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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峙

      2021-05-17 03:50:20張惠雯
      山花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孩兒男孩兒孩子

      張惠雯

      1

      什么都看不見、人又警覺著的時候,聲音似乎變成了某種有形的東西。漆黑中,有的聲音刺耳、尖厲,帶著仿佛能刮傷人的感官的棱角,有的聲音像圓形震波,逐漸放大、擴散,溶解在沉沉的黑暗里。每隔一段時間,探照燈的強光會掃過房子。當強光突然打過來、眼睛還未來得及閉上的一瞬間,你能在炫目的白光里驀地看見點兒什么:一片墻壁,被照到的某個物體的一塊表面,桌子、水瓶、椅背……強光里,人其實比在漆黑中還瞎,因為你看不到任何完整的形狀,連物體在黑暗中那個黑乎乎的輪廓都看不到。

      我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我一開始到這民房里來,不過是想弄點兒吃的。我兜里有錢,但不能去買東西,路上、商店里,到處都是攝像頭。我走的是荒郊野外的路,走到這里時,實在餓壞了。這一帶是郊區(qū),路兩邊有荒地,有小片的樹林和被分割成塊狀的田地,一些樣式簡陋的民房七零八落地散布其中。我看到這個孤零零的泥墻小院兒,里面是兩間禿頂平房。我在外面觀察了一會兒,除了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兒在院子里玩石子兒,只看見一個不時出來招呼他一聲的女人。院門是兩扇粗糙的木板門。我一推,竟然開了。坐在地上的小孩兒看見我驚奇地站起來,喊了聲“媽媽”。那女人走出來,立即走到小孩兒身邊,手扶住他的肩膀,有點兒警惕地看著我。我對她說我迷路了,想找點兒吃的,我可以掏錢買。她往周圍瞅瞅,仿佛想找個什么人,但我立即斷定其實不存在這個人。我說我沒有惡意,只是想買點兒吃的喝的。她抱起那孩子往屋里走,說讓我在外面等會兒,她這就進屋給我拿東西。我跟過去,她出乎意料地加快腳步,試圖把我關(guān)在門外?!皠e耍滑!”我頂著門擠進屋。小男孩兒手里抓的石子兒掉了一粒,他本能地感覺到了什么,眼里露出了驚恐。我并不想嚇著他,我冷冷地對那個驚呆的母親說:“我沒有惡意,但你不能關(guān)門?!?/p>

      “為什么?我給你東西不就行了?”她故作鎮(zhèn)定地問。

      “我不想被關(guān)在外面?!蔽艺f,手插進放槍的那個褲袋里。

      她往下盯著我的手插進去的地方,我猜她看到了槍的形狀。她本來是個黃瘦的女人,現(xiàn)在臉色煞白。但她沒驚叫,也沒有失措,看起來甚至像是面無表情,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緊了。

      “快去拿點吃的。”我命令她說。

      她抱著孩子轉(zhuǎn)身往廚房去,看得出她的腿在發(fā)抖。這時候,那孩子“哇”地哭起來。

      “他是誰?是誰?”小孩兒邊哭邊問,腔調(diào)甚至有點兒憤怒。

      “沒事兒,乖,沒事兒,一位叔叔。他想吃點兒東西?!?/p>

      她給我拿了兩袋方便面和一瓶礦泉水。

      “你拿走吧。夠嗎?”她鐵著臉問。

      我坐下來,掃視了一圈。房子的墻壁草草抹著白灰泥,屋里家具簡單,但收拾得很干凈,就是有女人家操持的家的樣子。這種地方讓人想坐下歇會兒、吃口熱乎飯。

      “家里有別人嗎?”我問她。

      “有,我男人在縣里上班,一會兒就回來了。”她說。

      “爸爸不是在廣州打工嗎?”那男孩兒瞅著她的臉不解地問。

      她絕望地看了一眼孩子,不再說話。

      我冷笑一聲說:“真有意思。去,煮碗面,有雞蛋嗎?打兩個雞蛋?!?/p>

      “有?!彼槒牡卣f,抱著孩子走了。她有個小煤氣灶,燒的是笨重的老式煤氣罐。她擰開煤氣灶,拿個小鍋添上水,放在灶上……這一切她用一只手干。

      “你不用一直抱著他,我不會怎么著他的?!蔽艺f。

      “誰知道?”她干澀地說。

      “如果我想怎么他,你抱著他也沒用?!蔽艺f著,把槍掏出來,放在桌子上。它寂靜無聲地躺在那兒,烏黑冷酷、神秘莫測。我不怕她來搶,槍上了保險。

      她還是不忍心放下那孩子,用右手顫巍巍地把面端到我面前,上面躺著兩個荷包蛋。倒是那孩子被抱得厭煩了,掙著下來,把他的石子兒擺在桌上。

      “你那個東西……不會傷著孩子吧?”她小心地說。

      “不會?!蔽艺f,但過一會兒還是把槍收起來了。幾乎兩天沒聞過飯味兒,我立即埋頭大吃起來。突然,我意識到她正抱著孩子往一處掛著布簾的地方走。我叫住她,讓她回來。

      “你吃飯呢……我以為沒事兒了?!彼е嵛岬卣f。

      “坐在這兒,”我說,示意她坐到那張沙發(fā)上?!笆謾C給我?!?/p>

      “我不會打電話的?!?/p>

      “手機給我!”我朝她伸出手。

      她把手機遞給我,一部老舊的雜牌子手機。

      我關(guān)了機,把它裝進褲兜,繼續(xù)吃她煮的面,覺得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2

      我不知道警察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但命運似乎要我為一碗熱湯面付出代價。吃過面,我給了她一百塊錢,讓她給我找身兒她男人的破衣服,把她拿出來的水、兩包方便面和一包蛋黃派塞進我那個帆布包里,打算趁著天落黑再出發(fā)。當我聽到警笛呼嘯而來的聲音時,我知道我在這安逸的小屋里拖延太久了,我是找死。同時,聽到我最熟悉的聲音,我又有點兒恍惚,荒唐地想到這次它是來抓我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動地陷入這么一個狀況:我沒有任何對付這種情況的計劃,但我現(xiàn)在還不想死……

      就這樣,這對陌生的母子被卷進我的事端。一開始,他們被那陣勢嚇懵了:警笛的尖嘯、戴著黑帽子的荷槍實彈的特警、朝我喊話的擴音器……禿頂?shù)陌孔颖豢膳碌脑胍粽鸬冒l(fā)抖,像那個哆哆嗦嗦又極力想穩(wěn)住自己的母親。那些人想靠近房子、縮小包圍圈。我說沒辦法了,叫她配合一下。我從布簾上撕下一根布條綁住她的手。一開始,那孩子靠著她,仰著頭愣愣地看著?!肮?,不要怕,這是玩兒游戲呢?!彼龑λf?!皨寢尅忾_,解開!”小孩兒突然感覺到什么,哭喊著掰她的手,扯那布條。我急了,推了他一把。男孩兒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白鲇螒蚰?,就一會兒!”我對他吼道。我推搡著那女人到了門口,槍口對著她右邊的太陽穴,告訴外面的警察再往前來我就殺了她。那幾個人站住了,原地不動。就在這時,那小孩兒哭著上來抱住他媽媽的腿?,F(xiàn)在,外面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的人質(zhì),一個年輕女人和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兒。有人喊了一聲,那些人開始后退,退到矮墻那兒。一霎那,我看見他們身后的整個背景:堆滿天空的灰黑色的云,半人高的泥墻,泥墻后一塊塊田野、荒地和破敗的屋舍……我掃到兩三個熟面孔,是我們局的人,其中有老劉,我的老搭檔。但大部分是陌生人,應該是這地方的警察。幾個穿特警服的人戴著面罩,只露出一雙冷漠的眼睛,一個個像鋼鐵鑄成的假人。

      我把這一大一小拖回屋里,命令女人控制好孩子,老實坐在沙發(fā)上。有一陣子,她和孩子都在哭叫。她的哭叫里夾雜著罵人的話?!拔也皇橇R你?!彼吙蘖R著邊對我解釋。我猜她大概處在崩潰的邊緣,口不擇言。小孩兒的害怕是因為不了解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大人的害怕才是真的入骨入肉的怕。我解開了她手上的布條,對她說:“我不綁你,你好好看住你崽子。老實點兒,子彈不長眼?!?她立即把趴在她腿上哭泣的男孩兒摟進懷里,一雙發(fā)紅的眼睛瞪著我。她眼里的仇恨讓我想到,如果不是擔心我手里有槍傷到孩子,她一定會撲上來抓我、咬我,和我拼命。

      后來,她慢慢從半瘋的狀態(tài)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開始安慰那孩子。 “畜牲!”我聽見從她的牙齒縫隙發(fā)出的咒罵。我假裝沒聽見,想起剛才把那孩子推倒,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我當時也沒有別的辦法。我想,我和她素不相識,我在她家里歇腳,還吃了一碗她給我煮的面,怎么就到了這種局面?不知道她是不是捕捉到了我這一閃念,突然撲上來抱住我的膝蓋,哀求起來:“求求你,求求你,把孩子放了吧。我留下當人質(zhì),我一定不逃跑……”

      “你干什么?”我想把她推開,但她死死抱住我的小腿,“嗚嗚”哭著。那孩子本來已經(jīng)被哄住了,看見媽媽哭,過來又拽著她的胳膊大哭起來。

      我氣急敗壞地喊:“別哭了!不許哭……再亂動我就開槍了。你就帶著孩子待在這兒,誰都不能走?!?/p>

      “為什么?為什么不能放了孩子?”她仰起一張濕淋淋的瘦黃臉,臉上又是憤怒又是哀求。

      “不能就是不能?!蔽艺f。

      她抬手抹一把淚,臉冷下來,好像她倏忽間明白了哀求、哭泣都沒有用。她的牙齒縫里又在擠出那種氣音。

      “我不是畜牲。只要你不耍花招,我不會傷害小孩兒,明白嗎?”我說。

      但我并不放心外面那群人。我對她說:“我能保證我,可不能保證外面的人不亂開槍。”

      她說:“外面的人?外面的人是警察。”

      “我也是警察?!蔽页爸S地說。

      她從喊話里當然已經(jīng)知道我是警察,但臉上露出極度鄙夷的表情:“你也算個警察?”

      她那樣子讓我真想狠狠給她一巴掌,要不是看她抱著那孩子。

      “你懂個屁!”我說。我知道外面的人隨時都可能失去耐心,亂戰(zhàn)中誤傷他人是常有的事兒。

      她不再理睬我,搖著孩子,俯視著他。我想,別看她其貌不揚,又黑又瘦,倒是個有膽子的女人,換成我那個賤貨,早嚇成一攤爛泥了。我想了想,還是心慌。萬一他們硬攻呢?難道我還真拿她或那孩子擋槍?我自己的手機早扔了。我想到她的手機在我兜里。我掏出手機,讓她打開,輸密碼。然后,我撥了老劉的電話。他還是叫我“哥”。他急促地問:“哥,你想怎么談?有啥條件?說吧?!蔽艺f:“你跟他們說,我就需要點兒時間,想清楚些事兒。別喊話了,沒用。就這一夜,我明天一早就給你們個交代。讓他們別亂來,亂來會死人。我反正殺過人了,不怕殺第二個?!彼聊艘粫?,啞著嗓子說:“好,我信你。哥……你可別再干傻事兒!”我苦笑了一聲,把電話掛了。我把手機關(guān)了放回去。過了一會兒,外面總算安靜了,不再徒勞地、背書般地喊話,但強光開始間歇性地掃過房子。

      3

      和強光相比,黑暗更讓人舒服一點兒。我僵直地坐在母子倆對面的一個矮椅子上,黑暗中可以閉會兒眼睛,但半分鐘也不敢睡。有一陣子,我精疲力竭地和睡過去的欲望做斗爭。那欲望像一片溫暖、漆黑的水域,緩緩搖蕩著我的身體、漫過我的脖頸。它是股吸力,柔軟、虛空,卻極為強大。有時我想不如就倒頭睡個好覺,最好是在睡著的時候就被某個頭戴鋼盔、急于立功的年輕人給干掉。但這種可能性幾乎是零,最大的可能是我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綁起來,不能動彈、別無選擇。然后,我會戴著手銬、穿著丑陋的囚服被另一個警察(職位比我低得多的警 察)呼喝著帶進帶出,在法庭上示眾,傾聽著或是自己講述著那些屈辱的細節(jié),看著自己傷痛欲絕、淚水漣漣的老父老母……

      她橫抱著孩子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fā)一角,像尊黑色的半身石像。無論受了多大驚嚇,那孩子還是睡著了。她在他臉上蓋了件襯衫遮光。在純粹的寂靜里,男孩兒幼弱的呼吸聲被放大了,氣息里散發(fā)著一絲腥甜味。

      “你一直抱著他不累嗎?”我說。

      她不理我,執(zhí)拗地繼續(xù)抱著他。又過了一會兒,或許是她那雙瘦胳膊真撐不住了,她很輕地把男孩兒放在沙發(fā)上,自己從沙發(fā)上滑下來,就坐在地上。這樣,她的頭剛好和那平躺的小身體處于相同高度,她的雙臂剛好處在可以環(huán)抱著他的位置。

      她在地上坐著,就像睡著了一樣。過了好一會兒,我突然聽見她問我:“你有孩子嗎?”

      “有?!蔽艺f。

      “男孩兒?”

      “嗯,剛過了十一歲。”我突然想到,現(xiàn)在不是和“人質(zhì)”聊天的時候,不應該和她產(chǎn)生半點兒情感上的關(guān)聯(lián)。

      “其實只要不和警察對著干,你自己也是警察,他們肯定會寬大處理的?!彼噲D勸說我。

      我沒吭聲。

      “要是想想孩子……”

      “別說了。該怎么做我比你清楚!”我陰沉地打斷她??晌抑牢乙稽c兒也不清楚,他們突然來了,我還不打算死,就只能這樣耗下去,茍延殘喘。

      有一會兒,我覺得我看到了凡凡,我兒子,驚覺他怎么變得那么??!他是三四歲時的樣子,滑稽地戴著我的警帽,警帽又光又硬的大檐兒完全遮蓋住了他的小臉兒。他什么也看不見,瞎摸著走來走去,興奮地在原地轉(zhuǎn)起圈兒,叫我、發(fā)出格格的笑聲。我突然想到,我就是在過去啊,我回到了那時候,我也幾乎笑了起來……我猛地醒過來,意識到我剛才似乎睡過去了一會兒。我趕緊去摸口袋里的槍——還在。但我眼前沒了人影,某種模糊的聲音從我背后傳來。我驀地掏出槍,轉(zhuǎn)身瞄準那個黑暗中的影子。

      “站那兒別動!”我喝道。

      “給孩子把尿呢?!彼f,站住了。

      “別動!”我說著,朝那黑影摸過去,用槍緊緊頂住她的后腦,“我說過別?; ?/p>

      “就是給孩子把把尿?!彼龎旱投兜脜柡Φ穆曇簟?/p>

      “我跟你去?!蔽艺f。

      到了廁所那兒,我讓她進去。那孩子確實尿了一泡,還哼哼唧唧地說著夢話。

      回到沙發(fā)那兒,我才把槍收了回去。我對她說:“以后不管干什么必須給我說一聲,下次我要以為你想逃跑就直接給你一槍?!?/p>

      我仿佛聽見她冷笑了一聲說:“我一個女人拖著三四歲娃娃怎么跑?我自己你要殺要剮我都不怕,孩子在,我不會跑?!?/p>

      “明白就行?!蔽艺f。

      寂靜中,我傾聽著那孩子的呼吸聲。我兒子小時候和我睡一個床,也是發(fā)出這種微風般的鼻息。從他半歲斷奶以后,只要我在家,他就跟我睡,因為她說她夜里睡覺清醒,小孩兒動一動她就醒了,再也睡不著。到了兒子五歲那年,我知道不得不分床了。孩子鬧騰了兩三夜,而我心里其實比他更難受、失落。我習慣了那種親密,一個溫暖的小人兒睡在身邊,有時會在夢中笑一聲,有時又不知夢到了什么咧著嘴干哭起來……我想起剛才那個溫暖、幸福的夢,它其實就是當時的生活,但當時你并不知道它像美夢一樣好。

      沒有光,不知道時間,我猜已過了午夜。在這個陌生的房子里,對著陌生人的影子,我感到極度孤獨。我知道和我相對的其實是死亡——那最終的孤獨。干我們這行的經(jīng)常和死亡擦身而過,當你聽到誰又被判了死刑、誰明天就會被槍斃,也不過是覺得有點兒不舒服,就像心里掠過一陣寒意。我從沒有細想過他人的死亡,或者說死亡的過程,我從未試圖去想一個知道自己將死的人如何度過死亡的前夜……我也想到過自己的死亡,但那是醫(yī)院里的死亡、躺在病床上的死亡:潔白的被子、透明的輸液管、衰老的軀體、對往事的追憶、親人的道別……那和我現(xiàn)在感受到的東西完全不同?,F(xiàn)在,死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窺伺、徘徊。我一個不小心它就會撲過來。任何一個狙擊手,那些和你無冤無仇的陌生人,都可能隨時把子彈打進你腦袋里、身體里。

      聽著那孩子的呼吸聲,我感到那么喜愛又那么嫉妒他。他代表著生命所能有的一切。

      4

      我淪落到這個地步,是因為我殺了個混蛋。我現(xiàn)在后悔殺了他,他不值得我這么干,但親眼看到那情景,我就不可能不給他一槍。那天,直到我從前臺查到他們開的房間號、拿到房卡時,我都沒打算殺他,我只是碰巧身上帶著槍。命運的拐角就在我打開房門的那一霎那,就存在于我看見的那一幕里:她和他在床上。

      我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神情、她的姿勢、她放蕩而散亂的頭發(fā)。然后,她癱下去。那個混蛋驚愕地坐起來,他那猥瑣又驚恐的樣子令人作嘔。我大概就是這時候掏出了槍。我聽見她在喊我,我沒看她,我實在不忍心看她那副模樣。他也在叫喊,我想讓他那不堪入耳的叫聲立即消失。我朝他開了兩槍,打在他光溜溜的胸口。我看見她抱著一團衣服癱在地上,我看到她光裸的背。血開始在床上流淌、暈染,像帶觸角的樣子古怪、瘋狂膨脹的爬蟲。她打擺子一樣不住地抖,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我想,這就是命運。命運就是我本可以不去跟蹤、不去看,我本可以任隨他們滾蛋,我還有我的凡凡、我的父母,我們還能很好地過下去。但我還是去了、看見了,而當你看見了,一切就不在你的掌控中了。

      這一夜我是沒法睡了,明天以后有的是時間睡。剩下的時間……我看到那個歪坐在水泥地上的黑影,瘦小、模糊,我想,她大概是最后一個我可以聊聊的人。但我知道我們不可能真的聊,你和怕你的人沒法聊,她只會想辦法保全自己和孩子,她的話只會是給你下套。留給我作伴的只有死亡和關(guān)于死亡的想象,譬如死的方式,子彈穿過頭顱的方式。死的痛苦不知道究竟多強烈,也不知道會持續(xù)多久。有人說一二十秒,有人說一分鐘,當然,這都是在打擊準確的情況下。我以前追捕犯罪分子,也開槍打過人,打過人的腿、人的肩膀,但我從沒試圖打人的頭,我不想奪人性命……我想著過去處理傷口,或是被針管插入血管抽血的時候——那種你知道接下來不得不忍受痛苦的時候,只能閉眼皺眉,打算挺過去。但死的痛苦究會是怎樣,像烈火焚身?像萬箭穿心?像一個傷口被瘋狂地撕裂、撕下去?沒有一個活著的人會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知道的人沒一個能活下來。

      我此時感到的幾乎是一種肉體的痛苦。我的肌肉因恐懼而收縮,心臟像要爆裂,喉嚨冒煙,嘴巴又干又臭,似乎“死”也從我嘴巴里散發(fā)出它的氣味,類似上火的、滿嘴潰爛的嘴巴發(fā)出的氣味:火辣辣的惡臭,一股從胸腔、腹腔深處沖出來的腐爛氣息。我又看看她。在黑暗中,她的身子動了一下。我聞見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的汗味兒。幾乎沒有任何過渡,欲望洶涌而至。我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我跟前拉。

      “干什么?你干什么?”她低聲喊著。

      “你過來,過來……”我喘著氣說。

      我們幾乎無聲無息卻又用盡力氣地相互拉扯。她瘦得一把骨頭,力氣倒很大,但她畢竟是個女人,我還是把她壓到了身子底下。

      她還在掙扎,語無倫次地抗議、哀求。

      “裝什么裝?老實點兒!”我按住她往上揮著的一只手。忽然,我臉上火辣辣的一陣灼痛,被她的另一只手抓了一把。我狠狠給她一下子,打在她的脖子和鎖骨那兒?!皠e給我裝正經(jīng)。”我憤怒地說。

      “媽媽!”男孩兒突然叫了一聲,翻個身,一只胳膊碰到我的肩膀??赡芤詾槭撬麐寢尩纳眢w,那只小手在我肩膀上輕輕抓搔、摸索了一會兒,最后垂下去,搭在沙發(fā)邊沿。他又睡著了,或者他根本就沒有醒,只是在夢里叫“媽媽”。

      我愣住了,她也不動彈。我們在黑暗中屏聲靜氣。過一會兒,她沙啞著嗓子低聲說:“去別的地方吧,別在這兒,別嚇著孩子……”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平靜得讓我不知說什么。

      她讓去廁所,我木然地跟著她。后來,我的腰撞到了什么,我意識到是那張小飯桌,我在那里吃過這女人給我煮的一碗面。我停下,手摸索著想確定桌面往前延伸的位置,突然觸碰到一些涼而硬的東西。我嚇了一跳,過后想起來是那孩子玩兒的石子兒。我隨手把石子兒裝進褲兜里。我看著前面走的那個單薄的黑影,聽見她的啜泣……進到廁所里面,那個又黑又小的匣子里只夠站兩個人,到處是冰涼、潮膩的瓷片。我突然想小便,然后,那東西軟了,那陣發(fā)狂般的欲望像是突然過去了。我覺得我剛才就像撞了鬼、著了魔,做了件非常無恥的事。

      “算了。我也沒什么興趣。”我說。

      她還在哭。

      “對不起。”我不情愿地說。我不服軟慣了,說出這三個字對我來說很困難。

      我自己摸索著走回去。她沒有跟過來,大概跟在我后面走也讓她感到厭惡吧。我心情混亂、沮喪到極點,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到了這個地步,像個無賴一樣試圖強暴一個女人,還打了她。三天前我還是個警察。我不止一次立過功,遇到任務我肯定是往前沖的那個。上面的人不喜歡我,因為我不討好他們,但刑偵大隊里人人尊敬我,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我和犯人搏斗挨過刀子,追捕逃犯心一橫跳過綠皮車……我不假思索地干過好事兒,就像我不假思索地殺了人、侮辱了這女人。難道就是因為怕死?因為怕死而變成了心里荒蕪、無是無非的混蛋?眼前伸手伸腳睡著的孩子讓我想到我那個喜歡扮演警察的小男孩兒,他戴上大檐帽的神氣、他別在腰里的水槍……他驕傲父親是個警察。為了他,我也應該永遠是個警察,他記憶里的父親只能是個警察。

      她坐回到沙發(fā)上,不再哭了。小孩兒翻身兒、蹬腿,她用手輕拍著他,嘴里發(fā)出些含混不清的聲音。我看了一眼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似乎感覺到從那里透過一點兒微弱的光。這么說,就快黎明了,天就要破曉了?

      “我不是壞人。”過一會兒,我對她說。

      “你也算個人?”她說。

      5

      有一會兒,我覺得聽到了什么聲音,一種“沙沙”“窸窸窣窣”的聲音。起初,我以為是幻覺,但后來驚覺起來。這聲音貼在墻壁那兒,微弱地響幾下、停住,然后繼續(xù)貼著墻移動,直到完全沉寂、停在某個地方。我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兒了。

      “等會兒你捂住孩子的耳朵,捂得越嚴越好。”我湊近她低聲說,

      “為什么?”

      “要放鞭炮?!蔽艺f。

      她驚駭?shù)貑枺骸笆裁幢夼冢俊?/p>

      “不明白的事兒就不要問?!蔽艺f,“照我說的做就對了?!?/p>

      很快,我對著窗戶右下角墻上的某個點打了一槍。我聽見她驚呼一聲,身子撲到孩子身上。外面的動靜更大了,一陣騷動、嚷叫,還有奔跑的聲音……

      我拿出她的手機,讓她開機,給老劉打電話。

      “哥……”他立即接了,聲音因為激動而有點兒發(fā)顫。

      “叫他們別想鬼點子!這次我故意打偏的,下次我不會了?!?/p>

      他那邊沉默。我知道兩地協(xié)同辦案,不是他說了算。

      “我說過天亮了會和你們談?!?/p>

      “我一直這么說的,但這邊的人……不聽?!崩蟿⑾袷菑难揽p里擠出來這些字。

      “他們明天早上要把大伯接過來?!彼终f。

      我火了:“告訴那指揮的,如果敢驚動我爸,我鐵定殺人?!?/p>

      電話被轉(zhuǎn)到另一個手里,那個人厲聲叫著我的名字,讓我現(xiàn)在就出去自首,還可以爭取寬大處理。

      “你就是指揮的?”我輕蔑地說,“等不及了?急著表現(xiàn)、立功?”

      “你剛才是襲警!襲警!”他嚇唬我。

      “我要是想襲警,那人早就沒命了。你要是沒耐心,你的手下、人質(zhì)都有事兒。你想犧牲幾個人給我陪葬?全市的人都看著你這次行動吧?”

      電話那邊沉默了半晌。

      “你想怎么樣?”他問我,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我不想怎么樣,就想要點兒時間。別逼我。我說過天亮后和你們談,我說到做到。我是懂規(guī)矩的。但你們絕不能去找我爸,聽見了嗎?不要去騷擾我家里人!否則我就不管什么規(guī)矩了?!?/p>

      “人質(zhì)安全嗎?”他又問。

      “到目前為止很安全,以后安不安全看你。”

      打完電話,我才發(fā)現(xiàn)那孩子醒了,在哭鬧。她抱著他,一看到我,突然忿恨地說:“要殺就殺我,對小孩兒下手不是人!”

      我明白她把我電話里說的話當真了。

      “我沒見過你這么笨的女人,我不會害你們娘兒倆,我只是電話里說說,他們剛才想從窗戶那兒扔東西進來?!?/p>

      “你還要怎么害我們?已經(jīng)把我們害成這樣了!”她失控地喊起來。她這么一喊,孩子哭得更厲害了。

      “別嚇著孩子了。”我說。除此之外,我無話可說。

      “尿尿,尿尿……”男孩兒叫起來。

      她抱著他去了廁所,這次,我沒有跟著她。我轉(zhuǎn)頭看看窗戶那兒,那里仍是一片黑暗,但那漆黑似乎被稀釋了,摻雜了更多灰白的微光。我從沙發(fā)底下拉出我的帆布包,在內(nèi)口袋里,我摸到一疊錢,還有折起來的紙片。我想,提前寫幾句話沒錯,你永遠不知道事情是不是來得太急,有沒有給你留點兒時間寫幾句話。她抱著孩子回來坐下后,又開始發(fā)出那種含混不清的聲音要哄他入睡。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能看到她的五官了,盡管仍然模糊不清,像是隔著煙霧。我想,天要破曉了,沒多少時間了!男孩兒仍在“嚶嚶”低泣。我心里很亂,也想哭,我也想叫“媽媽”,因為我心里委屈、害怕。我倦意全消,因為心臟持續(xù)狂跳而有種想嘔吐的暈眩感。我一時覺得將要發(fā)生的事將會被拖延甚至突然改變,就像電影里通常出現(xiàn)的情況:劇情反轉(zhuǎn)、節(jié)外生枝……但下一秒,我又萬念俱灰,明白這世界上沒什么奇跡。我雙手緊緊攥住褲子口袋里的東西,好像那里存在著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機關(guān)。后來,我意識到我緊緊攥住的是男孩兒的三粒小石子兒。我把它們拿出來還給那男孩兒。

      “你要干什么?”那女人喝斥我,猛轉(zhuǎn)過身,身體擋在我的手和男孩兒之間。

      我尷尬萬分。我對男孩兒說:“你的小石頭,你要玩兒小石頭嗎?”

      男孩兒睜大眼睛警惕地看著我,突然,他飛快地從我手里拿走了兩顆小石頭。他的小手碰到我的掌心,那觸覺柔軟、濕潤,像是濃縮了活著的所有美好的觸覺:被母親摸著額頭感覺溫度的觸覺、抱著小嬰兒的感覺、無意間碰觸到喜歡的女人的衣裳和發(fā)絲……這些模糊的感覺混雜、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強勁而美妙的電流,流遍我全身。

      “還有一個?!蔽覍δ呛⒆诱f,把最后一個石子兒給了他。

      6

      那孩子終于又被哄睡了。現(xiàn)在,在暗灰色的、霧蒙蒙的光里,我能看見她的眼神。她似乎不怎么怕了,當她的眼睛垂向睡著的孩子時,那眼神溫柔、有點兒發(fā)愁,而當它轉(zhuǎn)向我時,就立即變硬了,像是液態(tài)的東西突然凍結(jié)了。早晨已經(jīng)到來,一個陰沉的、沒有日出和明媚晨光的早晨。外面安靜得可疑,燈光早已停止了掃射,各種聲音也消失了。似乎折騰了一晚上,一切(包括圍獵的獵人們)終于都安睡了。

      我的手摸住那疊錢,因怕被拒絕而猶豫了一會兒。

      “給你。”我說,還是拿出了那疊錢。

      “干什么?”她看看我手里的東西,冷淡地問。

      “我?guī)г谏砩系腻X,跑路用的,現(xiàn)在也沒用了。”

      “你在監(jiān)獄里用啊?!?/p>

      “監(jiān)獄里用不著錢。”

      她嘆了口氣,冷冷地說:“既然你要自首,為什么還要折磨我們一晚上?”

      我伸出去的手稍微縮回來了一點兒。

      “可能……剛想明白?!蔽页芭卣f。

      我盯著手里那疊錢,她不去接它,它羞恥地懸在空氣中,好像它有罪。

      “你到底要不要?”我說。

      “不要,不要你的錢?!?/p>

      我看著她,她恨恨地和我對視。我把錢摔到地上,它們?nèi)隽艘坏亍?/p>

      她只是瞥了一眼地上的鈔票,又去查看那孩子。

      “不管你多恨我,你大不了想讓我死,我很快就會死,我們就兩清了?!蔽艺f。

      “我倒不至于恨你恨得想讓你死,他們也不會判你死刑?!彼垡膊惶У卣f。

      我想,她什么都不明白。女人,就算好的女人,也只懂得護犢子。不過,話說回來,她們?yōu)榱俗o犢子什么都肯干。男人不一樣,男人想的多半是自己,自己的榮譽,自己的受辱……要是你問女人,她們會說這不值得、那不值得,但誰不是斤斤兩兩地算計著活或者死?

      天亮了,如今它更近了,那冰冷的臉幾乎貼到我的臉上,反倒不再像夜里那么煎熬了。

      “天亮了。”我說著,煩躁地站起來,“走吧,抱上你的娃?!?/p>

      她抬起眼,不信任似的看著我。

      “要走趕快走,趁我還沒變卦。出去告訴他們,我隨后就出去……自首。”

      她明白過來,立即抱起孩子。

      “把這封信交給老劉,他是我兄弟?!蔽野涯菍φ哿巳蔚膬蓮埣埥唤o她。

      她有點兒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嗯”了聲,把信裝進上衣口袋,徑直往門口走去。

      “還有,你收下這些錢吧,給孩子買玩具?!蔽以谒澈蟮吐曄職獾卣f,“你收下我會安心點兒?!?/p>

      她停住回頭看了看我,最終卻什么都沒說。經(jīng)受了一夜的折磨,那雙眼眼圈青黑、布滿血絲。盡管如此,我注意到那雙眼窩很深的眼睛是她最好看的地方。

      她一只手抱著腦袋耷拉在她肩膀上的孩子,另一只手拉開了門。光從門里泄進來,仍然是陰天里的灰色光線,像一層蒙蒙的霧氣,彌漫到房間里。我留意她是否會再回頭看我一眼,但她在那團光里迅速一閃就消失了。我蹲下身,開始撿那些鈔票,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像風中的樹葉一樣瑟瑟發(fā)抖。外面熱鬧了一會兒,充斥著虛張聲勢的喊叫聲。我想,那孩子肯定會被吵醒的,突然看到那些人,他會害怕的。真滑稽,而我現(xiàn)在在擺弄這些錢,把它們重新規(guī)整成一沓,好像這是個儀式。最后,我把錢壓在其中一個沙發(fā)墊子下面。

      我拖著有點兒不聽使喚的腿走到窗戶前面。是時候了,是時候了……我對自己說。我費了很大力氣拉開窗簾。然后,我迅速而貪婪地看了一眼外面,我行將在其中消失或是行將在我的意識里消失的世界,它突然間靜默無聲,看起來像塊灰綠色的畫布,冷漠、破敗,卻也美得出奇。有一剎那,我腦海里閃過人從窗戶里飛出去的那些傳說,但我沒有變小,沒有長出翅膀,沒有一朵金色的、魔幻的云飛到窗前把我?guī)ё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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