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
臺風時節(jié),??陂_始有了些許的涼意。雨很大,還好窗把世界分成了兩個部分。屋外是一片模糊的灰白煙簾,而屋內(nèi),嘩嘩的翻書聲此起彼伏。
坐在文學院的教室里,我正在默記一個單詞:inseparable。
“inseparable”:不可分離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海會枯,石也會爛,那么,這世間最不可分離的是什么?慢慢地,一個人的影子又開始在我心里搖晃,她越走越近,直到吞沒我全部的思緒。
是的,我要說的是一個人。可是我該怎么來說她呢?她很壯麗,她很豐富,她很深沉,她的生命是一本厚重的書,詞句、章節(jié)、修辭、風格一應俱全,我該從哪個角度去說呢?或許,要說她,還得從我說起,從我的童年說起。只有從童年開始,我才能回到最初的我,回到她。
一
如果把我故鄉(xiāng)如今的面貌與二十年前作一個對比,那變化是令人驚訝的。在滇東北的大山深處,在最為凜冽也最為粗野的昭通,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上,一座小小的城婉然棲息,那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大關。我在這里生活了十二年,若從魯迅《故鄉(xiāng)》的結構模式來看,十多年來,我也一直重復著“離去—回鄉(xiāng)—再離開”的軌跡。在外面的生活是與童年隔絕的,兩者幾乎不存在交匯點;另一方面,故鄉(xiāng)也不可避免地衍生出風土的淡化與遺韻的缺失。我往往是找不到童年的。然而,馬爾科姆·考利說,我們的童年之鄉(xiāng)還存在,即使僅僅存在于我們的頭腦之中。又因著我將要敘述的那個人——她與我的童年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樣,我還能將童年的諸多瑣事拾撿起來。
我的童年是淺灰色調(diào)的,帶著緩慢的憂郁。這種印象,來自于幾場秋雨以及當年那些尚未成熟的流行歌曲。
現(xiàn)在的我,幾乎回想不起父母年輕時的模樣。幼年時長期與他們分離的生活,將他們的青春面孔從我的記憶里偷走了。那時候,我與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只是“遠方”的一個代名詞,我和他們通信,與他們通電話,然而在寫信或打電話的時候,我往往對父親母親的相貌感到無比茫然。
我的母親是長發(fā)還是短發(fā),我的父親穿什么顏色的西裝,這些對我來說都是非常次要的。在我的生活中,有更為真實的東西,比方說,和鄰家女孩去荒地上拔狗尾巴草;比方說,坐在大竹椅里,天馬行空地幻想自己經(jīng)營一個殺富濟貧的黑店;比方說,用一把大鐵剪刀剪紙,直到手指被紙染得緋紅;比方說,當我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的時候,我就跑到廚房,去聽奶奶切菜的聲音。
奶奶切菜的聲音很好聽,菜刀咚咚咚咚地擊打在厚厚的砧板上,有一種春雨般的清脆節(jié)奏,充滿了生活在井然秩序中所浸潤的滿足。寫下這些話時,我竟無端地聯(lián)想到木魚聲。我是一個重視感覺的人,感覺與現(xiàn)實究竟是怎樣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這很復雜。從外觀去體察,有些感覺與現(xiàn)實是完全脫節(jié)的,但不可否認,它們有一些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哪怕這聯(lián)系只是意識流的。
做得一手好菜的奶奶,她的生活也是井然有序的,她的秩序之中,卻點綴著很多小插曲。小插曲令她的龍門陣有了不竭的話題,也令我更加感受到命運的令人動容之處。
和所有舊時代的女子一樣,奶奶五六歲時,就被家人纏了小腳。若干年后,她對我們說,纏小腳使她感到很不舒服,所以沒幾天,她就敞亮地把裹腳布三下五除二地撕開扔了。因為這一次小小的抗爭,奶奶擁有了一雙美麗的大腳,在漫長的困苦年代里,是這雙大腳支撐著她站立在地上,有尊嚴地活下去。
奶奶是一個頗為與時俱進的人,那套封建陳規(guī)早被她拋到了九霄云外,接受新思想對她來說是一件愉快的事。她還時常叮囑我們一定要好好念書,在知識經(jīng)濟的時代,讀書是我們最好的道路。不過,小小地抖一下料:奶奶小時候,對待學習也有著那么些頑皮。
奶奶生在農(nóng)村,也在農(nóng)村度過了她的童年,由于她的家族頗為興旺,她沒干過什么重體力活,還被父母送到族中私塾去上學。但是讀書卻令她感到痛苦,私塾先生的嚴厲管教更是沖犯了她的孩子天性。有一天下午,忍無可忍的奶奶終于選擇了逃課,她溜到竹林中去玩,把書包一甩,那些書就一股腦地灑落在地上,她感到了一種反抗的快樂。從此,奶奶與私塾徹底地say goodbye??傻搅送砟?,奶奶的心態(tài)又變了,她深刻地領略到了有文化的好處。我小時候看書、做作業(yè),她就喜歡在一旁看,時不時地指著一些字,把它們讀出來。
奶奶十八歲時嫁到了縣城里,幾年后解放了,她很幸運地擁有了一份工作。雖然只是在國營企業(yè)的單位食堂里上班,但她非常珍惜這份工作,從不懈怠。在這個崗位上,她幾十年如一日地干到了退休。
那時爺爺奶奶兩個人的工資,就要養(yǎng)活一家八口人,日子是清貧的。爺爺常年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照顧全家老小的重擔就落到了奶奶的肩頭。為了養(yǎng)家糊口,她參加了民間商會,在艱難的日子里,還求東家告西家地借過不少錢。直到八十年代初,才還完了所有的債務,奶奶也退休了,從那時開始,生活才漸漸好了起來。
我曾問過奶奶,以前的歲月那么艱難,她有沒有想過放棄或者自殺。她的回答是:鬼姑娘,我自殺個屁!我死了,一家人該怎么辦?是的,奶奶并沒有多余的想法,她只是打心眼里明白:日子要一天天地過下去。她真的捱過來了,她用女性的剛強,用最大的柔韌,填充了生命的意義。
二
盡管經(jīng)歷過不少坎坷與磨難,但是在奶奶的心中,從未有過“絕望”二字。在她看來,生命是天賜的,不管生活得怎樣,都只能義無反顧地活下去。正是基于這樣的人生信條,奶奶真正地做到了熱愛生活。
奶奶的熱情好客和禮數(shù)真誠是出了名的。小時候,我住在奶奶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過年的那幾日,家里幾乎天天有客人。也就是說,小時候的我,每天都在和認識的不認識的客人們同桌共餐??腿酥校杏H戚,有親戚的親戚;有朋友,也有朋友的朋友。不管是誰來造訪,奶奶都很高興。廚房就是她施展才藝的天地,她會因客人對菜肴的夸贊而喜形于色,在廚房與客廳之間,她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樂趣。她真心實意地接待每一位客人,客人們也領情,有時會以小禮物相贈,可奶奶卻惟恐欠了別人,在她的價值觀里,她是應該對別人付出的,卻從沒在意過別人回報她什么。家里每一天都熱熱鬧鬧,眾人談笑風生,在這種開放式的家庭環(huán)境中,熱情、真誠、平等與禮讓的風氣給了我很大的影響。
在奶奶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不少人來探望她。她身體已經(jīng)非常虛弱了,連開口說話都困難,但是她還是會努力地坐起來,用手指著茶杯和糕點,示意客人們不要客氣,想吃就吃。大家陪她說話,寬慰她,卻也背著她偷偷地抹眼淚。每當這種時候,難過與驕傲就同時糾結著我的心,難過的是奶奶的病,驕傲的是有這么多人都尊敬我的奶奶,她是好樣的。
奶奶去世以后,我一直醞釀著寫一篇關于她的文章。然而,我遲遲未動筆。因為我還在思考:奶奶的一生是怎樣的一生,我該怎樣去總結?其實,奶奶的一生就是與愛同在的一生,她把她的愛灌注給了整個家庭,也灌注給了所有的人。因為這無私的愛,她收獲了大家的尊敬。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在青春貌美之際,別人的喜歡是唾手可得的——對年輕女性的喜歡是人之本性;但是,當一個女人容顏已衰,失去了外表的優(yōu)勢后,要得到別人的尊敬,卻并非易事。而我的奶奶,令我們所有人都感到驕傲:她成了受人尊敬的人。在她的心中有一桿秤,她時刻把自己的良心放到秤上去掂量斤兩,她獲得了安穩(wěn),獲得了快樂,也獲得了難以模仿的——從容的優(yōu)雅。
三
有時候,死亡的恐懼會攫住我,當我在熱鬧的人群中,當我在春日的暖陽中,當我在興奮的音樂中時。里爾克有一首詩叫《沉重的時刻》,是的,無緣無故的死亡,躲在世界的每一個隱蔽角落里,無緣無故地盯著我們,并無緣無故地走向我們。
關于死亡,奧斯卡·王爾德也說過,“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死亡逼進的行程”。當我坐在一個安靜的房間內(nèi),聽著石英鐘上的秒針滴滴答答的響聲時,我會感覺到死亡朝自己逼近。但是,我還沒有作好心理準備,眼睜睜地看我最親愛的奶奶,被死亡一步一步地帶走。雖然我們知道人固有一死,卻還是難以接受自己至親至愛的人的離開。況且,親眼目睹她走向死亡的這個過程,是何等的漫長并疼痛。
那年四月,我到了???,整日忙于考研,很少和家人聯(lián)系。有兩個晚上,我連續(xù)夢到奶奶,在夢中她說很想我。我打電話給奶奶,卻不是她接的。上小學一年級的堂妹接了電話,告訴我,奶奶最近一直在輸液。為了不影響我考試,家里沒有一個人把這件事告訴我。
最后一次打電話給奶奶,是四月末在北京。聽聲音,奶奶的精神還不錯,她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我說我正在逛故宮,過兩個禮拜就回去看她,她還嗔怪地叫了我一聲“鬼姑娘”。聽她的口氣,似乎身體又好了一些,我暗自為她松了口氣??墒?,五月上旬我回到大關時,才發(fā)現(xiàn),奶奶已經(jīng)徹底地憔悴下去了。她的臉上已經(jīng)失去了素來的飛揚神采,是的,那種難以描述的神采徹底地離開了她。她的滿頭銀絲顯得愈加干枯,臉也凹陷下去了。她變得干干瘦瘦,像一塊皺巴巴的風干的橘皮。
那天中午,因為我回去的原因,奶奶很高興,她在餐廳里坐了一會兒,微笑著聽滿屋子的親戚和朋友談話,也不發(fā)表任何言論——她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那幾天,我睡在奶奶臥室的另一張床上,除了起床去衛(wèi)生間,她幾乎都在床上躺著。
奶奶很獨立,她不愿麻煩任何人,更不愿小輩們圍著她轉、忙得里里外外的。有一次,她竟一個人掙扎起身,艱難地穿過餐廳和客廳,自己走到衛(wèi)生間去。她堅持認為,就算是在自己最脆弱的情況下,也不能給別人添亂。哪怕是自己的女兒——當我的姑姑們?yōu)樗茨樝茨_時,她說:我讓你們都忙壞了。
我知道,奶奶很想爺爺。有一天,她對我三姑姑說,以前爺爺在世的時候,她若有個小病,還能向爺爺撒撒嬌,讓爺爺做飯給她吃??墒乾F(xiàn)在,她怎么可以向小輩們?nèi)鰦伞R幌?,說得我們很是心酸。爺爺奶奶的婚姻是包辦的,但是在漫長的歲月中,他們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用奶奶的話說,他們一輩子都沒有大吵大鬧過。在爺爺走后的若干年里,奶奶還會向我們提起爺爺,她甚至向我說過他們年輕時的感情瑣事。
白天,為了讓奶奶好好休息,我們都在客廳里,時不時地進臥室來,給她倒倒水,問她要不要去衛(wèi)生間。我想,奶奶的心是寂寞而倉皇的,雖然她從來不輕易在人前落淚?;盍诉@么多年,見過這么多生死,她一定知道死亡離自己不遠了。
四
加西亞·馬爾克思在《百年孤獨》里為我們描述了各種離奇的死亡,用飽含智慧的靈感,延展了各種方式的死亡的可能性。書中最震動我的,還是阿瑪蘭塔的死。她每天都在走廊上與死神對話,并且日復一日地為自己縫制著壽衣,最后,她準確地預知到自己的死期。
當奶奶一個人躺在臥室里的時候,當初夏的陽光從西面的山頭射過來,穿過窗簾,灑在她那張淡綠色的席夢思床上的時候,她會不會也看見過死神?如果,死神是一個身穿黑色長裙的長發(fā)女人,她會不會溫柔地對我奶奶微笑,透露出關于奶奶命運的最后讖語?如果,死神那縷神秘的微笑真的越過了夕陽下的空氣,那么,在光柱中那些金色顆粒中,奶奶是否領悟了生老病死的憂傷秘密?
奶奶做了個夢,關于她的身體。她夢到自己患了癌癥,她的生命將被這強有力的病所收走。面對她的疑問,我們每個人都語焉不詳,遮遮掩掩。這樣的情況持續(xù)了數(shù)天,每一天,每一個人都活在煎熬之中。終于,大家決定把真相告訴她。是的,奶奶已經(jīng)患了癌癥,并且到了晚期。人之將死,都是希望洞知自己命數(shù)的真相的,在這最后關頭,我們選擇了讓奶奶知道。
但是,這真相的告白,想要說透,卻異常艱難。大家怎么忍心看到一個老人絕望的樣子?我們活在世上,每天要說多少客套話?這一生又會說多少假話?真話是可貴的,可是,面對這樣一位慈祥善良的老人,在她對生還懷有強烈的渴盼的時候,誰又能坦然以實情相告?
終于,在三番五次的家庭討論之后,我父親委婉地向奶奶解釋了她的病情,但也只是說,她的病比以前的患過的小病都要重一些,鼓勵奶奶能振作起來,像多年前她從病床上站起來一樣,再次戰(zhàn)勝病魔。
可是奶奶,她比誰都要清楚自己身體的變化。那是一個沉悶而悲傷的夜晚,時針已經(jīng)指向了凌晨兩點,全家人都圍在奶奶的床前,我的父親緩緩地向奶奶說著,我們心里捏著一把汗,難以預料奶奶聽完這些話后的反應。
比我們想象的情況簡單得多,奶奶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時間不早了,你們該去睡覺了。
五
第二天早上,照例有客人來探望奶奶。他們都說了很多寬慰她的話,絕非客套,而是真心實意——如同奶奶真心實意地和他們以心相交一樣。然后他們退出臥室,回到客廳里,默默地抹著眼淚。奶奶的房間里,不斷地傳出親朋好友們的輕言細語。
那天中午,我照例在奶奶臥室的另一張床上躺著,時刻等候著她的吩咐。我聽見奶奶滯重而均勻的呼吸聲,以為她已經(jīng)睡著了。一瞬間,時光被拉得很慢,看不到起點,也看不到終點。不知不覺,我又想到了小時候。
在我遺失的童年深處,最潮濕的那些秋天,每個晚上,我都睡在奶奶的床上。她進臥室的時候,我就假裝睡著了,仔細地聽她小聲地脫衣服、下床簾、關燈的聲音,她會把被子朝我的身下掖緊一些,替我蓋住裸露在被窩外的肩膀。每個晚上,我都是枕著那細碎的雨聲入夢的。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那漫長的秋日,是我領略唐詩之美的第一道工具……很快地,冬天到了,奶奶燒起暖熱的地炕,在地炕上,整齊地羅列著她炕的橘子皮。她總是把地炕上最暖和的一個位置留給我,吃完飯后,就在地炕上架起一張小木桌,我就在小桌子旁看書練字。在冬夜,我更是要擠在奶奶的被窩里。每天睡覺前,她都要在被窩里提前給我塞幾個暖水瓶。偶爾,在凌晨醒來,我會聽到雪花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還有奶奶均勻的呼吸聲。那時候,奶奶的身體還是多么健康??!她比家里任何人都起得早,她早起的習慣一直保持到她病倒前……
想著想著,眼淚就從臉頰上滑了下來,我背過身子,不愿讓奶奶發(fā)現(xiàn)我無聲的哭泣。這時,我聽到奶奶的床上有輕微的響動,我撐起身來,看見她正在艱難地喝水。
我趕忙走過去,替她扶穩(wěn)了杯子。我問:“奶奶,你要喝水,怎么不叫我?”她喘著氣說:“我想讓你好好睡一會兒,還是把你給吵醒了?!边@時候,我的三個姑姑聽到了屋內(nèi)的響聲,便走了進來,依次坐在奶奶的床邊。奶奶只字沒提昨晚的事,她只是很鎮(zhèn)定地說:“我的老衣(壽衣)在衣柜最下層,那還是十多年前做的了。一直壓著。還有我老后要用的那些東西,你們都準備一下吧?!?/p>
聽到這句話,我強裝出來的淡定再也無法繼續(xù)下去,悲傷像轟然決堤的大壩,把努力營造的堅強沖擊得一干二凈。我裝作去上廁所的樣子離開了臥室,走到洗手間里,狠狠地哭了起來。聽說過不少人的死訊,也見過不少人的死,可是,陪著將死的親人走過她最后的歷程,卻讓我悲痛欲絕,肝腸寸斷。更何況,這個將死的人,是含辛茹苦地把我?guī)Т蟮哪棠?,如果她的疼痛能減輕一分,我多么愿意替她承擔十分!
第一次,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人走向死亡的過程。奶奶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她哺育過兒女的胸脯是扁平的,她曾經(jīng)溫熱的身體一點點變得冰涼,她的話語像游絲一樣,失去了氣力。她整個人被懸在一根隨風擺蕩的蛛絲上,隨時都可能摔下去。任何高明的醫(yī)術都不能拯救她,死神那雙涂滿黑指甲油的手在向她伸來,墳墓的形象在她心里越來越清晰。
二十多年來在所有的生活細節(jié)里堆積起來的回憶全都涌入我的腦海,這個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情感的力量是如此沉默而強大。細碎的生活鋪墊出的歡樂、溫情、依戀、想念,都熔鑄成了深厚的親情,把心靈都擠滿了,擠得密不透風,擠得無法再盛下,只好四溢開來,于是就化成了慘淡的淚水。
三姑姑也走進了洗手間,我們相顧無言地哭著。姑姑抹著眼淚說:“你奶奶叫我們?yōu)樗拗讣?,她擔心病好后做家務事不方便。她還不想死,她還想活啊?!?/p>
六
那幾天異常漫長。家人已經(jīng)在偷偷地給奶奶預備后事。面對她那強忍著盡量不表現(xiàn)出來的病痛,我們誰都無能為力。她擔心她的呻吟引起我們的悲傷,于是,她隱藏了她的呻吟。大家三番五次對她說:你要是覺得痛,就哼幾聲,也會感覺好一點啊!但是倔強的奶奶還是把痛苦吞到了肚里。
奶奶知道我總是嫌自己胖,喜歡玩減肥的小花招,她說:你們應該多吃點,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現(xiàn)在是想吃都吃不下了。能吃是福。想穿什么,就買。錢,該用的就用了,不要算計!
那幾天,我和奶奶有過一次談心。那個傍晚,我獨自走進奶奶的臥室,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已經(jīng)瘦得失去了光澤,皺巴巴的,青筋鼓起,沒有溫度。摩挲著奶奶的手,我一陣心酸,覺得自己說話都快哽咽了,但還是盡量讓語氣平靜。我和奶奶一起回憶了我小時候的一些事情。那些和她住在一起的日子,平凡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原來在我的記憶中是那樣深刻。關于我的童年往事,奶奶記得比我還清楚,是的,她把每一位兒孫的事情都記得牢牢的。我們忙得忘了自己的生日時,往往她是唯一一個打電話來祝我們生日快樂的。
奶奶的聲音里夾雜了許多氣流,這幾天,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點頭的力氣也沒有了,有時候,她只能眨一眨眼睛以代表點頭。在這短暫的十來分鐘里,溫情與悲傷交割著我的心。為了讓奶奶好好休息,我不得不很快地結束了談話。
那個傍晚的談話,就是我和奶奶最后一次單獨相處?,F(xiàn)在每每想起那個與奶奶傾心交談的時刻,我都會想到李健的《一輩子的十分鐘》:
擁抱那一刻答應我,在我離去后好好生活。這幸福的每一秒鐘多殘忍,短暫的十分鐘存放一生。
擁抱那一刻微笑吧,我會珍藏這溫暖笑容。這幸福的每一秒鐘匆匆溜走,短暫的十分鐘存放一生。
七
怨恨死亡嗎,怨恨時間嗎?不,什么都不能怨恨,時間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今天,它要帶走我的奶奶,以后,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帶走我。我有什么理由指責時間?是的,我不能指責任何一種人類無法超越的東西,包括時間,包括病魔,包括命運。
我知道,從出生開始,人類就活在希求永生與必須死亡的矛盾之中。是死亡給我們的生命染上了憂郁的顏色,為了逃避死亡,人往往會做出一些徒勞的抗爭。但是最終,沒有任何人逃得過這樣的命運。唯有死亡,它真實的公義是那樣崇高。我們都是將被它收服的。在最后審判面前,也許我們會全身戰(zhàn)栗,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個人之渺小。在浩淼的星空之中,在星空像大海一樣波蕩的變化之中,生命、死亡、本質(zhì)業(yè)已彰顯:意志與求生之間的苦惱始終存在,存在之悖論與責任卻無法拒絕。
在奶奶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之時,家人都聚集到了一起。我是最后一個趕回老家的。大家都說,是因為奶奶心里記掛著我,所以她一直頑強地等待著我回來。
有幾次,我為奶奶洗腳,都埋下了頭,為的是狠狠地把眼淚藏起來,不讓它掉出來讓奶奶看見。在我小時候,奶奶為我洗過多少次腳,為我梳過多少次頭,為我包過多少次抄手?……可是,等到我們都大了,就一個個地離開了她。我也曾想過,一定要抽出一個假期,好好地陪陪她,每天幫她做事,夜夜為她洗腳??墒?,這樣的想法終究是成了夢,兒孫們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各有自己的煩惱,總是等著“下一天”“下一次”“下一個假期”,要好好地孝順奶奶,終究成了永遠的遺憾。
要用什么樣的手法,什么樣的體裁去寫我的奶奶,這個問題我也想過無數(shù)次。奶奶就是一個豐富的話題,豐富到讓我無從下手。我想寫一篇文言祭文,但又覺得祭文的方式太過普通;我想通過孔子的“仁”、佛家的“境界”與“圓滿”、羅素的人生道德哲學來闡釋奶奶的人生,但又發(fā)現(xiàn),這樣的哲學思辨極易寫成論文。……所有的花樣,我都放棄了。我發(fā)現(xiàn),只有以情感去寫她,我的文字才會具有靈魂。否則,它就只是一個戴著漂亮面具的蒼白面孔。是的,情感——情感是唯一一種,可以讓我在記錄奶奶時多次中斷、紅了眼眶的力量。誠然,我看不見它,但它時刻在牽縈著我。思想與情感,都是上天給世人的最好的恩賜,因為思想與情感能夠跨越生死,在瞬息不停的時間里,永不老去。
八
離畢業(yè)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家人再三催促我回學校去參加論文答辯。雖然我多么想一直守候在奶奶身邊,但父親還是為我買好了票。臨行之前,我握住奶奶的手,向她告別。她躺在床上,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我說:“奶奶,我要走了,你好好養(yǎng)病,我答辯完了一定回來陪你?!彼粤Φ卣f:“你答辯要緊,先回學校去吧。你放假了就回來看我。記得把我為你凍在冰箱里的清明草粑粑帶去路上吃。”奶奶的話已經(jīng)氣若游絲了,但我還心懷一絲僥幸的希望:她既然承諾了要和我暑假見面,那她一定會挺過來的,就像她十五年前挺過了一次重病一樣。那一天,我懷著復雜的心情,離開了大關。在車上,我滿心空蕩地看著213國道上的風景,連日的小雨將這條熟悉的公路刷得無比黯淡,然而在蒙蒙的灰色之中,我眼前一亮:多年未見過的映山紅,正在山頂、在崖壁,火一樣地燃燒著。這珍貴的紅色給了我些許的勇氣,讓我流到腮邊的淚水一次又一次地風干了。
沒想到是那么快,在我離開的第二天,奶奶就永遠地去了。家人無一例外地對我隱瞞了這個消息,不過,冥冥之中的親情維系還是讓我敏感地感知到了。那天傍晚,站在昭通火車站的站臺上,風很大,卷起了天邊的烏云,夾雜著點點的細雨。上了車后,車廂很空,面對寥寥幾位旅客,一向多話的我卻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
火車開動了,夜色深了,雨也漸漸大起來。我忍不住回頭,想多看幾眼被甩在身后的昭通??墒俏夷芸吹降模皇悄:挠白?。窗外的一切都罩上了黑色外衣。形狀是黑色的,輪廓是黑色的,實體也仿佛變成了黑色。遠處的山脈是調(diào)和了黛色的青,點點斑斑,此時都無比令人窒息。
萬籟俱寂。在隆隆的火車聲中,我方才發(fā)現(xiàn),這片山區(qū)是多么沉靜博大!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好好觀看夜色中的烏蒙山區(qū)——這片哺育我長大的土地。二十多歲了,我才初次去認真審視它。對奶奶的牽掛縈繞在心頭。我的奶奶,她一生都沒有走出過這個叫做烏蒙山區(qū)的地方,然而,在寥寥可數(shù)的物質(zhì)欲念與豐盛的精神滿足之間,她求得了生命的和諧與淡泊,她的人生已臻完美。
我的爺爺奶奶,久居于滇東北的青山綠水之中,他們永不分離,他們回到了大自然里。也許他們的精魂,化為了這片土地上空飛舞的精靈,與烏蒙山合而為一,在金沙江中熠熠閃耀。
有多少人的爺爺奶奶,都在重復著同樣的命運。又是因為有多少位這樣的爺爺奶奶,這一片充滿苦難的貧瘠的土地,才能夠不屈不撓地與歷史共演進。就像奶奶那句簡單的話,“活著多好”——人生是沒有倒退的可能的,一個成熟的人,也不具備主動去選擇死的權利。是的,活著多好,哪怕像烏蒙山區(qū)里的耕牛一樣,低頭咀嚼青草的苦澀,卑微地活著,可是第二天,依然能看見爬過山頭的太陽,看見那像火焰一樣——光芒萬丈的日光。
從那以后,在每一次離開昭通的路途中,我都會靜靜眺望這片給我歸屬的土地。我發(fā)現(xiàn)了鋪墊在烏蒙山中的紅色土壤,充滿了野性的希望與激情;我看到了詩畫情操的百年村莊,被時光烘托出處世不驚的風骨;我看到了坐北朝南的墳墓中隱藏的憂傷;我看到了生命那神秘的密碼,看到了超越感性的認知。
在奶奶活著的時候,我從未認真地體察過故鄉(xiāng)所給我的一切。但是,在奶奶離世之后,每一次這樣端詳烏蒙山區(qū),我都會感覺到靈魂被劇烈地攪動,都會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這淚水中的鄉(xiāng)愁是必然的,但是,更有某種無限的力量在激蕩。從此,故鄉(xiāng)在我的夢里百轉千回,并以深沉的勇氣,在我的心上,一刀又一刀地刻下隱秘的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