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洋
突然收到一張請?zhí)?,是原來我扶貧時待過的一個七八戶人家的小山村寄來的,請貼上把所有戶主的名字都寫上了,整個請?zhí)瞻滋幪畹脻M滿的。我還從來沒見過這種“十八羅漢請觀音”的請?zhí)徒o羅老大去了電話詢問,他說,你下鄉(xiāng)調(diào)解的那樁林權(quán)糾紛很服人,現(xiàn)在板栗豐收,賣了個好價錢,大家非得請你回去做客,嘗嘗老樹板栗的甜味。
說起泥洼村的板栗樹,眼前浮現(xiàn)出光禿禿山脊上的那幾顆蔥綠的板栗樹,也想起為那幾顆板栗樹兄弟反目的情景。
那是幾年前的扶貧點的事了。
為調(diào)解泥洼村的山林糾紛,我頭天晚上就睡在羅家祠堂里。這個小村子有七八戶人家,都是羅姓,都是以前外來的一個老祖宗的后裔,大家都習(xí)慣按年齡大小以羅老大、羅老二依序相稱。歪歪斜斜的羅氏祠堂也是村委會的辦公室,結(jié)滿蜘蛛網(wǎng)的牌位桌上還放著黑漆漆牌位,一張八仙桌、幾條祖?zhèn)鞯臈l凳,和一個破舊的文件柜就是所有的家當(dāng)了。我只有用凳子拼了張“床”,把帶來的被窩裹在身上,把火盆燒得旺旺的,在寒冷中湊合了一夜。
晨霧把整個山村籠罩在陰霾中。頭天就通知齊了村里的戶主,商量村邊山坡上的幾棵老板栗樹的歸屬。一大早,大家前前后后地來了,各自找地方坐下,但臉都和這天氣一樣的陰著。羅老大來得最晚,他老婆跟在后邊,我招呼他進屋坐,羅老大斜著眼望了望屋里,也不搭理人,跨一只腳進來就把羊皮褂一捋橫坐在高高的門檻上,抱著粗大的水煙筒吧啦吧啦地吸著煙,他老婆依著男人,臉上氣沖沖的。我才開口提了板栗樹的事,羅老大的老婆就大聲嚷嚷著:“誰都說這是祖宗留下的,你們誰管過?要不是我家守著,早就被牛馬踩平了!接了幾個果子,你們眼就紅了,哼!”邊說,眼睛帶刺地掃了幾個弟兄幾眼。
幾個兄弟斜著眼看著她,滿臉的不服氣,性情急躁的羅老三把煙頭往地上一摔:“男人商量事,有你老娘們的份?”幾個兄弟也隨聲附和,羅老大回過頭,咆哮著讓女人回去了。羅老大老婆對著自己男人帶著哭聲地嚷道:“就你這種憨人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這日子沒法過了!”一抹眼淚甩手走了。
望著羅老大媳婦遠(yuǎn)去的背影,我開口了:“事情大家都清楚,今天請大家來就是要商量個結(jié)果,大家都說說想法,分不分還是大家說了算。”
羅老三又點上一支煙悻悻地說:“祖宗的產(chǎn)業(yè),就是接一個果也得分成八份?!崩习苏酒饋恚拔铱?,都分了,自家各掃門前雪,樹死樹活自家的事,省得閑話多?!边呎f,邊撣撣打工買的新西裝。都穿著西裝,頭發(fā)梳得光亮的老四、老七也隨聲附和。
我摸了幾次兜里揣著的《土地管理法》,但還是沒拿出來,我知道農(nóng)村工作不是簡單地靠一本法律就理得清,就沒有更多插話,讓他們先說清楚,道明白。
老大獨自橫跨在門檻上,把煙筒墩得咚咚的,扯著嘶啞的嗓子:“你們誰來管誰拿去那幾個板栗,我也不眼紅,我管就我收,說到天上也是這個理!”
老三、老七、老八擠在一張條凳上,帶著城里口音道:“我們常年在外,老婆孩子又搞不清,什么事都是你們幾個做主,其中的貓膩……”老二老五不表態(tài),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羅老大,墩了墩煙筒,“以后誰愛管誰管,關(guān)我毬事!好心不得好報!”罵罵咧咧地起身要走。我板下臉吼道:“討論,就得容人家說話,三兩句不中聽就撂挑子,還有點長輩的樣子嗎?”隨著我的吼聲,羅老大又悻悻的橫在門檻上坐下,點上一支煙,吧啦吧啦地把煙筒吸得轟響,忽閃忽閃的煙頭把他臉映得更陰沉。長時間的沉默,沉默……。
會,開不下去了。我起身看看表,也快十點了,就站起來拍著肚子說:“先解決肚子問題吧!老大,你叫你媳婦殺兩只雞煮著,老三,把你家釀的好酒打來,伙食錢我出?!闭f著,拿出兩百元放在桌子上。老大忙起身攔著:“陶干部,怎么能讓你請客?”我拍著肚子笑笑:“我也餓了,大家一起吃吧,我召集,我請客!等你們以后富了,你們回請我就是了!”
飯,就擺在祠堂的八仙桌上,帶著心事喝酒,雖互敬了幾回酒,但都感受得出客套中的不爽快,故意回避著板栗樹的事,同宗同族的,酒桌上都不好撕破臉皮,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題。
我放下酒盅,回頭看看供桌上的牌位,帶著隨意的口吻問:“你們家族來這里幾代了?”酒桌上一下熱鬧起來,老大說五代,老三說六代,其他的幾個說不清,只知道是南京應(yīng)天府過來的。我又問,村邊的板栗樹是何時種的。有的說是爺爺?shù)臓敔敺N的,也有的說是新中國成立前才種的。羅老大為證明自己說的才是正版,回家拿來幾頁殘存的家譜,煞有介事地攤開了話匣子。
原來,羅氏家族清朝末年間才遷居于此,板栗樹是三十年代才種下,一直作為家族的公田傳下來,板栗果的收益作為家族的公產(chǎn),用于祠堂維護、修橋補路、接濟家族內(nèi)貧困家庭。只是在政治運動中誰也不敢說,后輩也就不太清楚。
我連稱贊羅氏祖先有遠(yuǎn)見,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飯桌上的羅氏子孫臉上充滿了自豪。
借著話題,我嘆了口氣:“唉!可惜這么好的林子,缺乏管理呀,有些樹都已經(jīng)死了?!?/p>
大家都深深低著頭,內(nèi)疚和遺憾寫在臉上。我打破了靜默,說:“如果把林子好好保留著,管起來,壯大村集體經(jīng)濟,像你們祖先一樣行善積德該多好呀!”
老大,一口悶下一杯酒,有些激動地站起來:“我早已有這種想法,這些樹我一直管著,就是怕愧對祖宗。我也有老婆兒女,我老義務(wù)干,家里人哪有不反對?我只有說,收得的板栗歸我家,才一直管下來?!彼謵灹艘豢诰?,有些哽咽地說:“我論輩分和年紀(jì)都長你們,我早想留著這片林子,像祖先為村里做點事,只是現(xiàn)在人心散了,誰都只想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唉!”長嘆一聲后,又摟過大煙筒“咕隆咕隆”地吸著,濃重的煙霧籠罩了被酒沖紅的臉。
其他的也低著頭,各自吸著悶煙,喝著悶酒。
我借著話題,把中央鼓勵壯大集體經(jīng)濟振興鄉(xiāng)村的政策做了介紹,答應(yīng)給他們找貸款,請農(nóng)技人員來幫忙。希望他們擰成一股繩,保留下這片林,管好這片林。
酒喝完了,云霧散開了,清亮的陽光撒進了昏暗的祠堂。我走的時候,所有的羅氏家族的人都站在高崗上向我揮手。那天,我也覺得有些醉意,但邁步格外輕快。
羅老大后來出來過幾次,我領(lǐng)他去辦貸款、找技術(shù)員,每次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去,臉上總帶著笑,還給我賣個關(guān)子:“你就等著看好戲吧?!?/p>
我按請?zhí)娜掌谌缂s去做客,羅氏家族的人都換上新裝,帶著我看他們的那片板栗林。原來的老樹通過嫁接、更新變得枝繁葉茂。旁邊的山坡上也種滿了板栗、櫻桃。村里有了錢,加上國家補貼,通往山外的路修通了,家家都蓋了新房,通了水泥路,架通了自來水……。老老少少簇?fù)碇?,嘰嘰喳喳地爭著介紹這幾年的變化。我們一起在板栗林前合了張影。
下午飯很豐富,還是擺在祠堂里,重新修整的祠堂光亮了許多,潔白的墻面上掛滿了獎狀、證書,有扶貧先進村、文明鄉(xiāng)風(fēng)村,有農(nóng)產(chǎn)品特色村……。羅老大比以前蒼老了許多,帶領(lǐng)族人在牌位前進香祭拜,口里念念有詞,旁邊人翻譯給我,大約意思就是告慰列祖列宗,受祖上先人庇護,泥洼村羅家人丁興旺,百業(yè)俱興。
入席,羅老大硬把我拉到當(dāng)年的那個位子,給我斟上一碗酒,有些顫抖地說:“陶干部,是你把我們都說通,大家才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今天你一定要喝下這碗酒!算是還你當(dāng)年請我們在祠堂里吃的那頓飯?!?/p>
那天,我喝醉了,醉得很深!
回來后,我把那張板栗樹下的合影與那張簽滿名的請?zhí)黄饖A在我的相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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