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輝
(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 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9)
明萬歷至清康乾間,以羅明堅、利瑪竇為首的西方傳教士陸續(xù)來華,在中國士人的協(xié)助下,以中文撰述著作,介紹西方哲學(xué)、宗教、歷史、科技等內(nèi)容,而一部分中國學(xué)者亦著書闡發(fā)或反擊其說。大批以西方知識為中心的“西學(xué)漢籍”,即在這一時期應(yīng)運而生。對于此批典籍的刊刻,目前學(xué)界已有不少研究,如伍玉西《明清之際天主教“書籍傳教”研究》(人民出版社,2017年)、何朝暉《論晚明至鴉片戰(zhàn)爭前天學(xué)文獻的刊刻出版》(《第三屆“利瑪竇與中西文化交流”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肖清和《刊書傳教:明末清初天主教中文編輯與出版活動初探》(《天主教研究論輯》2011年第8輯)等。但上述研究多從出版史、書籍史的角度出發(fā),關(guān)注此批典籍刊刻的數(shù)量、種類、地點、刊行者,以及刻印活動與西學(xué)傳播的關(guān)系等內(nèi)容,而略于版本考察與特征分析。如從版本學(xué)的角度出發(fā),對存世諸本作逐一檢視,便可發(fā)現(xiàn),西學(xué)漢籍刻印流傳過程中,存在著廣泛的修版重印現(xiàn)象。尤以意大利傳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 1582-1649)所著《天主降生出像經(jīng)解》(以下簡稱“出像經(jīng)解”),在明清時期多次重印,最具代表性。有鑒于此,本文即通過對《出像經(jīng)解》刷印情況的個案分析,進而窺測明清西學(xué)漢籍重印的整體面貌,并探究其背后的推動因素。
《出像經(jīng)解》為描繪耶穌生平事跡的版畫集。其書約成于崇禎十年(1637),主要翻譯自耶穌會副會長納達爾(Jerónimo Nadal,1507-1580)的《福音故事圖像》,以圖像配合簡要的文字說明,形象地描述耶穌自降生至復(fù)活升天的全過程。因其藝術(shù)性強,且直觀易懂,故成書后即大受歡迎。目前所知,世界各地藏本不下三十部,但基本都出自崇禎間晉江景教堂所刻的同一套板片,其刷印時間大致可以分為三段:
第一,明崇禎末年。這一時期的印本,以梵蒂岡圖書館藏本(館藏號Raccolta Prima 339)較具代表性。此本卷前有耶穌會徽章頁,繼為明崇禎十年(1637)艾儒略《天主降生出像經(jīng)解引》,末題“天主降生后一千六百三十七年,大明崇禎丁丑歲二月既望,遠西耶穌會士艾儒略敬識”,及“耶穌會中同學(xué)陽瑪諾、聶伯多、瞿西滿仝訂,晉江景教堂繡梓”[1](P15-16)。全書共五十七幅圖。其板框已有明顯斷裂,似非初印。但封底內(nèi)頁有拉丁文題識,謂此書為弗朗索瓦·韋洛(Franciscus Vello)神父約在1639年贈送給梵蒂岡圖書館[1](P75),距序言所題不過兩年時間。由此可見,此本仍當(dāng)是本書的最早印本之一。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本中,館藏號為Chinois 6750者,經(jīng)目驗亦是此本。據(jù)著錄,其原藏于巴黎阿瑟納爾圖書館,乃蓬帕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1721-1764)所有[2](P2868)。與梵蒂岡本相比,此本第二圖《天主降生圣像》置于第一圖協(xié)露撒棱都城圖之前,第四十五圖《系鞭苦辱》與四十六圖《被加莿冠苦辱》倒置,余無明顯差異。又奧地利國家圖書館(館藏號Sin 106-C)、意大利佛羅倫薩美第奇·勞倫茲圖書館(館藏號Rinuccini 24)、西班牙弗蘭西斯卡諾·伊比利亞東方檔案館(無館藏號)[3](P325-326),所藏者大致亦均為此本。此外,德國巴伐利亞州立圖書館尚藏有一部(館藏號Sin 23),其卷前引言、諸圖次序,斷版漫漶之處,均與梵蒂岡藏本大致相同。但在全書之末又增出一圖,上題“耶穌受難圣堂帳幔自裂”,下題“耶穌圣魂降臨靈薄救諸古圣”,刻印風(fēng)格與前圖不類,似是后來補入??梢姶水?dāng)是一種稍晚出的增補本,但總體而言,仍應(yīng)印于這一時期。
第二,清代初年。此時期印本,仍以梵蒂岡所藏三部(館藏號Barberini Orientale 134.1、Rossiani Stampati 3476、Borgia Cinese 410)為代表。該本卷前無艾儒略《引》,全書亦五十七圖,但自第十七圖至第四十一圖,次序與前本不同。與前本相比,此本斷板處多能與之吻合而較嚴(yán)重。最明顯者,如前本第二十六圖《五餅二魚餉五千人》,中已橫斷一道。此本為第二十五圖,在橫斷的基礎(chǔ)上,又損右上板框。由此可知,此本與前本實為一板所印。在清初重印時,因卷前引言中有明代年號而將其撤去,又調(diào)整諸圖次序。法國國家圖書館(館藏號 Chinois 6751)、意大利西西里圖書館(館藏號3275)、米蘭Trivulziana圖書館(館藏號B 752.7)等,亦有收藏。此外,法國里昂市立圖書館藏有一本(館藏號MS 119),乃傳教士巴多明(Dominique Parrenin,1665-1741)寄歸。該本闕《天主降生圣像》與《納嬰起寡婺之殤子》二圖,諸圖次序排列混亂。又日本東洋文庫藏本,亦五十七圖,然無第一圖協(xié)露撒棱都城圖,而多出前述巴伐利亞藏本之最末一圖,圖序亦頗錯亂[4](P73-106)。但從斷版的情況來看,此二本也都印于這一時期。
第三,清康熙年間。此時期印本存世較多,其中梵蒂岡圖書館所藏三部(館藏號BARBERINI ORIENT 134.2,RACCOLTA GENERALE ORIENTE III 226.3、289.3)與美國哈佛大學(xué)圖書館藏本(館藏號52-1049),諸圖次序前后一致,編次合理,可作為代表。其簽題“天主降生言行紀(jì)像”,卷前有艾儒略《天主降生出像經(jīng)解引》,然末僅題“遠西耶穌會士艾儒略敬識,同會陽瑪諾、聶伯多、瞿西滿仝訂”,而未署年月與刊刻地,字體亦與崇禎印本不同。全書五十一圖,乃在清初印本的基礎(chǔ)上又抽去六圖,并略調(diào)整次序而成。此本的斷板漫漶處,較前兩個時期的印本更甚。如前二本《耶穌十二齡講道》有橫斷一道,然僅自右至中而止。此本則自右至左,橫貫板片。又前二本《救伯鐸羅妻母病瘧》,有極細之橫斷一道,至此本則發(fā)展成為貫通板片之明顯斷裂。但前二本皆損壞明顯的《五餅二魚餉五千人》,此本反而較完好。經(jīng)仔細對比,細節(jié)與前二本有所不同,當(dāng)是后來補刻。總的來看,此本當(dāng)仍是主要利用舊版而略作抽換,并重刻卷前引言而刪去明代年號。梵蒂岡藏本中之第二部,乃傳教士柏應(yīng)理(Philippe Couplet,1622-1692)約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帶往羅馬,可知其刷印時間不會晚于此。此外還有一些編次混亂之本,主要包括:
1.梵蒂岡圖書館藏,館藏號RACCOLTA GENERALE ORIENTE III 247.6。其卷前有艾氏《引》,正文亦五十一圖,而排列次序顛倒錯亂,各圖上且有前人據(jù)清初印五十七圖本對該本次序所作墨筆校正。
2.梵蒂岡圖書館藏,館藏號RACCOLTA GENERALE ORIENTE III 247.7。其卷前無艾氏《引》,而有耶穌會徽章頁,正文五十一圖顛倒尤甚。以上二本皆為傳教士康和子(Carolus Orazi de Castorano,1673-1755)捐贈。
3.梵蒂岡圖書館藏,館藏號BORGIA CINESE 443.1。此本為意大利漢學(xué)家蒙突奇(Antonio Montucci,1762-1829)舊藏。卷前無艾氏《引》,正文僅四十三圖,排列次序與前述具備代表性的五十一圖之本基本相同,而闕其中《播種喻》至《起三十八年之癱》、《預(yù)告宗徒受難諸端》至《以宴論天國諭異端昧主》共計八圖。
4.耶穌會羅馬檔案館藏,館藏號Jap.Sin. I 187。此本無卷前引言,全書五十三圖,《耶穌步?!放c《起三十八年之癱》二圖重出,次序與五十一圖本頗有不同[5](P527-582)。
以上各本所收諸圖或多或少,或排列次序錯亂。此或是因重新裝訂之故,但也有可能是重印時發(fā)生的錯漏。由此推測,康熙二十一年或只是此本刷印時間的上限,在其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此本仍在不斷刷印。另有部分傳本未能親見,如意大利羅馬國立中央圖書館藏本(館藏號72 C.653),據(jù)著錄為五十一圖[6](P40),當(dāng)印于此時,但具體情況不詳。
上述三次較集中的刷印,所印諸圖雖有多寡,但大致仍為《出像經(jīng)解》全書。約在康熙末年至雍正初年,又有人利用《出像經(jīng)解》的部分書板,印制了一部新的著作《顯相十五端玫瑰經(jīng)》,上海徐家匯藏書樓有藏。其書于《玫瑰經(jīng)》十五節(jié)的每節(jié)之后,均附圖像一幅,計有《圣母領(lǐng)上主降孕之報》等十五幅[7](P263-293)。其經(jīng)文部分可能為新刻,但此十五幅圖像,其斷板漫漶處與前述康熙間印本《出像經(jīng)解》大都相合,特別是《耶穌十二齡講道》中間橫斷一道全同,可知即是出于《出像經(jīng)解》舊板。該本書名頁題“泰西耶穌會值會德瑪諾、同學(xué)畢多明我閱訂”,按德瑪諾(Romain Hinderer, 1668-1744),約于1706年來華,1721-1724年、1725-1729年任中國和日本巡按使[8](P187),即此本所題“值會”,可知本書當(dāng)成于這一時期。又題“云間敬一堂梓”,敬一堂在今上海市,《出像經(jīng)解》的書板,可能后來遷移至彼。
由上文論述可知,《出像經(jīng)解》一書,約于崇禎十年在福建晉江刻成后,其書板經(jīng)明清易代而仍舊保存了下來,至少在清康熙末年還在不斷刷印。其集中刷印的時期雖大致有三,但每一時期并非只印一次,且還有抽印部分板片的情況,具體印行的次數(shù)可能遠超想象。這一現(xiàn)象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其書主要為版畫,較受歡迎,需求量大,且翻刻也比較困難,有其特殊性。但從另一個角度而言,也可反映出以舊版重印的行為,在明清之際西學(xué)漢籍的刻印中頗為普遍。
通觀目前存世的西學(xué)漢籍諸本,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部分與《出像經(jīng)解》的情況類似,刻成之后基本再無翻刻,存世諸本皆出自同一套印板。意大利傳教士利類思(Lodovico Buglio, 1606-1682)所譯《超性學(xué)要》即是如此。該書三十卷,又《目錄》四卷,自順治末年至康熙初年陸續(xù)在北京翻譯刻印。今梵蒂岡圖書館藏有一部全本(館藏號RACCOLTA GENERALE ORIENTE III 204-211),字跡清晰,序言、目錄、書名頁等齊備,且編次合理,應(yīng)是早期印本。此本為柏應(yīng)理帶歸,而本書卷十一前題“柏應(yīng)理、閔明我訂”[9](P232),可見柏氏為本書訂正者之一,故能擁有此早期印本。其余傳本尚多,經(jīng)目驗者,即有法國國家圖書館(館藏號Chinois 6906-6909)、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號138650)、上海徐家匯藏書樓等藏本,皆為后印本,部分版面漫漶不堪。如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本,卷一第十三頁正面一、二行“而知人福者未必知天主蓋有多多人以財以樂以名等為福云”二十余字不可辨,三十二頁正面大半不可識。此大約是因為本書卷帙較繁,且內(nèi)容艱澀,讀者不多,故無人翻刻,舊板盡管損壞嚴(yán)重,仍不得不用以刷印。至于三百余年后的民國時期,本書方有北平公教教育聯(lián)合會與上海土山灣印書館鉛印本,而其所據(jù)者,仍是前述后印本(1)按:據(jù)張金壽《論超性學(xué)要各版本之同異》(《善本書題記》,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第701-719頁),北平公教教育聯(lián)合會鉛印本乃以西灣子天主堂舊藏本為底本排印。西灣子本今不知去向,但檢北平本,其闕文處與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本全同,可知所據(jù)者必為后印本。土山灣鉛印本據(jù)張金壽文,乃以徐家匯藏本為底本。徐家匯本今尚存,字跡多漫漶,亦為后印本。。另有一些著作雖有翻刻,然所據(jù)者乃后印之本。如意大利潘國光(Francesco Brancati, 1607-1671)著《圣教四規(guī)》,初刻本法國國家圖書館有藏(館藏號Chinois 7217),書名頁題“云間許府藏板”。梵蒂岡圖書館藏有二部后印本,第一部(館藏號BORGIA CINESE 324.15a)書名頁已無刻板地,當(dāng)是修去或作了撤換,但字跡尚清晰。第二部(館藏號RACCOLTA GENERALE ORIENTE III 224.12)則無書名頁,版面已開始漫漶,刷印時間較第一部為晚。梵蒂岡另有翻刻本一部(館藏號BORGIA CINESE 324.15b),明顯是自上述第二部后印本出,因本書第十頁正面二至三行“必應(yīng)守吾王耶穌所定之規(guī)”,初刻本與后印本之一皆同,第二部“守”字已殘損,至翻刻本則“守”誤作“官”。此必是據(jù)后印本翻刻時,因此字不清而致誤。由此可見,本書當(dāng)是刻成后在一段時間內(nèi)經(jīng)過若干次重印,方出現(xiàn)翻刻之本。當(dāng)然,也有一些影響力較大的著作,出現(xiàn)后較短時間內(nèi)即有多種版本問世。如西班牙龐迪我(Diego de Pantoja,1571-1618)著《七克》,僅在明代后期即有至少三個版本:一為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汪汝淳杭州刻本,后被收入《天學(xué)初函》。二為樊鼎遇四川德陽刻本,其本已佚,僅有樊氏跋文保存下來[10](P243),刻印時間大約與汪本相去不遠。三為明末福建欽一堂刻本,今藏法國國家圖書館(館藏號Chinois 7179)。至于清代,又有自欽一堂本出之康熙三十三年(1694)北京領(lǐng)報堂本。但盡管有如此之多的新刻之本,汪本于明末清初卻仍在重印,似乎沒有受到太多影響,且在清代也出現(xiàn)了根據(jù)重印本翻刻的版本(2)重印本與翻刻本今均藏梵蒂岡圖書館,詳細情況可參見謝輝《陳垣??薄雌呖恕凳雎浴?,《漢學(xué)研究》總第26集,學(xué)苑出版社,2019年,第305-314頁。。重印行為在明清西學(xué)漢籍刻印過程中的普遍存在和重要作用,也由此可見。
《出像經(jīng)解》的書板在清代刷印時,因有所忌諱,故對帶有明代年號的序言作了處理,或?qū)⑵涑啡?,或予以改刻。類似的情況,在其他一些經(jīng)歷明清易代的西學(xué)漢籍重印本中亦有體現(xiàn)。例如,同為艾儒略所著《性學(xué)觕述》,于南明時在福建刻印。今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有一部(館藏號Chinois 3409),其卷前有朱時亨序,末題“丙戌春三月”,“丙戌”上空二格,且有修板痕跡,很可能是原有“隆武”二字而被修去,已經(jīng)是入清后的印本,但書名頁背面猶題“隆武二年歲次丙戌正月既望”。至于梵蒂岡圖書館藏本(館藏號RACCOLTA GENERALE ORIENTE III 223.3-4),則在其基礎(chǔ)上又重刻并抽換了書名頁,刪去“隆武”二字[11](P446)。同時,《出像經(jīng)解》在重印過程中,曾調(diào)整圖式數(shù)量與次序,并修補更換板片,此種伴隨著內(nèi)容修訂與補板的重印也頗為常見,具體可以分為以下幾種情況:
第一,調(diào)整內(nèi)容。例如,前述《超性學(xué)要》,梵蒂岡圖書館藏較早印本有《目錄》四卷,按照支、段、論、章四級,列出了全書詳目。而法國國家圖書館藏后印本,則在詳目前增出簡目一種,只有支、段、論,而無論下各章之標(biāo)題。如第一大支第一段第一論為《天學(xué)論》,詳目此下有《性學(xué)外尚須有他學(xué)否》至《天學(xué)為辯駁之學(xué)否》五章標(biāo)題,簡目則無。此可能是因為詳目太繁,故重印時別刻簡目,方便檢索。
第二,增補闕文。例如,意大利衛(wèi)匡國(Martin Martini,1614-1661)著《真主靈性理證》,梵蒂岡圖書館藏清初刻本(館藏號RACCOLTA GENERALE ORIENTE III 223.1)卷下第三十頁正面,有七字墨釘:“三,天□□人□圖榮名之□者,因宇內(nèi)諸人有不識真主,亦不識人靈永存,□□□圖榮名之心,□□進于善而退于惡焉?!盵12](P291)而法國國家圖書館藏后印本(館藏號Chinois 6931)則已將闕文補足,作:“三,天主予人以圖榮名之性者,因宇內(nèi)諸人有不識真主,亦不識人靈永存,故予以圖榮名之心,使之進于善而退于惡焉?!?/p>
第三,修正訛誤。例如,意大利高一志(Alfonso Vagnone,1566-1640)所著《童幼教育》,梵蒂岡圖書館藏有明末刻本(館藏號RACCOLTA GENERALE ORIENTE III 212.3),卷中有不少朱筆校正訛誤之處。如卷上《教之主第三》“為親之愛,為邦之戮”,“愛”字改“憂”[13](P36),甚是。同為梵蒂岡所藏的后印本(館藏號BORGIA CINESE 334.5)即將此字挖改成“憂”。
第四,修補板片漫漶處。例如,梵蒂岡圖書館藏有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天主實義》之后印本(館藏號BORGIA CINESE 332.1-2),本書曾被收入《天學(xué)初函》,經(jīng)對比,梵蒂岡藏本即是用《天學(xué)初函》舊板刷印者。《天學(xué)初函》本卷下第五十七頁正面五至八行板片損壞,“為本業(yè)”、“最尊位”等字均有殘損[14](P603),而梵蒂岡藏本此處即有修補痕跡。
此外,《出像經(jīng)解》在重印過程中,板片曾有遷移,此種現(xiàn)象亦不少見。如梵蒂岡圖書館藏有龐迪我《七克》之明刻清印本(館藏號RACCOLTA GENERALE ORIENTE III 213.1-7),乃用明萬歷間汪汝淳杭州刻本舊板刷印。而書衣多鈐“敬一堂印”,并貼有刻印識語,末署“敬一堂識”。此敬一堂應(yīng)即前述《出像經(jīng)解》書板在清代的存放地,蓋《七克》書板后亦由杭州遷至彼處,并于此刷印。
從中國印刷史的角度而言,《出像經(jīng)解》等一批西學(xué)類典籍的廣泛重印,在印刷事業(yè)發(fā)達的明清時期,本身并非十分特異的現(xiàn)象。但如從中西文化交流史的角度,推究其背后的原因,便可發(fā)現(xiàn),一部分明清間來華的西方傳教士,在刊刻西學(xué)著作過程中,對雕版印刷技術(shù)的原理已有清晰的認識,并主動地保存書板以供反復(fù)刷印。由此在相當(dāng)程度上,推動了西學(xué)漢籍重印行為的大量出現(xiàn)。
作為最早來華的傳教士之一,利瑪竇對雕版印刷術(shù),即已有詳細描述。其在《耶穌會與天主教進入中國史》中記載:
他們最常用的方法是斫取一塊梨木或蘋果木板,板面要平滑無節(jié)眼?;蛉∫粔K棗木板,把一張想刻的字或畫反貼在上面,然后極熟練地將白紙挖下來。除要印制的字畫部分之外,板上不留任何別的東西。接著,用鐵制刻刀刻掉所有板邊緣與字中的部分,要稍有些深度,為的是只凸出字和畫的痕跡。最后,在這樣的板子上想印多少張就可以印多少張[15](P16)。
從此段敘述中可以看出,利瑪竇不僅知曉中國常用的印書法為雕版印刷,且對其具體操作也比較了解,如在刻板前需先有寫樣,所刻之書板為陽文反字。利氏之后,其他來華的傳教士對雕版印刷術(shù)也多有提及。如西班牙龐迪我謂:“每張書頁使用一塊板,上面排滿雙頁的漢字。這種方法看似十分困難,但他們使用一套簡單易行的手段完成,既省時又經(jīng)濟?!盵16](P521)葡萄牙曾德昭(Alvaro Semedo,1585-1658)則謂:“他們的字刻在木板上,作者可要求他想要用的字體,或大或小或中等;要么他把手稿交給刻印匠,按手稿大小制版,把手稿反貼在板上,然后按字刻印,極方便和準(zhǔn)確,不致出錯。他們印的書不像我們的有兩面,只有一面,但他們的書看起來像兩面刻印,其原因是,白的一面折疊在內(nèi)?!盵17](P43)與利氏相比,龐、曾二人進一步闡明,每塊雕版所刻者為兩個半頁,印成后的書頁自中間折疊,使有字一面向外,對利氏未涉及到的細節(jié)又有補充。
正是在對雕版印刷術(shù)具備深入了解的基礎(chǔ)上,利氏等人不約而同地提到了此項技術(shù)的一個優(yōu)點,即可以比較方便地挖改并多次刷印。如利瑪竇即說:
用他們的方法印刷有一個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木板長期存在,什么時候想印刷都很容易,即使三四年或更長的時間后想要進行修改也不難,易一字輕而易舉,同時改幾行也只需裁接木板即可。因此,中國印制了大量書籍,任何人在家里都可以印書,還有相當(dāng)多的人從事這項刻板工藝。當(dāng)一部書的版刻好之后,印起來很省錢,就像我們某些人家里刻過的幾部書一樣,需要多少,家仆就能印多少[15](P16)。
類似的說法,在曾德昭《大中國志》中也有出現(xiàn):“(他們大量印刷的)著作一直完整保留在木板上,可以隨意重印,不必再花費什么,也不必再費力制版,像我們的印刷那樣?!盵17](P43)另有些傳教士雖然所述不如利、曾二人清晰,但仍可窺出其對雕版印刷這一特性的熟悉。如法國馬若瑟(Joseph Henry-Marie de Prémare,1666-1736)說:“(印刷用的)刻字木板是整片的,它們被刷子磨損后,就再刻新的?!盵18](P284)換而言之,如果板片未磨損,就可以用之反復(fù)刷印,對這一點,馬若瑟應(yīng)該是清楚的。其在給法國學(xué)者傅爾蒙(étienne Fourmont,1683-1745)的信件中,曾詳細介紹過雕版印刷術(shù)[19](P59),通曉此理也并不意外。甚至一些從未來過中國的歐洲學(xué)者,也通過傳教士的介紹,明白書板可以多次印刷。如法國杜赫德(Jean-Baptiste Du Halde,1674-1743)在《中華帝國全志》中即提到,盡管雕版印刷需要刻制很多板片,但板片一旦刻好,便可隨時用于刷印更多部圖書,而不必再行排版。即使在印制三四萬部之后,仍可以通過修板,使板片使用更長時間[20](P373)。
在與中國士人交往的過程中,傳教士出于傳播天主教與西方知識的目的,常常要贈送其所譯述的西學(xué)類典籍。故一些熟悉雕版印刷術(shù)特性的傳教士,即有意識地將書板保存下來,隨用隨印。如利瑪竇提到《天主教要》時說:
我們常把此書贈給那些有希望歸信的人。這本書的印版在我們寓所,歸我們所有。但除了印書所用的紙張外,我們就沒再花什么錢,因為我們家中就有會印刷和裝訂的人。有一些教友和教外人士還給我們送來了優(yōu)質(zhì)的紙張讓我們印書,并讓我們把教理手冊和我們的其他著作免費分發(fā)給所有人[21](P230)。
《天主教要》今傳本多為后世翻刻,內(nèi)容也有增刪,利氏所述印本可能并未流傳下來。但其記載的擁有書板、紙張與印刷工人,可以方便地刷印此書的情況,當(dāng)屬實情,且重印次數(shù)也應(yīng)不少。類似的情況在當(dāng)時頗不鮮見,如比利瑪竇來華還要稍早的羅明堅(Michele Ruggieri,1543-1607),所著《天主實錄》,刻成后大受歡迎,故“神父們又增印了數(shù)千冊,使我們圣教的名聲得以更快、更遠地在對他毫無了解的中國人中傳播”[15](P103)。這顯然是因印板保存在其手中,故可以隨時增印。今耶穌會羅馬檔案館藏有《天主實錄》初刻本二部,一部印較早,另一部為修板后印[22],可證其至少刷印過兩次。戴遂良(LéonWieger,1856-1933)曾引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1577-1628)之說,謂江南的傳教士曾保存《天主實錄》的書板并多次重印[23](P95-96),則由傳教士主導(dǎo)的對此書的重印行為,可能遠不止兩三次。甚至可能到利瑪竇《天主實義》出現(xiàn)并取而代之,《天主實錄》方停止重印。而《天主實義》的早期刻本同樣有重印現(xiàn)象。今日本內(nèi)閣文庫與意大利卡薩納特圖書館,各藏有明刻《天主實義》一部。經(jīng)比對,此二本乃一板所印,但卡薩納特藏本有修板痕跡,乃后印本[24]??ㄋ_納特藏本之后附有拉丁文手書十余頁,學(xué)界多以為出自利瑪竇之手,故此本即便非初刻,也是利氏曾經(jīng)手過的早期刻本之一,此修板重印行為大約亦由其主導(dǎo)。
利瑪竇之后,傳教士保存西學(xué)書籍雕版并以之重印的行為日益普遍,并逐漸形成了以教堂為主的書板儲存中心。以北京而言,德國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1592-1666)在明清易代之際,曾從宣武門天主堂搶救出“約三千卷的歐洲書籍,以及為印刷中國書籍所用之刻板”[25](P223)。這其中應(yīng)包括《崇禎歷書》的板片,故湯氏在順治元年上清廷奏疏中即言“至于翻譯已刻修歷書板,數(shù)架充棟”[26](P2045)。此套板片后經(jīng)挖改增補,更名《西洋新法歷書》,于清代重印。而道光二十年八月,清政府在北京正佛寺起獲西學(xué)書籍板片多達一千五百余塊,此批板片即清代前期北京耶穌會天主堂所刊刻并收藏者,至道光間屢次易手,且已被劈去燒火數(shù)千塊[27](P106-107)。可見禁教之前教堂儲存書板之多。又如,意大利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1614-1661)于清順治末年,曾在巡撫佟國器的幫助下,在杭州建立了一所教堂,并“請人修建了一個寬敞的房間,位于花園的一角以避免火災(zāi),用來保存珍貴的木版。這些木版上刻有神父們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總價值超過2000兩銀子”[28](P177)。至康熙三十年(1691),浙江巡撫張鵬翮下令杭州禁教時,特意提出“毀教堂,破書板”[29](P357),由此可推測其收藏書板之規(guī)模。清代收藏《出像經(jīng)解》與《七克》書板的上海敬一堂,也應(yīng)是一處比較主要的板片儲存地。傳教士正是依托這些歷代積累下來的書板,大規(guī)模地開展西學(xué)漢籍的重印、挖改、抽印等工作。
此外,因西學(xué)漢籍的重印極為普遍,故在此類典籍的版本鑒定中,應(yīng)注意對重印本的甄別。目前學(xué)界對西學(xué)漢籍的版本鑒定較為滯后,或以其序跋所題著錄“某某年序刻本”,或以其館藏著錄“某某圖書館藏本”,或籠統(tǒng)著錄“明刻本”、“清刻本”甚至“舊刻本”。上文已闡明,以舊板反復(fù)刷印的現(xiàn)象在西學(xué)漢籍中廣泛存在,甚至如《出像經(jīng)解》般始終一板的情況都時有出現(xiàn),故鑒定時應(yīng)對是否為重印本的問題予以特別重視。通過對現(xiàn)存諸本的比對,相當(dāng)一部分傳本不僅能知其為重印,且可考得其印行的大致時間,從而使其在版本序列中獲得明確的定位,為進一步研究奠定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