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靜寒
2020年11月20日上午,在被眼前的警察盤問三次后,李貴尷尬地笑了。
1994年春節(jié)前夕,在四川射洪陳古鎮(zhèn)集市上擺攤的李芳與逛街的王德、鄧年起了爭執(zhí)。李芳的哥哥李貴為自家人“出頭”,與對方打斗。在混亂的局面中,李貴持刀刺死鄧年、捅傷王德,隨后逃之夭夭。此后,射洪公安開啟了一場跨越26年的追兇之旅。
藏身浙江的26年,李貴重新結婚生子,開了自己的服裝店,試圖“重新開始”。但他知道,遲早會有被抓的一天。
1994年,陳古鎮(zhèn)派出所才設立不久。案發(fā)當日上午,派出所僅有的一名民警和一名治安專員正在射洪城里調查其他案件。當時的通訊和交通還不發(fā)達,經(jīng)人口口相傳,民警第一次收到的消息不準確,以為只是打架,中午趕回鎮(zhèn)上才知道有人員傷亡。射洪公安局刑偵大隊接到派出所的電話后,下午來到鎮(zhèn)上抓人。然而,李貴已不知所終。
射洪公安局刑偵大隊的辦案民警宋杰對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解釋,當年辦案受到很多客觀條件的限制,一個人消失在茫茫人海,猶如石沉大海。民警謝年彬說,一般命案如果在3天的“黃金期”之內無法破案,很可能成為積案。
從辦案的老民警口中,宋杰聽到最多的對李貴的描述是,他喜歡穿西服和尖皮鞋?!澳菚r候路況好差嘛,穿這種鞋子都不是用來走路的”,宋杰說,那時李貴29歲,初中畢業(yè)后的10年里,他在鎮(zhèn)上基本無所事事,案發(fā)前學了兩三年裁縫。
歷年來經(jīng)手該案的民警一次次到李貴家里走訪調查,摸排其社會關系網(wǎng),派人緊盯。不過,李貴逃跑后一直沒回來過,也未與家人取得聯(lián)系。一番努力之后,案情并沒有進展。
20多年來,查辦此案的民警換了一茬又一茬,射洪公安面臨的壓力也與日俱增。鄧年的家人在案發(fā)后多次跑到公安局詢問進展。鄧年生前在山西煤礦打工,尚未結婚,是家中重要經(jīng)濟來源,案發(fā)時年僅23歲。如今,鄧年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母親仍在惦念兒子。鄧年的哥哥鄧國說,在去山西煤礦打工前,弟弟還在家里喂了十幾頭豬,十分能干。鄧年的性格也很活躍,他的離去,讓整個大家庭的氛圍冷清了。
就在鄧家人幾乎不抱任何希望時,這起案子取得重要突破。2020年,全國公安機關集中開展命案積案攻堅行動,射洪公安局再次將追逃李貴作為重點工作。
宋杰和謝年彬在2020年7月接手此案,成立積案攻堅專班,帶隊開展案件偵破工作。一開始,兩個人滿懷信心,因為之前辦案的民警經(jīng)過多年的走訪調查,也留下了一些線索。根據(jù)辦案民警此前對李貴的了解,他是個“孝子”。2020年5月,李貴的母親離世。警方預料李貴可能在喪葬期間返鄉(xiāng),于是在村里加強了布控,可他并未出現(xiàn)。
后來,宋杰和謝年彬想到,李貴可能找人代自己回來,于是把所有去參加葬禮的人排查了一遍,結果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肮馐遣檫@些人,就花了近兩個月時間?!彼谓苷f。此外,專案組還專門追查過李貴的前妻,以及案發(fā)時參與打斗的李貴的親戚,可大費周折之后,案情仍然沒有進展。
當一切線索歸零,辦案民警又站在了十字路口,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
“每周都要給上級匯報案件進展,有段時間出門遇到領導都要繞開走,害怕被問到?!彼谓苷f。兩個人去陳古鎮(zhèn)走訪,有群眾因為常年看到民警來走訪調查,會隨口說一句:“這案子還沒破到???”老百姓之間經(jīng)常擺的這些“龍門陣”,也讓辦案民警倍感壓力。
就在重新查閱案卷、走訪陳古鎮(zhèn)的過程中,宋杰和謝年彬得到了一條重要線索。原來,就在案發(fā)的次年5月,鎮(zhèn)上收到過一封來自浙江的電報,落款名是“林生”,收件人是李貴父親。電報上寫著:“我在浙江紹興鋼鐵總廠上班?!碑斈?,射洪警方曾委托紹興警方幫忙查找,但仍未查到李貴下落。
警方還有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奔喪之后,李家的幾個兄弟姐妹全都去了浙江方向。李貴的大哥李華常年在浙江與新疆兩地往返務工,妹妹李芳遠嫁到東北,后來也跑到浙江打工。謝年彬分析,李貴的幾個兄弟姐妹去浙江,很有可能是因為有親戚在浙江落腳。
根據(jù)這兩條線索,專案組初步確定,李貴應該就在浙江。
2020年11月23日,射洪警方將犯罪嫌疑人李貴帶回陳古鎮(zhèn)指認現(xiàn)場。
2020年10月,宋杰一行人來到浙江紹興展開調查。鋼鐵廠在2000年就倒閉了。警方調出1994年至2000年期間的鋼鐵廠工人名冊,查看了3萬余人的工資表,仍然沒有收獲。
不久,一條新的線索出現(xiàn)了。在排查李貴的家人時,警方發(fā)現(xiàn),2020年10月12日,李貴的弟弟李尚在浙江紹興的某工地有打工記錄。但實際上,李尚這些年一直生活在陳古鎮(zhèn),家里養(yǎng)了幾十頭羊,基本走不開。就在10月4日,辦案民警還在李尚家里見過他。
誰在冒用李尚的身份信息?2020年11月,射洪公安局派出追逃小組趕往浙江,前往工地。警方拿出李貴在潛逃前的照片,請工友辨認。果然,冒用李尚身份在工地打工的,正是藏了26年的犯罪嫌疑人李貴。
在浙江警方的配合下,追逃小組來到杭州太陽鎮(zhèn),也就是李貴的藏身之地。
1994年春節(jié)前夕,射洪公安在案發(fā)次日拍攝的陳古鎮(zhèn)市場。
1994年,在逃往浙江后,李貴化名“李林生”,辦了一張假身份證?!傲帧笔抢钯F母親的姓氏。他對當?shù)厝司幵爝^幾個不同版本的故事,最常說的版本是,自己在老家打了人,不敢回去。
在浙江的頭幾年,李貴靠著裁縫的手藝在某服裝廠打工,收入還算不錯。在工廠里,他認識了比自己小十幾歲的第二任妻子蔣琴。辦案民警介紹,蔣琴是從農村出來的,李貴當時在服裝廠干得不錯,又是她的上級,她對李貴的好感可能來源于此?;楹螅钯F與蔣琴生下兩個孩子。在孩子們的出生證明上,父親一欄為空白。而在與妻子的結婚證上,李貴冒用了老家一名殘障人士的身份。
沒人知道李貴有怎樣的過去,包括他的妻子。每次蔣琴問到為何從不回老家,也不把戶口遷到浙江,李貴都會想辦法搪塞過去。
辦案民警告訴記者,可以確定的是,這些年李貴過得相當壓抑,在和妻子的兄弟姐妹聚餐時,李貴幾乎不說話,像一個“隱形人”,以至于旁人對他的印象就是“老實”“內向”。
不過,一家人安穩(wěn)的生活并未持續(xù)太久。沒過幾年,戶籍實現(xiàn)全國聯(lián)網(wǎng),李貴沒法再使用假身份證。2003年左右,李貴已經(jīng)不大敢出門,決定和妻子開一家小服裝店。李貴最終選擇了妻子老家附近的太陽鎮(zhèn),因為這是個位置偏遠的小鎮(zhèn),人口稀少,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這些年來,李貴和蔣琴做著訂制羽絨服的生意。夫妻二人一人在明,一人在暗。需要拋頭露面的事都由妻子負責,包括接送孩子上下學。服裝店的中間有一個隔斷,妻子在前臺招呼客人,李貴則在隔斷后面做衣服,盡可能避免一切社會性接觸。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有一張折疊單人床,平時李貴基本睡在這里。但服裝店的生意每況愈下,李貴只好到工地打工,補貼家用。他也沒想到,會因為用弟弟的身份領工資而露出破綻。
2020年11月20日上午,太陽鎮(zhèn)的街道上空蕩蕩的,李貴的服裝店剛剛開門,警方早已潛伏在附近。為了確定嫌疑人身份,警方?jīng)Q定,派一名年輕女同事以給父親訂制衣服為由,請李貴幫忙試穿衣服,并拍下照片。一切按計劃順利進行,李貴并未對眼前的“女客戶”起疑。
“在這之前,我們最擔心的就是抓錯人,很可能打草驚蛇?!彼谓苷f,公安系統(tǒng)里只有李貴一代身份證的照片,以及李貴之前在交通違規(guī)后被拍的一張照片。這么多年過去,嫌疑人相貌難免發(fā)生改變。在仔細對比手上的照片和當天拍到的照片,確定嫌疑人身份無誤后,警方進去將其一舉拿下。
李貴一開始不承認自己的身份,仍然冒用弟弟李尚的名字?!澳憬猩蹲用??”在宋杰亮明身份,用四川話質問三遍之后,李貴笑了。他沒有反抗,上了警車顯得如釋重負。李貴說,逃亡猶如喪家之犬,有時候聽到警車鳴笛,晚上會睡不著覺。
在回陳古鎮(zhèn)的路上,李貴請求去給母親上墳。最后,警方把車停在公路上,李貴在車里給母親作了個揖。
26年過去,陳古鎮(zhèn)的泥巴路蛻變?yōu)槠秸乃嗦?,案發(fā)地陳古市場被改造成了社區(qū)廣場。而曾經(jīng)擺攤的商販們,有的在街道上擁有了自己的門面??蓪τ?6年前發(fā)生在陳古市場的殺人事件,當?shù)乩习傩詹⑽赐鼌s。
案發(fā)時,現(xiàn)陳古鎮(zhèn)衛(wèi)生院院長金光斗還只是一名剛參加工作的醫(yī)生。當時,衛(wèi)生院的辦公環(huán)境和醫(yī)療設備都很簡陋。金光斗說,鄧年被抬過來時,已經(jīng)失去意識了。而依照衛(wèi)生所當時的醫(yī)療條件,確實無力救治?!八麖谋惶нM來到送出去,整個過程大概只有1分鐘,我們還沒仔細查看傷口。”金光斗后來聽說,鄧年被抬出衛(wèi)生所后,還沒找到車就去世了。得知嫌疑人李貴落網(wǎng)后,金光斗也算了卻一個心結。
李貴被警方帶到陳古鎮(zhèn)指認現(xiàn)場那天,喧囂的人群里突然傳來一聲:“當年我們是受害人哦!”李貴微微瞇眼,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隨后又低下頭。
當年李貴的一刀,令幾個家庭支離破碎。
李貴當年逃跑時已經(jīng)結婚,留下了家中的妻女。幾年后,妻子因不堪重負改嫁,1歲多的女兒則由李貴的母親撫育。辦案民警說,李貴落網(wǎng)前不久,女兒結了婚。得知父親落網(wǎng)后,她的態(tài)度淡漠,沒有表現(xiàn)出要來看望的意思。
李貴被捕時,妻子蔣琴正在前臺忙活??吹嚼钯F被戴上手銬后,蔣琴才反應過來,一邊號啕大哭,一邊質問李貴:“你到底干了什么?說話啊?!北痪綆ё咧?,李貴交代妻子,要照顧好兩個孩子,將他們撫養(yǎng)成人。辦案民警介紹,李貴與蔣琴的兩個孩子,大的在讀初中,小的才3歲。截至目前,蔣琴以“會影響孩子生活”為由,拒絕一切采訪。
自從去年得知李貴落網(wǎng)后,鄧國一直沒敢告訴母親,“她已經(jīng)快80歲了,身體又不好,我們擔心她聽到情緒激動?!编噰埩寺蓭?,提出民事賠償70萬余元。如果嫌疑人能進行賠償,鄧家愿意出具諒解書?!叭怂啦荒軓蜕?,我們就希望法院給出公正的判決?!编噰f。
當提到賠償受害者家屬一事時,李貴的兄弟李華和李尚都表示自己無能為力。“你也看到了,我住的都是自搭棚。”李尚指著自己的住處說,李貴離開后,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的擔子就壓在了自己的肩上,“這些年被壓得喘不過氣?!?/p>
李貴被抓捕歸案后,專案組成員沒來得及慶祝,就緊接著投身下一個案子。但宋杰和謝年彬覺得,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了。曾經(jīng)的老村主任特地打電話給刑警隊,問嫌疑人這次是不是真的抓到了。得到肯定的回復,他說,要不是自己上了年紀,一定要和辦案民警喝幾杯。
宋杰感慨,在回射洪的路上,李貴跟民警還說道:“那個時候有矛盾就是看哪邊人多,現(xiàn)在是和諧社會,誰會想到去動手嘛?!?/p>
正義會遲到,但不會缺席。如今,李貴將要為自己的沖動付出代價。
(除宋杰、謝年彬、金光斗外,文中其他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