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紅光
內(nèi)容摘要:李商隱詩歌朦朧晦澀,歷來學(xué)者們對其部分詩歌眾說紛紜。前人對商隱之《碧城三首》的主旨的各種猜測不下于二十種,然常見的貴主為女冠說、主刺李楊之說、自敘戀情說均有一定的不確定性。唐代道教發(fā)達,與女冠相戀是社會普遍的事情,《碧城三首》未必特指某人某事,而很可能是泛寫女冠戀情的,商隱很可能是寫女冠戀情的一種普遍體驗。
關(guān)鍵詞:李商隱 《碧城三首》 主旨 女冠
李商隱的詩歌美而晦,其詩歌主旨歷來難解,以至于有“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之說,而《碧城三首》之主旨尤為難解。這一組作品由三首七律構(gòu)成,語言十分唯美。標(biāo)題為“碧城”,碧城是道教傳為元始天尊的居所,《太平御覽》“元始天尊居紫云之胭,碧霞為城?!庇谑潜坛浅蔀榈兰业茏泳铀拇Q,則《碧城》這三首詩從表面上來看似乎是寫女冠戀情的。而義山主旨為何?眾多學(xué)者猜測紛紛,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是商隱仕途不順,把這幾首詩與商隱的人生仕途聯(lián)系在了一起;也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是指楊貴妃、唐玄宗之事,因為楊貴妃從壽王府出來之后當(dāng)了一段女道士,唐代吟詠李楊之事的人特色多,所以支持商隱此組詩乃是在寫李楊之時的學(xué)者不在少數(shù);此外,商隱曾在唐文宗大和年間在玉陽山學(xué)道,與宋華陽氏有一段戀情,所以也有很多學(xué)者認(rèn)為商隱這三首詩是寫自己與女冠的戀情的。說法眾多,不一而足。本文以劉學(xué)鍇《李商隱詩歌集解》所搜集的前人對李商隱《碧城三首》的各種評論為基礎(chǔ),對多家說法進行剖析,以求探《碧城》之主旨。
一.前人對李商隱《碧城三首》的評論
“一篇《錦瑟》解人難”,道盡李商隱詩旨難以窺探,三首《碧城》亦解人難也。劉學(xué)鍇《李商隱詩歌集解》所搜集的前人對李商隱《碧城三首》的各種評論,字?jǐn)?shù)愈萬,可謂洋洋大觀,令人眼目玄亂。胡震亨《唐音戊簽》云其“似詠其時貴主事”;朱鶴齡《李義山詩集箋注》云其“長材沉屈,志不得申”;朱彝尊《曝書亭集》、翁方綱《石洲詩話》、施補華《峴傭說詩》、楊鐘羲《雪橋詩話》、錢良擇《唐音審體》、陸昆曾《李義山詩解》等幾位學(xué)者均主刺李楊之事;錢謙益《唐詩鼓吹評注》與胡以梅《唐詩貫珠串釋》均主其為“懷人之作”;姚培謙《李義山詩集箋注》云其“三首總是君門難進之詞”;屈復(fù)《玉谿生詩意》云其“或指明皇、或解嫁虜公”;馮浩《玉谿生詩集箋注》云其“刺入道宮主者近之”;姜炳璋《選玉谿詩生補說》云其“此義山數(shù)干令狐而不之省,故含怨而作”;紀(jì)昀《玉谿生詩說》云其“三首確是寓言”,“然所寓之意則不甚可知”;程夢星《重訂李義山詩集箋注》、黃侃《李義山詩偶評》均主刺貴主為女冠之事;葉蔥奇《李商隱詩集注疏》云其“諷刺李炎之作”;陳貽焮《唐詩叢考》云其“商隱自序與女道士戀愛之事”;劉學(xué)鍇《李商隱詩歌集解》云其“‘詠女冠戀情,但‘自序還是‘旁觀,‘不易確定”;等等。
以上十余種左右不同的見解中,原本以胡、馮、程為代表的刺貴主為女冠之事和以朱鶴齡為代表的刺李楊之事兩種意見為最普遍,后陳貽焮先生考證出商隱年少學(xué)道時曾與華陽女道士有過一段風(fēng)流戀情,自此商隱自敘戀情之說影響亦比較大。這幾種影響比較大的說法本文均未能完全同意。
二.對前人影響比較大的幾種說法的分析
先看貴主為女冠說。胡震亨云:“味詩中‘蕭史一聯(lián)及引用董偃水精盤故事,大指已明”。胡氏抓住第一首中“不逢蕭史休回首”一聯(lián)認(rèn)定女主人公為身份如弄玉的公主,從而斷定《碧城三首》為詠貴主為女冠之事。按此邏輯,第二首末兩句云:“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即第二首男主人公為“鄂君”,按照胡氏之邏輯,難道第二首之女主人公為身份如越女者乎?
其實,唐代可以作女冠的人是很多的,身份混雜,不惟“貴主”,普通宮女也可以出家度為女冠?!伴_成三年(公元838年)二月,文宗以旱出宮人劉好奴等五百余人,送兩街寺觀,任歸親戚”。(王溥《唐會要·卷三》)“(成三年)六月丁未朔,辛酉,出宮人四百八十,送兩街寺觀安置?!保▌⑾颉杜f唐書》)大官僚地主的姬妾也可以出家度為女冠。如晚唐詩人魚玄機。《唐才子傳》載:“魚玄機,長安人,女道士也?!绑菫槔顑|補闕侍寵。夫人妒不能容,億遣隸咸宜觀披戴?!边€有些女冠本身就是妓女出身,令狐楚奉敕編寫的《御覽詩》收楊巨源七絕《觀妓人入道》。
劉學(xué)鍇先生的《李商隱詩歌集解》倒是沒有把女冠限制在貴主的身份上,主“女冠戀情”說,但其末句又云:“此三首究系自敘艷情,抑從旁觀角度寫女冠艷情,不易確定”,矛盾仍然存在。
再看主刺李楊之說者。主此說者主要是抓住第三首起句“七夕”的字眼和末聯(lián)“武皇內(nèi)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學(xué)者們將“七夕”與傳說中李楊曾在“七夕”之夜密誓的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斷言此詩為刺李楊之事。其實這很武斷,馮注有言:“用牛女會合,不可因七句謂用《漢武內(nèi)傳》王母來事”。七夕在中國已演化成為有文化意象的詞語,即表示男女情人會合之意,未必就一定指李楊,此詞不惟李楊所獨有,此證似不足。
朱彝尊認(rèn)為憑“武皇內(nèi)傳分明在”一聯(lián),便“是足當(dāng)詩史矣”。錢良擇云:“玩第三首結(jié)句而悟之,蓋以明皇為武皇,唐人之常也。則其為明皇事無疑也?!边@也似乎武斷?!疤迫酥!?,并不能代表所有。此聯(lián)是云自以為很機密的事情,其實人人都知道。如果只是想表達這個內(nèi)容,那么此句刺別人亦無不可,刺某王或某貴主亦可。
再看陳貽焮的商隱自敘戀情說。首先,商隱究竟有沒有和華陽女道士有戀情,尚不能確定,陳先生亦是猜測之詞。商隱確有和華陽姐妹唱和之詩,如《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和《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但直接從詩中我們并未看出其一定和某女道士有戀情。其次,倘商隱果真和某女道士有戀情,也不能確定《碧城三首》就是商隱寫自己的艷情之事。第三首末句“武皇內(nèi)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讀來總覺和自敘戀情之意相遠,不相搭配。如以商隱前些句子都是含情脈脈地寫自己的情事,末句為自諷乎?有人這樣說自己的情事的嗎?似乎也不合邏輯。
前兩種見解的主要弊病在于學(xué)者們只是抓住《碧城三首》中某一首中的某一聯(lián)或某個字眼就斷定這三首詩的意旨,如胡氏是抓住“蕭史”一聯(lián),朱氏是抓住“武皇”一聯(lián)。學(xué)者們認(rèn)為《碧城三首》是一體的,三首詩說的是同一人事,甚至是“連續(xù)劇”。如主刺李楊的朱彝尊認(rèn)為這三首:“一詠(楊貴)妃入道,一詠妃未歸壽邸,一詠帝與妃定情系七月十六日?!敝髋趹偾榈娜鐒W(xué)鍇先生認(rèn)為第一首是男主人公與女冠夜合曉離;第二首寫離后男主人公的追憶與悵望;第三首寫出悵望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女冠懷孕了,不得同歡。(見《集解》按語)
三.關(guān)于《碧城三首》泛寫女冠戀情的推測
商隱詩向來朦朧難解,既然學(xué)者們各抓一句就斷定三首詩的意旨總出現(xiàn)矛盾,那么就從反面證明了這三首詩之間很可能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沒有“連續(xù)劇”似的承續(xù)關(guān)系。本文認(rèn)為,這三首詩中的每首詩都有抒情的男主人公或女主人公,但這個人不是確指的,而是泛指的。也就是說,這三首詩是泛寫女冠戀情的,且每首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唐代時,由于統(tǒng)治者推崇道教,崇道十分瘋狂。上至皇孫公主,下至普通民眾,無不極力為之,別具風(fēng)采的就是美女如云的女道觀。唐代道教鼓吹縱欲,社會上也已形成風(fēng)氣。人所共知的中晚唐時有元稹、白居易、杜牧、溫庭筠等才子與美麗女子風(fēng)流韻事頗多。而那時于風(fēng)流婀娜、別具身份的女道士享受魚水之情也是唐代尤其是中晚唐頗為流行和普遍的。與女冠相戀,不惟皇帝有,達官貴人有,普通士子、才子都有,蔚為風(fēng)氣。商隱如果有,也是在情理之中、很自然的事情。既然與女冠相戀是社會普遍的事情,那么對于《碧城三首》我們是否可以作一個大膽的推斷,那就是此三詩泛寫女冠戀情的。如其為泛寫,那么主人公可以為任何人,可以是李楊(楊貴妃也是作過女冠的),也可以是某個宮主入觀或是其他身份的女冠,當(dāng)然也可以包括商隱所戀的女冠。這是很多人都可以有的體驗,葛曉音說唐詩:“提煉人情的普遍現(xiàn)象,表現(xiàn)人生的共同感受”,商隱此詩何不如此?商隱生時此三首詩有何影響現(xiàn)今沒有留下任何記載。直至唐末五代時,有兩個選本值得注意。一個是光化三年(900),韋莊選《又玄集》,集中共選商隱詩四首,即《碧城》(其一)、《對雪》(其一)、《玉山》和《飲席代官妓贈兩從事》。
五代后蜀韋轂選編的《今體才調(diào)集》共選商隱詩四十首,僅次于韋莊、溫庭筠和元稹。這四十首分別為:《錦檻》、《曉坐》、《碧城三首》、《飲席代官妓贈兩從事》、《代元城吳令暗為答》、《杏花》、《燈》、《代魏官私贈》、《齊宮詞》、《銀河吹笙》、《題二首后重有戲贈任秀才》、《春雨》、《富平侯》、《促漏》、《匯東》、《七夕》、《可嘆》、《曉起》、《腸》、《獨居有懷》、《代贈二首》、《宮辭》、《追代盧家人嘲堂內(nèi)》、《訪人不遇留別館》、《代應(yīng)》、《楚吟》、《龍池》、《淚》、《即目》、《水天閑話舊事》、《漢宮詞》、《席上作》、《留贈畏之》、《馬嵬》、《離亭賦得折楊柳二首》、《深宮》。
這四十首詩中從內(nèi)容上可以判定是寫艷情的有二十二首,占了一半以上。可見唐末五代人是非常欣賞商隱這一類詩的。我們可以看到,現(xiàn)存的唐人兩個選集都選了商隱的《碧城》,而被后人甚是看好的《錦瑟》和大量的《無題》詩一首也沒入選,無論是由于流傳不廣、商隱這些詩未被選家看到還是說這些詩不符合選家的口味,都說明了《碧城》詩在商隱生時及死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碧城》可能有著比《錦瑟》和《無題》詩更廣泛的影響。黃滔《答陳磻隱論讀書》有曰:“咸通、乾符之際,斯道隙明,鄭衛(wèi)之聲鼎沸,號之曰今體才調(diào)歌詩?!薄侗坛侨住方员贿x入《才調(diào)集》中,可見唐末五代人是將商隱此詩當(dāng)作艷情詩來接受的。這種接受恐怕不是突然的,可能是有淵源的。這種接受可能和幾十年前商隱生時的人們的接受是一致的。因為商隱生時的社會風(fēng)氣和唐末五代尋歡作樂的風(fēng)氣是一致的,且唐末五代有愈演愈烈之趨勢。商隱將女冠情事(多為偷情)寫得這樣美妙,道出人人有而未敢寫、或?qū)懚灰娖涿钪氖拢@比其他類型的愛情詩可能顯得更刺激,更能吸引人的目光,很受到時人的歡迎,這也許是《碧城》比《錦瑟》等詩流傳廣的一點原因。當(dāng)然此亦為本文猜測之語。
落實到具體詩作上,將此三詩視為泛寫女冠戀情之意旨似乎可將這三首詩作解釋得更為順暢。
其一:“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星沉海底當(dāng)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精盤?!?/p>
首句是寫出地點——道觀。道觀很美,十二曲闌干,引人入勝。次句寫道觀中的女冠們外表高雅,一塵不染,卻向往著愛情。三句是寫道觀中女冠們有“鶴”等使者為之傳通音訊。四句是寫女冠們無不沉浸在熱戀之中?!盁o樹不棲鸞”,沒有哪一處不是成雙結(jié)對的,可見其普遍。五六句是寫女冠們與情人歡合一夜之后,星沉海底,天將破曉。一夜云雨情之后,前來偷情的男子即要離去,有情人竟要分開,猶如“隔座看”。末聯(lián)是寫偷情男子對女冠的山盟海誓:若是情人不是晶瑩的露珠,而是一顆明亮、固定的珍珠,那么我將她置于水晶盤中,終生可欣賞她的姿容。此聯(lián)不過是設(shè)想男子與女冠分別時之情景,恐怕是許多女冠都聽過類似的話吧。
其二:“對影聞聲已可憐,玉池荷葉正田田。不逢蕭史休回首,莫見洪崖又拍肩。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玄。鄂君倀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p>
此首是詩人設(shè)想男子未能與女冠偷情后,男子的追憶與悵望。首二句:看見她的影子,聽見她的聲音就已經(jīng)讓男子十分著迷,女冠們就像玉池蓮葉那么嬌美可愛。三四句是說每個男子都希望女冠情人能對他們專一一些,不要亂與別的男子拍肩調(diào)情。五六句是男子回憶與女冠歡愛的情景,普遍情景。末兩句是回到現(xiàn)實,男子偷情未成,只好獨眠。偷情未成,這種情況恐怕是每個偷情者都難免會遇到的。
其三:“七夕來時先有期,洞房簾箔至今垂。玉輪顧兔初生魄,鐵網(wǎng)珊瑚未有枝。檢與神方教駐景,收將鳳紙寫相思。武皇內(nèi)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p>
此首是詩設(shè)想某女冠等情人而情人未來。首二句,女冠與情人以約好幽會日期,而情人至今未來。三四句寫過了好久情人也沒來。五句是寫情人既沒有來,便派人送來了神藥與書信,希望女冠能永駐青春和美麗。六句是寫女冠慌忙將情人寫滿相思的信箋收起來,生怕別人看見。末兩句:把這兩句當(dāng)成諷刺來看,還不如認(rèn)為這是商隱對所有女冠情事的客觀態(tài)度,寫出了所有偷情者的憂慮與無奈,總不想被人知道,可偏偏人人盡知,道出了人人心中所想之事。商隱也許身在其中,他亦在這種體驗之中,這樣解釋似乎還是比較通暢的。貝爾曼——諾埃爾將這種感覺敘述得十分準(zhǔn)確:“人們在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文本所陳述的內(nèi)容(或者說是發(fā)現(xiàn)了文本的無意識的活力),而不是從文本當(dāng)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文本是一個神奇的鏡子,我從中沒有看到(為意識所禁止)自己的形象,我看到的是包含著我的思想及許多其他人思想的文本的形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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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貝爾曼——諾埃爾:《文學(xué)文本的精神分析——弗洛依德影響下的文學(xué)批評解析導(dǎo)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
(作者單位:浙江樹人大學(xué)人文與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