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禹
這是埋藏在我心底多年的一篇文章,幾次動筆又都放下了。
然而,離開臧老越久,我的思念愈深。2010 年中秋前的一天,臧老的女兒臧小平約了幾個朋友來她的新家吃飯,有我。在這次愉快的聚會上,小平姐給了我一個意外的驚喜:她在《臧克家全集》第一卷的扉頁上工工整整地題寫道:“小平代父親贈培禹存念臧小平2010 年9 月”。
捧著臧老厚厚的“全集”,一種“體溫感”傳導(dǎo)過來,我的思緒,一下被再次撩撥起來,不能自已……
1982 年,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北京日報》社。臧老知道我主動要求下農(nóng)村采訪,很高興,他對我說:“對,這樣才能多接觸實際,打下厚實的底子。”由于工作緊張,我?guī)缀醪辉趺磳懺娏?,沒有作品,倒覺得不好意思去見臧老了。沒想到,老詩人卻依舊關(guān)心著我這個“小朋友”——我寫的一些通訊報道,他也看到了。
不能不提的是,1989 年下半年到年底,我的工作、生活都曾跌到了谷底。我自覺落魄,很久沒有去見臧老了。正是在這段苦悶的日子里,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個大信封,打開一看,不禁心頭一熱:臧老親筆書寫了他的詩送給我。我默默地念著——
萬類人間重與輕,
難憑高下作權(quán)衡。
凌霄羽毛原無力,
墜地金石自有聲。
拙作一絕,錄贈培禹同志存念臧克家
我有一種力量油然而生,夜里難眠,我拿起筆開始寫起詩來……
記憶中還有一個日子,1995 年7 月1日,我陪從新疆來的“西部歌王”王洛賓老人去拜望他神交久矣的臧老。
我知道,年已91 歲高齡的臧老,近年身體一直不太好,極少會客,我很久不忍上門打擾了??蛇@天,為了實現(xiàn)也已82 歲的老音樂家王洛賓的心愿,我還是按響了趙堂子胡同15 號那扇朱紅色大門上的電鈴。照例,沒有預(yù)約。來開門的是鄭曼阿姨,她熱情地把我讓進(jìn)院里。我猶豫了一下,說:“今天,我陪王洛賓先生逛逛北京的胡同,路過這兒,想見見臧老,不知……”
“王先生在哪兒?快請進(jìn)!”鄭曼阿姨一邊熱情地攙扶著洛賓老人,一邊帶我們走進(jìn)客廳。
我們在我再熟悉不過的寬敞的客廳落座后,鄭曼阿姨去臧老的書房兼臥室通報。這時,蘇伊一家三口,過來向洛賓先生問好,蘇伊可愛的小女兒文雯連聲叫:“西部歌王爺爺好!”一會兒,臧老從書房走出來,向王洛賓伸出了雙手,王洛賓迎上前去,兩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詩人與歌者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那天,他們所談甚歡,話題涉及中國詩歌的民族繼承、傳統(tǒng)民歌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民歌的傳播等等。鄭曼阿姨時時要來提醒:“你心臟不好,不要太激動??!”臧老總是揮揮手,說:“不礙事?!庇腥さ氖?,臧老的小孫女文雯,這時纏著“西部歌王爺爺”,要求爺爺唱一首歌。王洛賓風(fēng)趣地說:“請客人表演,你得先表演,怎么樣?”不想,還在上幼兒園的小姑娘一點兒也不發(fā)怵,她帶有舞蹈動作地唱起來:“掀起你的蓋頭來,讓我來看看你的眉。你的眉毛細(xì)又長啊,好像那樹梢的彎月亮……”童聲童趣,給兩位老人帶來很大的快樂。
臧老一邊鼓掌一邊對王洛賓說:“你的歌有翅膀,很多人都會唱……”
洛賓老人拿出一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版的《純情的夢—— 王洛賓自選作品集》,翻開扉頁,在上面寫了“臧克家藝兄指正洛賓1995 年7 月1 日”,送給老詩人。臧老讓夫人取來新近再版的《臧克家詩選》,在扉頁上寫下“洛賓藝兄存正克家1995 年7 月1 日”,回贈給老音樂家。
王洛賓翻開厚厚的詩集,對臧老說:“小朋友剛才唱完了,該我了。我即興為您的一首詩譜曲,然后唱給您聽聽,看您滿意嗎?”王洛賓選的是一首臧克家寫于1956年的題為《送寶》的短詩。他略作構(gòu)思,便放開喉嚨——
大海天天送寶,
沙灘上踏滿了腳印,
手里玩弄著貝殼,
臉上帶著笑容,
在這里不分大人孩子,
個個都是大自然的兒童。
歌聲婉轉(zhuǎn)抒情,十分動聽,臧老聽罷高興地站起來,連聲稱贊,并意味深長地說:“好聽的歌子在生活中,你的旋律是從那兒來的。”
王洛賓鄭重地對老詩人說:“我要再為您的詩譜寫一首曲子,會更好的?!?/p>
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太快,眼看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和洛賓先生只好向老詩人告辭。臧老說:“今天很難得,來,我們多照幾張相吧?!彼€把一直在旁邊為我們拍照的攝影記者王瑤叫到身邊,讓女兒蘇伊為我們拍了一張合影。
當(dāng)我就要邁出客廳的門時,臧老忽然叫住我,拉著我的手說:“我們兩個再留個影吧。以后機會怕不多了。”當(dāng)時,我對臧老的身體非常樂觀,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他說:“您別這樣說,瞧,您的身體多健康啊!”
就在客廳的門口,臧老緊握著我的手。王瑤早已端起相機,為我和敬愛的臧老拍下了珍貴的最后一張合影。
此后不久,我收到了王洛賓先生從廈門寄來的信,信中附有一頁歌篇,是他為他的“藝兄”臧克家的名篇《反抗的手》創(chuàng)作的歌曲。他囑我轉(zhuǎn)交臧老。曲子用了D調(diào),4/4 拍,旋律高亢而有力。這,也許是這位著名作曲家最后的創(chuàng)作了。
我拿著王洛賓的歌篇和我新寫的兩篇文章,又一次來到趙堂子胡同15 號。可臧老因身體不適已住進(jìn)醫(yī)院。我不死心,從盛夏到深秋的一段時間,我?guī)状芜甸_那扇朱紅色的大門,還是那熟悉的院落,還是那熟悉的客廳,還是那門前的海棠和丁香樹,卻仍不見臧老的身影,我心里異常失落,一陣陣傷感襲來,更十分惦念他……
終于,臧老的信到了:
培禹:
久不見,心中不時念及你;懷念你父親。(我的父親李裕義,一位普通的退休工人,卻與臧老交誼不淺。父親病重中想念臧先生了,就給臧老撥了電話。臧老放下電話就來看望他。父親1992 年去世時,鄭曼阿姨曾來家里表示哀悼——筆者注。)
我患了一場重病,住院已九個月了,現(xiàn)在,病情好轉(zhuǎn),在慢慢恢復(fù)中,不久將出院回家休養(yǎng)。
得到你的文章,我與鄭曼都讀了,寫得很好……
謝謝你送我們這么多寶貴的照片。
握手!
克家
96,3,31 日燈下、床上
鄭曼蘇伊小平問好!
作為臧老這位詩界泰斗的一個“忘年交”小友,30 多年了,我曾多次得到過他的教誨和關(guān)愛。但在老詩人生命的最后幾年,耄耋之年的他久病住院。我一直想去看望,又都忍住了。
轉(zhuǎn)眼,1999 年來臨了。我所在的報社進(jìn)行了力度較大的改革、改版,由我牽頭籌備創(chuàng)辦北京日報的《生活周刊》。出于辦報的需要,也是出于對臧老的想念,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寫信請臧老給我們的《生活周刊》題寫刊名。很快,一封印有“中國作家協(xié)會”字樣的信件寄到了我手里。急忙拆開一看,是臧老那熟悉、雋秀的墨跡:“生活周刊臧克家題”。鄭曼阿姨特別附了一封信,她在信中寫道:“克家同志久病后,已無力思考、寫作,題欄名還可以。今下午他精神較好,題就《生活周刊》,現(xiàn)寄上,請檢收。他年已九十有四,生活已不能自理,每時每刻都得有人照料,所幸頭腦還不糊涂,但常用字好多寫不上來了。謹(jǐn)告,勿念……”
這信使我更加想念臧老,鄭曼阿姨十分理解我和許多臧老的好友、學(xué)生們的心情,她曾在電話里對我說:“等克家的病情穩(wěn)定住了,醫(yī)生允許的話,我打電話給你……”
從此,我一直在盼一個給我?guī)硇老驳碾娫?從此,我也更加想念臧老。1999 年新春佳節(jié)就要到了,平生多少年來從不大會給朋友寄賀卡的我,出于對臧老的思念,精心挑選了一張賀卡,在精美的圖案旁我抄寫上了臧老《致友人》詩中的名句:“放下又拾起的,是你的信件;拾起放不下的,是我的憶念?!苯o老人家寄了去。
想不到,我竟收到了臧老的親筆回信。還是那再熟悉不過的藍(lán)墨水鋼筆字體,臧老在信中親切地說:
“收到寄來的賀年卡,很欣慰,上面幾行字,多少往事來到心中,感慨系之!……多年不見,甚為想念。我二三年來,多住院。出院將近一年,借寓‘紅霞公寓養(yǎng)病,與鄭曼二人住,閉門謝客,體力不足,已94歲了。我們初識時,你才十八九歲,光陰過客,去得太多。我親筆寫信時少,因為想念你,成為例外……”
讀著臧老的信,我的鼻子酸酸的……
2004 年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之夜,臧老走了。
新華社記者在第一時間發(fā)出了通稿:“我國文壇再失巨擘,99 歲的著名詩人、作家臧克家2 月5 日晚8 時35 分與世長辭,一輪明月、萬家燈火伴他西行?!蓖ㄆ柡鴮﹃袄系某缇矗魈手姷囊饩?。
我相信人與人之間的心靈感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