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琳
這是一條東西走向,長不足200米的普通小巷,路面由青石板鋪成。最窄處僅1.5米,兩邊全是青磚黑瓦的“烽火檣”(閩西客家人為防火而建)。東接太平巷,西鄰水門汀。因其像一條小青龍橫臥翠城腹地,是連接外縣的一條捷徑,所以當(dāng)?shù)厝朔Q“橫巷”。
清晨,鉛黑色的夜幕尚未收起,橫巷一側(cè)昏黃的路燈正淡淡地隱去,整條巷子還在靜寂之中。此時小巷遠(yuǎn)處卻傳來陣陣清晰的哨音,并伴隨斷斷續(xù)續(xù)夾帶一股濃郁而純正的客家方言的叫賣聲“祖?zhèn)髅刂汽u豆干,清香微甜豆腐花”,同時還伴隨有節(jié)奏的竹板相互碰擊的碎聲,此起彼伏,有如陣陣悅耳撩人的清晨變奏曲,劃破了小巷的靜謐,喚醒了正在酣睡的男女老少……隨即那熟悉且富有磁性的呼喚,將小巷各住戶,尤其是孩童們吸至小販的貨郎擔(dān)前,于是一番公平的買賣便迅速完成了。接著是第二、第三批……
遠(yuǎn)在孩堤時代,我就聽奶奶講,貨郎擔(dān)是原汀州府修氏豆腐坊的第九代傳人,民國年間,來此經(jīng)營豆腐生意,算來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他為人憨實,做買賣童叟無欺,長年累月,在這條巷子往返,風(fēng)霜寒暑,從無缺席,但我們卻不知道他的真實名字,只是叫他“豆干爺爺”。
多年來他一直在橫巷穿梭經(jīng)營。卻從沒有走出這條巷子,不是他的鹵制品不地道,而是他每天按小巷用戶的銷售量定量秘制,每天正好滿足巷子人們的食欲購買,薄利多銷。不到響午,當(dāng)日的豆制品便完成了銷售,根本不用走出小巷。
每天清晨,我也與小巷的同齡人一樣在睡夢中坐等那標(biāo)志性的哨音響起,聽到哨音從遠(yuǎn)處傳來,我會條件反射似的一咕嚕地翻身下床,向奶奶要了伍佰圓(五十年代舊幣,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五分錢。以下同)飛身出門,走到“豆干爺爺”貨郎擔(dān)跟前,按他多年的公平售價(單買每塊二佰圓,買三塊只收五佰圓),要了三塊鹵豆干?;氐郊遥环孪春蟊闫炔患按叵硎芷疬@三塊美食。奶奶卻不依,硬要我從中留下一塊給弟弟,說不能那樣粗魯貪吃,要懂得斯文、友愛。說心里話,區(qū)區(qū)三塊小豆干還不夠我塞牙縫呢!那鹵制的清香還在嘴角飄蕩,便要停止,我真有些不甘。但多年后,我在工作之余,每每揣摩奶奶當(dāng)年的教誨,終于悟出這句話的另一層含義,這不僅包含斯文友愛的定義,更有做人要懂得節(jié)儉的道理,在奶奶的眼里,一個人一頓早餐就要食用三塊價值是伍佰圓的鹵豆干,未免太奢侈了。
“豆干爺爺”的祖?zhèn)髅刂汽u豆干鮮脆爽口,松而不軟,極有嚼勁,色香味俱全,堪稱閩西八大干中之極品。說到豆干制作的形狀,就十分考究,超薄、方塊且平整,每塊約模五厘米見方,而且大小均勻,重量均等,每塊邊緣有一道特制的花紋,那是制作模具壓制留下的印痕。外人無法模仿,這也可以說是祖?zhèn)鞯姆纻螛?biāo)志吧!
聽老一輩說,“豆干爺爺”的先祖在乾隆年間開始從事鹵業(yè)產(chǎn)品的研發(fā),就十分注重“特色”要做到與眾不同而不能拾人牙慧。因此在制作鹵豆干的各道工序要講究一個“嚴(yán)”字。從大豆的選料到井水的浸泡,手工磨漿等都要講究精細(xì),一絲不茍。這樣制作成的豆干才具有韌性,有嚼頭。而接著最關(guān)鍵的工序便是鹵制操作,鹵制過程滲透了中醫(yī)保健理念,據(jù)說是用配有十幾種民間中草藥按嚴(yán)格配方熬制的湯汁將豆干浸泡一定時間后再加以五香、食鹽、紅糖等佐料,經(jīng)過特殊工藝處理,最后成為大家食而不厭的極品。兒童食用有化積健脾的藥用效果,成人食用有健胃助消化的功能。一百多年來修氏豆腐坊的師傅們就是這樣秉承祖訓(xùn),嚴(yán)格把關(guān),終于成就了自己獨特的老字號招牌。
品嘗豆干,簡直是一番藝術(shù)享受,豆干初送至嘴邊,一股濃郁的五香味便沁入你的心脾,即刻喚醒你的味覺神經(jīng)進(jìn)而撥動你的食欲,大有催人速吞之感覺。再咬上一口,初覺一股咸中帶甜的味道彌漫你的舌尖,進(jìn)而一股略帶草藥的氛芳并夾帶豆類發(fā)酵后所固有的自然清香在口腔中久而不散,讓你食而回味。正因為如此,一百多年來,汀州府修氏豆腐坊的鹵制品產(chǎn)銷旺暢,經(jīng)久不衰。
如此,鹵豆干的純香澆灌了我的童年,成為我童年情趣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954年(我八歲年紀(jì)),因父親到閩北工作,我亦隨父同行,到那里上小學(xué)了。至此我告別了每日清晨渴望坐等的“豆干爺爺”,當(dāng)然從此再也沒有聽到那悅耳撩人的清晨變奏曲了。品嘗鹵豆干成為我夙夜渴望的念想,漸漸地成為了故事。斗轉(zhuǎn)星移,時至今日,這個撩人食欲的故事已經(jīng)傳誦了七十個春秋。在這期間,我也多次重訪那條小巷,卻是面目全非,祖宅已不復(fù)存在,青石板路面已被水泥路代替且升高了一米多,兩邊全是鋼筋水泥的樓房。小巷陰暗潮濕,青苔累累。“豆干爺爺”早已作古,那青純的哨音只能從記憶中去搜尋了。
我悵然若失,無語,深知那魂牽夢縈的青石板小巷、可親可敬的“豆干爺爺”、撩人食欲的哨音、以及鐫刻在舌尖上的“五香味”,已經(jīng)蕩出我的生活圈,漸行漸遠(yuǎn),消失在歲月的印痕中,只留下一竄竄刻骨銘心的記憶。時過境遷,在悵然之后,我又想到了另一個話題,涌動的時代潮流是飛速向前的,作為閩西八大干的這一獨特的傳統(tǒng)餐飲文化,其繼承人一定會與涌動的時代潮流同步,為生存,就一定會走出這條窄窄的小巷,到外界去尋找更廣闊的發(fā)展空間,去創(chuàng)新,做強(qiáng)自己的鹵制作坊業(yè),才能使老祖宗的百年老字號招牌永葆青春,不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