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夫
孔子講學擁有了大批擁躉,儒學勢起。而百家學說也各有道理,一場曠世大辯論隨之而興。
回溯上下數(shù)千年中華文明,重德釋道由來久矣。
殷商時期,天子自稱是“天”“上帝”在人間代表的最高統(tǒng)治者,卻因奴隸的暴動,致使“天命改降于周”。這一歷史大變革,使得獲得執(zhí)政權(quán)的周王朝最高統(tǒng)治者警醒,他們悟出了“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的“天命觀”,并清醒地認識到,“天”只輔佐那些有德之人。
也就是從此時起,“德”在周公那里被提到治國安邦的高度來認識?!耙缘屡涮臁薄熬吹卤C瘛彼斐蔀橹螄碚闹匾w略,這應(yīng)該算得上“以德治國”的最初萌芽。
周朝天下后來被春秋戰(zhàn)國所接管。天下大亂之際,各類人才輩出,開啟了一場曠世大辯論。
可以說,春秋戰(zhàn)國縱橫五百余年,其意識形態(tài)基本上就是在“以德治國”和“以法治國”的無盡糾纏與較量中,翻開新篇章的。
孔子最先提出“為政以德”,這與周王朝的執(zhí)政理念一脈相承,所以很大程度上迎合了統(tǒng)治者們的主張??鬃铀f的“德”,其實就是“仁”和“禮”。儒家的“藥方”是“克己復禮”,也是孔子最初對顏回提出來的。仁,是孔子的核心價值;禮,是孔子的政治主張。
而對于孔子的這一套仁和禮,墨家、道家、法家……均群起而攻之,全都站到了對立面。
爭鳴最初是從墨子批孔子開始的,這是春秋與戰(zhàn)國之間的事。墨子反對仁愛,也反對禮樂。他主張兼愛,他以為這樣一來,諸侯間就沒有戰(zhàn)爭,大夫間就沒有掠奪,庶民間就沒有殘害,天下也就太平無事了。在墨家眼里,儒家不過江湖騙子,禮樂則既虛偽又無聊。
墨家學派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并未能真正撼動儒家的根基。墨家之后,儒家的主要對手是道家。對孔子的“德治”主張,道家顯然不茍同。莊子甚至極端地認為儒家和儒家倫理是大奸大偽。在他看來,一個好的天下,是不需要拯救也不需要愛的。
莊子的見解堪稱“無政府主義”。這與老子的觀點如出一轍。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碧斓剌p賤萬物,君主無視萬民。正所謂,君無為,則民自治;君無情,則民自富;君無能,則民自由。道家認為,政府和領(lǐng)導最好不要作為。是無德才有德,不愛才有愛,越治越?jīng)]治,越救越?jīng)]救。老子也認為,禁忌越多,人民越窮;器械越多,國家越亂;技巧越好,怪事越甚;法令越明,盜賊越兇。這一切結(jié)果,都是因為統(tǒng)治者太有作為。
儒家與各派爭論升級的焦點事件,集中在一個發(fā)生在公元前513年的刑典之爭上。這一年,晉國決定將刑法的條款鐫刻在刑鼎上“使民知之”,而這一公之于眾的做法遭到孔子強烈反對。他的理由是“維護禮治”,而禮治的核心是“尊尊”(即尊貴、尊崇),“民在鼎矣,何以尊貴?”
德治的手段是禮,法治的手段是刑。德治就是以德治國,法治就是以法治國。我們不禁納悶,孔子為何要如此嚴厲地反對法治和刑治呢?孔子給出的理由是:“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庇梦覀儸F(xiàn)在的話說,就是用政令來引導,刑罰來規(guī)范,人民不敢犯罪,但沒有羞恥心;用道德來引導,禮儀來規(guī)范,人民不但知羞恥,還能自律。
在孔子看來,“德”乃“治本”之“方”。他所要的結(jié)果,是“治標”又“治本”。
但在法家代表人物韓非子眼里,孔子的這一理想設(shè)計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其理由,“利之所至,趨之若鶩;害之所加,避之不及。”他認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高壓之下必有良民。
韓非子所說的法治,實際上也是鞏固封建君主的統(tǒng)治。為此,他甚至提出不惜文化專制和思想專制。
韓非是荀子的學生。荀子是先秦儒家第三位大師,在他眼里,道,就是規(guī)律;數(shù),就是法則;體,就是標準。天有恒定的規(guī)律,地有恒定的法則,君子有恒定的價值觀,也有恒定的道德規(guī)范和行為準則。君子的常體是什么呢?荀子又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荀子的學生韓非循著師父的名言,行走到了儒家的對立面,他在《韓非子》一書中,用了大量的方法和案例講“防范”,比如人臣欺君竊國的“八奸”,比如人君喪權(quán)失位的“十過”。
儒家出道的韓非子并非要與儒家交惡,他觀點深刻之處就在于,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靠制度。在韓非看來,唯一能做的,是用制度來防范人們作惡。而最為管用的,就是“兩面三刀”,兩面即賞與罰,三刀就是勢、術(shù)、法。這些加起來,就是韓非所謂的“法治”。
道家講道,儒家講德。德的最高境界,是中庸??鬃佑性疲骸爸杏怪疄榈乱玻渲烈雍?!”中,就是不走極端;庸,就是不唱高調(diào)。故而,歷代統(tǒng)治者都是兼用儒法,道家思想則一直為文人士大夫所青睞,因而不但有“外儒內(nèi)法”,且有“儒道互補”。唐代以后,更形成了儒釋道“三教合流”,只有墨家思想萬劫不復。
君仁臣忠,父慈子孝,男耕女織,四世同堂,這是儒家所倡導的“小康”。小康是相對于大同而言的,如果說小康是“德的時代”,那么大同就是“道的時代”。
失道而后德,所以周公講德;失德而后仁,所以孔子講仁;失仁而后義,所以孟子講義;失義而后禮,所以荀子講禮。歷史學者易中天曾戲言,大同之世為何“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是因為物質(zhì)匱乏,根本沒東西可偷。
“德”字最早源于殷商,出自于甲骨文,見于卜辭。其字形是路口或路上的一只眼睛。意思有兩層,其一“視線通直”,所以德通直;其二“看見了什么”,所以德通得。卜辭中還被借用來表示“失”。有得有失,有治有亂。文化密碼,自古神奇。
德,首先是得失,天命的得到與失去。必須“有德”,首先得“有心”。所以西周的青銅器上的德,在眼睛下面加了“心”,意即“心中所見”,內(nèi)心世界的得失與曲直。
古人果真了得。對這一本真,最初的周人悟得最為透徹。他們的獨到之處,在于新政權(quán)誕生之際,即把它變成了治國理念和施政綱領(lǐng)。
道德與其說是一種品質(zhì),不如說是一種智慧。它是在“通過損人來利己”和“通過利人來利己”之間,做了明智的選擇,是謂“聰明的自私”。
或許這也是兩千多年來,歷代統(tǒng)治者高舉道德大旗以治國之關(guān)鍵。一以貫之,使得中國傳統(tǒng)的德治思想獲得了充分的發(fā)展,并形成相當完備的行政倫理體系。
這些遺傳下來的成果,都得益于兩千年前諸子百家關(guān)于德治與法治的曠世大辯論,那場持續(xù)500年的頭腦風暴,讓中華文明受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