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開始寫小說是在1986年,之前幾年我一直在寫日記,寫了幾大本,論字數(shù)應(yīng)該在幾十萬??偟恼f,我是個耽于內(nèi)心的人,不愛熱鬧,不善言辭,寫日記是我放松的一種方式,也是習慣。
我喜歡把自己交給自己,交給日記本。
在我對門的宿舍里,有一個福建人,姓楊,他也每天要在日記本上涂鴉一陣子。我有意接近他,慢慢地交成了朋友。有一天他告訴我一個秘密,說他日記本里記的不是日記,而是小說。
他在寫小說!這確實是個天大的秘密。
雖然校方?jīng)]有明文規(guī)定,學員不能寫小說,但我們還是不敢肯定,這會不會“惹是生非”。
作為軍校學員,我們的舉動似乎都是被明文規(guī)定了的,沒有明文規(guī)定的事,我們吃不準對錯,一般都以小心為妙,不做為好。
所以,小說最好是寫在日記本上,暗度陳倉,以免犯了哪位教員內(nèi)心私設(shè)的規(guī)矩。
他還告訴我,小說和日記的不同之處就在于,日記記的是真事,真人真事,有據(jù)可查,小說寫的是假事,比如把教數(shù)學的張老師和教專業(yè)課的黃老師寫成一對秘密的戀人,這可能就是小說。
我的小說之門似乎就是這樣洞開了。這一年,我寫了第一篇小說,當然是寫在日記本上的。我寫的是一位高度近視的老人走錯廁所的故事,楊朋友看了,認為不錯,建議我改一改投給南京的《青春》雜志。
我改了,投了,像投進了蒼茫大海里,杳無回音。盡管如此,卻并不氣餒,依然“潛心創(chuàng)作”,大有點癡心不改、樂在其中的意味,以致荒疏了學業(yè)。到了畢業(yè)前,我的專業(yè)課成績在班上幾乎落到了最后幾名,但我不以為恥,因為“我會寫小說”。那段時間,寫小說成了自我欣賞甚至鄙視專業(yè)的一面鏡子,極大地滿足了我青春的虛榮心、反叛心。
但其實那時寫的所謂小說,都是一堆狗屁不通的垃圾。真正有點感覺是到1986年,我看了美國作家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我的第一感覺是,它像一個反叛青年的日記,第二個感覺——我覺得我應(yīng)該像以前寫日記一樣地寫小說。
繞了一大圈,原來小說可以像日記一樣地寫!這個發(fā)現(xiàn)給了我熱情和力量。
于是我回到了過去,回到一個人喃喃自語的狀態(tài),就這樣折騰出了一個近兩萬字的東西,我給它命名為《私人筆記本》。先投給《福建文學》,退了,但編輯覺得是個好東西,退稿時專門附了信,鼓勵了我,還客氣地邀請我去他家玩。
我也去了,還帶去了又一篇小說,但編輯看了覺得還不如《私人筆記本》。
就在這時,軍區(qū)文化部在上海辦了個文學創(chuàng)作班,給我們單位一個名額,由宣傳科來落實人頭,前提是去的人必須要帶一篇小說。當時我跟宣傳科一名干事有些接觸,他知道我在寫小說,就安排我去了。
我?guī)サ木褪恰端饺斯P記本》,當時負責辦班的幾位作家,像江奇濤、何曉魯,看了非常振奮,把我隆重地推薦給了當時很走紅的作家,也是《昆侖》雜志社的編輯海波。海波看了,也覺得不錯。小說最后更名為《變調(diào)》發(fā)在《昆侖》1988年第1期——這就是我的處女作。后來我的一個中篇,即《人生百慕大》,也是發(fā)在《昆侖》上的,1988年第5期,還得了《昆侖》雜志當年的優(yōu)秀作品獎。
就是憑著這個獎,第二年我上了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
軍藝當時很火,走出了莫言這樣的大作家,以至于當時有人在會上戲言道:軍藝是作家茁壯成長的沃土,到了這里,你即使是一支筷子,也會長成一棵竹子。激動得我好像看見自己已經(jīng)立竿見影、蒼翠欲滴了。但是兩年后,當我離開軍藝時,我覺得我還是一支筷子。換句話說,我在軍藝沒有打開門,但也沒有關(guān)上門。
我的小說之門自打開之后,似乎就關(guān)不上了。既然關(guān)不上,就死命地打開它吧,打不開也要打。
這是多年來我聽到自己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我覺得就是這句話告訴了我小說的秘密。
(離蕭天摘自微信公眾號“麥家陪你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