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霞
南京金箔起源于何時何地,沒有文字記載。而我與之相遇,卻算得上是緣了。其實,對金箔的印象是童年就有的。兒時過年,母親從初一就開始念叨:一雞二狗三豬四羊,五牛六馬七人八谷。每一天都對應著一種事物。那一天的天氣晴朗,就意味著這一年,這一種事物會和順興隆。
我印象深刻的是初七,初七日為“人日”。這一天,母親會把我的頭發(fā)梳成丫鬟髻,用父親煙盒里的錫紙做成亮閃閃的小人兒,插在上面。母親說,這叫“人勝”,能帶來一年的平安。在過去,有錢人家的小姐帶的人勝都是金箔剪貼成的,金光閃閃,非常好看。
我不知道金箔是什么,母親告訴我,是金子打成的紙一樣薄的金片。她隨手拿起我夾在小畫書里的玻璃糖紙:“喏,這么薄?!庇种钢肝倚厍暗拿飨裾拢骸敖馉N燦的。”我心中立刻想象出一個金光四射的小人偶,簪在我的發(fā)髻上,映亮了我的面龐。
那是第一次聽說金箔,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癡迷于收集金色的糖紙,并固執(zhí)地叫這種糖紙為“金紙”。再后來,讀到南朝梁時宗懔的《荊楚歲時記》,記載兩漢魏晉時江南一帶的人日習俗是:“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彩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頭鬢。又造華勝以相遺?!痹瓉砣藙偈潜狈浇蟹?,江南稱“華勝”,一樣有華貴的金箔裝飾,一樣寓意富貴吉祥。這樣的美好感覺,在后來我的文化視野中屢屢出現(xiàn),那些古人的詩詞書畫中,總有它的蹤跡?!盎ㄕ?,樓似綺,寂寞上陽宮里。鈿籠金鎖睡鴛鴦,簾冷露華珠翠?!扁毣\,就是用金箔飾的鳥籠。南唐詩人張泌的一闋《滿宮花·花正芳》,又把金箔的華美推到了極致。
生活常常有無數(shù)的變化。20世紀80年代,初我來到南京,落居于棲霞之地時,竟不知道這里是南京金箔的發(fā)源地。
龍?zhí)哆@座古鎮(zhèn),如今的變化算得上是日新月異。它以港口而聞名,但很多人不知道,在疏港路上,有一座私人開設的金箔博物館。
折進一條小路,遠遠就能看到一座四柱牌坊式門樓,灰白柱身遍布描金花紋,凸顯了金箔的特色。其上一大兩小的匾額均是黑底金字,大的書“中國南京金箔博物館”,兩邊分列的是“金箔圣地”“南京龍?zhí)丁?,極有氣派。這是南京市棲霞區(qū)的第一座博物館,也是世界上第一家綜合性金箔博物館,展示實物和工匠技藝,重點對國家級非遺文化遺產(chǎn)——南京金箔鍛制技藝、江蘇省級非遺項目——南京傳統(tǒng)真金線制作技藝,進行真實的復現(xiàn)和展示。
走入展館,迎面是一幅金光四射的巨幅浮雕,紅木底板,下方是銀箔鋪就的大海,之上是九條金龍鬧珠,真是金碧輝煌。隨行的李老師介紹說,這就是傳統(tǒng)的貼金工藝。往里走,又是一幅巨型山水畫,不過這幅畫是在金箔上畫就,墨色濃淡有致,富貴中不失雅致。展廳外長廊的墻上,是南京金箔金線藝人榜,逐一介紹了獲得“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稱號的匠人的情況。
薄如蟬翼的金箔
在金箔技藝廳,通過一組組雕塑,形象地再現(xiàn)了金箔的傳統(tǒng)生產(chǎn)過程。從黃金配比、化金條到拍葉、做捻子到落金開子,從沾金捻子、打金開子到裝開子、炕炕,直至最后一道鍛打工藝——“打了戲”。在李老師生動、詳盡的講述中,那曾經(jīng)的勞動過程在我的腦海中真實地再現(xiàn)了。
金箔,那薄如蟬翼的美麗,體現(xiàn)著勞動者的勤勞與智慧。請你想象一下:1克黃金竟然可以打制成約0.5平方米的純金箔,厚度僅為0.12微米。人手上那枚金戒子再小也要有2~3克吧?把它延展成1平方米多,是個什么概念呢?
貼金藝術(shù)品展示
金箔打成后有出具和切箔兩道工序。這兩道工序中,房間再熱都不能見風,因為稍有風過,薄如蟬翼的金箔便會被吹起。原始的打金箔是家族作坊,這兩道工序都由心細性穩(wěn)的女人來做。南京的天氣熱得厲害,她們在密不透風的房間里熱得不行,只好赤裸上身。所以,在過去,男人是不能進到工作間的。這需要女性怎樣的定力與堅忍?我心中的敬畏油然而生:在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中,女性從來沒有缺席,她們也從來不是弱者。
我細細打量那普通而神奇的工具,長長的鵝毛是用來挑金箔的,這是因為金箔太薄了,是不能直接用手去取的,前輩藝人就發(fā)明用柔軟而富有彈性的鵝毛去挑,配以口風吹。身旁的文史專家管老師告訴我,這根鵝毛可不簡單,一只白鵝身上只有左翅膀上2~3根能用。再看那切箔——精致的竹刀,配著一塊泛白的墊板。李老師取過那塊墊板,對我們說:“這個竅門在皮子上,這是貓皮繃成的。因為貓皮毛孔細,沒有靜電產(chǎn)生,金箔在皮板上才能熨貼?!惫芾蠋熝a充說:“別看這些工具不起眼,可都是上了《天工開物》的——‘凡紙內(nèi)打成箔后,先用硝熟貓皮繃急為小方板,又鋪線香灰撒墁皮上,取出烏金紙內(nèi)箔覆于其上,鈍刀界畫成方寸??谥衅料?,手執(zhí)輕杖,唾濕而挑起,夾于小紙之中?!惫弧肮び破涫拢叵壤淦鳌?,這個道理在任何事上都能體現(xiàn)出來。我們祖先的智慧不僅體現(xiàn)在鉆研了某一個事物,更在于在其中提煉出廣而泛之的哲學原理。善于鉆研,善于實踐,善于總結(jié),應該就是我們民族在歷史長河中始終能立于不敗之地的工匠精神吧!
制作烏金紙的原紙——毛臺紙
走到“打了戲”的展臺前,我詫異不已。打金箔,打金箔,在我想象中,應該就像打鐵一樣吧,有平平的砧子。可我眼前分明是:埋在地下半截的一塊角尖朝上的三角石,只不過那角是圓潤的了。這可怎么打?在幾位老師的演示下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打箔這看起來簡單的工作竟然成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打了戲”是金箔鍛制技藝中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所有工序后最完美的體現(xiàn)。打了戲聽起來有點調(diào)侃的意味,卻非常有地方特色?!傲藨颉笔悄暇┤说目陬^禪,意思是終結(jié)了,沒有希望了。每每說這話的人總是一臉無奈。戲,終歸是好看的,編戲的人挖空心思猜度人心,設計一出出的唱念做打。于是,人們在明知是假的情況下,任憑演員假戲真做,入戲太深,曲終人散總還有人戀戀不舍。這“了戲”就是戲了了,一切終結(jié)就如同大戲落幕,就算你再不舍,也只能接受這個結(jié)局。打了戲是難度最大、最辛苦的工序,也是技術(shù)含量要求最高的一道工序,是金箔生產(chǎn)中的高潮。一切在最高點戛然而止,所有的勞動在終了的一刻呈現(xiàn)出最完美的狀態(tài)。
打了戲要有兩個師傅一起參與,他們分別為正手和副手,上下對坐,交錯地打擊著方塊似的“家生包”。家生包就是把10厘米見方的金捻子一層疊一層地夾在烏金紙里,要放在正中間,共有2 048層,外面用牛皮紙包好。那些已經(jīng)薄如紙樣的金捻子,在二人配合默契的擊打下,越來越大,越來越薄,直到薄如蟬翼,柔似綢緞,輕若鴻毛。原來,也只有那石砧的角,才使得受力點集中,也能使力道強大。只是,這要怎樣嫻熟的技藝,才能靈巧、準確地移動家生包,使得其內(nèi)的金箔均勻地延展?聽介紹,這個過程,兩個師傅輪流捶打多達3萬多次、6個多小時。最后,每張金箔厚度只有0.12微米,1.2毫米的金箔約竟由10 000張金箔重疊而成。
我看到一張打了戲的照片,照片中坐在下手的那位師傅,身材敦實,年齡不算大,可是烏黑的頭發(fā)卻露出頭頂一塊禿,這是長期揮錘至頂磨去的。據(jù)說,打正手的師傅的右手肘也因長期單手執(zhí)錘而變形向外翻轉(zhuǎn)。
記得在一個對南京金箔鍛制技藝的傳承人葛義根的訪談節(jié)目中看到這么段采訪:
葛師傅說:“要想真正學好金箔制作工藝,自己能夠單獨操作,最短需要3年的時間,基本功對于制作金箔來說至關(guān)重要?!被貞浧饘W徒時光,葛義根像打開了話匣子。
“學這門手藝就像學少林功夫一樣,開始就要‘扎馬步’,屁股尖沾在凳子上,然后拿一根筷子來‘劃筷子’練錘,要做到三點合一線。每天早晨4點半起床,要先練1個多小時的基本功,無論春夏秋冬。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無論天氣多熱、多冷,你都要穿個褲衩在那兒練功,練到身上冒汗,一天最少5個小時,而一般人幾分鐘都堅持不下來?!?/p>
“這樣的基本功是要扎扎實實練好幾年,為的就是能在實地操作的時候,那個錘能夠永遠打在你的點子上面,不偏不倚,這是最起碼的要求。只有這樣,師傅才能讓你上石頭一步步地去操作。因為你是打金箔,你的錘一歪就會把烏金紙打爛。”葛義根邊示范,邊向記者解釋,錘下去的每一下,仿佛都是他曾經(jīng)夜以繼日練習時的縮影。
“師傅聽聲音就能判別在操作金箔的時候,你的精神面貌是什么。如果精神面貌好了,你打出來的錘聲是不一樣的,有力、節(jié)奏強且穩(wěn)?!备鹆x根說。打金箔跟自己的心情也有聯(lián)系。當心情不好時,打出來的金箔表面的顏色就不一樣。如果心情大好,打出來的金箔顏色就十分鮮亮。
這個略帶神奇的說法讓我想起一個傳說:相傳東晉葛仙翁(葛洪)是金箔鍛制工藝的始祖,舊時龍?zhí)洞蛟旖鸩娜思叶脊┓钪鹣晌?,四季上香,逢?jié)跪拜,香案邊上還要放把錘子。特別是要開始打箔,一定要燃香祭拜,祈求神靈保佑。據(jù)說,只有這樣打箔才能順利,出來的箔質(zhì)量也才好。這就是“仙家打金箔”的傳說。如今,這個傳說和儀式仍在當?shù)厥炙嚾酥辛鱾?。本是傳奇,不足為信,但此刻的心情和金箔顏色相關(guān)聯(lián)的說法,卻讓我突然醒悟了:不唯“仙家打金箔”,所有神話傳說不都是一個歷史時期,人們對生活感到的遺憾和人們美好心愿的表達嗎?
打箔人勞動模型
這樣邊聽邊想邊走,經(jīng)過一個個大大的展廳,仿佛見證了金陵金箔的發(fā)展史。
我不是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對于金箔的生產(chǎn)與發(fā)展看不出專業(yè)的門道,但是從那原始的揮錘,到打箔機展示廳的中外各個時期的機械,從烏金紙技藝廳、傳統(tǒng)真金線技藝廳及金箔藝術(shù)品展示廳那一件件展品中,我分明看到打箔人那無止境的求索,以及勞動中迸發(fā)出來的無窮智慧。
所有的知識積淀和想象在這里得到激發(fā)。比如,烏金紙那看似簡單卻奧秘在內(nèi)的用材和制造方法。再如,捻金線廳偶遇的孔雀羽金線,那幽幽的暗碧中點點的碎金閃爍,格外有一種沉穩(wěn)的大氣之感。這就是曹雪芹《紅樓夢》中,晴雯帶病為寶玉修補的那件金翠輝煌、碧彩閃灼的孔雀裘所用的孔雀金線吧?或許正是因為曹公生于金陵,長在江寧織造府,所以才有了這一段真實動人的描寫吧?時光穿越300年,所有曾經(jīng)的繁華都瞬間成煙花,可總有些東西會留下來。只要是美好的,只要凝結(jié)了人們的汗水與淚水,就不會消亡,無論在哪一個時空,借助哪一種形式。
走出展廳時,陽光正熾,回首時,匾額上金龍飛舞,炫出耀眼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