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長春
2010年7月中旬,我剛在五臺山的一家賓館安頓好,就接到三姐打來的電話,說父親最近吃飯老是噎著,只能吃些軟的面食和稀飯。
我一直認為,父親吃飯快與他的早年經(jīng)歷有關(guān)。爺爺去世時,父親才兩歲,后來奶奶又出姓嫁人,孤苦伶仃的父親在幾個叔伯家過活,像浮萍一樣在幾家之間飄來蕩去,吃不飽是經(jīng)常的事。1950 年,父親參軍去了朝鮮,參加了保家衛(wèi)國的抗美援朝戰(zhàn)爭,由于防空道陰暗潮濕,父親染上了肺結(jié)核,九死一生,能夠活著回來的確幸運。
旅游回來后,三姐打電話來說父親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飯量也小了許多,只能吃下一點點兒,要我?guī)Ц赣H去醫(yī)院看看。
周六,我和妻子起得很早,到家時還不到七點,我把車停在自家的場地上,一下車就看到父親坐在客廳左側(cè)房門邊的躺椅上,那是他固定的位置,多年來一直如此。
我后來發(fā)現(xiàn),那是個很好的位置,他可以整天看見門前來來往往的熟人,尤其我們每次回家,他坐在那兒不用起身就可以遠遠地看見我們。冬天的下午還可以曬太陽。
躺椅的左側(cè)放一個收音機,右側(cè)放著一個保溫杯,他喜歡擰開蓋子只喝一小口,喝完后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手帕擦擦嘴。父親較瘦,躺椅上總是墊著一塊我外甥小時候用過的棉包被,冬天能保暖,平時又能防躺椅的藤條硌屁股。
父親去世多年后,每次回到老屋,打開門,我的目光總是先定在那個熟悉的位置,好像父親還坐在那兒,慈祥地看著我。
見我們回來,父親沒有起身,也沒有說什么,眼神很黯淡。簡單幾句后,我扶著父親上車,他艱難地站起來,我猛地發(fā)現(xiàn)他的兩條褲筒空蕩蕩的,父親明顯地瘦了很多,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嗓子就硬了。
我們沿舒曉路到了縣醫(yī)院,胃鏡室在四樓,沒有電梯,三姐讓我背著父親上樓,我蹲下來,父親伏在我的背上,雙手摟著我的脖子,我兩手向后托住他的雙腿,本以為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起身,沒想到我輕易地就站了起來,根本沒感覺到他的體重,父親干瘦的骨骼硌著我的后背,我感到背上的父親像極了我小時候背過的一捆干柴,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堵住了我的胸口。
胃鏡做完后,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食道癌晚期!考慮到父親年歲已高,體質(zhì)很差,醫(yī)生不建議做手術(shù),還是保守治療為好。我拿著那張檢查報告單,呆立在走廊上,好久沒有說話,妻子把我拉到走廊的另一端怕我的表情被父親看見。
我再次把父親背下樓,上車后,父親也沒問檢查的結(jié)果,妻子打圓場說有點兒炎癥,回家吊吊水就好了,一出醫(yī)院大門我卻跑錯了方向,經(jīng)河棚一路繞道回家,那一天,我竟然繞舒城跑了一圈兒,這一圈兒也是父親早年工作常跑的地方。
之后的每個周六,我們一家三口都一早回來,傍晚才走。父親的身體一天天衰弱,進食越來越困難,有時喝點兒水都會吐出來,開始他還能坐在躺椅上吊水,和村里的人拉拉話,后來只能躺在床上吊水,有時喃喃自語:“吊了這么多藥,怎么不見效果呢?”
臨近村子的人來了,遠遠近近的親戚們也來了,來的人大多說些安慰寬心的話,父親對自己的病好像知曉了,精神一天天委頓下來,眼角總是濕濕的,每次回去我都不敢對視他渾濁無助的眼神。
一個周六下午,我和姐夫幫父親洗了個澡,當(dāng)我?guī)透赣H脫下衣服的那一剎那,我看到的不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父親,而是一個皮包骨頭,瘦骨嶙峋,只有一息尚存的骨架子,我淚流滿面,不能自已。癌癥怎么就不能放過一個自小無父無母,吃過那么多苦,一生豁達而與世無爭的人?
父親躺在床上,臉一直朝床的內(nèi)側(cè),可能他是不忍我們看到他痛苦的樣子。
周五晚上,學(xué)校有自習(xí)課,我剛到教室門口,內(nèi)心特別難受,從學(xué)?;氐郊液?,就無緣無故地開始收拾起行李,妻子問我干什么,我說要回家,那種像掏空了心一樣的難受。妻子打通了姐姐的電話,家里人問父親要不要我馬上回去,父親艱難地點點頭。
回家的途中,我接到了父親去世的消息。回到家,我來到父親的床前,摸著他余溫尚存的手,任淚水肆意流淌。
老家的規(guī)矩,喪事要三天,不知父親是出于哪種考慮,幫我省去了第一天,第二天就是國慶節(jié),父親基本沒讓我耽誤高三學(xué)生的課。喪事辦完,剩下就是父親的“頭七”到“七七”燒紙和化庫的事,妻子眼淚汪汪地說:“爸把每個七都安排在周日,就是怕耽誤了我們上班?!?/p>
一位怎樣的好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