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插隊的故事》

許子東

一、最杰出的知青小說

有一些知青小說更加有名，但藝術(shù)上可能不如《插隊的故事》;也有藝術(shù)上同樣精湛的小說， 但已不再是典型的知青文學。所以史鐵生的《插隊的故事》是最杰出的知青小說，沒有之一。

史鐵生，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清華附中畢業(yè)。1969年，史鐵生去中國革命圣地延安插隊落戶，結(jié)果兩腿癱瘓回到北京。之后他在街道工廠工作，又患腎損傷、尿毒癥等，一直坐在輪椅上寫作，代表作有《我與地壇》等。早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獲1983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寫“我”在陜北一個叫清平灣的小山村插隊放牛，一起攔牛的白老漢，也叫破老漢，會唱民歌。這個農(nóng)民，抗戰(zhàn)時就入黨，隨軍打到廣州，但最后還是農(nóng)民。因為沒有給大夫送十斤米或面做禮物，他兒子的病就被耽誤了。后來“我”回城治病，破老漢還專門給知青捎去了十斤陜西糧票。同樣寫知青生活，史鐵生寫讀書人和農(nóng)民在社會災(zāi)難面前共同命運、互相支援。記得有次和陳村議論一些知青文學及電視劇，有些不滿。陳村說：什么故事都可以編，可這一段生活我們親身經(jīng)歷，不應(yīng)該亂寫。其實陳村的這段話也不僅僅是講知青小說。

《插隊的故事》好在哪里？

有人說，我們這些插過隊的人總好念叨那些插隊的日子，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我們最好的年華是在插隊中度過的……（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1期，以下引文同）

這是小說的引言，摘自第二章里一段對話。作者自己對這段話并不滿意：“不過我感覺說這話的人沒插過隊，否則他不會說‘只是因為。使我們記住那些日子的原因太多了。我常默默地去想，終于想不清楚。”

很少有作家的只言片語，不僅說出我的信念，還道出我的疑惑。

小說開始寫“去年我竟作夢似的回了趟陜北”，小說的第一人稱敘事者想回當年插隊的地方看看，已經(jīng)快十年。因為殘腿，覺得不可能。因為寫小說出了名，就有作協(xié)安排，居然成行。整部小說從想回鄉(xiāng)到回憶鄉(xiāng)下生活到真的回鄉(xiāng)。

二、清醒抒情，坦然面對歷史

一般說來，小說一旦抒情，就會偏重感性，超越現(xiàn)實，融化理智。史鐵生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特點就是清醒抒情。

梁曉聲謳歌“北大荒”：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張承志詠嘆“北方的河”想念“綠色的夜”，一往情深;甚至平常不動聲色的王一生，“九人大戰(zhàn)”的時候也要大叫“媽，兒今天……媽——”?？墒鞘疯F生的抒情小說，卻從不激動，十分節(jié)制清醒。“十幾年前我離開那兒的時候……村頭那面高高的土崖上，好像還有人站在那兒朝我們望……十幾年了，想回去看看，看看那塊地方，看看那兒的人，不為別的。”

在《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里有一段關(guān)于勞動的抒情文字，可以作為這種清醒抒情的范例：

和牛在一起，也可謂其樂無窮了，不然怎么辦呢？方圓十幾里內(nèi)看不見一個人，全是山。偶爾有攔羊的從山梁上走過，沖我吶喊兩聲。黑色的山羊在陡峭的巖壁上走，如走平地，遠遠看去像是懸掛著的棋盤;白色的綿羊走在下邊，是白棋子。山溝里有泉水，渴了就喝，熱了就脫個精光，洗一通。那生活倒是自由自在，就是常常餓肚子。（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青年文學》1983年第1期）

美麗的勞動圖景當中插進了“不然怎么辦”或者“就是常常餓肚子”，使史鐵生的抒情小說充滿詩意又極其現(xiàn)實。

《插隊的故事》寫知青出發(fā)的火車開出北京：“我心里盼著天黑，盼著一種詩境的降臨?！诰徘S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車的窗口，是大西北一個平靜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時候……（這是賀敬之的詩，北島也會背。又是‘十七年文學和‘文革后文學的穿越與顛覆——引者）還有什么塞外的風吧;滾滾的延河水啦;一群青年人，姑娘和小伙子怎么怎么了吧;一條火龍般輝煌的列車，在深藍色的夜的天地間飛走，等等。還有隱約而快的手風琴聲，等等。想得呆，想得陶醉。嗐，你正經(jīng)得承認詩的作用，尤其是對十六七歲的人來說。尤其是那個時代的十六七歲?！?/p>

請注意這兩個“尤其”。生在那個時代的十六七歲，是一個苦難，還是一種幸福？

接著小說寫：“當然，發(fā)自心底想去插隊的人是極少數(shù)。像我這么隨潮流，而又懷了一堆空設(shè)的詩意去插隊的就多些。更多數(shù)呢其實都不想去，不得不去罷了;不得不去便情愿相信這事原是光榮壯烈的。其實能不去呢還是不去。今天有不少人說，那時多少多少萬知青‘滿懷豪情壯志，如何如何告別故鄉(xiāng)，奔赴什么什么地方。感情常常影響了記憶。冷靜下來便想起本不是那么回事?！?/p>

書名叫《插隊的故事》，有意無意，作家在為知青運動寫“史”。史鐵生小說的第二個特點，就是坦然地面對歷史：“延安對我確有吸引力。不過如果那時候說，也可以到儒勒·凡爾納的‘神秘島去插隊，我想我的積極性會更高。”圈內(nèi)同行、圈外讀者都說史鐵生純潔、真誠，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F(xiàn)在人們看了《戰(zhàn)狼2》覺得自己特別愛國，有沒有想過觀看《阿凡達》又說明什么？今天譴責他人如此這般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假如你在他的位置上，可能又會怎么想、怎么說、怎么做呢？史鐵生回首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歷史，兩腿傷殘，心靈健全，記住昔日的天真浪漫，也不忘其中的艱辛殘酷。當代小說家里，史鐵生的心態(tài)真是坦蕩透明。

三、知青小說寫農(nóng)民

在清醒抒情和不回避歷史的同時，《插隊的故事》與其他知青文學的另一個區(qū)別，就是史鐵生既寫知青的境遇感受，又花了更多的筆墨描寫農(nóng)民的生態(tài)、心態(tài)。

之前梁曉聲、韓少功、阿城等人主要都在寫知青，但是史鐵生不是。小說里有不少可以獨立成篇章的農(nóng)民故事，比之前之后的農(nóng)村題材小說還要具體真實。比如“我”住的窯洞旁邊，有個農(nóng)民叫“疤子”，兒子叫明娃?！鞍套幽悄耆邭q，看上去像有五十。疤子是不大會發(fā)愁的人，或者也會，只是旁人看不出。他生來好像只為做兩件事，一是受苦，一是抽煙，兩件事都做得愉快。疤子婆姨三十五歲，已經(jīng)有七個兒子。除去明娃，個個都活蹦蹦的，結(jié)實著哩。冬天的早晨，雪剛停，五元兒、六元兒站在窯前撒尿，光著屁股在雪地里跳，在雪地里嚷，在雪地上尿出一排排小洞。晚上，一條炕上睡一排，一個比一個短一截，橫蓋一條被。這時候明娃媽就坐到炕里去，開始紡線或者織布。油燈又跳又搖，冒著黑煙。疤子或者一心抽煙，或者邊抽煙邊響起鼾聲。”

兩個人在討論要不要賣了玉米換紅薯，為了留錢給明娃看病。同一時間在隔壁的窯洞里，知青們在拉小提琴，討論蘇聯(lián)社會主義經(jīng)濟問題。半夜，知青起來撒尿，明娃媽還在織布。明娃知道母親好心，但堅持說“不要叫我大炭窯上去”。因為挖煤下窯等于搏命，生死難卜，非常辛苦危險。說是凡下窯的人欠了債，人家就不催要了，“不然就是逼人去死”?？墒切≌f寫：“不去又怎么辦？明娃媽停下手里的事。賣豬、賣雞蛋、賣青油，直能賣多少？治病的錢多會兒能攢夠？”

小說中的知青講起明娃、隨隨這些農(nóng)民家的事情，就像自己的事情一樣。隨隨家是全村數(shù)得著的窮戶。隨隨的大是個瞎子，三歲害了場大病，就瞎了眼。六十年，他沒走出過清平灣。之前一直跟哥嫂過，四十六歲時好意收養(yǎng)了一個孤兒，就是隨隨。老人瞎眼，但是鍘草從來不誤事，努力地受苦（干活），勉強生存?？墒请S隨討不起女人。當?shù)氐幕樗资呛茉缬喕椋屑乙逗芏噱X，比方說明娃家里這么窮，還湊了六百塊，給明娃找了一個叫碧蓮的十七歲女孩。隨隨家是完全沒辦法了。

但是隨隨長成一個漂亮小伙子，放羊的時候跟鄰村的一個揀菜的叫英娥的女子在山里對唱山歌：“梳頭中間親了個口，你要什么哥哥也有。不愛你東來不愛你西，單愛上哥哥的二十一?！w蕎麥九十九道棱，妹子雖好是人家的人。蛤蟆口灶火燒干柴，越燒越熱離不開?！?/p>

寫到這里，知青敘事者出場了——

好了，我的想像過于浪漫了。事實上也許完全不像我想像的這樣。事實上我們到了清平灣的時候，隨隨和英娥的羅曼史已告結(jié)束。英娥已經(jīng)嫁人了，嫁了一個難看的老實人，她一度想自殺，后來生了兩個娃娃，也就不吵了。隨隨還是光棍一條。

窮是十分普遍的，有對老人住在高山上的窯洞，因為以前是紅軍，現(xiàn)在沒有勞力，所以被破格允許養(yǎng)雞、養(yǎng)豬，生活得不錯。其他人不能養(yǎng)雞、養(yǎng)豬。農(nóng)民栓兒力氣大，技藝高，偷偷離鄉(xiāng)做鐵匠活，不久就被綁了大繩抓回來了——走資本主義道路。

四、“革命”的知青與“愚昧”的農(nóng)民

張富貴原是個大隊書記，因反對大隊分紅而被降職;知青們都覺得大隊分紅比小隊分紅更進步。大隊分紅就是幾百上千個人在一起結(jié)算，小隊分紅可能就是幾十上百個人一起結(jié)算。理論上大隊分紅是“從小集體到大集體再到全民所有制”，知青們都覺得這是正確的大方向，于是去找張富貴，想爭取他革命。小說寫，“我們自信比梁生寶和蕭長春水平高”（又出現(xiàn)前后三十年文本互涉）。

張富貴不在窯里，窯里坐著他大，懷月兒的爺爺。

“您說，大隊分紅好，還是小隊分紅好？”

懷月兒爺爺啰啰唆唆半天講不清楚。窯里有豬，在灶臺邊上蹭癢，上面睡了一只貓，家里幾乎上是一無所有。

“那您說，是小隊分紅好呢？還是單干好？”

我們想引導他憶苦思甜。似乎只要證明了小隊分紅比單干好，就自然證明了大隊分紅更具優(yōu)越性。

懷月兒爺爺愣了一下，把臉湊近些，壓低聲音問：“能哩？”頗為懷疑地看我們每一個人。

“什么能哩？”

“球，誰解不下這事？不是不敢言傳？眾人心里明格楚楚兒價。小隊分紅好，可還是不頂單干?！?/p>

大家又互相看，都沒敢輕易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懷月兒爺爺是徹底的貧農(nóng)，烈屬，有三個兒子，一個死在青化砭，一個死在沙家店。

這一段知青老農(nóng)的對話，和之前寫農(nóng)民的小說不大一樣?！毒G化樹》里有農(nóng)民，但主要為了解救讀書人受難而存在。李順大幾十年造不了屋，但是沒有單干思想。再早一點，蕭長春、梁生寶，都是合作化先鋒、農(nóng)村新人。

史鐵生小說里有一句話，“當知青到黃土高原上，知道當?shù)匦←湲€產(chǎn)才七八十斤時，同學們都傻了眼。不知是這些老鄉(xiāng)在騙我們，還是臨來時學校的工宣隊騙了我們。”

20世紀中國小說的讀者們，大概也會提出這樣的疑問：蕭長春和疤子、隨隨，誰的故事更真實？梁生寶和《插隊的故事》里的老鄉(xiāng)，究竟誰在騙我們？

也許，柳青和史鐵生都是真誠寫實的，寬容一點說，只是1950年代與1980年代的不同;苛刻一點論，或是干部身份（縣委常委）與普通知青視角不同？

又或者，從1953年梁生寶買稻種到1969年史鐵生下鄉(xiāng)延安，農(nóng)民生活越來越苦了？怎么會呢？

《插隊的故事》不僅寫知青心態(tài)，同時寫農(nóng)民生態(tài)，常常將兩者并置，意味深長。剛下鄉(xiāng)時，好像是文明和原始對比——村子里的小孩不請自來，擠在知青窯洞里，看到半導體也非常好奇。然后寫農(nóng)村婚俗，男方要花很多錢，女方也不覺得這是買賣。發(fā)展下去，如上所述，知青覺得自己是梁生寶蕭長春，卻沒法說服烈屬貧農(nóng)放棄單干夢想。還有一個細節(jié)更加耐人尋味：知青們砍柴砍不動，燒不著火，就到山上破廟去砍木的門檻，挖菩薩的木頭的心來燒飯。與此同時，愚昧虔誠的鄉(xiāng)民們卻還在努力修補和使用這個破廟，在那里燒香、磕頭、祈禱。

小說從開始的城鄉(xiāng)差別，慢慢寫到在窯洞油燈前，在莊稼地里，在洪水前面知青和農(nóng)民的共同命運?！拔逅摹币詠碇R分子和農(nóng)民兩條文學主線，終于在當代知青小說，特別是《插隊的故事》里真正同框。真正同框的意思，就是閏土不必叫“我”老爺，梁生寶見到縣委常委柳青也不必那么激動，海喜喜也不能隨意教訓章永璘……結(jié)尾處，作家毫不回避讀者可能有的疑問——“有人會說我：‘既然對那兒如此情深，又何必委屈到北京來呢？用你的北京戶口換個陜西戶口還不容易嗎？更難聽的話我就不重復了。拍拍良心，也真是無言以對，沒話可說。說我的腿癱了，要不然我就回去，或者要不然我當初就不會離開？鬼都不信。”

推想開去，回首六七十年代中國革命，種種艱辛殘酷，無法否認。否則為什么后來要改革呢？好，現(xiàn)在既然改革成功了，為什么又要懷念革命呢？用史鐵生的說法，“拍拍良心，也真是無言以對”。

但是，再次回鄉(xiāng)那天——“汽車沿著山道顛簸，山轉(zhuǎn)路回，心便一陣陣緊，忽然眼前一亮：那面高高的黃土崖出現(xiàn)在眼前，崖畔上站滿了眺望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