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尕腳兒

曾正偉

在家鄉(xiāng)，人們都稱小腳女人為“尕尕腳兒”。印象中，奶奶輩的女人都是尕尕腳兒。提起尕尕腳兒，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奶奶，而是鄰居肖奶奶。因為和肖奶奶相比，我奶奶實在沒有什么故事可言。肖奶奶原名肖春梅，人稱“肖主任”，因長期擔(dān)任公社供銷社主任而得此稱呼。雖說供銷社主任不是什么官兒，但在物資匱乏的那個年代，這一職位卻很吃香。上至公社書記，下至社員群眾，誰不找她賒銷東西？久而久之，她的真名漸漸被人遺忘，取而代之的是“肖主任”三個字。肖奶奶老生常談的一段話是：“我見過省委書記，只可惜，那時沒有照相機。要不然的話，你們一定可以看到我和省委書記的合影。”這個話題，我聽得耳朵都長老繭了，可她還是津津樂道地掛在嘴邊，就仿佛她見到的不是省委書記，而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一樣。我猜想，省委書記一定是她見過的最大的官兒。新千年以后，村里的尕尕腳兒已經(jīng)所剩無幾。肖奶奶作為其中的一員，已經(jīng)成為“國寶級”的人物，人們就像愛惜活化石一樣供奉著她。后來，尕尕腳兒們陸續(xù)去了另一個世界，肖奶奶便成為全村唯一的小腳女人。

聽老人們講，肖奶奶早年不但長得漂亮，還是個了不起的角色。在大集體整個時期，她一直擔(dān)任公社供銷社主任一職。任職期間，她的工作干得有聲有色，還多次得到縣革委會的表彰。每逢春耕大忙時節(jié)，她總能想方設(shè)法地弄來一些緊俏物資。人們都說，如果沒有肖奶奶的話，村上有好多事情一定會抓瞎。肖奶奶一共養(yǎng)育了兩兒兩女。她的兩個兒子都在我們村，兩個女兒卻遠嫁到縣城了。我一直不明白，別人家的閨女一般都嫁到鄉(xiāng)下，而她的兩個女兒為什么會嫁到城里，其中一個還嫁給了縣長的公子。長大后才明白，因為肖奶奶交際廣，人緣好，所以女兒才能嫁到好人家。

肖奶奶是個幽默的人。記憶中，有一句關(guān)于她的順口溜：“肖春梅，尕轉(zhuǎn)子，嫁個男人狗蛋子。兒子女子對半子，牛羊雞鴨滿院子?！甭犝f，這句順口溜是她自己編的。打我記事起，這句順口溜就在家鄉(xiāng)廣為流傳。句中的“尕轉(zhuǎn)子”即肖奶奶的小名，而“狗蛋子”則是她丈夫王志勇的小名。聽說，肖奶奶父母生了五朵金花，她排行五，父母也就給她取這個小名，意思是第六胎能“轉(zhuǎn)”成兒子。果然，她母親后來生了個兒子。肖奶奶的幽默，還表現(xiàn)在她的一顰一笑中。有一年，有人問她和丈夫誰的年齡大，丈夫搶先說自己大。肖奶奶聞言，便拉下臉說：“我們同歲，但我比他大五個月呢！他出生的時候，我都會爬了?！彼倪@句話，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還有一次，我不小心把眼皮劃傷了，醫(yī)生就用紗布把我的眼睛包扎了起來。她見后，就說：“對，現(xiàn)在做事就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p>

肖奶奶是個很時尚的人。七十年代初期，她常穿一套淺綠色的的確良套裝，紅圍巾、白膠鞋。別的尕尕腳兒們穿的都是自制的布鞋，唯獨她穿的是商品膠鞋。聽說，這雙膠鞋是她托人專門從省城買來的。因為穿得時尚，她看上去要比同齡人至少年輕十歲。肖奶奶不僅新潮，還十分活躍。每年臘月，樣板戲排練現(xiàn)場總能見到她的身影。有一年春節(jié)，演鐵梅的演員生病了，她就臨時頂了上去。事后，人們都說她的眼睛比那位演員更加傳神。九十年代中期，她依然不忘哼唱流行歌曲。一天遇見她，她竟叫著我的乳名說：“小偉，別忘了，《?；丶铱纯础穯眩　?/p>

肖奶奶是個很隨和的人。小時候，大人們常叮囑我們不要干這干那，但這些話反倒提醒了我們。因此，我們總會背著他們偷偷地玩這玩那，甚至去湖邊鳧水或上樹掏鳥窩。肖奶奶明明撞見過幾次，但她只是強調(diào)一下安全，從未“翻過舌”。家鄉(xiāng)有個習(xí)俗，春節(jié)期間每頓飯前都要燃放鞭炮。鞭炮聲響的時間越長，就表明這家的經(jīng)濟條件越好，也預(yù)示著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闔家歡樂。每次炮聲響起，她家的鞭炮聲總比我家的要長得多。有一次，我去她家撿啞炮，卻和她孫子爭執(zhí)起來。肖奶奶見了，便說服孫子，將啞炮讓給了我。還有一次，我?guī)畠喝タ此?。女兒很好奇，就想讓她洗一次腳。當(dāng)女兒端來洗腳水時，她竟然真的洗了起來。肖奶奶的腳很小，腳面卻出奇的高。五個腳趾中，只有大拇指是前伸的，其余四趾均曲卷于腳掌之下，變形的足弓呈錐形。女兒感慨地說：“這是封建社會摧殘婦女的鐵證！”肖奶奶聽后，卻若無其事地說：“孩子，沒有你說的那么嚴重！”很快，這個消息傳遍了全村。于是，有不少孩子前來駐足觀看。有人建議，給她再洗一遍腳。肖奶奶笑盈盈地說：“我知道你們想看我的腳，我讓你們看就是了，何必要洗第二遍？”

肖奶奶是一個有威望的人。有一次，兩個鄰居大媽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起了爭執(zhí)。兩人正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肖奶奶聞訊而至。她說：“吵什么吵？兩人加起來都一百多歲了，就為這點小事值得嗎？”兩人聞言，都捂住嘴巴走開了。印象中，肖奶奶儼然一個德高望重的女人王。每逢夏秋，她常和一幫尕尕腳兒們在大柳樹下納鞋底。一次，高奶奶相中了一個兒媳婦，可彩禮居高不下。高奶奶說：“這事兒，恐怕還得您出馬……”果然，肖奶奶出馬后，彩禮一下就談了下來……新千年以后，年近九旬的肖奶奶已經(jīng)很少在村里走動了。所以，老太太們常常去她家嘮嗑。一時間，“女人王”的光環(huán)仿佛又重新回來了。父母過世后，我回家的頻次越來越少了。但每次回去，我都要到她家轉(zhuǎn)一轉(zhuǎn)。每次去她家，她都要和我嘮一陣子。

2010年4月，肖奶奶走完了她的全部人生路，享年九十八歲。治喪期間，遠近的鄉(xiāng)親們都前來吊唁，但笑聲遠大于哭聲。人們都說，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喜喪。作為一道風(fēng)景，肖奶奶連同她的尕尕腳兒一同消失了。但作為全村最后一位小腳女人，肖奶奶宛若一棵常青樹，見證了一個世紀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我堅信，她必將成為后輩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也必將成為大家心中永久的追憶！

責(zé)任編輯：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