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黑蛋家的院墻破了一個口子。我數(shù)了數(shù),至少有八塊磚離開原來的地方,也許掉落在院墻內(nèi),也許被什么帶到別處。
這個口子是黃鼠狼扒開的嗎? 夜間丟雞的事情在村子里時有發(fā)生, 有人說是偷雞賊干的,也有人說是黃鼠狼干的,我偏信后者。不過這段時間并沒有聽黑蛋說他家的雞少了一只。
少了一只。如果不是黃鼠狼,就是狐貍干的,甚至是最可怕的野狼: 那只野獸多日未曾吃到腥肉,六神無主,肚子里像被掏過一樣,像被烤過一樣,獨自過來偷雞。漆黑的夜色將它掩護得很好,圍著院墻,它無聲無息地轉(zhuǎn)了一圈,卻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漏洞。它的鼻子偏偏靈得驚人,夜間的風刮來刮去,雞身上生鮮的肉味依然那么濃重, 差點嗆得它咳嗽起來。它默默地忍耐著,心懷憂傷,甚至為自己活得這么艱辛而流淚。它擦著淚水,咽著口水,流淌在身體里的血液一會兒熱,一會兒涼,弄得自己神魂顛倒、腳步踉蹌。它抬頭看了看夜空,再不行動,處境就更加危險,因為月亮正在露頭,于是它壓低下體,繃直上身,想象自己是一支待發(fā)的利箭,然后一個迅疾有力的彈射, 仿佛腿腳上安裝著彈簧,利爪撕裂空氣,縱身沖向院墻———它也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成功盜取了一只雞,然而攜帶著“累贅”二次翻越院墻時,就沒有前一次敏捷精準, 加上黑蛋家有人喊了一聲“誰”,或者正趿拉著拖鞋準備奔出來拼殺偷雞賊,它心里一慌張,蹬垮了八塊磚頭,方才越出墻外,一路狂奔,終得脫險。它可能得了手,也可能失了手,叼在嘴里的雞又被黑蛋他們放回了雞籠……
后邊的事情再瞎想下去就沒有多少意思了,我便盯住黑蛋家院墻的缺口處看。我慢慢地從這個缺口看出一些廢墟的意味來,而且黑蛋家竟然遺忘了這個缺口,任憑它豁著牙,多鉆進一股風,自家不修葺,也不請人修葺,似乎在布什么迷魂陣,盼著偷雞賊卷土重來、上當中計,好讓他們逮個正著。沒有伙伴提醒黑蛋,我也不去提醒。那個野獸再也沒有來過, 除雨水在這個缺口沖下一些石灰的印痕外, 日落時, 橘黃色的、黏稠的陽光也在那里搖擺和流淌過,打破院墻上那一道風景的直線,出現(xiàn)了意外,延長了我胡思亂想的時間。我認為這個八塊磚的缺口就是一處小小的廢墟, 小到讓所有人遺忘, 獨有那只野獸還在腦袋里惦記著, 卻只能保持警覺, 不敢前來二次冒犯———修與不修對它來說都一樣吧。 一道整齊的、新修的院墻還真沒有少了八塊磚的院墻有意思呢, 那個小小的廢墟在黑蛋家院墻上如同一個鳥巢, 安靜隱秘地擱了很長一段時間, 然后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又被壘上了,修葺如新。
我對廢墟的理解也許是錯誤的, 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喜歡一個人到處走,遇到廢墟就停下來,靜靜地觀看一番,然后沉浸在更沒有道理的胡思亂想中。不久以前倒塌的房屋,連空氣都沒有完全交換過來;荒廢多年的破寺廟,歷史在這里生長了苔蘚、藤蔓,神秘的野性竟然開出花來;看不出年代的廊柱、石碑都歪斜著,荒草猶如海浪一樣涌過來,那些綠色的、蒼茫的泡沫……僅僅這樣觀看廢墟, 心里只能增添一些對時空變幻的感慨,以及一些淡淡的、莫名的憂傷。我還希望看到只有廢墟才具有的美,那種遙遠迷茫、不再有用卻又結(jié)結(jié)實實的美,我更希望順著廢墟的蛛絲馬跡猜想到那些過去的人、動植物和建筑物(甚至包括山妖水怪),廢墟仿佛已經(jīng)失去生命,可是哪怕是一個孩子的想象也能夠讓它有所生長,有所擴展,或者重新站立起來,或者重新長滿羽毛。
碎裂坍塌的城墻是一處廢墟, 一具完整的飛鳥骨架也是一處廢墟。有的廢墟許多人都去看過, 有的廢墟直到被蒼翠的植被覆蓋得密不透風也沒有一個人前去打探過。廢墟?zhèn)儾⒉幌胫匾娞烊瞻?,它們失去了高度(深度),也失去了體溫,只剩下一聲凝固的嘆息和一點不愿道破的神秘。對于廢墟來說,沉睡,就是最好的撫慰吧。
黑蛋家院墻上出現(xiàn)的那個缺口是一個廢墟, 螞蟻們受到侵擾留下來的蟻巢同樣是一個廢墟。這些廢墟都不是我造成的,我只是偶然邂逅,不會深入挖掘,也不會告訴更多人。我一不小心掀開廢墟的面紗,除了安安靜靜地觀望一番外, 并不會帶走一根羽毛或者一塊石頭。一處廢墟最害怕的莫過于發(fā)現(xiàn)者帶給它新的傷口。黑蛋家的院墻裂開了八塊磚的口子, 我再好奇也不能取下第九塊磚,即使半塊磚也不能。他們沒有邀請我前去幫忙填上那掉落的八塊磚,我就不能自作主張暗自行動, 我知道自己還沒有能力完美地填補上那個廢墟。廢墟并不丑, 丑的是人們不知道廢墟經(jīng)歷了什么、需要什么,卻替它恢復原狀,強迫它復活。幸好后來黑蛋他們在院墻缺口處填補的是外觀相同的八塊新磚,而不是石頭、樹根,否則該是多古怪、多難看。不隨隨便便對待一個缺口, 這是我一直喜歡黑蛋他們的一個原因。我即使再愛猜想,也不會在那個缺口處填補上珊瑚、鹿角,只有丟落的八塊磚才是那個廢墟真正需要的, 樸素、實用、親切、熟稔,我和黑蛋他們一樣懂得那堵院墻,有了一處小小的廢墟以后,更懂它的呼吸和懷念。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黑蛋家院墻上填補過的那個缺口,外人很難再看到了,八塊新磚也成了舊磚, 前后兩批磚的顏色逐漸一致起來,櫛風沐雨,日頭曝曬,再新鮮的痕跡都會變得朦朧模糊,融入舊跡。
我卻依然記得黑蛋家院墻上的那個廢墟,能夠很快找到它,靠的不是眼睛,而是感覺和記憶。我看到一只蝸牛慢慢地爬到原來的缺口處, 兩只畫眉從一棵松樹那里飛到填補過的缺口上, 模仿著田野里的蟲子歡叫起來。留在我猜想中的那只野獸越走越遠,它的毛色和背影卻依舊很清晰。哪怕它真的縮小為香樟樹種子那樣小的一個黑點, 我也能夠馬上從腦海里找到它的照片。有時候它是一只黃鼠狼,有時候是一只狐貍,有時候則是一頭兇猛矯捷的狼,也或許真的是一個我從來沒有猜想到的野獸。我不跟黑蛋提他家院墻上的廢墟, 就不能跟他講什么野獸。
村子里的一個廢墟消失了, 我在野外發(fā)現(xiàn)更多廢墟:孵出小鳥后廢棄的鳥巢,河流漲水后掛在兩岸的根須、草莖和布條,田地荒蕪后倒塌的瓜棚……我甚至在山頂上發(fā)現(xiàn)了一處殘破的石頭堡壘, 這時候有一個伙伴跟在我的身后, 我便告訴他哪里住過軍官,士兵們又在哪里架起槍炮,還指著時斷時續(xù)的石頭線路說那里走過白馬和黑馬,還有紅馬,那里士兵們砍死過三個敵人和兩頭野獸?;锇榇蟪砸惑@,問我怎么知道這些發(fā)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只好笑著回答這是瞎猜的。這個伙伴正是黑蛋,他永遠不知道我認認真真地猜想過他家院墻上曾經(jīng)飛躍過另一頭野獸。這并非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卻讓我一想起來就覺得快樂好玩。我和伙伴在石頭城堡上坐了下來,看著山下蒼翠繁茂的樹林、永不停歇的河流、一塊一塊種滿莊稼的田地,還有我們熟悉和不熟悉的熱氣騰騰的村莊……我忽然明白,有了這些,那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廢墟才值得去遇見和猜想, 才有一種雖然遙遠迷茫卻深入心底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