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匡
沒有鳥的翅膀飛過,這里的天空把自己的身架骨放得很低。地處廣袤的蘇南平原,盡管我活到了將近不惑的年紀,卻無緣一見鷹擊長空的豪邁,或者是鶴唳九天的神奇。從窗口向外望去,一群灰不溜秋的麻雀在前面民房的屋檐上蹦噠;黃昏時分,又有一只只墨團般的老鴉在銀杏樹上聒噪,傳播著令人惶惑的預言。只有雁陣經(jīng)過,才會把這一方天空抬升到原始的高度。
立秋的一場雨之后,暑熱漸漸退去,天空被擦拭得越發(fā)的明媚與純凈。水稻正由青轉黃,向著最后的飽滿沖刺。旱地上,秋耕已經(jīng)開始:雪亮的鐵鏵深入大地的肌膚,黑金的種子熱烈地奔向厚土,農耕文明的偉大又一次被書寫。當你放下鋤頭,從四周巨大的寂靜里感受到縷縷秋意,卻聽到了陣陣清音從天邊傳來:嘎咕!嘎咕!——是的,它們來了!一聲高,一聲低,每一聲都是由兩個音節(jié)組成,每一聲都是對季節(jié)的宣告,每一聲都是對同伴的鼓舞,短促有力,簡明扼要。你循聲仰望,只見瓦藍的天幕上,它們用一個個小楷的“人”字,組合成一個大大的“人”字。這是多么的壯麗和神奇!或者,這也是人類生存本相的昭示?
它們在長空鼓蕩而行,每一葉翅膀推出氣流又被反彈回來,落在后面一只大雁的翅膀上。因此,再幼弱的小雁也能排在隊伍的后面,完成這一次千里遠征。它們從遙遠的西伯利亞而來,為了生存與繁衍,它們不得不離開即將要天寒地凍、雪海茫茫的家園。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大雁是大地上的流亡者,它們把生命的三分之一虛擲在無謂的漂泊中。這既是生命的殘酷,也是生命的升華。雁群飛過,讓我想到兩千年前孔子在中原大地上的那次奔波流浪,想到一個叫重耳的晉國公子在諸侯間的顛沛流離,也想到了在大雁的故鄉(xiāng),一個叫蘇武的大漢使者白白流失的青春歲月。一如大雁的漂泊轉徙,他們都是精神的流浪者,在歷史的天空下,不懼風云雷電,劈空而行。
說來真巧,我第一次看見雁群可以算是奇遇。和我年齡相仿的人大都記得小學課本上有一篇叫《秋天》的文章,雖然只有短短幾行字,卻是所有八零后的集體記憶:“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排成‘人字,一會排成‘一字。”學完那篇文章的課間,同學們都在鄉(xiāng)村小學狹促的園子里嬉鬧,我和一個小伙伴舉著竹竿在打梧桐子(炒梧桐子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美味)。順著梧桐樹青郁色的樹干往上看,最后幾片寬大的葉子在碧藍的秋空的映襯下顯得越發(fā)斑斕。我一時眼尖,發(fā)現(xiàn)一群鳥呈“人”字在空中滑行。天幕上有淡淡的云,雁群經(jīng)過,就像帆船在天河里游弋,又像是水印文字一樣恍惚如夢。周圍的小伙伴因為我這個驚人發(fā)現(xiàn)而頓時沸騰,除了星期一的升旗儀式,我們很少向天空行如此長久的注目禮。
雁群越過了教室的屋頂,我們穿過學校的門堂,跑過操場,站在剛剛收割過的稻田里,腳上沾染了稻茬的氣息。書上說,大雁往南飛。目送天邊的雁群,一個巨大的疑問引發(fā)了我們的討論:南方究竟是哪里?對于我們這群沒有去過遠地的孩子來說,簡直是一個驚世命題。我搶著說:南邊就是寨橋,我伯伯家在那邊,湖邊上有很多大鳥。有人說,南邊是臺灣島,島上有個日月潭。我的同桌張小炮一拍大腿說:不對不對!我爺爺說南極洲才是最南的地方,一定是飛南極洲去了!小炮的爺爺做過學校的代課老師,他老人家的話是肯定沒錯的。大家于是都相信大雁飛到南極洲去了。
鄉(xiāng)村的生態(tài)和諧而野蠻。我家常年養(yǎng)雞,也時常丟雞,不用說是遭了黃鼠狼或是獾的毒手。那個深秋的傍晚,母親清點了一下雞棚,又少了兩只母雞。半夜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把屋前屋后轉遍了,沒有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最后,帶著我提著電瓶來到了沿河的土崗上。我們用男人的聲音模仿著母雞的“咯咯”聲,希望能引起它們的共鳴與回應。在一大片蘆葦叢中,蜷曲著一只大雁,一側翅膀上脫落了一片羽毛,似乎還有一團血瘀。我們不廢吹灰之力就把那只大雁抱回了家,關在屋子后面的雞棚里?!案鹿?!嘎咕!”凄婉的聲音一夜沒有消停,落在我幼小的心靈深處,一股酸澀的味道像雨后的苔蘚在心里生長。早上,打開院門,我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另一只大雁站在雞棚外,脖子伸進絲網(wǎng),發(fā)出陣陣哀鳴。每個人都一陣心疼,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我們剪開格絲網(wǎng),把雞棚打開,受傷的那只撲打了兩下翅膀,仍然沒能飛起來,眼角流露出一種哀求的神色。于是,兩只大雁就在我家的雞棚里住了下來,和我家的雞同吃同住,其樂融融。半個月后,大雁淡褐的羽毛又重新煥發(fā)了光彩,在一個蘆花被露水打濕的清晨,兩只大雁在我家上空盤旋一陣,迎著南方繼續(xù)它們的征程。
后來,讀到元好問《雁丘詞》,序言中寫道: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wǎng)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辈琶靼祝笱闶且环蛞黄薜膭游?,一只中途夭閼,另外一只必定撒手殉情。“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在愛情的世界里,大雁是人類的榜樣。
生活在城市,是越來越難以見到大雁的身影了。是林立的高樓遮擋了它們?還是氤氳的煙氣使它們繞道而行?還是氣候的變暖讓它們放棄了心靈的跋涉?更多時候,我的目光會在泛黃的詩頁上與它們突然相逢。那是盛唐邊塞的將士,邊城暮雨,北雁低回,征人的腳印斷斷續(xù)續(xù)地落在廣袤無垠的沙漠里;那是北宋閨房的女子,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用兩行胭脂淚在彩箋寫下相思閑愁。那時的天空是多么的詩意,出門隨便走兩步就有一泡白色的鳥屎落在你頭上?,F(xiàn)在的孩子們,不止是“大雁”沒有見過,“子規(guī)”到哪里去了?“鷓鴣”又到哪里去了?
雁歸何處?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雁”真的成了一個古老的意象,成了唐詩宋詞里的一個美麗傳說。夜幕上截短了的“人”字,就像一柄充滿寒意的箭鏃,射向我悲愴的心口。那晚,我走向宿舍,身后的天空越來越低。
責任編輯: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