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3月,我們五個廠辦學校的補習生集中到了縣通機廠上學。大約半月后遷到了偏中。
還在通機廠學校的時候,就聽同學說起,偏中有個叫張堉的老師,非常了得,現(xiàn)在是文科補習班的語文老師。
我熱切地盼望著哪一天能轉(zhuǎn)到偏中的文科補習班。
五月初,我有幸轉(zhuǎn)到了這個班。
轉(zhuǎn)入這個班的第一天,剛在教室坐定,正碰上張老師給同學們發(fā)語文作業(yè)本。他一身淺灰色褲、褂,戴頂鴨舌帽,左手托著一摞作業(yè)本,右手挨個給同學們發(fā)作業(yè)本,邊走邊發(fā),啪啪啪,又快又準,一個不差,我驚訝異常。這么發(fā)作業(yè)本??!
接下來,便是老師抑揚頓挫的講課聲。
詩人是如何產(chǎn)生的?憤怒出詩人。這是魯迅先生說的……
散文,貴在形散而神不散……
朱自清的散文為什么那么令人心醉?就在于細節(jié)的描寫和感情的細膩。
接著大段的朱自清的散文玉珠般從老師口中吐出。
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典型環(huán)境下的典型人物,怎么塑造呢?看過小說《林海雪原》嗎?那里面有個蝴蝶迷,是個土匪頭子,多么丑陋,多么兇殘,可真實的蝴蝶迷卻真是蝴蝶也迷她,但在作品中就不能那么寫她。
我上學的時候,學校請來了孫大德,就是《林海雪原》中的長腿孫達德的原型。他是來給我們講曲波是怎樣寫《林海雪原》的。他一進教室第一句話就說,我知道同學們在看我什么,是看我腿長不長,其實一點也不比別人長,說我長腿,是作品的需要。
老師娓娓道來。我們?nèi)缱砣绨V。
一節(jié)課就在我們?nèi)圆粷M足卻又不得不在陣陣下課鈴聲中結(jié)束了。
我的同桌高峰寫出了一部中篇小說《小石匠》,厚厚的、整整的一本稿紙交給了張老師。
他說他很緊張,他忐忑地期待著。
過了兩三天吧,上課鈴響過之后,老師拿著高峰的《小石匠》的稿子進來了,他徑直走到我倆的桌前,輕輕地把稿子放在高峰面前,說,文字很流暢,故事也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但是現(xiàn)在不是寫小說的時候,要一門心思考大學,考上了大學,將來工作了,有了真正的生活體驗,再寫不遲啊。
1980年夏,我讀大學的第二個學期,一天下午,作家馬烽來給我們作報告,休息期間有同學遞條子上去,說他投過幾次稿,均給退了回來,問如何才能寫好小說并能發(fā)表。馬烽說,你們現(xiàn)在的任務就一個,把書讀好,大學畢業(yè)了,走向社會,有了生活不愁寫不出好小說。
一下子,張老師對高峰的那段話和當時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
老師的辦公室就在我們教室后面,他的辦公室白天從來沒見鎖過門。辦公桌上有兩本《文學》,應該是老師上初、高中時的課本。課間,我常常跑到老師的辦公室,偷偷地看這兩本書。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桌子上有張雁玲的一篇作文,沒有批改。第二天去了,仍在那放著,沒有批改。張雁玲是老師的大女兒,我很詫異,因為我的作文只要交給老師,老師很快就給批改出來了。
學生只要有一丁點閃亮的東西,老師都能發(fā)現(xiàn)并展示在同學們面前。讓這個閃亮點放大,讓這個同學提振信心,讓其他同學得到啟發(fā)。
秦永旺同學的一篇作文,深得老師贊賞。老師聲情并茂地給我們讀完了全文,最后一句,“我為文學,不亦樂乎。”他說,一個古文言虛詞用在這里多么自然,多么貼切,沒有一點做作的感覺,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廣秀榮同學的《喇叭褲究竟能不能穿》的議論文中有這么一句:“既然商店賣喇叭褲,我們就能買,既然能買,就能穿?!崩蠋熗瑯咏o我們讀了這篇作文,聽到這句話,同學們笑了。老師也微微一笑,說,議論文鮮明的觀點固然很重要,但嚴密的邏輯也是必不可少的,廣秀榮同學這句話的邏輯也是別具一格的。
學生不論有多么幼稚的表現(xiàn),老師都會循循善誘,悉心指導,從來都不會叫你難堪。一次小測驗,翻譯一段古文,是樂羊子妻的故事,其中一句“拾遺金一餅”,我給譯成樂羊子拾了一塊金黃色的玉米餅。老師把卷子放在我面前,他已用朱筆改過了,是拾了別人丟失的一塊金子。我一下子覺得臉頰發(fā)熱,既好笑又難為情。老師說,好多同學都容易犯這個錯。
1979年春季,全省搞了一次語文競賽,我參加了。全縣只有兩名同學及格,我的成績是59.5分。成績下來后,老師問我,你怎么不及格呢?我頓覺渾身不自在,低著頭囁嚅道,我把作文題的“四五運動”看成了“五四運動”。老師說,你還是有點粗心啊。
1978年,我高考失利。老師擔心我就此放棄,特意捎話給我,叫我一定再補一年。
開學的第一天,老師就給我打氣。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設想我考上大學的情景。說,明年你考上后,老父親到郵政局給你匯款,人家問,你往哪里匯?你父親說,北京大學,又問,往北京大學匯款干什么?你父親很自豪地回答,我兒子在那里上學。一剎那,周圍投來的都是羨慕的目光。同學們笑了,老師也笑了,說,最不濟,也能考上山西大學。
我勉強考上了山西大學。
上學前,我去老師家坐了坐。老師說,中午一定要在他家吃飯。午飯時,師母端上了香噴噴的面條,我一口氣吃了三大碗。老師看我滿頭大汗,怕我拘謹,不敢再吃,就說,他在我這個年齡,至少能吃五碗。我果真又吃了一碗,那是我平生吃得最香最飽的一頓面條。
入校不久,我和閻晶明、李存虎同學就給老師寫信,匯報了我們?nèi)雽W的情形。老師很快就給我們回了信。我們仨一起共讀來信,看到老師那瀟灑大氣的手跡,我如同看到老師一樣。信中對我們的勉勵和在課堂上一樣,那么親切、自然。
沒過多久,老師托人給我捎來五元錢,說是教育局知道我家庭困難,特別給的救助。后來我留心到,教育局根本沒有這回事,是老師顧及我的自尊,找了這么個說法。
再不多久,我們聽到了老師出任偏關中學校長的消息。我們異常欣喜,一起議論,老師對教育事業(yè)的忠誠、熱愛,終于可以惠及到更多學子身上了。
假期里,我們一回到縣城,首先想到的就是一起去看老師。見到我們,老師很客氣地說,大學生回來了,然后笑笑,讓我們坐下,給我們一個個敬煙,輪到我,我說不會吸煙。一會兒再敬,仍要讓到我。他不讓任何人感到受了冷落。
我們滿臉的興奮,滔滔不絕地講學校,也講我們自己。老師認真地、靜靜地聽,不輕易打斷我們。偶爾說到山大老師,老師會問,馬作楫還在山大吧?還是教詩歌嗎?顧植呢?他講完課,總是滿胸脯的粉筆灰。我和晶明搶著說,是的是的,馬老師仍講詩歌,顧老師還真是一胸脯粉筆灰。老師笑著說,他們都教過我的。
有時,我會說到我在電灌站讀高中時的老師,我說時無意,老師卻聽得有心。再一個假期回來,我發(fā)現(xiàn)我曾跟老師說過的那個老師已調(diào)到偏關中學了。
天很晚了,我們該走了,老師和師母也該休息了。老師一定要送我們出來,他站在門口,看我們走得很遠了,我們回頭,揮揮手,幾乎看不清了,他才回去。
我們在課堂上還未學到的東西,老師無形中教給我們了。我們這一茬學生,正是在“文革”中長大的。大潮流中,我們腦中灌入的常常是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東西,知書達理,我們也才開始邁上門坎。這也使我又想起當年課堂上老師講的“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他說,這是《紅樓夢》里的一句話,真正的好的文章不只表現(xiàn)在文字上,而是體現(xiàn)在生活中。
大學畢業(yè),我被分配回家鄉(xiāng)。老師希望我能到偏關中學,看到我不太情愿的樣子,老師說,我才住一間窯洞,給你兩間,讓老父親和老母親也住下來。我說,我患有慢性咽炎,醫(yī)生說除了煙酒,最怕的就是長時間的講話了??次艺f到這個份上,老師輕輕嘆口氣,顯出略帶遺憾的神情。
我終于未去偏關中學,但我常去老師家里。每到高考結(jié)束,成績出來的時候,老師會興高采烈地說起他得意的學生,誰誰誰考了多少分,上了什么大學,如數(shù)家珍。老師記憶力驚人,那些學生的名字、分數(shù)、所上學校的名稱都能脫口而出,個別本很優(yōu)秀但未能如愿的學生他也能說出他們的名姓來,同時不無惋惜又充滿疑慮地說,這種考法恐怕也有問題吧。
為了偏關,為了全縣上了中學的學生,他會盡最大努力搜羅全縣最優(yōu)秀的教師。他說,偏關最好的教師就該到偏關中學來。一些社會上突出的人才,他也要想辦法招來。有一個農(nóng)民身份的村里人,字寫得漂亮,張老師讓他給學生們上書法課。這是教學大綱所沒有的,但老師認為練好字受用無窮,它能使人收斂浮躁之氣、保持精力集中,對于孩子健康成長能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前面說到的秦永旺,雖未考上大學,老師惜其文采,也把他招到學校來。遺憾的是這些人未能長期留在學校。盡管如此,偏關中學還是使人感到清風習習。有人說偏關中學的張堉就是當年北京大學的蔡元培。
1983年冬,雁玲跟我說,他們?nèi)铱峙乱乩霞曳陉?。我心里一驚,真的要回去嗎?幾十年過去了,老師終于沒有回去。他哪里舍得離開偏關這塊貧瘠的熱土呢!
偏關中學校長,老師一當就是十七年,這在偏關中學的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連同他在講臺上的時間,約有三十年之久。他的學生遍及全國,隨著國門開放,走向世界的也很多,可謂桃李滿天下。
一次閑聊中,老師突然問,閻晶明在中國作協(xié)?我說,是。又問,他做什么呢?我說,他現(xiàn)在是中國著名的文學評論家,具體的工作是在做著《文藝報》的總編。老師問,是當年茅盾、丁玲當過總編的《文藝報》嗎?我說,是的。我突然覺得老師老了。閻晶明是他最為得意的學生之一,他對晶明現(xiàn)在的情況應該是比較清楚的。
老師步履已顯沉重,頭發(fā)也日漸白多黑少。當年意氣風發(fā)的他,看著他滿園的累累碩果,作何感想呢?是想如果讓他重回年輕時,他會做得更好一些呢?還是面對現(xiàn)實中的種種掣肘、徒喚奈何呢?
時光如流水,老師已到耄耋之年,我也幾近耳順,能夠聆聽老師教誨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去年以來,已有一年多的時間未見老師。今年秋風又起,不知老師可耐得了寒涼。聽雁玲講,太原也越來越?jīng)隽?,偏關就暫時不回去了。
老師,我到太原去看您。
您的風采,學生永遠領略不盡。
【作者簡介】 白建國,山西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供職于行政機關。偶有詩詞、散文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