆觸的精致與細膩。門頭立有一紅匾,書“興國禪林,康熙丙申仲春之吉”。

    門是緊閉著的,看不到里面的狀況。我才注意到建筑的外側(cè),不起眼的地方,鑲嵌了石碑,上面刻著“昆明市級文物保護單位,興國庵,中國營造學(xué)社舊址”。

    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了這幢建筑的孤立。因為雨越下越大,四周的工地已暫時停止了勞作。大顆的雨點擊打在地上,竟然激起了一片煙塵。雨傾盆而下,將這些煙塵壓制,洗刷。視野慢慢澄凈了。沒有建設(shè)中的喧囂的干擾,原來我們已處在了一片空曠的中心。除了遠處的摩天大樓造就的天際線和散落的零星的推土機,四周是沒有遮礙的。我們置身的這座庵廟,像是這荒涼原野中的孤島。

    這場景未免有些魔幻。我的頭腦中忽然一閃,想起了宮崎駿的經(jīng)典之作《哈爾的移動城堡》。

    當(dāng)雨停了,我們踩著泥濘走出去。當(dāng)我回身望去,不禁有些瞠目。我在這座古廟的墻頭上,看到了一只動物,那是一只瓦貓。它雖不大,在這敗落坍圮的圍墻上,雄赳赳地坐立著,在雨水的沖刷下黑得發(fā)亮。我趕忙拿出了手機,打開圖片,確定這只瓦貓的模樣,和我在德欽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們輾轉(zhuǎn)找到了龍泉街道辦事處的負(fù)責(zé)人。這是個模樣恭謹(jǐn),戴著眼鏡的中年人,臉色是腎虧的灰黃。他面前是一個巨大的玻璃水杯,里面泡著枸杞與胖大海。他甕聲甕氣地問我們找誰。曉桁大約報了某個領(lǐng)導(dǎo)的名號,他立刻變得十分熱情。我們說明了來意,并將地址給他看。他確定半年前已經(jīng)拆除。我問他是否認(rèn)識地址上的人,他說,榮瑞紅……這就難找了。這里幾條村都姓榮。

    我就將剛才拍的照片給他看,我說,我想找做這只瓦貓的人。

    他看了立即說,嗨,貓婆家的啞巴仔。

    見我茫然,他打開了水杯,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我看見他吞咽的動作,那口水順著他喉結(jié)的起伏,順利地流動下去。讓我也感到如釋重負(fù)。

    他說,別看這個鎮(zhèn)不大,卻有十多處“文保”。多是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

    我問,西南聯(lián)大?

    他說,對,別的地方拆遷,最怕釘子戶。這是最讓我們頭疼的。這里從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開始說搞開發(fā),因為這些“文?!?,拉鋸了二十多年。去年算出臺了方案,整體搬遷。

    我?guī)銈內(nèi)マD(zhuǎn)轉(zhuǎn),就曉得怎么回事了。

    我得承認(rèn),接下來的這個黃昏,完全顛覆了我對這個小鎮(zhèn)的印象。

    馬主任帶我們在泥濘中穿行,駕輕就熟。他時而回頭讓我們看路注意安全,時而地碎聲抱怨,他說著話,因為周遭暫時的安靜,在這天地的空曠間,莫名有了回聲。

    準(zhǔn)確地說,是在他的引領(lǐng)下,我們在這古鎮(zhèn)的村落間穿行。盡管它們現(xiàn)今的面目,已是大同小異。不見荒煙蔓草,雨后空氣中蕩漾著濃郁的土腥,擊打著我們的鼻腔。在任何一個角度,都是無垠的黃色,將所有的舊掩蓋在了下面,伸展向了遠處霧靄中新的昆明城的輪廓。然而,如同此前所見的興國庵,我們看到了一些矮小頹敗的建筑,間或其間,像是一些島嶼。我需要糾正方才孤島的說法,因為它們以奇異的方式,呼應(yīng),彼此連接、伸延。形成了一張出人意表的網(wǎng)絡(luò),有如瀚海中的群島。

    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鑲嵌著式樣雷同的蒙塵名牌。上面分別寫著,“中央研究院歷史研究所舊址”“北平研究院歷史研究所遺址”“中央地質(zhì)調(diào)查所舊址”“北大文科研究所和史語所舊址”“馮友蘭故居”“陳寅恪故居”……

    我們在一處土木結(jié)構(gòu)的小院前站住,門牌是龍泉鎮(zhèn)司家營61號。大約因為它難得的完整,我們駐足。馬主任說,這是“清華文科研究所”。當(dāng)年是聞一多租了下來。你看他的眼光多么好。“三間兩耳倒八尺”,典型的“一顆印”房子。他自己住在南廂房,北廂住著朱自清和浦江清。

    并不意外的,我又看到了檐頭的瓦貓。是的,所有的,我們經(jīng)過的這些老房子,都有一只瓦貓,或在墻頭,或在檐角。太過頹敗的,則在門口端正地立著。它們一式一樣。面目猙獰,勇武,似小型的虎。而寬闊的眼皮,又有一絲憊懶,仿佛是小憩后的猛醒。

    馬主任說,貓婆家的瓦貓,在那里,誰都不敢打這些房子的主意。也蹊蹺得很。之前中標(biāo)的地產(chǎn)公司,讓人移走了這些瓦貓。經(jīng)了一夜,第二天,新的就回到了原處。村里的龍窯,早就扒掉了。誰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燒的。說來也怪,那個公司的老總,當(dāng)月就被“雙規(guī)”了,女兒在國外讀書,出了車禍。以后就沒人敢再動。

    我說,這個貓婆,住在哪里?

    馬主任搖搖頭,她們家不屬于回遷戶。拆遷時,也沒和政府談過條件,就簽了字。家里也就她和孫子兩個,誰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住在哪里。

    我說,我聽說,他孫子幫人做白事。

    馬主任仿佛想起了什么,說,對對,這小子也挺邪的。嘴巴不會說話,倒哭得一口好喪。說起來,現(xiàn)在村里的老人十之八九,說沒就沒了。也是人心不古,外頭的年輕人,都不愿意回來。沒個孝子賢孫摔盆打幡不像話,就讓啞巴仔頂上,他那一哭起來,地動山搖的,讓喪家還真是有排場。

    我說,見怪不怪?,F(xiàn)今的白事,禮儀公司都包這項的。

    馬主任搖搖頭說,他哭不收錢,只求人買他扎的紙人紙馬。倒是也不貴。扎得好,到底瓦貓手藝的底子在那里,人是靈巧的。你這么說,我倒想起來,明天下午棕皮村的郭大爺設(shè)靈。你們二位,要不怕忌諱,興許能在那碰上啞巴仔。

    后來,我和曉桁交流過。都覺得,榮之武的模樣,和我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其實,對于去參加陌生人的喪禮,我心里有些障礙。但是曉桁告訴我,他們龍泉的人,喪事是當(dāng)喜事來辦的。尤其是對年紀(jì)大的人,喪事的排場與敞亮,是生者的面子。他向我描述兩年前他祖父喪禮的場景,講各種規(guī)矩與程序,臉上并沒有哀戚之色,甚而有些眉飛色舞。聽他說完,我漸漸明白,或許對于已經(jīng)都市化的昆明人而言,鄉(xiāng)下長輩的喪事,成了他們長期壓抑的矜持之下釋放情緒的出口。所以各家各戶,會賽著大鳴大放,形成了某種新時代的風(fēng)氣。

    在這樣的心理建設(shè)之下,我來到了郭大爺?shù)膯识Y現(xiàn)場,仍然有些驚心觸目。實在說,這么個陌生的地方,并未讓我們好找。因為剛到棕皮村村口,便傳來響亮的《月亮之上》。這支“鳳凰傳奇”的名曲,實在熟悉不過,畢竟是每個小區(qū)廣場舞的神曲。我很快注意到,之所以有鋪天蓋地,繞梁三日的幻象,是因為喪家從村口到每個路口都架設(shè)了擴音喇叭。這樂曲便類似于無所不在的引路人,實在也是很聰明的做法。因此,沒費什么力氣,我們就找到了喪禮的現(xiàn)場。

    這應(yīng)該是一個廢棄的小學(xué)校的操場。兩邊的籃球架上掛著巨大的挽聯(lián)。而靈棚也正是因地制宜,由一根鋼索在籃球架之間牽引而搭建。

    我們到的時候,正有幾個身著民族服裝的年輕漢子和女孩,和著這支流行曲的音樂在載歌載舞。曉桁說,大概是呼應(yīng)了老爺子的原籍。

    他們的舞蹈并不算曼妙,但十分投入。民族服裝并沒有拘束他們,舞姿中有一種揮灑荷爾蒙的力量感,粗獷而磅礴。在擠擠挨挨的絢爛花圈的背景中,洋溢著怪異的歡騰的氣氛。

    我相信了曉桁的話,是我多慮了,的確體會不到任何的哀戚。兩個同樣穿得花枝招展的小孩,將一些用五色的毛線扎好的點心,分發(fā)到來者的手中。他們臉上的喜悅與祥和,也讓我產(chǎn)生了婚禮花童的錯覺。

    這時候,音樂忽然換了,換成了《小蘋果》。在缺乏思想準(zhǔn)備的情況下,臺上舞蹈的女孩,忽然齊刷刷地撕開了她們的民族服裝,將頭飾也豪邁地擲到地上。是的,我沒有看錯,她們搖身一變,成了一群比基尼女郎。盡管環(huán)肥燕瘦,但的確是穿著整齊的、熒光的比基尼。人群中爆發(fā)出歡呼聲。她們在樂曲中抬腿、扭腰,向臺下拋著香吻。

    我感到了一陣暈眩。

    待這一切都平靜下來時,比基尼女郎從兩側(cè)分開,出現(xiàn)了一襲黑衣的男人。他是喪禮的司儀。他的出現(xiàn),讓我覺得儀式終于進入了正軌。他站定,很瀟灑地?fù)P了一下手。音樂便又響起來,是《二泉映月》。而他的臉色,便從泰然切換到了職業(yè)性的悲涼。他手中舉著一張紙,口中抑揚頓挫,我相信是在念悼詞。用一種我完全聽不懂的方言。但是時而低回,時而澎湃,即使不知內(nèi)容,因為節(jié)奏的恰到好處,也足以共情。我感嘆這終于是個像樣的喪禮。他又一抬手,有一種很鈍利鄉(xiāng)野的樂器的聲音響起,那應(yīng)該是本地吹鼓隊的嗩吶。嗩吶聲中,一些穿著重孝的人,簇?fù)碇鴱娜巳褐谐鰜?,然后一步一跪地爬向了靈堂。他們號哭著,女人們在哭聲中,發(fā)出了吟唱的歌訣一樣的聲調(diào)。站在最前面的,看身形是個壯實的男人,他忽然撲通一聲跪下。

    當(dāng)他開口時,我心下一驚。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哭聲,不像是人發(fā)出的,初聽像是牛哞一樣。渾厚,壯烈,中氣十足。他哭得越來越響,像是在胸腔中的共鳴不斷集聚、放大、交響。這聲音漸漸蓋過了所有的聲響,吹鼓的樂聲,以及其他人的哭聲,讓這些聲音都顯得卑微與瑣碎。雖然不著一詞,這哭聲中的悲意,卻隨著些微的遞進式的節(jié)奏而益加濃重,如黃鐘大呂,以一種肅穆而深沉的方式,將所有在場者挾裹。我不禁有些發(fā)呆,不知不覺間,情緒像在遲緩地墜落進了一個無底的黑洞。

    摔盆的儀式結(jié)束后,這哭聲才漸漸平息。我看到他回過頭來。這是一張無表情的臉。但是凈白、豐滿、端穆,五官有一種奇特的雍容與出塵。這張氣質(zhì)古典的臉龐,讓所有的喧囂退后為背景。仿佛喪禮成了他一個人的戲臺。

    我看他慢慢地站起來,穿過了人群。他走到了剛才的司儀身旁,旁邊的壯大男人將一個信封遞到他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讓了一根煙給他。他推開了,沒有說話,開始打起了手勢。手勢的匆促,讓他的模樣沒有方才從容。他的表情漸漸顯得有些執(zhí)拗。男人,應(yīng)該是喪禮的主家,搖一搖頭,臉上是某種寬容的笑。他似乎有些著急,一轉(zhuǎn)身擠出了人群。在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三輪車。他抱起了車上的東西,又重新擠進人群。那是一些紙人紙馬。他抱著它們,艱難地擠過人群,走到了主家面前,以不容置辯的堅硬表情,將這些紙扎的喪儀在靈堂里認(rèn)真地次第擺開,絲毫不理會旁邊的人與聲響。擺好了,他又回到了主家面前,深深鞠了一個躬,便又轉(zhuǎn)身穿過了人群。

    我遠遠望了一眼,跟上了他。我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在他要登上三輪車時,我攔住了他。

    他臉上似乎并沒有詫異,是個處變不驚的表情。他做了幾個手勢,我們表示不懂。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筆記本,拿出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

    “我收錢,是紙扎和元寶的??迒什皇斟X?!?/p>

    字竟然是十分端麗工整的楷書。我明白了,他是將我們當(dāng)作喪家的人了。我從包里,取出了那個信封,給他看。

    他看了一眼,只一眼,神情忽然變了。他愣住,良久,開始急切地打手勢,用質(zhì)詢的目光看著我。我看出其中的焦急與熱切,但我不懂。他一把搶過我手上的信封,在信封上的名字上重重地點下去。然后拍一拍車座,又拉了一把,讓我上去。

    我們會意,坐上了三輪車。他立即使勁地一蹬,穩(wěn)穩(wěn)地車就走了。

    我和曉桁,不禁有些面面相覷。看到前面蹬車的人,寬闊的肩膀,因為用力,透過衣服仍看見背上的肌肉在有規(guī)則地律動。我們都不再說話,仿佛對這個天生無言的人,說話是一種冒犯。盡管載著兩個人,車卻行進得很快。進入鄉(xiāng)野的路上,并無任何的景致,似乎綠色都很少見。偶爾遇到坎坷不平,或者是昨夜積雨的水洼,他會慢下來。我們可以感覺到他的細心。便也抓住了三輪車的兩邊,克制著顛簸帶來的不適。前面的人,在半途中脫下了夾克,我們看到里面的白襯衫,已經(jīng)完全汗?jié)窳恕?/p>

    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路上已經(jīng)不見人煙。三輪車終于停下來,在一處看上去像是倉庫的地方。

    我注意到,四周并沒有其他的建筑。除了近旁有一座寺廟,也是老舊的。但上面寫著“彌陀寺”三個字。沒待我看仔細,啞巴仔便對我們做了個“請”的姿勢。

    我們走進去。倉庫的庫房,大半都是空的??諝庵酗h蕩著某種濃郁的鐵銹的氣味。我看見其中的一個打開著,黑黢黢,能看見的似乎是大型的機床的輪廓。而庫房外的墻上,有業(yè)已斑駁的標(biāo)語的痕跡,能辨認(rèn)出“要斗私批修!”后面是個紅彤彤的觸目的驚嘆號。

    我們一直走到了庫房的盡頭,是一個低矮了許多的、像是靠墻僭建的房屋。上面是鐵皮的屋頂。我注意到的是在這房屋門口的空地上,晾曬著許多的黑色的陶罐。

    啞巴仔在門口,“啊吧啊吧”地叫了一聲,這才推開了門。我們隨他躬身進去。

    屋子里的光線,十分黯淡。唯一的窗戶照射進了一束光,可以看見光束中有灰塵在飛舞。啞巴仔伸手拉了一下近旁的燈繩。

    屋子頓時被不強烈的燈光充滿。我回了一下神,才看見面對著我們,端坐著一個人。

    這是個十分老的婦人。她坐在輪椅上,膝蓋上裹著很厚的毯子。說她老,是指她的樣貌與姿態(tài)。那樣深刻而糾結(jié)的皺紋,幾乎令她的面目扭曲,整張臉像是植物失水的莖脈。她擺在膝蓋上的手,也是干枯的。然而,她的神情柔和,面對我們,有一種和啞巴仔相似的處變不驚的儀態(tài)。她穿著一件陳舊但潔凈的夾襖,已不豐盛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成了發(fā)髻,緊緊地盤在腦后。

    她的眼睛并不混濁,甚至很明亮。她看著我說,你好。

    我頓時注意到,她說的是十分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

    啞巴仔急切地對她打手勢。她微笑地看我們,一邊簡短地對啞巴仔做了一個手勢。

    啞巴仔立刻變得神情有些緊張。他看著我們,以抱歉的目光。他指指老人,又對我們指指外頭,意思是讓我們在外面稍等。我意會,趕緊出去了。

    在外面,我又看見空地上的那些黑色的陶罐。不知是做什么用場,但覺得似曾相識,它們整齊地排列著,在夕陽最后的余暉里,反射著沉厚的微光,像是肅然而列的兵士。

    這時,遠方飛來不知名的群鳥,在這庫房的上空飛翔、盤旋,但遲遲都沒有落下來。我抬頭定定看著它們。

    這時門響了,啞巴仔走了出來,臉上仍是抱歉的神色。他示意我進去。

    這時,我看到老人坐在一個較矮的凳子上,那凳子顯然是特制的。有一根布帶將她的腰固定在了靠窗的一端。她的人,就恰恰被籠罩在了那更為微弱的一束光里。那光將她的側(cè)影勾勒了出來,毛茸茸的一層,她的輪廓便因此而豐滿了一些,不再是干枯的。我看見她的面前是一臺轉(zhuǎn)動的機器。因為我上過速成的陶藝班,知道那是拉坯機。隨著輪盤的轉(zhuǎn)動,她的手靈巧地摩挲與動作,手中的泥坯慢慢形成了一只罐子的形狀。

    我注意到,她的腳邊,還有許多這樣的罐子。有的和門外的一樣大小,有的稍扁或圓一些。

    我恍然,便試探地問,這些,是用來做瓦貓的嗎?

    她笑了,說,后生,好眼力。大的是身子,小的是頭。連在一起,就有了一個形。

    她擦擦手,又說,剛剛怠慢了客。人有三急,老了就不中用了。不小心就是一褲子,全指望我這個孫子給拾掇。

    她說得很慢,是對我方才等待的致歉,但其間并無面對陌生人的尷尬和難堪,仿佛只是在描述某一樁日常。她的手也并沒有停下,一邊將一小勺水加入了腳邊的瓦盆。

    我這才看到這個屋子里,幾乎沒有什么陳設(shè)。除了沿墻擺了兩張床、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和一個櫥柜,便是窗臺下的類似作坊的一角。一側(cè)放著一個水泥袋子,另一側(cè)擠擠挨挨地堆著扎好的紙人紙馬。

    我說,老人家,我是從德欽來,有件東西,托我轉(zhuǎn)交給榮瑞紅。不知是不是您家的。

    老人聽到了這句話,手停住了。她抬起頭來,看著我。

    我從包里拿出那個信封。再次問道,榮瑞紅,是您家里人吧?

    她咳嗽一下,用干澀的聲音說,是我。

    我把信封放到了桌上,但又拿起來,交給身邊的啞巴仔。啞巴仔走過去,彎下腰。老人將手使勁在圍裙上擦一擦,才將信封接了過去。她慢慢地將信封一點點地撕開。伸手掏出的,是一本紅色的筆記本。

    這一剎那,我看到她手的抖動。她打開了這個筆記本。本子里掉出了一沓照片,落在了地上。我彎下腰,幫她撿拾起來,放在她手里。我看到其中一張照片上,是一個青年和仁欽奶奶的合影。他的目光沉郁,手勢卻很活潑,對著鏡頭比出“V”字。他的身后,是那幢低矮的藏式民居,覆蓋著厚厚的雪,背景是飄著經(jīng)幡的白塔。屋頂上隱約可以看到一只瓦貓。即使室內(nèi)光線昏暗,我仍然看到這青年的面目,與啞巴仔有著驚人的相似。

    老人將眼睛湊得很近,一張張地看著這些照片,忽而愣住了,大放悲聲。

    待她終于平靜下來,她把筆記本遞到我手里,問我說,后生,你能給我讀一讀,這本子上寫的字嗎?

    III

    2004年4月1日,星期四,晴

    我最喜愛的顏色是白上加上一點白,

    仿佛積雪的巖石上落著一只純白的雄鷹。

    我最喜愛的顏色是綠上加上一點綠,

    仿佛野核桃樹林里飛來一只翠綠的鸚鵡。

    我最喜歡的顏色是紅上加上一點紅,

    仿佛檀香木上歇落一只赤紅的鳳凰。

    ——德欽“弦子”①摘錄

    這是我來到德欽的第三天,高原反應(yīng)漸漸消退了。村主任大丹巴對我說,身體強壯的人,有時高反更嚴(yán)重;體弱的和女人,反而會應(yīng)付自如。

    大丹巴說要我住在村委會旁邊,好照應(yīng)。我說,我還是想住在小學(xué)校里,他就把一間倉庫收拾了出來,給我住。這間小屋旁邊,有一株梨花樹。很大的樹,我就想起黑龍?zhí)兜奶泼贰⑺砂睾兔鞑?。一樹的花,夜里下了一場雨,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是掉了一地的白。一輛拖拉機開過來,開過去,白上就是兩列車輪的印子。

    從我的窗子望出去,能看見明永冰川,有點發(fā)藍。我知道冰川的事,我知道卡瓦格博的“扎吾”。

    寧懷遠從蒙自剛來到昆明時,在翠湖邊上看到一株梨花。很大,風(fēng)吹過來,就落了一地,好像雪一樣。后來,他無數(shù)次對榮瑞紅說起這株梨花樹。榮瑞紅說,我們龍泉鎮(zhèn),什么花都有,就是沒有梨花。

    后來,寧懷遠在滇池邊上,聽一個拉胡琴的唱:“萬紫千紅花不謝,冬暖夏涼四時春?!彼窒肫疬@株梨花,想起滿天飛的白,卻怎么也記不起樹的樣子了。

    榮瑞紅倒記得清清楚楚。那年夏天,藍花楹開得正盛。黃昏時候,村里頭來了一個人,敲開他們家的門。榮瑞紅應(yīng)了門,見是個高個兒中年人,穿著青布衫子。蠟黃臉,滿臉胡須。這人操官話,有兩湖口音,口氣溫和,問榮瑞紅家里頭有沒有要出租的屋子。榮瑞紅就喊她爺爺。榮昌德老漢走出來,敲著煙袋鍋,瞇眼看來人胳膊底下夾著兩本書,就問,先生,你是昆明城里來的教授吧?

    那人點點頭,說,小姓聞。榮老爹回,我們家的耳房剛租了出去。最近來我們鎮(zhèn)上問的,都是昆明城里的教授和學(xué)生。日本人的飛機,把讀書人都折騰壞了。全城都在跑警報。走,我陪你去問一問。

    榮老爹帶著這個先生,順著金汁河畔的小路,挨家挨戶一路問過來。天擦黑了,這先生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下,抬頭看看說,這房子好,“三間兩耳倒八尺”。榮老爹說,可不,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一顆印”。

    敲開了門,一看,小院干凈開闊,房子也通透。用的石材、木料都考究得很,樓板和隔墻板還未裝柵,眼見是新起的房子。聞先生怕人家是不舍得,但還是說了來意。屋主說,好。錢不打緊,您看著給。這屋子剛建好,您不嫌棄,下周就能住進來。

    聞先生看他爽快,也很高興。屋主說,不瞞您說,論起來,內(nèi)人和袁嘉谷沾親帶故。我們云南,就出了這一個狀元,可歷來愛重讀書人。都說昆明城里造了新大學(xué),來了許多教授。北方要是不打仗,我們請也請不來你們。

    榮瑞紅才知道,這個聞先生,不是替自己找房子,是要替他們大學(xué)找個地方,蓋個研究所。后來,她問寧懷遠什么是研究所。寧懷遠就說,是做學(xué)問的地方。教授做出學(xué)問來,他們跟著學(xué)。

    要裝修這個房子,鎮(zhèn)上不缺人手。這些年,昆明城里鬧得慌,人都不怕多走個十幾里,往北郊來。有住下做長遠打算的,也有那過一天算一天的。本來龍泉一帶多的是馬幫。滇越鐵路一開通,又多了來往的工人。一時間,鎮(zhèn)上起什么房子的都有,兩層的木樓,土坯墻小院和因陋就簡的毛坯房??蛇@聞先生,一個瓦匠窯工也不請。他和另一個姓朱的先生,擼起袖子,帶著幾個年輕人,自己干。

    榮老漢就說,他們開不了伙。紅妮,新燒的餌塊,給他們送些去。

    榮瑞紅就拎著一只籃子、幾只碗給他們送過去。聞先生客氣,要給她錢。她躲過去。先在炭火上細細烤了,香味密密地溢出來。年輕人不客氣,拿起來就吃,不用筷子不用碗。其中有一個,說,你會做米線嗎?

    榮瑞紅就說,怎個不會?

    他就說,那有文林街上做得好吃嗎?

    榮瑞紅就說,城里的東西,減料偷工,好吃有限。

    那青年也就看著她笑,笑得燦爛,明晃晃的。

    當(dāng)晚上,她便制了米線和卷粉。第二天,用清湯煮了,從菜地摘了西紅柿和白菜,擱上爨肉、蔥和香菜,用雞油封了湯頭,送過去。幾個年輕人正干得熱火朝天,遠遠聞到香氣,大約也是餓了。打開籃子,捧起碗就喝。打頭的那個,燙得直吐舌頭。

    榮瑞紅就笑,說,皮涼心滾,來了昆明這么久,都不知米線的吃法。

    幾碗米線下肚,榮瑞紅問,比那文林街的怎么樣?

    昨日那青年便遠遠地喊,朱先生,我們以后再也不跟你去“味美軒”了。

    說完了,對她眨眨眼,又笑了。露出了兩排白牙齒,笑得明晃晃。

    待裝修好了。聞先生請村里的木匠,刨了一塊木板,刨得又平又光。他對青年說,懷遠,去龍頭村的彌陀寺,找馮先生,給咱研究所題個名。

    半晌,青年回來了,說,馮先生不在,“史語所”的傅先生給題的。

    聞先生便說,也好。他就拿一柄鑿子,照著那題字,一點點地鐫了上去。

    黃昏的時候,“清華大學(xué)文科研究所”的牌子就掛起來了。

    屋主來了,看了又看,說,這字可真好??蛇@屋上了椽子,要住人,其實還缺了一樣。

    聞先生說,愿聞其詳。

    屋主笑笑,這得麻煩您,找榮老爹問一問。

    當(dāng)天后晌,寧懷遠第一次見到了瓦貓。

    他看見榮家老爹,捧了一只黑黢黢的物件走過來。走近看,是個陶制的老虎。那老虎身量小,但樣子極兇。凸眼暴睛,兩爪間執(zhí)一陰陽八卦,口大如斗,滿嘴利牙,像要吞吐乾坤的樣子。

    老爹捧得穩(wěn)穩(wěn)的,神色也肅穆。寧懷遠記起朱先生講應(yīng)劭的《風(fēng)俗通義·祀典》,引《黃帝書》,里頭有神荼郁壘執(zhí)鬼以飼虎的一段,說虎能“執(zhí)搏挫銳,噬食鬼魅”。他想,這大概是一只和房宅相關(guān)的神獸。

    他便大聲感嘆說,好兇的鎮(zhèn)宅虎啊。

    旁邊的榮瑞紅手里拿著紅綾子,本也是肅然的,聽了懷遠的話,倒撲哧一聲笑出來,說,讀書人的見識大。阿爺?shù)耐哓?,變了老虎?/p>

    榮老爹回頭瞋她一眼,說,死妮兒,不說話當(dāng)你啞巴嗎?

    這時,在宅前的端公,是本地的巫人。穿玄色的長袍,頭戴錦帽,手里執(zhí)了木劍。他捉來一只毛色絢亮的雄雞,口中念念。旁人聽不懂,大約是消災(zāi)瑞吉的咒語。隨即出其不意,低頭猛咬住公雞的雞冠。血便由肥厚的雞冠流淌下來。端公喚來榮老爹,協(xié)他把住掙扎的雄雞,將雞血一一滴在瓦貓的七竅,眼、鼻、口、耳等處,又在那大嘴里放入松子、瓜子、高粱、棗子、根子,所謂“五子”,同時燒祭黃紙,一邊再念咒語,在院落乾、坎、震、坤、兌、離、巽、艮位一一潑灑符水。劃地為野,點地為星,便在腳下的星位,置了一只香爐。

    這端公即刻手勢利落,將雞宰殺了,在院內(nèi)的鍋里烹煮。半個時辰取出,直立于缽中,這雞頭須仰視屋宇檐角。端公遂點香祭之良久。最后,踏梯上屋頂,恭恭敬敬,才把瓦貓安在脊瓦上。

    寧懷遠看這端公,一場“開光”下來,大汗淋淋,像是脫了形。瓦貓坐在房上,凜凜地望著他們,竟讓人有些敬畏。當(dāng)?shù)氐娜?,?jīng)過了倒都要駐足,合掌默立。半晌,向主家道喜,才離去了。言語間皆輕聲細語,像是怕驚動了什么??吹脤帒堰h心里也穆然起來。屋主幫著他們一一安置好了,這才和聞先生告辭。一邊說,先生,這屋子就交給您了。臨走時,他又點上三炷香,插在香爐里,闔目拜了一拜,才道,這瓦貓既上了房,逢農(nóng)歷初一、十五,點香祭供,先生莫要忘了。

    陸續(xù)就將從清華輾轉(zhuǎn)運來的書,都安置在了正房。因為沒取道四川,直接從馬道入滇,書籍竟沒有什么損失。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氖畮准埽粗彩窒踩?。書架有的是從附近的人家征來的,有的是小學(xué)校的奉獻。有木頭也有洋鐵制的,其間高低錯落。榮瑞紅沒有走,幫幾個年輕人擦洗擺放,不言不語地。旅途積在書上的塵土,這時終于飛揚起來,倒讓人打起了噴嚏,跟傳染了似的。大家都笑起來。打完了,榮瑞紅定定地看,嘴里喃喃說,真像啊。

    寧懷遠就問她,像什么呢?

    她就說,像你說的研究所。

    寧懷遠就問,你又見過研究所是什么樣子?

    榮瑞紅說,我沒見過,可滿眼的書,就覺得這是研究所的樣子。

    聞先生帶著太太孩子,就在這屋子的南廂房落腳。

    當(dāng)晚上,聞太太將馮太太從彌陀寺請過來,說一起包餃子,慶喬遷之喜。見馮教授沒有一起來,聞先生就問起,所長怎么沒來。馮太太就說,抱歉得很。他說近來鎮(zhèn)上喬遷得太多,一個個賀不過來,自家人就不拘禮了。由他去吧。寫他的《貞元六書》,飯也不吃。寫到第四部了,說是停不下。我?guī)Я诵┞榛ň恚瑒傉ǔ鰜淼?,你們趁熱吃?/p>

    青年們都喜不自勝,說,馮師娘的炸麻花在鎮(zhèn)上可有名呢。

    馮太太擺擺手道,我是小打小鬧,如今鐘璞、鐘越都長大了,靠他那點工資是不成了。我也是為了補貼家用,好在近旁的小學(xué)生喜歡,賣得不錯。倒是梅校長家的詠華和潘、袁兩家的三位太太,制的“定勝糕”,名頭越來越大,現(xiàn)在都進了“冠生園”了。

    聞一多在旁邊嘆口氣道,也真是為難您。慚愧得很,如今持家,要靠你們這些教授太太十八般武藝,也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馮太太便說,我們既肯跟了你們來,這些都算不得苦。

    聞太太便笑,對那幾個青年道,你們都聽好了。將來啊,娶妻當(dāng)如任叔明。

    寧懷遠說,那可好,天天有油炸麻花吃。

    大家便大笑。說話間,一鍋餃子翻滾上來,熟了。聞太太盛上了一大碗,看著熱騰騰的水汽,裊裊升起,又在屋子里頭彌散開來,也很感嘆。她聲音咽咽地說,東奔西走這些年,囫圇總算是有個家了。

    馮太太說,大普吉還住著許多人呢,都說那附近不太平,鬧狼。走回城里上課都膽戰(zhàn)心驚的。聞先生先前也是龍院村住著?

    聞先生說,對,先住在惠我春家里。后來舍弟家駟來了,到大普吉,兩家太擠,又搬去了陳家營。今年年初,聽說華羅庚在昆華農(nóng)校的房子被炸了。他腿腳不方便,孩子又小,日本人飛機來了,跑不了警報。我就邀他們一家同住。

    馮太太說,這我知道,華教授還作了首詩。在學(xué)生里頭傳開了。我只記得兩句“掛布分屋共容膝”“布東考古布西算”。

    聞太太笑道,可不就是“掛布分屋”嗎?兩大家子,十四口人,一間偏廂房,中間掛個布簾。到了半夜里,兩個當(dāng)家的,一個趴在黃木箱上考古,寫《伏羲考》;另一邊華先生騎著門檻,架張板凳當(dāng)桌子,就著外頭月光,算他的“堆疊素數(shù)論”。倒也各安其是。

    馮太太說,唉,也真是不容易。好在是過來了。

    聞太太將一簸包好的餃子又下到鍋里,說,你那邊住得可好?等我這忙完了也去看看。

    馮太太說,我本來不信鬼神,可那山坡上孤零零一座廟,住著總是不踏實。我們住的北房是個倉庫,東廂住一對德國猶太人,說是男的以前在德國外交部當(dāng)官,被希特勒趕出來的。我們相處得不錯,最近也搬走了。他們臨走,把護院的狗送給我了。白天孩子上學(xué),家里就我一個人。這個“瑪麗”也算陪陪我。

    聞太太說,你還是常來走動,跟我做伴,也多個照應(yīng)。

    馮太太嘆口氣道,不是我迷信。我倒聽說,這村里的房子除了廟,都要請尊瓦貓,才算清靜了。我剛一進門,看見你們房梁上坐了一尊,那叫個威風(fēng)。

    聞太太便將榮瑞紅推到跟前。馮太太說,呦,這是哪一家的姑娘,這俊俏,眼熟得很。

    聞太太便笑說,我們家的瓦貓啊,就是從她爺爺那兒請來的。

    榮瑞紅也笑,說,這整村的瓦貓,都是我爺爺制的呢。

    朱先生和幾個研究生,就都住在另一廂房。里頭有個廣東人,便給這房做了個雅號,美其名曰“一支公”。這其實是揶揄的話,在粵語里是“光棍漢”的意思。幾個單身小伙子,都不善打理自己。聞先生拖家?guī)Э诘?,太太再三頭六臂,也究竟照顧不周全。特別是伙食,以往在城里,下館子打牙祭是常有的事。如今在鎮(zhèn)上,大約就是趕那“子”“午”日的鄉(xiāng)街子,究竟非長久之計。

    幾個人合計,便用陳岱孫教授在北門街宿舍的“包飯”的規(guī)矩,找了個當(dāng)?shù)厝?,集了資叫他做飯??蛇@廚子以往是給滇越鐵路的工人做大鍋飯的,并談不上什么手藝。每餐大約就是兩樣,炒蘿卜和豆豉。人又很剛愎,在烹飪方面,是不聽這些讀書人勸的。自己的口味重,無論葷素菜,都少不了要放茴香、花椒、辣椒,吃得小伙子們急火攻心。晚上睡覺輾轉(zhuǎn)難眠,起來水喝個不停。

    后來,他們就對寧懷遠說,那個榮家的姑娘,菜做得好吃,不如請她來給我們做包飯。

    聞先生聽見就說,你們少攛掇懷遠。人家姑娘家,來伺候你們一群單身漢,成何體統(tǒng)。實在不行,還是讓你們師母辛苦些。

    聞先生走了,恰巧榮瑞紅上門,來給聞太太送滇綢的圖樣。懷遠就當(dāng)真跟她說了。榮瑞紅搖搖頭,說,一兩頓飯可以??晌姨焯靵碜鲲垼l幫爺爺做瓦貓。

    小伙子們就起哄說,寧懷遠啊。人家手藝都是傳男不傳女,榮老爹可缺個正經(jīng)徒弟。

    不知為何,榮瑞紅臉飛紅了一下,轉(zhuǎn)身就走。寧懷遠倒跟了出來,問她,榮老爹不肯收我嗎?

    榮瑞紅輕聲道,你一個讀書人,哪里做得來這個。

    她步子便快了些。懷遠也不說話,倒跟著她。這時候是黃昏,太陽淺淺地照在石板路上,也不熱了。金汁河的水,潺潺地流。走到了拱橋,他們看到橋底下,有幾個婦人站在齊膝的河水里,正在洗衣服,一邊說笑著。小孩子們在河里,撲騰洗澡。寧懷遠看見有一個人擼起袖子,正舉著棒槌,在巖石上使勁捶打著衣服。這正是聞太太。經(jīng)了這兩年,她勞動的樣子,已經(jīng)很嫻熟了。

    懷遠站定就喊,師娘!

    聞太太聽見,轉(zhuǎn)過頭,看他,一邊用手背擦一把汗。剛要說什么,卻看見他前面的瑞紅,愣一愣。即刻便笑一笑,對他揚揚手,叫他莫要停。

    寧懷遠抬眼一望,榮瑞紅的步子卻慢下來,目光落到了河對岸去。就見岸上有一對男女,肩挨肩走著,似乎在說著話。兩人衣著都是齊整體面。在這村子里,像是一道風(fēng)景。說實在的,經(jīng)過這些年的紛亂,從蒙自到昆明這一路來,聯(lián)大上下,其實都有些入鄉(xiāng)隨俗。教授們多半穿著粗布大褂。有極不講究的,像是化學(xué)系的先生曾昭掄,半趿著一雙鞋,腳指頭和后跟都露著,被學(xué)生們戲稱作“空前絕后”。女眷們也如聞太太,大多是本地婦人凈簡樸素的打扮。

    而這兩個人,男的西裝革履,戴眼鏡,含著煙斗。他身旁的婦人,也像男人穿了襯衫和齊腰褲裝,舉止間,是極颯爽的樣子。

    懷遠說,梁先生。

    榮瑞紅便跟他說,旁邊的,是梁太太嗎?

    懷遠想想說,對。林是她本姓,我們也尊她作林先生。城里聯(lián)大的校舍,是他們倆合力設(shè)計的。

    榮瑞紅眼里有光,對懷遠說,這樣,女人嫁了人,還可以用自己的姓,真好。

    懷遠說,他們夫婦兩個,都是很有本事的人。當(dāng)年為校舍的事,梁先生差點和校長吵起來,設(shè)計了好幾稿,從瓦頂?shù)借F皮,最后變成了茅草頂。

    榮瑞紅喃喃說,是啊,茅草頂?shù)奈葑樱趺瓷贤哓埬兀?/p>

    懷遠說,我們T字班出來的,都知道這事。學(xué)校沒有錢,也是太難為他們。

    榮瑞紅說,我常看見他們兩個在鎮(zhèn)上走,看村里的老房子。你們的教授,來得久了,就和我們無分別。他們兩個,樣子還是他們的。當(dāng)初卻落手落腳,在龍頭村自己建起了一幢房子。建得像我們這里的房子,又像是洋人的房。有一次我遙遙地看,覺得那房子真好看,可是正對著大片的野地,缺個瓦貓吃邪啊。我就對爺爺說,我們送個瓦貓給那個眼鏡先生吧??蔂敔斦f,我們的瓦貓不能送,只能人家來請,是規(guī)矩。

    懷遠說,我也聽說了。那幢房子,用去了他們所有的積蓄,每一顆釘子都是省出來的。

    看兩個人漸漸走遠了。懷遠說,神仙眷侶。

    榮瑞紅就茫然,問他,什么神仙?我們村里哪有神仙?

    懷遠就笑說,怎么沒有?最欠也有一對土地公和土地婆吧。

    榮瑞紅知道被打趣了,便不理睬他,倒已經(jīng)走到了家門口。

    榮瑞紅便推了門進去,看見榮老爹正在當(dāng)院兒。他彎著腰,在院子里擺著一排瓦罐,整整齊齊的。

    抬頭看見懷遠,便說,后生,不在你們那個什么所好好讀書,到老爹這里尋熱鬧嗎?

    沒等他答,榮瑞紅朗朗接口道,阿爺,是有人聽說你老了,尋思該收徒弟了!

    IV

    2005年6月2日,星期四,晴

    不必刻意雙手合十,

    滿山的香柏樹已在禮拜,

    不必刻意供奉清水,

    遍地山泉已獻上凈水。

    ——德欽“弦子”摘錄

    昨天“六一”,送我的學(xué)生去縣里參加歌詠比賽,居然得了個第一名。過些天他們就畢業(yè)了。我教的小學(xué)只能讀到三年級,他們以后就要去隔壁村的學(xué)校讀書了。

    天忽然放晴了?;爻痰臅r候,在車上,就著落日,能清晰地看到卡瓦格博。孩子們都把臉貼到車窗上,放聲唱我教給他們的歌,把《水手》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累了,他們就偎在一起睡著了。陽光忽明忽暗,照在他們身上,也照在司機有點疲憊的臉上。他叼著根煙,漫不經(jīng)心地開車。車子在瀾滄江山腰上盤旋,隔著玻璃,都能聽到山風(fēng)的聲音。

    一轉(zhuǎn)眼,我在這個小學(xué),已經(jīng)教了一年了。兩個老師調(diào)走了,現(xiàn)在三年級我一個人教,語文、數(shù)學(xué)和英語課。我?guī)淼氖诛L(fēng)琴,也派上了用場。前幾天,我寫了一份申請,托校長遞到縣里去,希望他們撥些錢買兩臺電腦。最好能夠順利批下來吧。

    榮老爹看著寧懷遠,像望著件稀奇物。他索性在堂屋門檻上坐下來,將煙袋鍋使勁在鞋底上磕一磕,然后重新裝上煙草。點上,使勁抽了一口,咳嗽了兩聲,才開口道,你要跟我學(xué)做瓦貓?

    懷遠點點頭,自然不好直接道出來意,便說,是啊,看了就是喜歡。

    老爹便又問,是喜歡瓦貓,還是咱龍泉的瓦貓?

    懷遠一聽,自然答得飛快,喜歡龍泉瓦貓。

    老爹便笑,那我問你,咱龍泉的瓦貓,和旁的瓦貓,有什么不同?

    懷遠想想,便說,龍泉貓,威風(fēng)了許多。

    老爹站起身,將煙袋鍋望腰間一插,背過手去,說,妮子,送客。

    懷遠這一聽,心說不好。趕緊老老實實,將“包飯”的事情和盤托出,說“一支公”既借了瑞紅的手藝,卻怕耽誤了老爹制瓦貓。

    老爹沉吟一下,說,后生,不是真有心學(xué),什么也學(xué)不好。

    懷遠說,我有心學(xué)。技不壓身,給老爹打打下手也好。

    老爹冷冷地看他,說,下手?當(dāng)年我給我爹打下手,錯一步,柴火棍子就在我手上抽一下。晚上吃飯,筷子都握不住,你可受得了?

    懷遠一猶豫,輕輕點點頭。旁邊榮瑞紅搶道,阿爺,你可是一下都沒抽過我。抽個細皮嫩肉的書生,你下得去手?

    這話戧得老爹,一時沒個言語,半晌狠狠道,死妮兒,不說話沒人當(dāng)你啞!

    說完了,自己的口氣倒也緩下來,說,這下手活,那我就考考你,答得上再說,不然請回。

    懷遠趕緊稱是。老爹就指指院兒里頭,問他,這罐子是用來做什么的?

    懷遠看那陶罐,看得出是剛做成的坯,因為在墻的影子里頭,有些還未陰干,罐底便是一個濕印子。依著土墻擺成了兩排,排得整整齊齊的。一排長高,像是大肚瓶子,一排像球似的渾圓。

    懷遠看了又看,說,這長的,是瓦貓的身子。圓的是腦袋。

    老爹點頭道,對。

    然后說,你就給我做個瓦貓腦袋吧。

    他就跟老爹進了作坊。作坊的陳設(shè)很簡單,靠窗擺了一個青石輪盤。老爹便坐下來,將近旁的窯泥在一個木臺上用拳頭砸了幾下,使勁地揉,再又摔打。那泥團在摔打間漸有了韌力。老爹看他一眼,說,加了黃沙的泥,上盤就出坯。

    老爹便取了一支長木棍插進了石頭輪盤上的坑眼,使勁搖動,石輪便轉(zhuǎn)動起來,他將剛才揉好的泥團放在石輪上,自己扎了馬步,抱住那泥團,在泥團上摳出一個窩來。一手窩邊,一手窩外,兩手四指里外擠拉。在轉(zhuǎn)動中,那團泥漸漸站立起來,生長出優(yōu)美的弧度,有了罐子的雛形。老爹粗大的手,此時與窯泥渾然一體,泥坯仿佛在他的手心舞蹈,越來越圓潤。這圓潤中,呈現(xiàn)出了一種光澤,在昏黃的光線里,由呆鈍也變得靈動。

    一切都太過迅速,讓懷遠看得也有些發(fā)呆。這時,石輪戛然而止。老爹從腰間抽出一根絲線,在泥坯底下一割,一個罐子便捧在了他手中。

    他走到懷遠跟前。懷遠誠惶誠恐,伸出手,正要接住。老爹卻故意手一抖,那罐子遽然落在地上,剎那,就是一攤泥。

    懷遠心中一疼。只覺得成了形的一團希望,莫名便跌落在地了似的,不由沖口而出,可惜了。

    老爹冷冷一笑道,這就可惜了?那日頭底下曬過了勁兒不可惜,出了窯燒裂了不可惜,上了房沒擱穩(wěn)摔成了八大瓣不可惜?你倒是可惜得過來。真可惜,就將地上的泥拾掇起來,給我重做一個。

    懷遠當(dāng)真蹲下身子,將那團泥一點點撿起來,撿了滿捧,放在木臺上,再去撿。撿凈了,便學(xué)了老爹,團成了一團,使勁揉。

    老爹坐下來,點起煙袋鍋,看著他問,會?

    懷遠笑說,小時候家里蒸饅頭,幫我媽揉過面。

    可他越揉,那團泥倒好像扶不起的阿斗,松身打縷,不成個景。老爹冷眼看他,道,后生,我問你,這面揉過了,要成形靠什么?

    懷遠說,得醒面,靠酵母頭。

    老爹說,醒好了呢?

    懷遠說,得下鍋蒸,靠蒸汽。

    老爹說,你手里這團窯泥,是摻了酵母頭,還是要下鍋蒸?

    懷遠手停住了。

    老爹抬起手,用煙袋桿在他屁股上就輕輕打了一記,日膿拔翹!給我使力氣摔打啊,沒力氣怎么站起來。泥不摔不成器!

    待他真是摔打成形了。學(xué)老爹轉(zhuǎn)了石輪,將窯泥捧上了去,中間摳一個窩。眼見著在老爹手中輕輕松松地成了形。他倒也扎了馬步,全神貫注地??赡菆F泥在他手里,卻是東歪西倒,跟個醉漢似的。懷遠越急越是不聽使喚。他身量又高大,漸漸膝蓋都打起了抖。一個不小心,那泥團便豁出了個口,一團泥竟飛了出去,恰落到他臉上。

    他用手使勁在臉上一擦,卻忘了手上也是滿手的泥。這一上一下,狼狽勁頭兒,自然是別提了。寧懷遠沮喪得很。

    榮瑞紅在旁邊站了半天,大氣不敢喘。看到這時,終于一橫心,從襟子上掏出手帕,要遞給寧懷遠。

    豈料老爹伸出煙袋鍋子,在他倆中間一攔,說,死妮,我教訓(xùn)徒弟。你可別管閑事。

    兩個青年人一聽,立馬都杵著了。榮瑞紅看著阿爺,眼里有光,張一張嘴,卻無話。

    老爹不正眼看她,對懷遠說,手莫停!

    他又望望外頭的天色,對榮瑞紅道,還愣愣著干什么。聞先生屋里整窩大肚蟈蟈等著喂。燒一鍋餌塊,昨天我釣了幾條鯽殼,做個八面魚,給幾個后生打牙祭吧。

    此后,每個黃昏,榮瑞紅去為“一支公”的小伙子們做包飯。寧懷遠則跟著榮老爹學(xué)做瓦貓。

    除了這勞力的交換,老爹始終未有說過收他為徒的原因。

    他不是個笨人,甚至可以說,相當(dāng)聰慧。在半個月后,榮瑞紅已見他可以手勢嫻熟地拉坯,再半個月,看他親手做出了第一只瓦貓。看他為它粘上上下眼皮、泥球樣的瞳仁;在瓦罐上挖出大口,安上四顆利齒;在腦袋頂上,粘一個“王”字,便有了虎似的威猛;在柚木的模具里印出一個“八卦”。而上釉、入窯則還是由老爹來代勞。

    榮瑞紅陪他,到金汁河下游的淺灘收塘泥和黃沙,又去河邊青晏山腳去挖陶土。這些都是做瓦貓的材料。野曠無人,他們一同體會著勞作的辛苦與快樂。開始是默默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金汁河上漾起的氣息,是泥土的淺淺的腥,混著水藻生長的味道,有些醉人。這時候,走來了一隊馬幫。人和馬都要歇息。人引了馬和騾子,到河邊喝水。騾子不及馬聽話,打了個響鼻,擰著腦袋不肯喝。榮瑞紅便悠悠開了聲,唱起了一支“趕馬調(diào)”:

    我頭騾要配白馬引中雪蓋頂,

    二騾要配花棚棚,

    三騾要配喜鵲青,

    四騾要配四腳花,

    前所街把騾馬配好掉,

    又到馬街配鞍架……

    也是怪了。這騾子支起耳朵,像是聽了她唱。聽完了,往前挪了幾步,到了她近處。倒真的垂下頭,咕咚咕咚地喝起水來。喝完了,又打了一個響鼻,仰起腦袋使勁一抖。那鬃上的水花,便飛濺出來,猝不及防,落到了榮瑞紅的身上和臉上。榮瑞紅一邊暢快地罵著,一邊笑著擦。懷遠也不禁伸出手,為她擦那臉上的泥水。手指觸在她臉頰上,一陣涼滑,卻酥酥順?biāo)搁g爬過來。他忙抽開了手。榮瑞紅愣一愣,低下頭,從河上掬起一捧水,洗洗臉。

    臉頰上的紅云,便退卻了。

    回來的時候,經(jīng)過龍頭街,看到花花綠綠,是一片熱鬧。才想起了這是午日,擺了鄉(xiāng)街子。從這里沿著金汁河岸,從麥地村、司家營一直擺到了龍頭村。這集市是鎮(zhèn)上的節(jié)日,四面八方的人都趕了來。他們竟又看見了方才遇見的馬幫,正靠著驛站補給。馬鍋頭坐在木鞍上,伙計便卸貨,大約是鹽巴和碗糖。那大騾子吃著草,仿佛也認(rèn)出了他們,長長地嘶鳴。

    邱北的辣子,文山的三七,昭通的天麻,江津的米花糖,騰沖的餌絲,武定的壯雞,宣威的火腿,似乎天下的好東西,都匯集在了這里。

    兩個人東張西望,榮瑞紅便在一處煙草的檔口停下來,細細挑揀,大約是為阿爺。她用彝語和那阿婆討價還價。寧懷遠便說,老爹的瓦貓要是在這里,定可以賣個好價錢。

    榮瑞紅聽了,望一望他,臉色倒沉下來,說,寧懷遠,你既做了阿爺?shù)耐降?。還說這種話,瓦貓是能賣的嗎?

    懷遠興沖沖地,這時卻語塞,見榮瑞紅卻是認(rèn)真了。她煙草也不稱了,自己一個人直愣愣地往前走,不理人。寧懷遠跟著她,這時市集上飄來了香味。原來是到了食檔口。銅鍋魚、醬螺螄、竹筒飯、羊湯鍋,都是馥郁的味道,濃烈地勾引著人的食欲;寧懷遠這才覺得,腹中轆轆。榮瑞紅只管在湯鍋前坐下來,叫了一碗,看寧懷遠,默默又叫了一碗。一碗羊肉湯下肚,兩個人的心情便好起來。榮瑞紅問,羊湯好喝嗎?懷遠點點頭。她又問,有我熬的好喝嗎?懷遠一愣,又使勁搖搖頭。她便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引得周街的人,都看她。

    快走到麥地村時,他們看到一雙背影。盡管是背影,他們還是認(rèn)出來,是梁先生夫婦。身形都很挺拔。梁先生穿了寬大的襯衫。林先生這日倒穿了裙子,是當(dāng)?shù)芈涞宓脑尽K^上包了一塊頭巾,也是同樣的扎染。榮瑞紅見她在一個賣竹編的攤頭上停下,彎下腰,和攤主交談。談好了,便淺淺地笑,臉上是明亮的表情。攤主為她挑了一只籃子。又抽出了一條竹篾,三兩下便編好了一只蚱蜢,給她別在籃蓋上。林先生便又笑,望望梁先生,笑得孩子一樣。他們便挎上籃子走了,梁先生將那籃子從太太手中接過來。另一只手,執(zhí)上了太太的手。

    他們走得很遠,榮瑞紅還引著頸子看著,直到快看不見了。兩個人往前走了幾步。她回過身,望一眼寧懷遠。懷遠覺得她眼睛里頭有小小的火苗,目光熾熾的。忽然間他的手,就被牽住了。

    三天后,寧懷遠又見到了梁先生。梁先生來找聞先生,求一枚圖章。

    關(guān)于聞先生掛牌治印,算是聯(lián)大不得已的一樁美談。大約要說到教授們的處境,彼時昆明通貨膨脹得厲害,他們的工資,漸入不敷出,不免要各謀出路。最普遍的是去鄰近云南大學(xué)、中法大學(xué)或昆明的中學(xué)兼課。像聞先生這樣,在昆華中學(xué)兼課的報酬,每個月可得一石平價米外加二十塊“半開”,按理還不錯的。但家中人口眾多,還要貼補“一支公”的研究生們,開支上遠遠不夠,猶復(fù)不敷。到頭來,終于重拾鐵筆,好在同事們幫襯,算是抬了轎子。“一支公”的老弟兄浦先生作了潤例。包括兩位校長在內(nèi)的十二位教授,具名推薦。聞先生擅長鐘鼎,在美國又讀的美術(shù),自然不同俗筆。人又很謙謹(jǐn),用墨上石,皆自盡心。云南地區(qū)素行象牙章,質(zhì)地堅硬。聞先生刻得食指磨損出血,仍一日未輟。

    梁先生看他手指間的厚厚老繭,也很感慨,便道,家驊兄,我聽說你難,倒不知是這樣難。前些天,盛傳貴系劉姓教授為人寫墓志銘,得資三十萬,以為你們教文科的還稍好過些。

    聞先生苦笑,這事不提也罷了。如今好過的,又有幾個。當(dāng)年梅校長讓你用茅草頂蓋校舍,獨留了鐵皮屋頂給教室,如今連鐵皮都賣了去。人各有命,我除教書外,大約就是做個“手工業(yè)者”。

    這時寧懷遠進來,手里執(zhí)著一枚信封,興奮地說,老師,《國文月刊》回信來了,劉兆吉的那篇文章,要發(fā)表出來了。

    他見有人在,再一看是梁先生。梁先生看看他,說,小兄弟,我們見過的。

    寧懷遠跟他問了好。他說,那天在金汁河畔,還有一個姑娘。內(nèi)人說,你的樣子,是中古人相,和姑娘的骨相一樣好。

    聞先生大笑道,還有這回事。懷遠,說的莫不是瑞紅姑娘?

    又回過頭說,是我們這里的大廚,做得一手好龍泉菜。

    梁先生便道,有機會要領(lǐng)教下。我們到了云南就東奔西跑,其實沒吃上幾頓安生飯。復(fù)社時候,原先在循津街“止園”,倒是有家館子不錯的,和劉敦楨他們幾個常去。后來去了山區(qū),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民做的菌子,真是美味。那陣子也是居無定所,整天背著帳子,隨身帶著奎寧和指南針?;氐嚼ッ鲃偘差D下來,“史語所”就搬了,我們也就唯有跟著搬。前幾天,“學(xué)社”的章子落在地上,碎碎平安。這不是求您來了嗎?

    聞先生道,這個好說。你后天跟我來拿吧。

    梁先生謝過說,有空也來我們那里坐坐。自從蓋起了屋子,慧音說又有了北平的沙龍的樣子。錢瑞升、李濟、思永、老金我們幾個常聚,也挺熱鬧的。

    聞先生笑道,你們兩個設(shè)計房子的,倒真是第一次給自己蓋了一個。

    梁先生說,可不是!樣樣要自己落手落腳,從木工到泥瓦匠,越到后來,錢越不夠用。你想,我們剛來時候,米才三四塊一袋,如今都漲到一百塊了。連根釘子的錢都要省,好歹費正清他們兩口子,給我們寄了張支票來,可真救了急。唉,慧音到底累倒了,在山區(qū)落下的病根兒。近來的身體大不如前。

    寧懷遠驀然想起了榮瑞紅的話,便脫口道,梁先生,你要不要請一尊瓦貓回去。

    梁家的瓦貓上房那天,是榮瑞紅親手給系上的紅綾子。瓦底下除了放上了筆、墨、五子五寶,還有一本萬年歷,壓六十甲子。

    梁先生攙著妻子。林先生靠在他身上,身著家居衣服,披著披肩,笑盈盈地。雖笑得有些發(fā)虛,但人明亮。她抬起頭,看那瓦貓,眼里頭有光。

    V

    2005年12月3日,星期六,晴

    在中甸的草原上駿馬成群,

    一百匹馬配一百個寶鞍,

    一百匹馬要離開,

    馬鞍不帶走,留下做個禮物。

    商人騎著駿馬,

    他不會住下,他要離開。

    把最好的衣裳留下,給你做個紀(jì)念。

    ——德欽“弦子”摘錄

    今天認(rèn)識了一個新朋友,山本長智。

    云南德欽這邊的藏民,管外族人叫“甲”。最早來這里的“甲”,是傳教士,是個法國人。還有個探險家亨利王子,他從越南出發(fā),從瀾滄江進入怒江流域,再上溯到獨龍江。我翻到一本《德欽縣志》,從1848年至1951年,共有十六個洋人來德欽傳教。其中有個穆神甫,溜筒江村的鐵索橋是他設(shè)計的。他們還給當(dāng)?shù)厝丝床?,藏民認(rèn)為這是法術(shù)。說他們會施邪惡的法術(shù),讓明永的冰川融化。我見到個英國的老傳教士,八十多了,聽力不好,但說很好的漢話,好到像個中國老頭拉家常。

    我見過的“甲”,還有一個馬來人,穿一雙露腳跟的靴子,頭發(fā)披散在肩上。見到他的時候,他說,今年轉(zhuǎn)山,轉(zhuǎn)了第三圈。他對我說,轉(zhuǎn)山要轉(zhuǎn)單數(shù),雙數(shù)不吉利。還有個美國攝影師貝貝坎,走南闖北實踐他的拍攝項目——Repeated Photography。找來德欽的老照片,在同一個地點重拍,我想要和他學(xué)一學(xué)。他和我同一個屬相,他說,卡瓦格博也是這個屬相。

    山本和他們不同。他們來了,就走了。山本每年都會來。每年,他會帶幾個那年山難登山者的家屬,來朝拜雪山。大丹巴說,山本在德欽的時候,會住在他家里,跟他一起上山,搜尋遇難者的遺骸。

    我今晚開始重看《消失的地平線》。大丹巴給我講過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曾經(jīng)有架飛機撞在了卡瓦格博的巖石上。村民們把飛機的鐵背回來,找村里的鐵匠打了好多把刀。用到現(xiàn)在,都說鐵真好。

    榮瑞紅這輩子,第一次看電影,就是在昆明最大的南屏電影院。

    那是個外國的電影。她看見銀幕上出現(xiàn)幾個洋人,其實心里有些慌。這幾年,鎮(zhèn)上有些洋人來了,手中都拿著相機,見人就拍照。她看見他們拿相機對著自己,也有些慌。

    她心怦怦跳,想著將這慌張掩飾起來,故作鎮(zhèn)定地挺直身子,坐好。但黑暗里頭,有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寧懷遠的手,手心很軟,暖乎乎的,讓她心里安定了。

    如今榮瑞紅想來,電影的內(nèi)容,其實不太記得。大約是個玩世不恭的美國男人重遇昔日情人的故事。外文她是不懂?!把葜v人”的翻譯,雖是入鄉(xiāng)隨俗,但又確實不著四六,令人摸不到頭腦。

    那時的昆明上映的外國片子,是沒有英文字幕的。便出現(xiàn)了一種奇特的職人。他們多半是本地人,粗通英文,坐在銀幕前,給臺下的觀眾現(xiàn)場翻譯。在聯(lián)大的師生沒有來之前,他們在當(dāng)?shù)厮闶菣?quán)威。因為沒有人會質(zhì)疑他們,便更為信馬由韁地發(fā)揮。他們會根據(jù)只字片語去揣測,這樣翻譯出來,往往驢唇不對馬嘴。

    這天的演講人是一個留著山羊胡的長衫老先生,帶有很濃重的呈貢口音。他端著一杯茶,說幾句話,便呷一口,全場都能聽見茶水在他喉頭的激蕩。然后他咳嗽一聲,繼續(xù)往下說。他用很干澀的聲音詮釋劇情,將男女主人公的對話翻譯得如同在“鄉(xiāng)街子”討價還價。

    和臺下的觀眾一樣,榮瑞紅因此也看得一頭霧水。但是她有一種天賦,這種天賦或許來自少女的想象。她用想象完善了這部電影的劇情,也因此體會到了它的美好。她想,這個故事一定是關(guān)于愛情的。這個女人背叛了男人,在異鄉(xiāng)重逢后,又得到了他的原諒與和解。這個男人雖然長了花花公子的模樣,但實際上是個情種。這樣看下去,她越發(fā)覺得電影好看了。

    劇情發(fā)展到,這個美國人,看著另一個男人走進了他的酒吧,明顯表現(xiàn)出了敵意。老先生拖著長腔,用呈貢話為他配音:“拐求嘍,你來做咋子?”

    沒待他為另一個男人回答,臺下響起了聲音:“我來培養(yǎng)一下正氣?!?/p>

    話是用很不標(biāo)準(zhǔn)的昆明話說出來,卻引起了哄堂大笑。本地人都知道其中的促狹。因為正義路近金碧路西有一家店子,沒店號,門口掛了塊碩大的匾,上書“培養(yǎng)正氣”。這店子呢,其實是以賣汽鍋雞聞名。老昆明人一說起“我要培養(yǎng)正氣”,就知道是要吃汽鍋雞打牙祭了。

    這一笑,卻激怒了演講人。他站起身來,叉了腰,叫將大燈打開,對臺下道,哪個說的?!

    臺下的人噤了聲,卻還有竊竊的笑。這笑是榮瑞紅的。她自己沒想到,寧懷遠還能整了這一出來。她的手,還在他手里,此時出了薄薄的汗。懷遠倒是正襟危坐,面目無辜,好像個沒事人似的。

    待燈重新滅了,寧懷遠悄悄拽一下榮瑞紅,引她出去。出來后,兩個人都深深吸一口氣,又呼出來。外頭剛下過雨,滌清車水馬龍的塵土,空氣中便是好聞的清凜凜的味道。懷遠說,我是真受不了這呈貢味兒的《北非諜影》了。

    榮瑞紅說,那我們?nèi)ツ膬耗兀?/p>

    懷遠嬉笑地,用半生不熟的昆明話說,要不,我們?nèi)ヅ囵B(yǎng)一下正氣?

    榮瑞紅朗聲大笑,笑夠了,倒正色道,我想去你們大學(xué)看看。

    榮瑞紅沒有想到,寧懷遠讀過的大學(xué),是這樣的。

    一色土坯房,上面蓋著茅草頂,甚至還不及龍泉臨時搭建的鐵路工人宿舍體面。地是沙土的,因為下雨而泥濘。一個洋人吹著口哨,身后跟著穿著短衫短褲的男孩子們。他們奔跑著,都是雄赳赳的。她又看到了許多的青年人。男的穿著寬松的土衫子、有些骯臟的飛行夾克,在校園里走動。有一個先生模樣的,竟套了本地趕馬人的藍氈“一口鐘”,因為他步態(tài)的挺拔,便有一種俠客的感覺。

    一些女學(xué)生,結(jié)伴經(jīng)過。她們穿著陰丹士林的旗袍,外面罩著紅色或者深藍的線衣,手中則都攜了書。臉上表情一律是明朗而怡然的。其中一個,和寧懷遠打了招呼。她們便也望向了榮瑞紅。不知為何,面對這些女學(xué)生,榮瑞紅忽然感到有些羞慚,也竟不敢回望。倒是寧懷遠,大大方方地執(zhí)起了她的手,一邊問她們是上誰的課。她們說,上金先生的邏輯課去。

    寧懷遠便哈哈大笑,回頭記得在路上撿幾個金戒指。女學(xué)生們便都笑著走開了。

    他們走到了鳳翥街上,林立著茶館。走進一個,人聲嘈雜。原來是有人在唱圍鼓,便退出來。走進另一個,也十分熱鬧,多了許多年輕人,都是大學(xué)生模樣。這一家墻上貼了“莫論國事”,老板袖著手,靠在柜臺上打瞌睡。倒是有個白胖的女子,很殷勤地走過來,手里提個食籃子。一開口,竟是江南口音,口氣倒與懷遠熟稔。懷遠便從她籃子里拿出一碟芙蓉糕、一碟薩其馬和桃酥,然后說,老例兒。待她走了,懷遠對榮瑞紅說,老板娘是紹興人,遠嫁過來,這里的點心都是她自己制的,好吃得很。

    等茶湯端過來的工夫,有人遠遠喊懷遠的名字。待他回頭,是幾個小伙子,說,學(xué)長,來一局。

    原來是在打橋牌。懷遠看榮瑞紅一眼,擺擺手。瑞紅便說,你去吧。難得進城來玩一玩。他猶豫一下,便過去了。

    老板娘過來,擱下茶,對瑞紅說,這個后生好。

    瑞紅便笑問,怎么個好法?

    老板娘便輕聲說,以往他來,只管看書、跟人打牌。有姑娘進來眉毛都不動一下。他現(xiàn)在,眼里頭只有你。

    瑞紅不語。老板娘又說,這些孩子們,遠遠地過來,除了讀書不知以后的著落怎樣。聽口音你是本地人,就照應(yīng)他多一些。

    榮瑞紅愣一愣,說,往后的事,誰又知道呢。

    老板娘嘆口氣,也說,是啊,這一打起仗來,誰又知道呢。

    這時候,外面有人進來,大聲喊,警報了。茶館里頭的人,倒好像沒聽見似的,喝茶的喝茶,打牌的打牌。一個人撓撓腦袋,頭也不抬地問,五華山掛了幾個燈籠了?進來的人便說,一個。那人便肩膀一聳道,不著急。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進來,大聲喊,警報了,警報了。

    剛才那人又問,幾個燈籠了?

    回說,兩個了。同時,榮瑞紅聽到了外面的汽笛聲,一短一長,尖厲地嘯響。茶館里的人,才動起身,有的還將桌上的瓜子和點心,都有條不紊地包了起來,裝到了身上。跟老板娘打了聲招呼,氣定神閑地出去了。榮瑞紅感到一只手牽住了自己,快步往外走。

    街上倒是人多了起來,寧懷遠兩人便跟著人群??粗赝镜牡赇?,三兩地關(guān)了門。也有不關(guān)的,老板坐在門口,抽旱煙,饒有意味地看他們。這一路上有學(xué)生,有當(dāng)?shù)氐睦仙?,還有馬幫。這里本就是他們的必經(jīng)之路,聯(lián)大西門往前走,有條古驛道,石子鋪成的小路,通往鄉(xiāng)野。盡管空襲頻仍,鍛煉了人們的心智,究竟還是慌亂的人多。馬幫有他們自己的節(jié)奏。人不亂,馬便不亂,任憑人流在身邊穿梭、奔跑。馬鍋頭唱起呈貢調(diào)子。有人一愣,剛駐足來聽,繼而便被人流挾裹著往前去了。

    就這樣跑了一會兒,人越來越多。驚起了近旁松林的一群休憩的飛鳥。它們使勁地往天空中飛去,繼而盤旋,卻不敢再落下來。有風(fēng)簌簌地刮起來,空氣中飄蕩著清凜的松針的氣息。然而周遭的人,熱浪一樣,將這氣息霎時吞沒了。

    經(jīng)過了一處荒冢,寧懷遠拉著榮瑞紅,和其他一些人都跑了下去。他跑得很快,在墳塋間穿梭,齊膝的野草與亂石都絲毫沒有讓他猶豫,像是駕輕就熟。他跑了許久,才停下來。在背陰的地方坐定,頭竟就靠在了墓碑上。榮瑞紅到底是有些忌諱,他便一把拉著她坐下。說,怕什么,以往跑警報,我都到這里來。這個墳頭就是我的,叫賓至如歸。

    榮瑞紅坐下來,覺得身下涼絲絲的。更多的涼意,順著身體蔓延上來,讓她倏然一個激靈。看寧懷遠,倒是坦然的樣子,口中銜著一莖草梗,遠遠地望著山外的夕陽。夕陽沉降,在血紅的落照里頭,還可以看到擁簇的人群,像連串的黑點一樣移動。

    榮瑞紅站起來。寧懷遠說,別動。你不動,日本人的飛機,就不會炸這里。

    榮瑞紅說,我沒跑過警報。但我們龍泉能聽到昆明城里頭的警報聲。有一次趙太婆家的枝子,到城里頭置辦嫁妝。遇到警報,舍不得手里頭買下的杭綢?;厝ツ?,跑慢了,就給炸死了。尸首發(fā)現(xiàn)時,還把自個兒的嫁妝抱得緊緊的。

    寧懷遠說,我們從蒙自跑到了昆明,也跑累了,跑疲了。我同學(xué)里頭,有不跑的。別人跑,他們在開水房洗頭,煮紅豆湯。也都想得開,說要是真給炸了,就干凈地做個飽死鬼。其他人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跑,只是跟著跑。教授也有不跑的。剛才遇到那些女生,說上金先生的邏輯課。那年昆師被炸,別人都跑了,金先生不跑。南北兩座樓都給炸了,死了好多人。警報完了,他一個人愣愣地站在中間。后來就跟人一起跑,每次跑都帶著自己的書稿,就像是閨女抱著嫁妝。有次跑到蛇山,警報過去,一陣風(fēng)幾十萬字的書稿就全沒了。對他來說,那還不如丟了命。

    這時候,一只野兔貿(mào)然地闖入了他們的視線,晶亮的黑色眼睛,定定望著他們。忽然豎起耳朵,站起來,是對峙的姿態(tài)。寧懷遠倏地也站了起來,那野兔猛然地被嚇著,倉皇地逃走了。寧懷遠狠狠地說,我不明白,在咱們自己的地界上,為什么要跑?

    榮瑞紅說,你得好好活著,仗打完了,就回家去。你爹媽,都等著呢。

    寧懷遠苦笑一下,蹲下身,問榮瑞紅,你說,我為什么每次跑警報,專揀了這座墳來躲?

    榮瑞紅望那墳塋,周邊長滿了萋萋的草,墳頭上倒是干干凈凈的,好像被人打理過。她想,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倒是還有孝子。

    她說,這墳排場。

    寧懷遠便執(zhí)起了她的手,沿那墓碑上的一個字,一筆一畫地寫過去,問她,這是個什么字?

    榮瑞紅瞋他,你知道我不識字,來觸我的霉頭。

    寧懷遠說,你記住,這是個“寧”字,是我的姓。這上頭寫的是“先考 寧若成,先妣 寧胡氏”。這是夫婦兩個,底下有生卒年。男的比我爹大一歲,女的比我娘小兩歲,兩人比我爹娘晚死了十幾年。我第一次跑警報,跑到這個墳頭。有個炸彈落下來,落在另一個墳頭上,把我同學(xué)炸死了。我被這墳頭擋著,一點兒事也沒有。從此我就當(dāng)這墳里頭的,是我爹娘。每次跑,都憩在這里。每次來,就給他們清清草,掩掩土。

    聽到這里,榮瑞紅直起身,一把將寧懷遠的頭,攬入自己懷里。緊緊地,她只覺得心里疼得慌,疼得錐心。這男人毛叢叢的頭發(fā)帶來的溫暖,讓她好受一些了。

    回到鎮(zhèn)上,榮老爹等得望眼欲穿。

    他閂上大門,將寧懷遠關(guān)到外頭。他叫榮瑞紅跪在地上,拎起了煙袋鍋卻打不下去。他一轉(zhuǎn)身,從地上拎起一只陶罐,摔在了地上。這陶罐因為只晾得半干,落在石板地上,聲音并不脆響,反而是沉鈍的,像是個生悶氣的人。

    榮瑞紅見老爹胸腔里呼哧呼哧的,便想站起來,給爺爺順順氣。老爹只喝一聲,跪著。

    她便跪著。老爹說,你一個姑娘家,和群小子整天混在一起。鎮(zhèn)上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不管,可是,飛機炸彈不長眼!連命也不想要了嗎?

    榮瑞紅嘟囔說,姑娘怎么了?我在城里看見的女學(xué)生,都是姑娘,都跟后生們在一起。

    老爹說,那都是在學(xué)堂里讀書,學(xué)識了幾個字給害的。你爹就是因為進昆明讀了書,才認(rèn)識了作孽的女人。

    榮瑞紅抬起頭,目光灼灼的,說,爺爺,我就是我娘這樣的女人,就喜歡和讀書人在一起。

    老爹說,一個外鄉(xiāng)后生,你難不成要嫁了他,還是他能做上門女婿?長了翅膀的雀子,說飛就飛。

    榮瑞紅說,我憑什么不能嫁給他?

    老爹也氣,喝她道,你憑什么嫁?

    榮瑞紅一咬嘴唇道,就憑我和他一樣,無爹無娘。

    老爹被他說得一愣,焦黃的臉泛起了青,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榮瑞紅站起身,一聲不吭地,自己走進了小作坊,關(guān)上門不出來了。

    以往只有犯了大錯,榮老爹才將瑞紅關(guān)在作坊里。小時候,一關(guān)她,作坊里沒有燈,烏漆麻黑。榮瑞紅怕黑。怕了,就哭??奚弦魂?,老爹心軟,就放她出來??伤L大了,再關(guān),坐在黑暗里頭,擰著頸子不哭。老爹也倔,不放她出來。久了,彼此都覺得沒意思。

    老爹就問,妮兒,想不想出來?

    她在里頭答,不想,里頭陰涼,舒舒服服,好著呢。

    老爹想想,得有個臺階,就說,你也別閑著,在里頭給我做六只瓦貓。就放你出來。

    瑞紅便答,六只太少了吧。我還想再待上一時半會兒呢。

    老爹吹胡子道,美得你!你以為我讓你做咱自家的瓦貓嗎?除了龍泉的,各地統(tǒng)共給我做六只。有一分不像,不許出來。

    瑞紅在暗處扁扁嘴,不聲不響,開始和陶泥。泥巴摔在木臺上,摔得地動山搖。老爹聽了,狠狠吸上一口旱煙,心滿意足地走了。

    說起來都是瓦貓,但云南之大,各族紛紜。這貓也是一貓一態(tài)。榮瑞紅小時,老爹便帶她去周邊看人家的瓦貓。要看的,自然是和自家的不同。榮老爹打四十歲起,便連續(xù)在五年一度的瓦貓賽上稱霸,業(yè)界以“貓王”譽之。后來老了,便有些隱退江湖的意思,但仍然帶著榮瑞紅看,看人家怎么做,有什么長進。這也是教她“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的道理。

    有一次,榮瑞紅說,這只太丑,我不要學(xué)。

    老爹說,你覺得丑,為什么別人要放在屋瓦上敬著。你眼里的丑,是人家的光鮮。說到底,是你眼界淺。

    這時候,榮瑞紅坐在黑暗里頭,手在嫻熟地動作。作坊里有蠟,她不點。一團泥,像是長在了手上。手指動作,跟著心走。心想到哪里,手就跟到哪里。她想,原來眼睛是多余的。眼睛有用處時,是因為心未到,手也未到。

    待兩個時辰過去,作坊里頭沒有一絲光線了,漾著泥土溫暖后冷卻的氣味,砥實而清冽。她順著這些做好的瓦貓的輪廓摸過去。圓潤,部分有棱角,也有著陶土特有的細膩的顆粒。她一個一個摸過去,用手指辨識,在某個細節(jié)上停住了。老爹常說,做手藝人,便是一藝在手。手比眼準(zhǔn),用手觸,便是看。任何一處不對,在手指間便會放大,你便知道不是拾遺補闕的事兒,是從根兒錯了。

    她便重新制了一只瓦貓。這才點上蠟,眼掃過去,舒了一口氣。爺爺說得對。眼看見的,都是相,方才在自己手里,到最后合為一個?,F(xiàn)在通亮的,卻是百態(tài)。哪怕都是出自呈貢的,也因族而不同。彝族無釉貓,背部有龍刺,身為鱗紋,尾長盤向身前,耳朵高豎,眼睛大而外凸,是個機警的樣子;漢族黑釉貓,身如筒,尾巴上翹卷曲,胸前有“八卦”,耳尖立,鼻成三角凸于面,胡須貼在左右臉頰,口大張,牙齒突出,仰天狀;鶴慶白族貓,四肢粗壯有節(jié),橫站于脊瓦,尾巴直立上翹,嘴大如斗,上顎出奇大,下顎小,口內(nèi)有四齒,舌頭外伸,眼睛鼓暴,耳朵豎立,怒目而視,兇煞十足;文山壯族的上釉貓,身子似小陶罐,頭呈倒三角,耳尖直立,眼睛大睜,瞳仁點黑釉,嘴高闊,上下牙齒四顆,脖子系有銅鈴,前腿合并,后腿分開,倒算是一副乖巧模樣,是最接近家貓的樣子。

    榮瑞紅看著它們,穩(wěn)穩(wěn)地坐著,心想,說是萬變不離其宗,但爺爺這么多年,帶她云游,要看的,卻是各種“變”。看多了,看久了,便越發(fā)守住了自家龍泉貓不變的根本。

    這時候,外頭響起了一陣咳嗽聲。有人駐足在作坊的門口,在門上似乎敲了一下。榮瑞紅站起來,也走到門口,可忽然心里發(fā)了堵,梗了梗脖子,不吭聲,仍是一動不動地坐在了黑暗里頭。

    VI

    2006年1月7日,星期六,晴

    我親手栽下一株樹苗,

    等小樹長大,我用它建桑耶寺。

    沒有吉祥的桑耶,

    那么多樹怎么聚在一起。

    我親手搜集各種石子,

    我用它鋪一塊黃金地。

    沒有吉祥的桑耶,

    那么多石頭怎么聚在一起。

    ——德欽“弦子”摘錄

    今天去看望謝老師。

    謝老師退休兩年了。我去的時候,他在屋頂上堆柴火。他請我去他的書房。他桌上擺著一幅花鳥,還沒干。墻上有四君子條屏。他說小時候,他阿爸給他買了冊《宣和畫譜》,他就臨著畫,所以墨竹他最拿手。后來做生意,教書,就擱下來了?,F(xiàn)在退休了,沒事就撿起來。每天就畫畫,看書,干干農(nóng)活。

    謝老師是我們小學(xué)的老前輩,教了幾十年書。祖輩是巍山彝族。他爺爺輩從西藏跑蟲草買賣。阿爸在芒康認(rèn)識他阿媽,他媽是藏族。后來他們家就在德欽做起雜貨生意。謝老師其實只讀過完小,但他古文底子極好。我在我們小學(xué)看過一些漢文文件,用字很講究,都是他寫的。大丹巴說他是縣里的秀才。我在他家里看到版本很老的《昭明文選》和《尺牘清裁》。他對我說,是他阿爸留下的。

    我問他,那你怎么做起了老師來?他說后改國營,家里生意做不下去了。他先是參軍,后來轉(zhuǎn)業(yè)回來,縣里的代表來讓他當(dāng)教師,幫著辦小學(xué)。那時候啥也沒有,就在明永的公房里上課,自己編教材,還得幫孩子們燒飯,工資一個月十八塊。他因為寫了封信,被打成了右派,快五十歲了才摘帽。

    他說現(xiàn)在他們?nèi)叶荚诋?dāng)教師,姑爺用的還是他當(dāng)年寫的教材。我給他看照片,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一個做瓦貓的人?他搖搖頭說,你在哪里看到這只瓦貓,德欽怎么會有瓦貓呢?

    寧懷遠在馬頭橋邊,遇到了梁先生夫婦。

    當(dāng)時他正走得失魂落魄。暮色里頭的金汁河,凜凜發(fā)光。河邊上飄起了水藻的腥氣。他不禁站定了,呆呆地望。

    這時聽有人喚他,小兄弟。

    他回身,看是梁先生。

    他勉強笑一下,梁先生將他介紹給了自己的妻子,說是聞先生的研究生。因他臉色是青白的,就問他可好。

    他說,還好。下午從昆明城里回來。

    梁先生說,聽說午后城里又有了空襲,飛機從海防過來,轟隆隆的,我們這里都聽得到。你安全回來了就好。同行的人都沒事吧。

    他沖口而出,我是和瑞紅一同去的。

    梁先生關(guān)切地問,榮姑娘也回來了?

    他沉默了,半晌,跟著就將來龍去脈跟梁先生說了,說瑞紅回去,老爹讓她跪在地上,兇神惡煞的。大門一關(guān),不讓他進去。他在門口站了兩個鐘點,叫門又不開,不知道里頭發(fā)生了什么。

    林先生問,可是和爺爺送瓦貓給咱們的姑娘?

    梁先生說,是啊。

    林先生眨眨眼睛,說,那就好了。你放心回家去,明天黃昏,我保準(zhǔn)你能見著她。

    第二天后晌,老爹聽到有人敲門。他仔細聽,敲門聲音斯斯文文,慢悠悠,可不是那小子的莽撞。

    他開了門一看,原來是龍頭村住著的先生。他想,這梁先生是洋派的白面書生的樣子,架著金絲眼鏡。那天瓦貓上房,他一個人抱著,順著梯子往上爬,倒比猴子還靈巧。老爹看他穩(wěn)穩(wěn)地將瓦貓放在了屋瓦上,一顆心落了地,想,都說人不可貌相,這先生看著文弱,其實是個練家子。

    梁先生身旁的女先生,今天的精神似乎好了許多,笑吟吟地看他。他想,這女先生不是村里女人形貌,那天自己抽洋煙,也請她抽。她說她抽不慣。

    他呆愣愣的。梁先生說,老爹,那天辛苦您過來送瓦貓。我們是來回禮的。

    榮老爹才恍然,讓開了身子,請他們進來坐。

    三個人在院子里坐下來,梁先生手里舉著一個紙包給他,說,老爹。知道您抽旱煙,我們前幾天趕“鄉(xiāng)街子”,給您帶了些來。

    老爹接過來,也不客氣,打開聞一聞,笑了說,青馬壩的烤煙,正宗得很啊。

    他臉色也就好了些。林先生望望院子里,整整齊齊地晾著兩排瓦罐。她便說,老爹的陶燒得好。我常愛去瓦窯村,看那里的老師傅制陶。有個建水來的師傅,說是燒三百個陶罐,只裂過一只。

    老爹磕下煙袋鍋,清清喉嚨,你說葉三器嗎,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我們龍泉的龍窯建得好,誰制的陶都燒不壞。

    這話噎人,兩下未免有些話不投機。梁先生與太太對望一眼,笑笑說,聽說您最近收了個徒弟?

    老爹臉上些微的笑容也收斂了,面色冷下去,將那包煙葉子往梁先生懷里一杵,說,是那小子讓你們來的?

    林先生見他擺出了要送客的架勢,忙說,是我們自己要來,又要央您件事。我們呢,晚上家里來客人,要置些菜??赡溃疫@笨手腳,哪里應(yīng)付得來。瑞紅姑娘可是遠近都知的好手藝,想請她來家里幫忙,不知合不合適?

    老爹一梗脖子道,我訓(xùn)她的手藝,都用來做瓦貓了。她給我做那飯菜,也就毒不死個人,談得上什么好!您二位請回吧。

    這時候,作坊的門,“呼啦”一聲開了。瑞紅從里頭走出來,眼睛望都不望她爺爺一下。她撣撣身上的塵土,大聲道,瓦貓我擺在窗臺上了。林先生,我跟您去。

    榮瑞紅挎了一只籃子,沿著長堤,一直走到了棕皮營。堤上一路都是桉樹。桉樹的葉子散發(fā)著濃郁清澈的味道,與金汁河里水草的腥香混為一體,讓人醒神。夕陽遠遠地下沉,一點一點的,是紅透了的顏色。由遠及近,余暉灑在河面上,也是金粼粼的。

    鄰近水塘,有一片修竹。梁家的房子,正在這修竹的掩映中。瑞紅老遠,便看到屋上的瓦貓,這是她自家制的。此時它穩(wěn)穩(wěn)地坐著,目望著遠方的田疇。這屋也是“一顆印”的樣式,坐西朝東,清瓦白墻。下段用碎石土夯筑而成,上段用土坯砌筑。但與鄰近鄉(xiāng)間的其他屋宇還是不同的。它有兩扇闊大的菱形花窗,從外頭看,能瞧見里面的人影。從里頭往外看,遠山近景,便是如畫了。

    此時,林先生引了瑞紅在屋內(nèi)參觀??此舸袅⒃诖扒?,不動了。瑞紅說,以前不覺得,透過這窗子看,原來我們龍泉竟是這樣美的。林先生說,是啊,我和斯成兩個,平日看書寫字,都搶著要在這窗子底下。寫累了,往外頭眺一眺,整個人的心都亮敞了。

    瑞紅說,聽寧懷遠講,這整間屋子,都是您和梁先生蓋的。

    林先生說,是啊,我們兩個一起設(shè)計,落手落腳地蓋。后來他帶隊去了四川看古建,就我一個人來。你看看,這個壁爐,可是西式的呢。用青磚砌好,我得意了許久。等你冬天再來了啊,我們就可以對著它烤火了。

    瑞紅望一望林先生,看她可親地對自己笑。覺得她瘦弱的身體里,有一種能量,吸引了她,讓她們之間又近了一些。

    這時間,一個小男孩歡笑地跑進來,身后又跟著個小姑娘。他們一進門就脫掉了鞋,撒丫子跑。倒是小姑娘,看到瑞紅,停住了腳,眼睛晶亮地看著她。林先生從門邊拿過拖鞋叫他們穿上,說,快穿上,地板涼腳心。

    她又追上男孩子,給他擦鼻涕,笑著說,他們爸爸老在外頭,我一個人真管不了。漫山遍野地跑,以后回了北平,想野也野不起來了。

    瑞紅聽到“北平”,覺得是個很遙遠而盛大的地方。她其實很想問一問,因為那里是寧懷遠以往上學(xué)的地方。但終究沒好意思問。這時,小姑娘很好奇地看著她手中的籃子,問,姐姐,這里頭是什么?

    小姑娘的聲音脆亮的,很好聽,用的也是國語,和寧懷遠一樣。

    瑞紅說,是干巴菌。

    小姑娘又問,干巴菌是什么呢?

    瑞紅說,是一種菌子,不好看,但是很好吃。生在松樹底下,要清早去采,太陽出來就萎了,看不見了。

    小姑娘問,有沒有雞好吃?

    瑞紅就笑著點點頭。小姑娘興奮地說,姐姐,那你下次去采菌子,要叫上我一起啊。

    林先生便摸一摸她的頭說,姐姐到咱們家做客,還要給你們燒菜吃。還不快謝謝姐姐。

    小姑娘正正經(jīng)經(jīng),給瑞紅道了個萬福。

    林先生笑說,我這個丫頭子,嘴巴可刁著呢。你這么好手藝,怕是往后都不愿意吃我做的菜了。

    榮瑞紅也笑。看這小姑娘,和林先生一樣,生著圓潤寬闊的額頭和略尖的下巴,已初具了美人的樣子。她和她的母親一樣,也有著明澈爛漫的眼神。她看母女二人的眼睛,仿如復(fù)刻一般。這無關(guān)年紀(jì),似乎是自身在歲月中的定格。一剎那,她覺得自己生出了盼望,也想有一個女兒了。

    原來,林先生在屋后墾了一畦菜園,種著時令的蔬菜。說是時令,昆明四季如春,果蔬本是可以長種的。園子雖不規(guī)則,但是因地制宜。什么都種了一些,豆類、青椒、韭菜。瑞紅陪林先生割雞毛菜,看她戴著圍裙,擼起袖子,是利落落的農(nóng)婦形容。夕陽最后的光線,照在了搭架絲瓜的老藤上。絲瓜老了,干了,在微風(fēng)里頭微微擺動,滲著金燦燦的光色,竟有些豐收的景致。另一些,透過葉子照在了林先生的面上,是個毛茸茸的輪廓,有著優(yōu)美的弧線??吹萌鸺t屏住了呼吸,她不禁再次地想,這個女人多么美啊。

    她們便在廚房里頭忙碌,一個擇菜,一個洗菜,竟然配合得天衣無縫。林先生說,前些天,老金從城里帶來一只宣威火腿,炒你的干巴菌正合適。一邊說,我再去園里摘些青椒來。

    瑞紅掌勺,這干巴菌下了鍋,混了火腿的咸香,滿廚房竟然都是馥郁鮮美的味道。林先生不禁感慨說,用我們北平話,這東西生得寒磣,可真是菌不可貌相。瑞紅說,入了口,才知道它的好。就像是人,哪有一眼就看出來的呢。

    她便做了一個素菜。是昆明人極喜歡的,青蠶豆和蒜薹放在一處清炒,青翠欲滴,有個好名字,叫“青蛙抱玉柱”。園里的蠶豆很鮮嫩,連著豆皮炒,更為入味。林先生笑問,寧懷遠喜歡吃什么菜?瑞紅臉一紅,想想說,他們“一支公”的幾個后生,飯量大,最愛能下飯的。那我就再做個“黑三剁”吧。

    這三剁呢,說的是剁肉末、剁辣椒和剁玫瑰大頭菜。咸中帶甜,開胃得很。

    待她利索做好了這一道,林先生說,你先幫我把菜端進屋里去。

    她一進屋,就看見了寧懷遠。懷遠站在窗邊,也愣愣看著她。梁先生便在旁說,傻小子,看著瑞紅姑娘忙不過來,也不搭把手。

    懷遠趕緊過去,幫著榮瑞紅端菜。兩只手卻碰上了,險些碰掉了盤子。榮瑞紅連忙閃了一下,瞋他說,越幫越忙!

    屋子里的人,便都笑起來。梁先生便給她一一介紹,看起來都是面貌很體面莊重的先生。一個是梁先生的弟弟,一個姓錢,是法學(xué)院的教授,姓李的,是考古學(xué)的教授。瑞紅對這些“學(xué)”,自然似懂非懂。但又介紹一個,說是姓金,戴著一副眼鏡,自報家門自己是教邏輯學(xué)的。瑞紅便笑道,先生我知道你。

    眾人皆驚。梁先生便道,不得了啊老金,你的大名是傳到龍泉來了。

    瑞紅便接口道,你就是那個金戒指教授。

    大家會心,便哈哈大笑起來,屋子頓然有了快活的空氣。金先生便也明白,和自己有關(guān)的掌故被懷遠說給了這姑娘。金先生教的研究生中,出了一位別出心裁的有趣人物。聯(lián)大常常要跑警報。這位仁兄便做了一番邏輯推理:“跑警報時,人們便會把最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而當(dāng)時最方便攜帶又最值錢的要算金子了。那么,有人帶金子,就會有人丟金子;有人丟金子,就會有人撿到金子;我是人,所以我可以撿到金子?!备鶕?jù)這個邏輯推理,每次跑警報結(jié)束后,這研究生便很留心地巡視人們走過的地方。結(jié)果,真的給他兩次撿到了金戒指!他便將這收獲歸功于金先生的邏輯課。

    金先生聳聳肩道,我自己倒是一次都沒撿到過??梢娺@課是益人誤己。

    這時候林先生進來,說,我一時不在,你們倒是說的什么好笑話。梁先生掃一眼她手中的盤子,說,你們幾個可有口福了。內(nèi)人輕易不下廚,這是拿了看家本領(lǐng)出來。當(dāng)年這道“豉油煮筍”,連我老丈人都贊不絕口。

    林先生便道,我們可真是靠山吃山了。門口這大片竹林子,是既飽了眼福,又飽了口福。這炒雞丁的菱角,是隔鄰的大嫂采了送過來,還帶著水清氣呢。一同還送了一條烏魚,我們前些天吃了“東月樓”,正好學(xué)著做一做“鍋貼烏魚”。老金,你的火腿派上了大用場,正在平底鐺溫著。

    李先生就說,我可是也有貢獻的。這景谷酒,我跋山涉水從民樂鎮(zhèn)帶過來,也算是美釀配佳饌了。

    梁先生便說,老李,你倒是好意思說!哪有送人的酒,自己先打開喝的。

    李先生便投降道,是真的沒忍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大家哄堂大笑。林先生看著也笑,她對瑞紅嘆一口氣,輕輕說,這真讓我想起在北平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F(xiàn)在能說話的人,都天各一方了。前段正清和慰梅寫信來,我一時都不知怎樣回。

    這時的林先生,換下了家常的衣服,著一件絲絨的旗袍。在這里,本是有些隆重的。她坐在桌前,卻將這屋中的氣氛,帶出了幾分先前未有的情致。

    大家有些沉默。金先生說,今天高興,說什么天各一方。我們幾個在,都住在這龍頭村,不就是天涯若比鄰。

    還有我們呢!外頭響起洪亮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走進來一隊青年,皆是英挺的模樣。一色都穿著空軍的軍裝,臉上明朗的笑容,將屋子頓然點亮了。走在前頭的那個,手里舉著一瓶香檳,遙遙地便對林先生展開了臂膀,喊了聲“姐”,兩人便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榮瑞紅看出,這個青年在一班孔武的同伴中,眉眼是清秀些的,與林先生有些相似。林先生回過頭來,將他推到眾人面前說,這是我小弟林恒。這些,都是我的弟弟。今天是個大日子,聚會的主題,是為他們的。他們從空軍軍官學(xué)校畢業(yè)了。

    林先生此刻,臉上的表情與平日的寧靜不同,是有些激昂的。

    這些青年面對著她,站定,立正。其中一個領(lǐng)頭的,大聲說,敬禮!他們便齊刷刷地叩了軍靴,端正地對林先生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一邊說,家長好!

    這話在旁人聽來,似乎是諧噱之語,但看他們個個面容肅穆,才知道是實情。原來,這些青年在昆明都沒有親屬。梁先生夫婦,是他們的“名譽家長”,方才還在空軍軍官學(xué)校的畢業(yè)典禮上,為他們致辭。

    倒是林先生連連擺手道,吳耀慶,怎么到了家里,還這么多規(guī)矩呢。

    這領(lǐng)頭的青年,這才讓同胞們脫了軍帽,在席間坐下來。坐下來了,仍是筆直的。倒是金先生舉起了酒杯來,說,斯成,你倒說句話。對著這兩排兵馬俑,我可真是動不了筷子。

    大家一陣哄笑,他們這才松弛下來,恢復(fù)了年輕人該有的樣子。梁先生倒上一杯酒,說,我今天上午已經(jīng)說過。明天,你們就要上戰(zhàn)場了。這杯酒是我做家長敬你們的,等你們凱旋。

    錢先生便道,斯成,哪有上來就喝送行酒,“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嗎?既然是慶賀畢業(yè),應(yīng)該要喝香檳!

    聽到這里,這些士官生有了大男孩們的活潑,忙著開香檳,看瓶塞“噗”的一聲射出去,都興高采烈起來。

    菜都端齊了,吃到一半,上來了一盤油淋雞。雞是林先生自家養(yǎng)的。今天早上現(xiàn)殺,十斤的雞公剛貼了一季的膘,正是好吃的時候。大塊的生炸,高高堆一盤,也是蔚為壯觀。這群小伙子,可是放下了剛來時的矜持,你爭我搶地,蘸花椒鹽來吃,頃刻盤子便見了底。林先生問他們好不好吃。有一個便嘆道,比“映時春”的還好吃。這“映時春”,是武成路上的一家館子,做油淋雞是最出名的。

    林先生說,今天你們有口福,我請來了咱龍泉的大廚來。她就也端了酒杯說,我們也該敬瑞紅姑娘,為這一餐畢業(yè)飯,陪我忙活了一個后晌午。

    榮瑞紅不羞不臊,倒也爽利利地站起來,端起酒,一飲而盡。一個男孩見了,拍起巴掌,說,真是個女中豪杰。比我們翻譯科那些小姐們,扭扭捏捏的強多了。

    林先生說,那大家說,我們?nèi)鸺t手藝好不好?

    眾人道,好!

    林先生又問,那人生得俏不俏?

    有人又用云南話大聲答,老是俏!

    剛才那個男孩,帶著幾分醉態(tài)道,這就是人常說的“入得廳堂,下得廚房”。姑娘,等我把小日本的飛機都打走了,就回來找你!

    林先生將一塊鹵牛舌放在他碗里說,樊長越,就你口甜舌滑。這塊“撩青”當(dāng)給你吃。我們?nèi)鸺t名花有主,等不得你。

    剛才還沉浸在這快活的空氣中,瑞紅此時心里忽然輕顫了一下。她不禁抬頭,望一望寧懷遠。林先生對著寧懷遠說,懷遠,我人給你帶到了,你可是要爭一口氣。

    剛才那個叫長越的男孩,顫悠悠地站起來,說,秀才,你遇到我們這些當(dāng)兵的。是要比文,還是比武?

    林若恒拉住同伴。他卻一把掙脫開,說,我們這一去……你們,有幾個還準(zhǔn)備從天上回來的。怎么,還不許老子過過嘴癮……

    這戲言,忽然讓在場的人都沉默了。每個人,似乎都靜止在了方才剎那的言行中。這沉默,在每個人心里都似乎過于漫長。在沉頓了數(shù)秒后,他們都聽到了一陣音樂聲。是莫扎特的《小夜曲》。這聲音開始仿佛是幽微的,似乎在微妙的節(jié)點上試探,滲入這沉默。慢慢地,延展、寬闊、豐盈,漸漸將這房間填充起來。是那個叫吳耀慶的年輕軍官,手中持一把提琴,在靠近壁爐的角落里,旁若無人地演奏。

    眾人無聲地聽,看這軍裝青年,側(cè)著臉龐,沉浸在他自己的動作中。那臂膀屈伸的優(yōu)雅,仿佛軟化了軍人堅硬的輪廓。而他身軀的剪影,被燈光投射在了壁爐上,也是高大而柔軟的。

    一曲奏罷,他輕輕躬身向他的聽眾行禮,仿佛在樂池中的鄭重。

    眾人鼓起掌來。榮瑞紅說,真好聽。

    林先生說,我許久沒聽到耀慶奏這一支了。這是我和這些弟弟們結(jié)緣的曲子,我從未和人說過這個故事。

    林先生在椅子上慢慢地坐下來,說,日本人轟炸長沙的時候,我們乘汽車取道湘西,到昆明來。走到晃縣,已經(jīng)沒有車了。我的身體不爭氣,又得了急性肺炎,發(fā)著高燒。這一個小縣城,到處都是難民。我們抱著兩個孩子,一路探問旅店,走街串巷,竟然連個床位都找不到。天下起雨,越來越大,我止不住地咳嗽。這時候,忽然聽見,在雨聲里頭傳來一陣小提琴的聲音,正是這首《小夜曲》。在這邊城,有這樣的樂曲,我們心里都安靜下來。斯成冒著雨,循著琴聲找到了一所客棧,敲開了門。里面是一群穿著航校學(xué)員制服的年輕人。那個拉著小提琴的正是耀慶。他們趕緊將我們迎進來,給我們騰出了房間,又給我找來了醫(yī)生。我們這才安頓下來。

    所以往后,我聽到這首曲子,就會想起那個雨夜。我和這群弟弟,是以琴聲相認(rèn)的。后來,我們來到了聯(lián)大,他們也來了昆明,大約注定是要重聚。他們給孩子們做飛機模型,還帶來子彈殼做的哨子。再后來,我將若恒也送進了航校。他們現(xiàn)在,都要飛走了。

    瑞紅看出她有些傷感,便逗她說,他們都是老鷹,老鷹就是要往高處飛的。不飛走,難道留著下蛋嗎?

    林先生聽了,勉強地笑了笑,說,是啊。他們駕駛的是“老鷹式七五”。他們都是老鷹。

    看著耀慶舉著琴弓,遙遙地抬一抬手,樂曲便又響起了。在這低回婉轉(zhuǎn)中。林先生站起來,吟誦道:

    別說你寂寞;大樹拱立,

    草花爛漫,一個園子永遠睡著;

    沒有腳步地走響。

    你樹梢盤著飛鳥,

    每早云天,吻你額前,

    每晚你留下對話,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陽。

    梁先生走到了太太的面前,將手背到了身后,屈下身,做了個邀舞的動作。林先生便將手放在他的手中,兩個人便在樂曲中起舞。這舞的好看,是榮瑞紅從未見過的。不同于云南的各種舞蹈,它既不慨然,也不激揚。而又說不出的曼妙,讓兩人渾然一體。林先生此時,大約將一個女人的美,體現(xiàn)到了極致。她卻又覺出了樂曲的似曾相識。她回憶了許久,終于想起,這正是她和寧懷遠在城里看的那出電影里的歌曲。她記得非常清楚,唯有那時,因為沒有“演講人”的打擾,她完整地聽完了這支歌曲。

    這對主人舞蹈著,漸漸走出了屋外,走進了更為廣闊的園地里。樂曲便也追了他們出去。這時竟然有很好的月光,灑落在他們身上。他們的背景便擴大了,近處的竹林,在微風(fēng)中簌簌作響。遠處的山巒,幽深的輪廓,似乎也在跟著音樂起伏。榮瑞紅想,他們多么美啊。

    這時,一只手牽上了她的手。是寧懷遠,將她的另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然后輕輕摟住了她的腰。她低聲斥他,我不會跳,你讓人看我洋相!

    他輕輕說,跟著我。

    她便跟著他,聽著他輕聲地在她耳邊打著拍子。她漸漸地跟上了,她覺得自己也舞起來了。身體變得輕盈,像是被這夜里的風(fēng)托舉起來。她跟著音樂,而耳邊的其他聲音也因此而放大。金汁河潺潺的水聲,草間的鳴蟲,不知何處歸家的牛低沉地哞叫。她將眼光收回,看著眼前青年,此時也正專注地看著她,似乎有些憂心忡忡。她抬起頭,猛然看見,屋瓦上還有一雙眼睛。那是阿爺親手制的瓦貓,在暗夜里,守護著這房子,也看著她。

    他們將這些空軍畢業(yè)生送走了。青年和梁先生夫婦,一一擁抱作別。除了那個叫樊長越的男孩,已經(jīng)不省人事。李先生帶來的長谷酒,后勁是很大的。眾人目送他們,看他們遠遠地走入了鄉(xiāng)間的小路,消失在了夜色里。但是忽然,從遠方傳來了響亮的歌聲。開始是齊整的,但后來,有的小伙子唱得聲嘶力竭,仿佛還帶了哭音。但這聲音仍然穿透了暗夜,也洞穿了榮瑞紅的耳鼓,在她頭腦里久久不去。

    “得遂凌云愿,空際任回旋,報國懷壯志,正好乘風(fēng)飛去,長空萬里復(fù)我舊河山,努力,努力,莫偷閑茍安,民族興亡責(zé)任待吾肩,須具有犧牲精神,憑展雙翼,一沖天。”

    林先生說,這是他們的校歌。

    VII

    2006年6月25日,星期六,雨

    念青卡瓦格博多吉祥

    神山扎那雀尼多吉祥

    紅坡護法神靈多吉祥

    房頂五彩經(jīng)幡多吉祥

    灶神如意寶貝多吉祥

    日松貢波三角多吉祥

    ——德欽“弦子”摘錄

    今天,他們告訴我,最后一具登山隊員的遺體被發(fā)現(xiàn)了。

    我趕到的時候,正看到大丹巴和山本長智從冰川上下來。他們手里還拿著塑料袋和釘錘。大丹巴在水渠邊用水沖洗解放鞋上的泥。山本將鐵釘?shù)哪_掌從高幫的登山鞋上取下來。

    我問山本,確定身份了嗎?他點點頭。他說,遺體已經(jīng)送去大理火化了,已經(jīng)通知了家屬。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張照片,上面是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人,對著鏡頭微笑著,笑容十分純凈。山本說,柳上健吾。最后一個失蹤的日本隊員找到了。他的任務(wù)也完成了,要回日本了。

    從一九九一年的那場“扎吾”發(fā)生,七年后,遇難者遺體才陸續(xù)在明永冰川上被采草藥的藏民發(fā)現(xiàn)。在當(dāng)?shù)厝搜壑?,冰川是圣域。他們說,“扎吾”是因為登山的人觸怒了山神帶來了災(zāi)難。即使山難之后,還連年出現(xiàn)雪崩、塌方與洪水。登山者以忌諱的方式侵?jǐn)_了雪山,但死亡消弭了對大山的余孽。卡瓦格博收留了他們的靈魂,將身體還給了他們的來處。

    我問大丹巴,有沒有其他的發(fā)現(xiàn)。他搖搖頭說,年輕人,這不是我們的發(fā)現(xiàn),是卡瓦格博的饒恕和交還。

    多年以后,榮瑞紅收到了那張照片。她未想過,這會是那個聚會最后的定格。照片是林先生的女兒寄來的。每個人都笑得如此燦然,帶著一種坦白的明亮。除了林先生的兩個孩子,寶寶和小弟,他們在大人們中間,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孩子臉上的茫然與遲疑是面對鏡頭的,或許也是面對他們所難以預(yù)知的未來。

    收到照片時,恰逢鎮(zhèn)上的藍花楹盛放,一如她遇到寧懷遠的那個夏天。她想,很多事情,早一些或者遲一些。大概都會不一樣了。

    在那次聚會半年后,榮瑞紅覺得,寧懷遠忽然有些不一樣了。

    他似乎經(jīng)歷了一些成長。以瑞紅的見識,不足以判斷這成長的性質(zhì)。但是,這是來自于一個女人的直覺。

    此時的清華文科研究所搬來司家營后,已取得了很大的建樹。聞先生所帶的研究生里,有季鎮(zhèn)淮、施子愉、范寧、傅懋勉等人。而這群“一支公”里,大約最受其器重的,便是寧懷遠。跟聞先生習(xí)學(xué),需要一股子倔勁,每日孜孜同上古文獻打交道,這寧懷遠有。但寧懷遠對榮瑞紅說,僅僅這樣還不夠,還要有科學(xué)的精神。榮瑞紅問他什么是科學(xué)精神。他便同她講了“賽先生”“人類學(xué)”與“理性”。榮瑞紅就更加聽不懂了。他便說,他很佩服聞先生,說聞先生寫過一篇《伏羲考》,考證出龍是由蛇變來的。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榮瑞紅便有意扁扁嘴,說,這也需要考證嗎?就好比我們的瓦貓,這樣兇,一望即知是老虎變來的。懷遠并不生氣,只笑她婦人之見,說倒是給了他靈感,將來自己要寫一篇民俗學(xué)的文章,研究研究瓦貓。他又說起聞先生的博學(xué)與寬容,說自己曾經(jīng)想寫一篇文章,證明屈原在歷史上的不存在。這有點冒天下之大不韙,沒有了屈原,《離騷》《九歌》便沒有人寫了。聞先生并不斥他,開出了一系列文獻,說,你先讀了這些,讀完了再決定寫不寫。他讀完了,汗顏自己的學(xué)問淺薄,也打消了念頭。榮瑞紅聽了,惱他道,還虧有了聞先生,你若是敢寫,別說我阿爺,連我都不讓你進家里的門。

    屈子在滇地的名望,并不輸于三湘。榮瑞紅說,若是沒有了屈大夫,每年端午時候,那千百個投到河里的粽子,不是都白投了?你一篇文章,就毀了這么多人的念想,難道不是罪過嗎?

    懷遠便望著她笑,眼神卻是鄭重的,不當(dāng)她是無理取鬧。而瑞紅,鎮(zhèn)日聽他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話,內(nèi)心里卻是歡喜的。她覺得,他明知道她聽不懂,還要說給她聽,便是心意了。

    然而,近來,懷遠卻不和她說這些了。他甚至不怎么到家里來。連榮老爹都忍不住,說,什么有心跟我學(xué)瓦貓,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

    榮瑞紅便跟他辯白,說,懷遠要畢業(yè)了,要寫論文。

    榮老爹說,什么文,能厲害過我們袁狀元的文嗎?寫出來,能有人給他頒個“大魁天下”的牌匾,掛在聚奎樓上?

    瑞紅心里頭很不服,覺得爺爺倚老賣老,拿前朝說事。剛想辯,又怕他說自己胳膊肘子外拐,便哼一聲道,厲不厲害,寫出來才知道!

    這一日,瑞紅黃昏過去給“一支公”做飯,卻聽見了堂屋里頭的爭論。竟是聞先生和懷遠。聞先生是個嚴(yán)師,口氣一向剛硬。可懷遠歷來都是個面脾氣,何曾說話這樣火氣過。

    她終于忐忑起來。旁邊的一個研究生就說,我這個師兄,怕是瘋了。紅姑娘,你可要好好勸勸他。

    說起事情的原委,原來懷遠將畢業(yè)。聞先生專程致信梅校長,在聯(lián)大為他爭取到了講師的位置。信中寫“寧君畢業(yè)成績,為近年所僅見”,可謂是力薦了。但是聘書下來后,懷遠自作主張,報考了昆明的“譯員訓(xùn)練班”。

    瑞紅喃喃問,這訓(xùn)練班是做什么的?

    那人便說,是為了飛虎隊吧,也幫忙訓(xùn)練軍隊。訓(xùn)練班是國民政府軍委會設(shè)的,在昆華農(nóng)校,辦了許多期了。不知師兄怎么忽然報了名。學(xué)完了,一批到前線,聽說還有些發(fā)往印度去。

    這時候,就見堂屋的門響了,懷遠急急走了出來。走到了大門口,嘴里狠狠地蹦出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p>

    榮瑞紅的心,倏地一緊,然后一點點地涼了下去。她想,這么大的事情,寧懷遠從來都沒有和她說過一字半句。原來,他,就要離開了龍泉了嗎?

    榮瑞紅便追出去,將自己攔在寧懷遠身前,定定看著他,也不說話。寧懷遠也看著她,不說話。兩個人就這樣對望著,不知過了多久,寧懷遠臉上因激動而泛起的紅,這時一點點地消退下去。

    他忽然執(zhí)起了榮瑞紅的手,拉著她,快步地往前走了幾步。忽然間,他跑起來。他拉著她,跑得越來越快。他們沿著金汁河岸一路向前跑。漸漸地,瑞紅看見,沿途人和風(fēng)景都模糊了。人們看著兩個青年人在跑,前面是個學(xué)生裝的后生,后面竟是榮老爹家的孫女。有些小孩子,歡呼著,跟他們一起跑。終于跑不過他們,被遠遠地甩到后面了。他們就不知疲憊似的,越跑越快。瑞紅聽到耳邊的風(fēng)呼呼地響。高大的槐樹,結(jié)著成串的槐花,那清澈的味道也在空氣中飛快地流動,好像在跟隨著他們一起奔跑。

    他們的眼前,終于開闊了,看見了青晏山。金汁河也在這里寬闊了,有了浩浩湯湯的樣子。他們還是跑,山起伏著,遠遠地被他們甩在了身后。水流淌著,高低、彎折、騰挪,不放過他們似的。此時正是雨水豐盛的時候,在下游形成了一個瀑布,瀑布跌落的盡處,便是一汪清潭。他們終于在潭邊,停了下來。氣喘吁吁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大聲地笑了起來。

    他們在潭邊的草地上躺了下來。兩個人,面朝著天空。天上有游云,那樣的大而白,一層疊著一層。瑞紅辨認(rèn)著它們,那前后相接的,像是馬幫的隊伍。打頭的是手持馬鞭的馬鍋頭;那點著腦袋的,舉著煙桿的,像是麥地村專幫人說媒做營生的六婆;那在云里隱現(xiàn)的陽光,忽然變得渾圓,像是滾動的龍珠;端坐在云端的,有些兇的像老虎,將這龍珠銜在了嘴里。不是,哪里是什么老虎,這就是我家自己的瓦貓吧。

    風(fēng)吹過來,是青草味,是草被晾曬了一天冷卻下來的清爽。身下的草地是毛茸茸的,隔著衣服密密地瘆著皮膚,有些舒適的癢。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將眼睛閉上了。這時候,她的唇忽然被捉住了。她在慌亂間張開了眼睛,看見了寧懷遠也在看著她。他眼中,并沒有焦灼和欲望,是牛一樣溫厚的目光。這讓她安心了。她忽然捧起他的臉,也吻了回去。這男人的唇,很柔軟,有一種令人心醉的暖意。她覺得她的身子,也軟了,甚而骨骼也一點點地化了下去。在融化的邊緣,她忽然打起精神,掙扎地問他,你,不會走吧?

    男人愣住了,有些緊促的呼吸,一點點勻穩(wěn)了下來。他翻過身子,像方才一樣,和她并排躺下來。他們仰面躺著,不再說話,看著天一點點地黯淡下去。然后暮色濃重地,將二人包裹進去了。

    是這個秋天,林若恒的中正劍,被送回了梁家。

    龍泉人,不喜熱鬧,各家各戶都安靜地過日子。對于白事,他們卻看得很重?!疤枂省笔且环N傳統(tǒng),是對逝者的敬。說是號,其實是唱,大聲地唱,唱得一波三折。生人唱,唱給去的人,也唱給自己。唱去的人的一生,唱完了,便是斷了陽世因緣。從此生者平靜地過自己的日子。

    還有的,就是要在去者的碑頭,安一只小的瓦貓。保佑他陰宅德厚,不受魍魎牽繞。貓頭要向著他生前所住的方向,在泉下庇蔭在世親人。

    榮瑞紅從未經(jīng)過這樣樸素的喪儀。

    她看著屋瓦上的那只瓦貓,也望著她。大約經(jīng)歷雨水與風(fēng)化,顏色竟已有些蒼青了。秋風(fēng)吹拂過屋頂,將焦黃的葉子掃下來。這些枯葉又被風(fēng)揚到了空中,飄幾下,終于還是落在了地上。

    一只白燈籠,吊在屋檐底下。那菱形的窗格上,綴著白色的流蘇。她捧著瓦貓走進去,不見設(shè)靈。在壁爐的方向,有一叢菊花,是極淡的青綠色。兩邊掛著一副篆書挽聯(lián),“星沉瀚海,風(fēng)逐青天雨落淚;月冷關(guān)山,露沾碧嶺竹吟聲”。

    這聯(lián)是金先生的手筆。寧懷遠手中抱著一只相框,瑞紅走過去,見是一幅炭筆的畫像。畫像上的人,正是那個僅謀一面的青年人。有著和林先生一樣寬闊的前額與一雙典秀的眼睛。這些飛行員,首次上天前,已經(jīng)拍好一張照片。大約是做好了準(zhǔn)備。此時你便在這眼睛里,可以看到許多的東西,甚至還有一分不舍。

    梁先生看了看,終于說,罷了,還是別掛了。我怕慧音受不了。

    幾個人,便都在堂屋里坐著。屋里極靜,除了一只西洋座鐘的聲音。鐘擺左右擺蕩,大約到了正點,忽然“當(dāng)”的一聲響。在所有人的心頭,猛然擊打了一下。

    金先生站起身說,還是叫她起來吧。

    梁先生說,再讓她睡一會兒。天蒙蒙亮的時候,才睡著。

    這時,他們卻都聽見臥室的門開了。林先生站在門口。她的臉色虛白著,眼睛有些浮腫。人們不知她是何時裝扮停勻的,穿了黑絲絨的旗袍,頭上梳了很緊的發(fā)髻,胸口別了一小朵白絨花。她將自己的身體挺得直一些,但大約撐持不住,手扶住了門框。榮瑞紅連忙迎過去,想攙住她。她對瑞紅說,不要緊。

    她走向壁爐。那叢菊花遮蓋下的,是一只黑檀木的盒子。她愣愣地看著,然后說,斯成,再打開給我看看吧。

    梁先生猶豫了一下,說,慧音,你答應(yīng)我的。送上路前,不再看了。

    林先生不說話,只是徑直伸出手,要將那盒子拿下來。

    梁先生攔住她道,這又是何苦?

    他卻終于小心翼翼地將那盒子捧住,然后端在了桌子上,打開。

    榮瑞紅看見,盒子里擺著一摞信封,還有各式琳瑯的物件。

    林先生的手撫摸上去,在這些物件上流連,最后落在了一本英文的詩集上。她抬起頭,望著眾人,竟然牽動了嘴角,有一絲慘淡的笑意。她說,自打咱們離開北平,我時常說,人總是聚不齊。這不到一年,他們兄弟八個,倒是聚齊了。

    她轉(zhuǎn)過臉,看著瑞紅,說,紅姑娘,這支鋼筆,是樊長越的。就是說勝利了要回來找你的人,你還記得嗎?他是第一個走的。飛機剛上了天,“轟”的一聲,人就沒了。這副羊皮手套,是路易南的,湖南人,那天可愛吃你做的“黑三剁”了。一個個地,都走了。走一個,就寄給我一回,我的心就死一回,沒等活過來,下一封就又到了。這張威爾第的唱片,還是我送給耀慶的。他和阿恒搭著伴兒走的。一前一后。兩架飛機墜到了一處,還分得清誰是誰呢。

    阿恒,你有這群兄弟陪著,姐放心一些。你從小就怕孤單,怕黑,我們都說你像個小姑娘。我問你在天上怕不怕。你說不怕,我所有的膽量,都留給天上了。

    林先生舉起那把中正劍,忽然緊緊地貼在臉上,久久地。然后,她臉上的肌肉,忽而抽搐了一下。她將這柄劍,鄭重地放回到盒子里,將盒子蓋好。瑞紅看到,她眼里頭的方才有一絲光,這時也一點點地熄滅了。

    林先生說,不早了,我們走吧。

    一行人,捧著這只黑檀木的盒子,走向青晏山腳下的墓地。彌陀寺的方丈,請來堪輿師父,在面陽背陰地尋了一處良穴。除了樊長越,青年們都沒能找到完整的遺體,這便只是一個衣冠冢。方丈說,我龍泉,也算是有幸,青山埋忠骨。

    嵐氣襲人,催著他們的步伐,不禁也就快了一些。

    瑞紅遠遠地看見爺爺,原來在等他們。他捧著云石雕的一只瓦貓,沉甸甸的。

    安葬好后,他們?nèi)栽谠卣局?。看榮老爹將瓦貓小心地鑲嵌在墓碑上。碑上有四列方塊字,是八個人的名字。瑞紅認(rèn)真地看,卻無從辨認(rèn)。她從未為自己不認(rèn)識字而懊惱,此時卻覺得心里無端地一陣空,空到竟至疼痛。她只認(rèn)識自家的瓦貓,雖然小些,看上去卻是一樣的勇猛,會長久守著這些名字。

    第二年的秋天,寧懷遠報名參加了青年軍。

    這一年,日軍在太平洋戰(zhàn)爭中已處于劣勢。為支援被困在東南亞和滇緬邊境的軍隊,日軍急需打通從中國大陸到越南的交通線,因此在豫、湘、黔、桂發(fā)動迅猛進攻,從五月開始,洛陽、長沙、梧州、柳州、桂林相繼淪陷。入冬,日軍又攻陷貴州獨山,直接威脅貴陽,重慶、昆明均感震動。同時間,羅斯福對蔣介石保留自己實力的避戰(zhàn)態(tài)度相當(dāng)不滿。為在中緬印戰(zhàn)區(qū)夾擊日軍,羅斯福致電蔣介石,敦促他加強在緬甸薩爾溫江的兵力和攻勢,如若貽誤戰(zhàn)機,需蔣承擔(dān)責(zé)任并將斷絕對蔣的援助。在這雙重壓力下,國民政府于一九四四年十月提出“一寸山河一寸金”的口號,發(fā)動十萬青年從軍運動。

    聞先生和錢先生在校內(nèi)發(fā)表了動員演講,有兩百多名聯(lián)大學(xué)生報名參軍。

    年底時學(xué)校舉行歡送同樂會,聯(lián)大劇團演出夏衍、于伶、宋之的三位合作的話劇《草木皆兵》。

    榮瑞紅跟懷遠看完了劇,對他說,聞先生告訴我了,你要走。你帶我來看這出劇,是告訴我,我想攔,也是攔不住的。

    懷遠問,你不想讓我走嗎?

    榮瑞紅向前走了幾步。她想,兩個人,怎么就來到了翠湖岸邊了呢?

    那闊大的水上,升起了一輪巨大的圓月,靜得不像真的,倒像是方才舞臺的布景。有些捕魚的水鳥,翅膀在水面上掠過,激起了漣漪,一圈圈的。這靜中的動,卻又是真實的。

    她想起了寧懷遠的話,便問,你說翠湖邊上,有一棵老大的梨花,是在哪里?

    寧懷遠說,等著我。等我回來了,我們一起去看。

    VIII

    2006年7月2日,星期日,晴

    我往高高的山上走,

    遇見小小的菩提樹,

    樹兒發(fā)出淡淡清香。

    我點燃香火燒得旺,

    大地才能風(fēng)調(diào)雨順。

    ——德欽“弦子”摘錄

    上午十點多鐘,我到了九龍頂。在藏語里,意思是“有很多楊柳的地方”。可是,我并沒有看到一棵樹。這里位于瀾滄江邊的山崖,夾在卡瓦格博和四千多米的扎拉雀尼雪山之間。峰巒疊嶂,直插入江。這里是茶馬古道上連接德欽和云南內(nèi)陸的通道,也是去卡瓦格博的朝圣者轉(zhuǎn)經(jīng)的必經(jīng)之路。

    到了朝陽橋,那里有個轉(zhuǎn)山接待站。我放下東西,跟轉(zhuǎn)經(jīng)人去支信塘。在小廟里燒了香,點了酥油燈,取了進山鑰匙。接待站的人說,這回來轉(zhuǎn)山的,多半是本地的藏族,還有四川甘孜來的。我看看他們帶的東西,其實很少。主要是食物,酥油、糌粑、琵琶肉、青稞酒。有個康芒來的老人看我一眼,說,你的鞋子不行。我看他穿的是高幫的解放鞋。他說,現(xiàn)在是雨季,上山到處都是水坑。你的皮靴濕透了,重得走不動路,解放鞋走走就干了。他看看我的腳,從自己的背囊里頭,拿出了雙解放鞋叫我換上。我一穿,居然正好。我要給他錢,他擺擺手,好像生氣的樣子,很快地跑走了。我走了幾步,腳下果然輕快了不少。

    寧懷遠再回到龍泉時,是大半年后了。

    他是悄悄回來的,沒有告訴榮瑞紅。

    這時候日本已經(jīng)投降。聯(lián)大的學(xué)生們,大多回來了。他們所屬的青年軍二○七師炮一營,就此解散。這個營隸屬輜重兵第十四團。在印度東北部阿薩姆邦及緬甸密支那附近的蘭迦基地,他學(xué)會了駕駛。然后上史迪威公路執(zhí)行運輸任務(wù),這也是他執(zhí)行的唯一一次任務(wù)。

    因為聞先生全家與朱先生已經(jīng)搬回了城里。司家營的文科研究所忽然空下來了,只余下“一支公”幾個還未畢業(yè)的兄弟。他們將寧懷遠安置在了北廂房的閣樓上。那里很僻靜,擾不到人,也沒有人擾。

    但一周之后,榮瑞紅便知道了。她跑去北廂房,幾個箭步便上了閣樓,使勁拍門,大叫,寧懷遠,你給我出來。

    廂房里沒有動靜,她又說,好好的,“一支公”誰會讓我在“黑三剁”里多放辣子。我知道你在里頭,是人是鬼,你應(yīng)一聲。

    里頭還是沒有回應(yīng)。她卻聽到“吱呀”一聲,像是床板的響聲。

    她便推開門進去了。

    閣樓只有一扇很小的天窗,光線昏暗。大約因為剛才推門掀動了空氣,那束光里邊有許多塵土在飛舞。只片刻,這些塵便紛紛落在了地上,光束便又通透了。她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房間里的幽暗。穿過這光束,她看到床上坐著一個人。

    她遲疑了一下,慢慢地走過去。這個人,留了一臉大胡子。但是她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是寧懷遠。一剎那,這男人用胳膊肘擋住眼睛。

    榮瑞紅想,他是不想看到光,還是不想看到自己。

    她走到床邊,說,寧懷遠,你看著我。

    寧懷遠沒有動,但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榮瑞紅忽然間捉住了他的胳膊,要拿下來。這男人將身體縮一縮,蜷在床頭,同時更緊地護住了眼睛。

    榮瑞紅拖著他,將他往床底下拖。她不知道哪里來的這把子力氣,狼一樣。她不管不顧,將這男人硬是拖下了床。寧懷遠一個趔趄,高大的身形,曲折地晃了一下,摔到了地上。他艱難地想要站起來,卻徒勞。榮瑞紅看到,他的右腳已變了形,翻轉(zhuǎn)著,在地上輕微地抖動。寧懷遠在掙扎中,胳膊落了下來。他用手撐著地,同時在右腳上使勁砸下去。

    榮瑞紅看見了他的臉。這時候,懷遠恰好身處從天窗投射進的那束光之中。瑞紅看見了他的臉。

    她捧起了這張臉。

    寧懷遠下意識地又要擋住,被榮瑞紅死死地壓住了胳膊。

    這張臉上,一只眼睛,在瑞紅的目光里躲閃。另一只,只有一個黑洞。

    這黑洞,已經(jīng)干涸了。能看見一絲丑陋的黑紅的肌肉纏繞著,從眼睛里貫穿下來,到鼻梁,便成了漫長的疤痕。蜿蜒著,如同一條在皮膚下爬動的蚯蚓。

    漸漸地,寧懷遠不再躲,他終于迎上了瑞紅的目光。他輕輕說,一車人,就活了我一個。當(dāng)時要是選了另一條路,就不會碰上那些地雷了。

    瑞紅看見這只眼睛里,流出了一滴淚。也僅有一滴而已,沿著臉頰流淌下來,沿著粗糙的皮肉,卻在另一處嘴角的疤痕處停住。

    瑞紅伸出手指,將這滴淚拭去了。她將男人的頭,慢慢攬在自己懷里。她沒有再說話,他也沒有。這時候,他們頭頂?shù)哪鞘?,因為夕陽的移轉(zhuǎn),也黯淡下去。黑暗濃厚了,將他們包裹了進去,藏得一星也看不見了。

    榮瑞紅,把寧懷遠接到了家里來。

    她在瓦貓作坊里,架了一張床,讓他睡。

    榮老爹終于氣得說不出話。瑞紅站在跨院里,和阿爺吵,吵得驚天動地。

    他用煙袋鍋子點著瑞紅,說,一個沒過門的黃花閨女,將個男人養(yǎng)在家里頭。你讓我老臉往哪里擱?!

    瑞紅聽到了外頭有聚集的人聲。她索性打開了門,走了出去。看到她出來,人們便退后了一些。她站定了,面對烏泱泱的人群,大聲地說,我榮瑞紅,要跟這男人結(jié)婚了。來看熱鬧的,都說句道喜的話吧!

    又過了一年,懷遠的腿,能在村里走動了。

    雖然還是一瘸一拐,但外翻的腳,硬是給瑞紅矯過來了。她學(xué)了洋大夫打石膏的法子,用陶土為懷遠打了副,給他固定在床上。隔半個月就換一副,開始時鉆心地疼。寧懷遠不喊不叫,瑞紅便讓他攥著自己的手。一個時辰下來,再看她的手,沿著虎口到手腕,都是青紫的。這樣一副,又一副,慢慢地就養(yǎng)好了??墒悄_踝,已經(jīng)變了形。能下地走路了,就是身子有些擰。

    老爹也去了,已有小半年。沒病沒痛,就是有一天,瑞紅早上起來喊不應(yīng)。走進去,人已沒氣了。臉相很安穩(wěn),壽終正寢。

    算起來,虛歲八十五,也是喜喪。村里老人搖頭,這一家人,一年里頭先辦喜事,又辦喪事。喜事辦了個不倫不類,沒按公序良俗,在村里頭落了說法,喪事也就不好鋪張。有人議論說,榮老爹規(guī)矩了一世,行善積德,就為個好名聲。臨到了,自己卻沒個風(fēng)光的后事,也是各家人各家命啊。

    到了寧懷遠能跟上自己的步子,瑞紅便硬將他推出門去。帶著他,見人就打招呼。懷遠有些閃躲,打招呼的人便也很不自在。但是瑞紅便還是要他出去,一句句地教他龍泉的地方話,要他自己開口喚人。

    這樣久了,他似乎已沒有了名字。鎮(zhèn)上的人,都叫他瑞紅家的。他走到街上,后面有小孩子跟著,學(xué)他走路的樣子,跟著他大聲喊他“躓子”和“瞽子”。龍泉這個地方頗奇怪,民間的語言是極為古雅的,就連罵人也是如此,卻不會減輕攻擊的分量。“躓子”是笑他瘸腿,不良于行,這個字的狠惡之處是多半用來形容牲口。而“瞽子”,自然是說他瞎了一只眼。

    自小到大,他未感受過這樣的惡意,于是感到屈辱,不愿意再出去。但是瑞紅倒不為意。她問,他們說錯了嗎?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又瞎又瘸?

    懷遠猛然被將了一軍,有些吃驚地看著瑞紅。瑞紅將一塊泥坯狠狠地?fù)ピ谀九_上,用胳膊肘擦一下額頭的汗。她說,待他們說煩了,說膩了,說到舌上生繭了,自然就不說了。

    不管這其中的是非臧否,老榮家的龍泉瓦貓,依然是一塊招牌。這是榮老爹留下來的好基業(yè)。鎮(zhèn)上的人,漸漸知道了瑞紅一個年輕女子,可以獨當(dāng)一面。龍泉這地方的人,內(nèi)里是厚道的。這體現(xiàn)在不計前事,看的是眼前的理兒。他們想,這一家做事雖不循例,但并未傷到誰。如今難了,是應(yīng)該幫一幫的。

    于是,跟老榮家訂瓦貓的人,又多起來。誰家開宅起基了,做白事了,甚而老人合葬遷墳了,便都找他們。漸漸地,生意甚至比先前老爹在世時,還更好了些。

    瑞紅呢,就將這送瓦貓的活,都讓寧懷遠去。寧懷遠不想去,她就逼他去。鎮(zhèn)上的人,開始時有說法。他們看他瘸著腿,端著瓦貓,顫巍巍地在路上走。身形從背后看,也是扭曲的,多半覺得有些凄涼。那瓦貓上的紅綾子,有次纏住了他的腿。按規(guī)矩,送瓦貓的人,半路上是不能停的,更不能將瓦貓擱下。他整個人就更為狼狽,路過的人幫他,心里也說瑞紅有些狠。這樣的人,怎么能當(dāng)個人用呢。更擔(dān)心的,是他手腳不利索,將那瓦貓給摔了。這在當(dāng)?shù)?,是很不吉的?/p>

    但是過了段日子,他們發(fā)現(xiàn)寧懷遠走得雖慢,步伐并未有懈怠與毛糙。甚至經(jīng)過了時日,走得越來越穩(wěn)了。他們就看出這人,內(nèi)里是很要好的。對他也就和善了起來。說到底,對有難的人,心里總是不忍的。人們便想,亂世里頭,龍泉留下這么個外鄉(xiāng)人,也是造化吧。

    有不懂事的小孩子,仍然跟著寧懷遠,恥笑辱罵他。倒是旁邊的大人追過來,作勢打孩子,給他賠禮。此時,寧懷遠倒真的也不在意了,竟然回過頭,沖孩子們做了個鬼臉。

    斗轉(zhuǎn)星移,誰說時間不是個好東西呢。寧懷遠漸漸也明白了,日子是過給別人看的,最終卻還是過給自己。這樣樸素的道理,寧瑞紅早就看得比他明白了。他再去送瓦貓,脊梁便挺得直直的?!白灾卣呷撕阒刂!弊x書讀來的話,他也才算真正懂了。請瓦貓的主人家,對他客客氣氣的。他本來就是個有禮數(shù)的人,又有讀書人的書卷氣,是很讓人生好感的。瑞紅經(jīng)了歷練,風(fēng)風(fēng)火火,有了家中主婦的樣子。鎮(zhèn)上的姑娘和小伙,便叫懷遠“姐夫”,是帶著親熱的。瑞紅卻不滿意,逢人便說,我們家懷遠幫教授做事,是做過先生的。這時,聯(lián)大北歸,鎮(zhèn)上的教授們已經(jīng)次第離開了。但人們還都記得這份淵源,便將寧懷遠的留下視為對這段回憶的紀(jì)念。因為懷遠送瓦貓的形象已經(jīng)深入人心,他們便開始叫他“貓先生”。小孩子們,就叫他“貓叔”。雖然是戲謔之言,內(nèi)里卻是溫暖的。

    有天他回來,瑞紅問他,今天是個什么日子?他仔細地想了又想,非年非節(jié)。他又看瑞紅正色,莫不是給誰家送瓦貓,一時疏忽忘了。他便有些忐忑。

    瑞紅說,傻佬,今天是你的生辰。你一個城里人,怎么忘了呢。

    他心里一驚,自離開北京,他已經(jīng)許久沒過什么生日了。

    瑞紅變戲法似的,從手兜里掏出了一個荷包,放在他手里。

    他便拿出來,是一副墨鏡。是飛行員戴的那種,很精神。鏡框是金絲邊的,下緣的地方有些磨損了,其他都是完好的。

    瑞紅撩起衣襟,將這墨鏡的鏡片擦一擦,只輕描淡寫地說,我和班姐妹去趕“鄉(xiāng)街子”,看見貨郎擔(dān)上擺著。我說這個我要了,誰都別和我搶。

    說罷,她便給寧懷遠戴上,仔細地看了看。她滿意地說,貨郎說得對,戴上這個,比飛虎隊還排場。

    她便從桌上拿了鏡子。寧懷遠閃躲了一下,他許久沒照鏡子了。瑞紅便使勁打他一下,喝道,你有點子出息!他終于才看鏡子里頭的人。這墨鏡遮住了他的眼睛,也蓋住了鼻梁上的一點傷疤。那余下的大半張臉,在鏡子里頭,算是完好的。

    瑞紅便一點點地,將親手給他做的眼罩取下來。她在他耳邊輕輕地說,我男人出去,要體體面面的。

    聽到這句話,寧懷遠忽然哭了。他失聲痛哭。自從出事以來,他其實從未這樣哭過。甚至做手術(shù),因為不能上麻醉,醫(yī)生將彈片和那只破碎的眼球,從他的眼眶里取出來時,他都沒有這樣哭過。

    此時,他哭了。他想,或許這女人的強大,讓他猛然地軟弱下來。他于是也放任了自己,眼淚從他的一只眼睛里不斷滾下來,像是一道洶涌的泉流。

    這個冬天,瑞紅生下了一個男嬰。

    她對懷遠說,我和你商量,這個孩子,能用我們榮家的姓嗎?

    懷遠說,我無父無母,隨你。

    瑞紅說,你這么說,倒好像是我欺負(fù)了你。榮家的手藝,是要傳下去的。那好了,第二字用你的姓,總成了?

    于是,這孩子叫榮寧生。懷遠定的,因為是他們倆生的。如此起名字,一目了然,實在也沒費什么力氣。瑞紅便扁扁嘴,我聽村里私塾的先生說,起名字有說法。女《詩經(jīng)》、男《楚辭》,文《論語》、武《周易》。你是學(xué)這個的,不能虧待咱們的孩子。

    懷遠說,我的名,是張九齡的詩里來的;字是《大學(xué)》里的。你看我的命好嗎?要是一個名字就能定下了命,人活得還有什么奔頭。寧生,我看,讓他一輩子安安穩(wěn)穩(wěn)的,很好。

    開春時候,鎮(zhèn)上辦了小學(xué)校,請老師。可臨近開學(xué),縣上派下來的國文老師卻因為家事,忽然來不了。做校長的措手不及,發(fā)著愁,便在村里轉(zhuǎn)悠。

    他在一家人門口看到副春聯(lián)。上寫“大序歸于六義;先師蔽以一言”。字是很秀拔的瘦金體。他想一想,便敲開了門。

    榮瑞紅正在制陶,在圍裙上擦著雙手的泥。打開門,見是個陌生人。便問他找誰。校長說,我找這寫聯(lián)的人。

    瑞紅道,聯(lián)是我男人寫的。人都說這不像個春聯(lián)。

    校長便笑笑說,我可以見一見他嗎?

    瑞紅引他進來。校長便看一個男人從作坊里走出來,是當(dāng)?shù)厝说拇虬?,身量倒是西南人少有的高,走路有些高低腳。但見他鼻梁上,還戴著一副飛行員用的墨鏡。整個人便無端有一種時髦的滑稽。

    兩人坐下來,寒暄了一下。校長便聽出了他北方的口音,便問,小哥不是本地人啊?

    懷遠便搖搖頭,未說話。

    校長看見他嘴角上的疤痕,便不再追問,只和他聊起當(dāng)?shù)氐娘L(fēng)物,聊著聊著,便聊起那副春聯(lián)??此≌勂饋?,漸漸便又聊到有關(guān)《毛詩》里的一樁公案。

    聽?wèi)堰h的一番談吐,校長點頭稱是,心里先有了數(shù),竟至有些激動。他想,這個龍泉,還真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

    他便說想請他到小學(xué)校做國文老師。如果他愿意,明天就擬聘書。

    懷遠聽了,愣一愣,繼而苦笑道,您也看見了。我又瞎又瘸,怎么為人師表。

    校長說,我請的是您的學(xué)問,不是樣子。

    懷遠又說,我沒有什么學(xué)問,都是些鄉(xiāng)野小識。我就是個手藝人。

    瑞紅在旁急急說,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也配說自己是個手藝人!校長,我聽懂了。你是要聘我男人去當(dāng)先生。他以前做過先生,他是在聯(lián)大讀的書。

    校長沉吟道,如今聯(lián)大在籌備北歸了,沒有想著要回去嗎?

    幾個人便都沉默了。兩只春燕,剪著尾巴,在他們的頭頂掠過,停在作坊的檐子下面,嘰嘰喳喳地,忙著筑巢。

    這時候,瑞紅開了腔。她的聲音與平日不同,慢而有力,每個字出來,都像是落在地上的銅豌豆。她說,寧懷遠,往日人叫你“貓先生”,是好心抬舉你。你現(xiàn)在就給我去,做個實實在在的先生。

    小學(xué)校開在龍頭村的楊家祠堂。

    楊氏一族,抗戰(zhàn)初期整族遷移,不知去向。這祠堂卻留下來了。雖不軒敞,卻十分規(guī)整。外頭綠蔭環(huán)繞,花木扶疏,環(huán)境幽雅清靜;堂前的庭院里栽著四棵桂花樹,經(jīng)年郁郁蔥蔥。

    拱門上掛著的“克繩祖武”的匾額,大約是紀(jì)念楊家祖上攻克匪患的事跡。

    供奉牌位的供桌是留下了。但供的不再是楊氏的列祖列宗,也沒有了孔子像。掛了孫文總理的大幅照片和他手書的“天下為公”的匾額。

    幾個年級各有自己的教室,還有一間備課室,在偏廂。寧懷遠教這些小孩子國文,有他自己的辦法。以往教中學(xué)時,并不覺得,他發(fā)覺了自己講故事的才能。從《論語》到《春秋》再到《左傳》,一個解釋一個,他便當(dāng)作人之常情來講。其中的臧否,是人間的。他也給他們講國外的故事,講《塊肉余生記》。他自然知道林琴南的翻譯,對原作做了許多的敷衍,但他就是喜歡,因為有中國人的煙火氣。他講《安徒生童話》,講著講著,覺得很不過癮。就自己編了故事來講,拿什么做主角呢?這些學(xué)生里,有許多其實都是舊相識,彼時他送瓦貓時,追著他后面嘲弄他的。后來叫他“貓先生”,如今真的就做了他們的先生。寧懷遠就拿瓦貓來編故事,說它是上古時的神獸。當(dāng)年共工大敗于祝融,一頭撞在了不周山上。山崩地裂,民不聊生。女媧煉五色石補天,剩下了一塊沒用。這頑石浴火,自己便修煉成了一只似虎非虎的大貓。白天一動不動,駐扎在屋梁上守衛(wèi),晚上便四處云游,行俠仗義。寧懷遠的故事,便是瓦貓在夜間俠隱的故事。孩子們很愛聽,有的甚而晚上專門跑出來,去看看屋梁上的瓦貓,是不是真像“貓先生”說的一樣,跑走不見了。后來就有學(xué)生學(xué)給了校長。校長便笑道,寧老師,你的瓦貓,倒和《紅樓夢》里的通靈寶玉成了同胞。寧懷遠說,等他們看懂了紅樓,就不信我講的故事了。

    龍泉這個地方,敬重讀書人,也崇敬學(xué)問,是素來的。辦學(xué)便也自然得到當(dāng)?shù)赝宓闹С?。說起來,因?qū)W而優(yōu)則仕,民國時在當(dāng)?shù)厝杂性S多的榜樣,如陸崇仁、桂子范、李卓然、李健之等。家族龐大的桂家,族中的桂子范,曾是云南省財政廳的股東,做過議員,做過富滇銀行理事。石龍壩水電站開始發(fā)電時,是他最先讓龍頭街與昆明同步通電。陸家的陸崇仁,曾為云南財政廳廳長,曾整頓稅收、田賦,大力推行煙禁政策,創(chuàng)辦多家銀行。這幾家的年幼子弟,便尤為好學(xué)。以往家中的私學(xué)相授,和寧懷遠所教的,有如琴瑟。孩子回家說了,他們便都知道了這年輕先生的不凡。

    到了年節(jié)時,帶了禮物,特地上門來拜訪。榮瑞紅不禁有些怵,想自己一個普通人家,何曾受到如此待見。那鎮(zhèn)上的小公子們,一口一個師娘。她心里歡喜,竟然束手束腳,不知如何應(yīng)對。倒看寧懷遠,仍是落落大方的樣子。

    有一天,瑞紅便悄悄到了小學(xué)校去。蹲在窗口外頭,恰看見懷遠帶著學(xué)生們讀書。是好聽的國語腔,讀什么,她聽不懂。只覺得讀得抑揚頓挫,好聽得音樂似的。她便閉上了眼睛,心里頭如暖風(fēng)拂過。她想,這先生,是我的男人啊。

    他們自己的孩子寧生,風(fēng)吹見長,漸漸可以在院內(nèi)爬動。是個好動的脾氣,看瑞紅制陶,自己便也滋了泡尿,在屋檐底下和泥。瑞紅便沖他屁股上就是一巴掌,說,學(xué)什么不好,學(xué)這粗笨活。往后一個榆木腦袋,怎么跟你爹讀書。

    寧懷遠說,呦,你又不怕家里的瓦貓后繼無人了?

    瑞紅嘴硬道,這倒兩不耽誤。白天去學(xué)堂,晚上跟我學(xué)手藝。

    月末時候,家里來了個客。是寧懷遠的師弟,“一支公”解散后,便也很少來往了。師弟說,這回是昆華工校的聘期滿了,他想要回北方去。聯(lián)大三校在京津都已復(fù)學(xué)。恰好有人介紹了教育部的差事,便想試試看。

    他自然是來道別的。但彼此好像有了默契,都不說以往學(xué)校的事,寧懷遠也不會問起。但究竟忍不住。這師弟壓低聲音,說一句,去年年底,學(xué)校里罷課的事,想必你也知道。十一個同學(xué),就這么沒了。出殯時候,是我們老師走在最前頭。他寫了篇文章,我照抄了一份,給你帶來了。

    遠遠地,榮瑞紅牢牢地盯著他們。寧生在地上爬過來,然后將只拳頭往嘴巴里塞。瑞紅一把打掉他的手,將孩子抱在自己懷里,說,呦,說早不早了,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師弟便站起身來,說,不吃了,還要回去收拾東西。師兄嫂子,我過時再來看你們。

    寧懷遠也站起身,追一句,老師他可曾提起過我?

    師弟笑笑,輕輕搖搖頭。懷遠將那信封在手中捏一捏,一陣悵然。

    晚上,寧懷遠展開信紙,看上面用工整的小楷,謄著《一二·一運動始末記》,署的是聞先生的名字。懷遠一字一字讀下來,原本平靜的心忽而悸動了。開始像是水中的微瀾,漸漸似乎在水底,產(chǎn)生了暗涌,一點點地澎湃起來。沒來由,他的額頭上,滲出了密密的汗。皮膚下的潮熱,也順著血管,四處伸張滲透,東奔西突。他覺得自己整個人,仿佛被蒸騰起來了。

    這一年的七月中,榮瑞紅家里收到一封信??垂P畫,她認(rèn)得是寧懷遠的名字。他們家,以往從未來過一封信,因為沒有識字的人。她捧著這封信,有些不安,自己也不知是為什么。

    后來,她每每回憶起那一個瞬間,都在想,是不是其實應(yīng)該將這封信燒掉。這是一個女人的本能。任何的不尋常,哪怕蛛絲馬跡,對她尋常的生活,大概都會構(gòu)成威脅。但是,她還是將這封信,交到了寧懷遠手中,然后用輕描淡寫的口氣說,快看看吧,不知哪個女學(xué)生寫給你的。

    寧懷遠笑著拆開信。榮瑞紅看見,笑容在自己男人臉上,一點點地凝固。

    信里寄來的,是一張報紙,上面是聞先生的兇訊。

    事情發(fā)生在三天前,到達龍泉是一番輾轉(zhuǎn)。報上寫,聞先生主持《民主周刊》社的記者招待會,揭露一起暗殺事件的真相。散會后,返家途中,突遭特務(wù)伏擊,身中十余彈,不幸罹難。

    報紙在寧懷遠的手中抖動。榮瑞紅看看他一只眼睛里的光,像籠上了一層霾,完全地熄滅。而另一只眼睛,如同黑洞,深不見底。

    寧懷遠當(dāng)天晚上,將自己關(guān)在作坊里。寧瑞紅幾次起身,想去喚他回來睡覺。但她站在作坊門口,看見窗口滲出的一星燭光,終于沒有推開門。

    到了第二天清晨,她看到作坊里是空的,沒有人。

    她等了整個上午,沒有人回來。她終于不想等了,她出了門,發(fā)瘋一樣地找。從司家營,找到了麥地村、棕皮營,又找到了瓦窯村。

    第二天,她抱著孩子,去了寧懷遠的小學(xué)校。坐在門檻上,等到了晌午,校長領(lǐng)著她,去找學(xué)生的家長。她走進那些高門大戶,本是不卑不亢的樣子,可聽到旁人說起“貓先生”三個字,腳下一軟,就跟人跪了下來。她說,求求你,幫我找找我男人。他又瞎又瘸一個人,啥也沒帶,能跑到多遠去。

    村里人,燃了火把上山。又找了打撈隊,沿著金汁河,一點點地,從上游,一直找到下游。

    她不信。她一個人,又一直走到了青晏山。孩子餓,她由他哭。她一直走到先前和寧懷遠去過的瀑布。瀑布沒有了,水枯了。一滴水也沒有。她坐下來,和孩子一起哭。一邊哭,一邊叫寧懷遠的名字,然后又“瞎子”“瘸子”叫了罵了一遍。天越來越暗,她索性喊起來。喊出來,才發(fā)現(xiàn)聲音是干的。聲音落在了遠處,回音也是干的。

    打這一年的深秋,昆明師范學(xué)院門口,總是坐著一個婦人。昆師是新起的,以往是聯(lián)大的師范學(xué)院。

    這婦人很年輕,懷中總是抱著個幼兒。她一坐便是一天。這年月,亂離人不及太平犬,這種情形并不鮮見??蛇@婦人,一身不見襤褸,臉上不見悲戚之色。相反,她的衣著十分齊整,即使坐著,身姿也挺拔。她有時面前擺了些應(yīng)時的果蔬售賣,有時是一些針線織物。似乎也并不當(dāng)真做生意,只為了將自己和路旁的乞兒區(qū)分開來。身邊的孩子餓了,她順手就撈起一只水果,剖開來給他吃。久而久之,便成了學(xué)校門口的一道奇景。她一時眼神渙散,可只要有人經(jīng)過,特別是男人,目光立刻變得灼灼的,直勾勾地盯著那人仔細打量,直到人遠去。便有人笑說,這是不是一個花癡。但她并沒有什么逾矩的舉動,便都隨她去,見怪不怪了。

    榮瑞紅帶著寧生,便就這樣在昔日的西南聯(lián)大門口,等了整個秋冬。待到開春的一天,她忽然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塵土。她走到了翠湖邊上,沿著堤岸一路走過來,逢看見了大棵的樹,便停一停,辨認(rèn)那新綠的、鵝黃的葉子。她一邊走,一邊慢慢看,直到將這偌大的翠湖走了一個圈。

    待走完了,她定一定神,對寧生說,兒,回家去。翠湖邊上哪有什么梨花樹,他不會回來了。

    IX

    2006年7月9日,星期日,雨

    一棵美麗的菩提樹,

    那根子長得實在好。

    樹根隨著石頭伸展,

    向堅硬的巖石延伸。

    延伸到堅硬的巖石,

    威武鷹兒在此相聚。

    ——德欽“弦子”摘錄

    今天下了很大的雨。往阿丙村的路上水流很大,到處都是亂石溝。聽說下個月還要漲大水,路更難走,這么說,我還是幸運的。

    高反感覺也好了不少,從阿丙村往怒江去。阿丙村河兩岸巖壁有很多石刻,多是菩薩、羅漢和護法神的造像,我停下來臨了幾張。晚上,我跟著幾個藏民扎營在溫泉營地,當(dāng)?shù)氐牟卦捊小扒椤?。我學(xué)著他們,脫光了身子,泡到了溫泉里頭。暖和和的,再喝上一口青稞酒,實在太舒服了。抬頭望望,身旁就是浩浩湯湯的怒江水。我洗完澡,在四周溜達,發(fā)現(xiàn)“曲珠”附近的石刻更多。有佛像和腳印、手印圣跡,也有六字真言經(jīng)文。我在想,我為那些登山人塑的瓦貓,不知以后會不會被人看見。

    在一處噶拔希石刻下面,有一個石洞,藏民們都鉆了進去。他們告訴我,這是轉(zhuǎn)山路上必經(jīng)的“中陰狹道”,能夠順利通過,死后可以進入天國。圍繞卡瓦格博外轉(zhuǎn)的過程,就如同到中陰世界走了一趟,每個朝圣者必經(jīng)的象征性的死亡和再生。我也學(xué)他們從下層鉆了進去,在狹小黑暗的洞穴里匍匐爬行,經(jīng)過地獄,然后再屈起身體,從上層的天國里出來。有一個老僧人,一邊劇烈地咳嗽,一邊用石塊在平臺上搭起一個小房子,祈禱來生轉(zhuǎn)世。昨天,我看到他為一個轉(zhuǎn)山途中死去的老人在念《度亡經(jīng)》。這一路上艱苦,很多人體力不支。但對藏民們來說,能死在朝圣路上,是最大的福。

    榮寧生被人問起,你是個匠人,還是個讀書人?他總是回答,我是個讀書匠。

    他是龍泉當(dāng)?shù)氐奈哪?,但不考學(xué),也不出仕,就是個悠然見南山的性子。

    這樣的人,在一鎮(zhèn)八鄉(xiāng),其實不太多見。小伙子生得十分排場,高個兒,白皮膚,又不是本地人的形容。十幾年過去,對榮家的變故,鎮(zhèn)上的人其實有些不記得了。但寧生的成長,讓大家漸漸又回憶起了“貓先生”。換言之,這孩子日益清晰的輪廓,像是寧懷遠的復(fù)刻?;蛘哒f,將定格在人們記憶中那個殘缺的寧懷遠修復(fù)得完好如初。人們不禁感嘆時間與遺傳的力量。

    但寧生本人,對于父親自然了無印象,直到他在家里頭一本書中,發(fā)現(xiàn)了西南聯(lián)大的學(xué)生證。他翻開了,看到一張照片。上面是個和他長得幾乎一樣的人,但目光似乎比他怯些。他淡淡一笑,確信這就是被母親詛咒為“死鬼”的父親。他認(rèn)真地看了看這張照片,覺得它并不比父親的其他遺物更有吸引力。從幼時起,他的聰慧在龍泉遠近皆知。在村里的資助下,他在父親執(zhí)教過的學(xué)校讀完了小學(xué)。從此便不再升學(xué),榮瑞紅用鞋底追著他打,也沒有打消他執(zhí)意跟她學(xué)做瓦貓的念頭。但這并不影響他在家中的自學(xué)。寧懷遠留下的那些書籍,適時地派上了用場。他以強大的腦力吞吐著這些書,過目成誦。他和繼續(xù)讀中學(xué)的伙伴們玩的一個游戲,就是隨意翻開《古文觀止》的一頁,從任何一個段落開始背誦。背完一頁,便贏了一個饅頭。錯一個字,便輸?shù)粢粋€饅頭。直到聽者感到疲憊,打起了呵欠,他還在背,好像是沒有倦意的機器,最終直至對方舉手求饒。

    當(dāng)然這些書,在他長出唇髭的時候,就被母親燒掉了。這時候興起了叫作“破四舊”的風(fēng)潮。他看到了村里的許多變故。似乎以往的一些體面,都在化日之下,被凌遲與撥弄。他們家里,和“四舊”相關(guān)的,便是父親的遺物。母親關(guān)起院門,將那些書一本本地攤開,然后引火。這些書都很好燒,因為從未受潮。從他小時開始,每到梅雨季節(jié),只要出了太陽,母親就將這些書一本本地攤在院子里晾曬。母親并不識字,可是將這些書整理得停停當(dāng)當(dāng)?shù)?,次序絲毫不亂。其實,榮寧生并不怕這些書被燒掉,因為書上的每一個字,都如同烙印一般,印在了他的頭腦中?;鸸饫镱^,他看見母親迅速地將腮邊的一滴淚拭去了。在這個瞬間,他也迅速將那本書里的學(xué)生證藏進了自己的褲兜里。

    后來上山下鄉(xiāng)的年月,龍頭街來了一批知青。這些外面來的年輕人,和鎮(zhèn)上的同齡人,互相帶來吸引。但知青們的自矜,讓彼此的張望與打量楚河漢界,并未付諸行動。為了幫助他們接受“再教育”,龍泉公社便籌劃了一場背《毛主席語錄》的比賽。司家營大隊找到的青年代表是榮寧生。公社主任問起這孩子的來歷,說是貧農(nóng)出身,但一聽只是個小學(xué)畢業(yè)生,心里又不免犯嘀咕。大隊書記便說,您老不是常說,英雄莫問出處。

    榮瑞紅倒是緊張了。先前村里學(xué)習(xí)《毛主席語錄》,這孩子有些心不在焉,這時倒是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她便手里捧著“語錄”,要寧生一字一句地背下來。寧生說,娘,我說記住了,就是記住了。瑞紅便說,你這孩子,不知厲害啊。

    到了比賽那天,知青們摩拳擦掌。派出一個精精神神的小伙子,一開口,是厚實的播音腔,比鎮(zhèn)上大喇叭放出的還好聽。寧生也背,氣勢倒不如他,慵慵的,但字字也都在點上。那青年開口道:“獨坐池塘如虎踞,綠蔭樹下養(yǎng)精神,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寧生便對:“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dāng)水擊三千里。”青年道:“登山不怕高,只要肯登攀。”寧生對:“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鼻嗄甑溃骸肮軈s自家身與心,胸中日月常新美?!睂幧鷮Γ骸盀橛袪奚鄩阎荆医倘赵?lián)Q新天。”青年道:“如果不適應(yīng)新的需要,寫出新的著作,形成新的理論,也是不行的?!睂幧鷮Γ骸靶缕啃戮埔埠?,舊瓶新酒也好,都應(yīng)該短小精悍?!?/p>

    知青昂揚道:“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p>

    寧生對:“少年學(xué)問寡成,壯歲事功難立?!?/p>

    知青不禁有些著急,大聲道:“革命第一,工作第一,他人第一?!?/p>

    寧生搔搔頭,說,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吃飯第一?!?/p>

    有人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賽場上的氣氛,便有些欠嚴(yán)肅。這時候一個女孩子站起來,說,看來背語錄難分勝負(fù)。不如我們加賽,背“老三篇”。

    她便開始背《愚公移山》,聲音瑯瑯的,音樂似的。聽得寧生不由得恍神,他愣一愣,才跟上去,背的也是《愚公移山》。開始各背各的,但后來,寧生竟然追上了她。這么長的文章,一個是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一個呢,是當(dāng)?shù)氐凝埲谝?。兩個人的聲音像是兩脈泉水,匯聚一處,形成了和聲,竟然是分外好聽的。眾人聽得,有些嘆為觀止。背完了這篇,又背《紀(jì)念白求恩》,似乎都忘記了比賽的初衷,像是對歌一樣。

    待最后一篇《為人民服務(wù)》背完了,女孩說,我們這叫不分伯仲。還是毛主席的教導(dǎo),我們“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寧生回了家里,頭腦里頭便一直回蕩著這句話。瑞紅說,孩子,你今天算是贏了,還是輸了?寧生便脫口用普通話回她:“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比鸺t張了張嘴巴,便笑了。

    后來,寧生在路上又遇到了那姑娘。這時,他已經(jīng)知道了她有個很洋氣的名字,叫蕭曼芝。她就問他,榮寧生,你會背的東西可多?

    寧生說,不多。

    曼芝就說,我聽說,你會背全本的《古文觀止》。

    寧生說,嗯。

    曼芝便笑說,什么時候,背給我聽聽。

    寧生說,不好背,是“四舊”。

    曼芝便輕聲說,背給我一個人,你愿不愿意?

    寧生低下了頭,過了半晌,也輕聲應(yīng),嗯。

    寧生和曼芝坐在金汁河邊。他望著潺潺的流水,口中誦著《歸去來辭》。他念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p>

    曼芝忽而打斷他,慢慢開口道:“覺今是而昨非”說的倒像是現(xiàn)在的我。

    寧生便沉默了。

    曼芝問,榮寧生,你說,我以后的生活會是怎樣呢?

    寧生想一想,便接口道:“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p>

    曼芝笑了。這時候風(fēng)吹過來,河對岸的楊樹葉子簌簌地響,這女孩的頭發(fā)也被吹起來了,散發(fā)著一種寧生從未聞到過的女性的氣息。這和他母親的氣味是不同的。因為終日和陶土打交道,榮瑞紅的身上,是一種淡淡的溫暖豐熟的泥味。和村子里其他的女人們也都不同。蕭曼芝,有著清冽的植物的氣味,像是剛剛生長出的樹葉,滋潤了前夜的露水,在初生陽光下散發(fā)出的那種隱約的味道。

    榮寧生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候,女孩將手指放在了膝蓋上,那蔥段一樣細白修長的手指。她口中哼起了一支旋律,一邊用指尖打著節(jié)拍。這旋律榮寧生從未聽過,但聽得出是跳躍歡快的。像是一匹小馬駒,在草地上撒著歡。蕭曼芝的唇舌仿佛是某種樂器,彈奏著這支樂曲。榮寧生看見女孩睫毛密而長,將閉著的眼瞼蓋住了。

    待這旋律結(jié)束,她忽然張開眼睛,看身旁的青年人望著她。她并未躲閃,反而迎著榮寧生望回去,問他,好聽嗎?

    榮寧生點點頭。她說,這是個意大利人作的曲子。這支叫《春》,還有《夏》 《秋》 《冬》。以后你背《古文觀止》給我聽,我就都唱給你。

    他們再見面時,榮寧生將一只陶土制成的很小的動物送給蕭曼芝。蕭曼芝放在手心里,很驚喜。她問,你做的?

    榮寧生點點頭。她看這動物像是貓,可又有勇猛相貌,像一只小而逼真的虎。她問,這是什么?

    榮寧生回答說,瓦貓。

    榮寧生要娶一個知青的事情,在龍泉很快地傳開了。這孩子的執(zhí)拗,喚醒了人們的記憶,這記憶的一部分,也包括榮瑞紅自己的。她想,難不成真是血里帶來的。這孩子不聲不響,卻像當(dāng)年的她一樣有主張。

    這女孩的美,以及外鄉(xiāng)人的身份,都讓她覺得不踏實。她不再是當(dāng)年的少女,她懂得一個道理,是人拗不過時勢。

    她找到了大隊書記,尋求幫助。然而,此時的龍泉公社,恰在尋找一個知識青年扎根農(nóng)村的典型。他說,寧生娘,蕭曼芝是成都的資本家出身。她有心嫁給咱無產(chǎn)階級的孩子,也是幫了她進行自我改造。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廣闊天地,大有可為”。這不是喊喊口號,咱做父母的,可不能拖了孩子的后腿啊。

    曼芝嫁到榮家這段日子,對于寧瑞紅來說,是經(jīng)得起咀嚼的。她甚至一度想,或許是自己過于狹隘,這其實是時日的補償與成全。這孩子的溫柔與賢淑,并不遜于當(dāng)?shù)氐娜魏我粋€姑娘。盡管她舉止中有一種難脫去的令瑞紅警醒的教養(yǎng),是往昔生活的印痕。但她的眼睛里,總有安于命運的笑意,又讓做婆婆的十分安心。

    這個兒媳,除了有時作為扎根“典型”被公社安排去周邊大隊宣講經(jīng)驗,大多時間都在家里,向她學(xué)習(xí)家務(wù)農(nóng)活、針線女紅,甚至在她手把手下,學(xué)起做瓦貓的技藝,且很快就有模有樣。瑞紅看她砥砥實實將一塊陶泥擲在木案上,不禁深深嘆一口氣。曼芝不解地看她,她便說,這一把好力氣??上阍鵂敔斎サ迷?,要不看到這么個重孫媳婦兒,該有多歡喜啊。

    過門的頭一兩年,曼芝接連生下了兩個兒子。瑞紅便更放心了。她想,老榮家是有祖宗佑著的,是時運回來了。

    兒子和兒媳,都是安靜的人。曼芝進了門來,寧生仿佛更安靜了些。但他多了一種愛好,不知怎么,跟人學(xué)起了胡琴。可他拉出的調(diào),外頭的人,都說沒聽過。瑞紅便驕傲地說,你們懂什么。這都是我們家曼芝教的曲,都是外國人寫的。

    有人告到公社去,說中國琴拉外國的曲子,到底算封建糟粕,還是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

    大隊書記說,啥也不算,人曼芝是扎根典型,旁的人少給我放屁!可他有次也聽見了,對瑞紅說,你當(dāng)娘的,也讓寧生拉一拉《東方紅》。

    到兩個小子滿地跑的時候,村里的知青漸漸少了。聽說是都想辦法陸續(xù)回城了,有招工的,有病退的,還有獨子回家照顧老人的。

    瑞紅心里又打起了鼓,她問大隊書記,我們家曼芝,不會走吧?

    大隊書記嘆口氣,說,唉,這孩子,是真典型,實心眼兒。你不知道,前兩年,公社下來的招工、工農(nóng)兵學(xué)員的名額,都點了她的名。人家家里頭落實政策了,千方百計要她回去。曼芝一擰脖子,說,我男人孩子在龍泉,我家就在這里,哪也不去。她還讓我不要和你說,怕你心里不舒坦。

    瑞紅聽了,眼淚“唰”地就流下來了。

    大隊書記就說,這些年,我可看過了多少世態(tài)炎涼。瑞紅,你到底是個有福氣的人。

    又過了一年,有天晚上,瑞紅看小兩口兒都不說話。吃完了飯,她收拾了,剛剛走到廚房,就聽到兒子的聲音。雖然是悶著,話音內(nèi)里卻轟隆作響。

    她聽到寧生說,你這算什么,是在可憐我們嗎?

    曼芝不說話,靜靜地將兩個孩子拾掇了,上床去睡覺。

    她這才說,我不考。都荒下來十年了,考就能考得中?

    寧生冷笑說,蕭曼芝,你總明白,什么叫身在曹營心在漢。

    曼芝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說,這算是剛熬出來了,老榮家的瓦貓,也不是“四舊”了。咱這作坊,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堂屋里忽然沒聲了,瑞紅覺得蹊蹺,擦了擦手,還沒走進門,就聽到“咣”的一聲,一只大陶壇子砸到了地上。寧生漲紅了臉,眼里頭的光惡狠狠的。

    那是只酒壇子,屋里頭立時便充盈了米酒的味道。瑞紅想,這敗家子犯的什么渾!可惜了,九月才釀的新酒,剛出的糟。

    她忙俯下了身子,將那碎片撿起來,慌里慌張,一不留神,將虎口拉開了一道,鮮紅的血立時流下來了。

    蕭曼芝參加了一九七七年的高考,考上了昆明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是整屆考生的第一名。

    寧生喃喃說,怎么可能考不上呢。聽我背了十年的《古文觀止》。

    她去上學(xué)。畢業(yè)分配回成都,寧生硬生生地把婚跟她離了。村里人都說,榮家人做事,又不循例了。見的都是知青這邊尋死覓活地要離婚。他好,一個鄉(xiāng)下小子,硬是把城里的小姐給休了。

    榮寧生說,你給我走,凈身兒走,過你的生活去。你把娃都給我留下,凈身兒走。

    曼芝走那夜里,榮寧生拉了一夜的胡琴。

    這些外國曲子,給他拉得分外銳利激越。到了湍急處,像是給人扼住了喉嚨。這在龍泉人大約是最后一次,以后便再也沒有聽到他拉琴的聲音了。

    半年后,有天回到家的只有老大,老二不見了。問起弟弟,只是哭。再問起兩人干什么去了。老大說,出去找娘……弟弟走丟了。

    寧生出去找,找著找著下起了雨,越下越大,雷電交加。天像漏了似的,先是雨,再是冰雹。

    瑞紅坐立難安。天麻麻亮,雨停了。寧生回到家,搖搖晃晃地,肩膀上馱著孩子。

    一大一小都發(fā)著高燒,躺在床上昏迷。兩天后,孩子先醒過來,看著奶奶,張張口,卻說不出話。瑞紅問他,是餓了嗎?

    孩子點點頭。

    當(dāng)?shù)牡较掳胪?,才睜開了眼睛,也看著自己的娘,問,孩子呢?瑞紅說,醒了,剛伺候吃了一大碗粥。謝天謝地,你們爺兒倆嚇?biāo)牢伊恕?/p>

    寧生微微笑一笑,說,娘,我還困。

    瑞紅給他掖了掖被角,說,困了就睡,娘看著你。

    寧生就睡過去。半夜里頭,瑞紅打著瞌睡,忽然聽到他大喊一聲“娘”。瑞紅跑到床跟前,看著寧生臉紅紅的,使勁握住她的手,手心火炭似的。瑞紅跟老大說,快,快去央隔壁馮爺爺請大夫。

    寧生抬起眼睛,看著她,又闔上了。大夫還沒有來。她覺得緊握住她的手,漸漸沒有了力氣。手心也不燙了,一點點地涼了下來。寧生忽然又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盯著她。那雙瞳仁,大得要將她吸進去似的。他嘴唇開闔了一下,有絲笑意。瑞紅聽見他說,娘,我走了。

    瑞紅心里頭一沉,覺得寧生的手在自己手心捏了一下,倏然松開了。

    X

    2007年6月3日,星期日,晴

    印度秀麗的高山上,

    有棵沒有斧痕的樹,

    不忍心砍它繞三圈,

    舍不得回望它三次。

    ——德欽“弦子”摘錄

    今天,找到了第六只瓦貓,我不知道,會不會是最后一只。他們說,霧濃頂可以看到最美的卡瓦格博。可是這一天,忽然下雪了。夏天的雪,竟然也可以下得這么大,我只能影影綽綽看到山的輪廓。

    昆明的雪,下得太少了。偶爾下起來,大概也是在過年前后。明年過年,應(yīng)該在家里過了吧。上個月,在小學(xué)校里掐了一枝梨樹的枝條,都發(fā)芽了。我得想想怎么帶回去,種在院子里,這樣在家里也能看到梨花了。

    德欽的梨花,不知道在昆明,能不能開得好呢?

    回家前,我再去外轉(zhuǎn)一次卡瓦格博吧。

    村里人都說,榮寧生留下的后,一個是讀書人,一個是匠。

    榮之文考上了云南大學(xué)的新聞系,畢業(yè)后留在了昆明城里工作。陪在榮瑞紅身邊的是弟弟榮之武。小武小時候淋雨發(fā)了高燒,燒退后,人就啞了,能聽不能說。腦子不知是不是也燒得不靈光了,讀書再讀不進。但是他有兩樣好。家里不知怎么尋到了當(dāng)年他爺爺寧懷遠留下的一本字帖,《九成宮醴泉銘》。哥哥照著練,他也跟著練,竟然也練到有八分像。瑞紅就看出這孩子底子里是很靈巧的。是靈巧,而非聰慧,靈在學(xué)什么便像什么。帶他去趕鄉(xiāng)街子,看著路邊的貨郎拿著竹篾編蟈蟈。他入神地看。回家的路上,隨手從河邊抽了根蒲草,一邊走,一邊便將那蟈蟈給一式一樣地編了出來。

    可臨到上學(xué),打著罵著,就是學(xué)不進。他十幾歲上瑞紅便留他在家里,跟著學(xué)做瓦貓了。

    榮之文的攝像鏡頭,對著司家營61號的老宅子,這宅子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一顆印”。從取景框里看見,那神獸端坐在屋瓦上,身上覆著青苔,顏色有些舊,鼓著眼珠,仍是氣吞山河的模樣。

    最后的景是在自家取的。那天天氣特別好,陽光篩過樹影,星星點點地,落在了榮瑞紅的身上,小武從背后扶住她,另一只手幫她轉(zhuǎn)動了石輪。她坐在凳子上,抱住一只泥團。轉(zhuǎn)動中,那團泥漸漸生長出優(yōu)美的弧度。她的手,與窯泥渾然一體。泥坯在她的手心,仿佛越來越圓潤,圓潤中現(xiàn)出了一種光澤,漸漸站立起來了。

    后來,榮家收到了一封信,沒落款。信里頭沒有字,卻夾了幾張照片。照片是黑白的,看不出是在哪里拍的。信封上印著“迪慶藏族自治州文化館”。照片的背景,有的仿佛是當(dāng)?shù)夭孛竦姆孔樱幸恍┦沁h方的皚皚雪山,還有的是經(jīng)幡飄動的白塔。但是,他們看得很清楚,這些背景的前方,都是一只神獸。是一只瓦貓,形容清晰,是他們老榮家的瓦貓。

    信封在榮瑞紅手里抖一抖,掉出了一樣?xùn)|西。她屏住了呼吸,是一枚破碎的墨鏡鏡片。這鏡片的式樣,是很久前美軍飛行員的機師鏡,如今已經(jīng)不多見了。榮瑞紅顫抖著手,將那鏡片覆在自己的眼睛上,朝窗外看去。太陽就沒有這么猛烈了,世間萬物,都被籠罩上了一層昏黃。

    我闔上了手上這本紅皮的日記本。

    貓婆看了我一眼,神色十分平靜。她抬起頭,目光落在了窗邊的櫥柜上。榮之武走過去,打開抽斗,拿出一只鐵盒子。這是只月餅盒,上面畫著神態(tài)喜慶的嫦娥,腳下是身形不成比例的玉兔。大概生了銹跡,啞巴仔打開得有些吃力。

    終于打開,他從里面翻找,取出了一沓相片,遞到我手里。又翻了一會兒,拿出了兩本證件。翻開,其中一本已經(jīng)泛黃,上面寫著“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入學(xué)證”,注冊日期因有洇濕的痕跡,已經(jīng)看不清了。左頁下方貼著一個青年的照片,頭發(fā)茂盛,凈白臉,目光柔軟而青澀。另一本是個記者證,這張上的也是一個年輕人,他的神情則要昂揚得多,但那眼睛的形狀、寬闊的額角,與先前的青年都如出一轍。我抬起頭,見啞巴仔將這兩張證件放在了自己胸前,“啊吧啊吧”地對我比畫著。

    是的,他們的臉,五官、骨相、每一個動與靜的細節(jié),疊合在了一起。

    我將筆記本里的照片,一張張地攤開在桌面上,和啞巴仔拿給我的照片比較。終于發(fā)現(xiàn),它們有著一一對應(yīng)的、相似的景物。盡管因為季節(jié)、房屋修葺、公路、植被與地形的變化,造成了周遭環(huán)境的更變,但是你仍然能夠辨認(rèn)出那是世轉(zhuǎn)時移,經(jīng)歷了歲月的同一處地方?;蛟S,是因為那復(fù)刻般的攝影角度,都有同一只瓦貓。

    這瓦貓如我在德欽與龍泉所看到的任何一只,有著闊嘴、尖利的牙齒、碩大的肚腹,以及勇猛如虎的神情。

    尾聲

    回到香港后,我曾給拉茸卓瑪打了一個電話,問起她仁欽奶奶的情況。她說,仁欽奶奶去轉(zhuǎn)山了。她和村里的大多數(shù)人不同,每年村里梨花開放,她都會去外轉(zhuǎn)卡瓦格博朝圣。

    我問,那她什么時候回來呢?

    卓瑪想一想,回答說,轉(zhuǎn)到她心中的圈數(shù),她才會回來。那時梨花應(yīng)該還開著吧。

    原刊責(zé)編??? 孟小書

    【作者簡介】葛亮,原籍南京,現(xiàn)居香港。著有小說《北鳶》《朱雀》《七聲》《謎鴉》《浣熊》《戲年》,文化隨筆《繪色》,學(xué)術(shù)論著《此心安處亦吾鄉(xiāng)》等。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俄、日、韓等國文字。曾獲首屆香港書獎、香港藝術(shù)發(fā)展獎、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獎首獎、臺灣梁實秋文學(xué)獎等獎項。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周刊全球華文十大小說”。2016年以新作《北鳶》再獲此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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