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為郭襄
易知難在少室山意外撞見了死靈,本以為是一場愉快的重逢,誰知卻大意被擒。死靈不忍看到易知難被滅口,偷偷將他放走,并且給他吃了會忘記一切的藥。失憶的易知難被舊識鐵惜晴救走,然而在前面等著他的卻是更黑暗的地獄……
廂房里,大夫站在床邊為易知難的雙腳敷藥,下人進(jìn)進(jìn)出出忙個不停。
風(fēng)滿天站在一旁,心痛得連聲哀嘆。
鐵惜晴怯怯地對他說:“風(fēng)伯伯,小晴有一事相求,還望伯伯答允?!?/p>
“講?!?/p>
“易哥哥遭逢劫難,記憶全失,已不記得他的身世和過往。如今他只知道自己是武當(dāng)?shù)茏?,思想十分單純。我想著,他既然忘記了以往的種種遭遇,重新做一個簡單快樂的人,我們就不要重提舊事,忘記的就讓他忘記吧!”
風(fēng)滿天一聽這話,怒眉豎起:“他把自己姓甚名誰也忘了?祖宗也忘了?”
鐵惜晴點(diǎn)點(diǎn)頭。
風(fēng)滿天又氣又急,心道:怪不得他對鐵千刃言聽計從,原來是把殺父之仇都忘了!若不讓他想起來,這易家后人豈不要認(rèn)賊作父?
見遲遲不語,鐵惜晴哀求道:“風(fēng)長老,易哥哥已經(jīng)夠不幸了。我已鐵了心要嫁給他,將我爹曾經(jīng)欠他的都補(bǔ)償給他!求您成全。”
風(fēng)滿天看著可憐兮兮的女孩,心頭如同塞了一團(tuán)亂麻。他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易知難,咬咬牙:也罷,就讓他先娶了鐵家的女兒。一旦重回游俠派,總會有機(jī)會奪回屬于他的一切。
忙了整整三天,易知難的傷情才算控制住。他的雙腳敷了厚厚的藥膏,被架在床尾。大夫給他診斷了傷情,幸在只傷了血肉,沒傷到骨頭。不過即便用上最好的生肌修復(fù)的藥,他這么嚴(yán)重的情況也要一個月才能下床。
易知難略微算了算,“三門法會”在三個月之后,他勉強(qiáng)還趕得及,當(dāng)下松了口氣。
月夜降臨,他躺在床上,忍著腳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覺周圍的一切越發(fā)熟悉。
“我上輩子一定來過這里?!彼哉Z。
房門響動,鐵惜晴走了進(jìn)來。
“易哥哥,今天感覺怎么樣?”
“哦,好多啦。”他撐著坐起來,鐵惜晴連忙將靠枕放在他背后。
她還是很內(nèi)疚:“對不起,是我連累你。”
“傻丫頭,”他溫言,“我是心甘情愿的?!?/p>
她忍不住撲到他懷里,終于說:“我們成親吧?!?/p>
他愣了一下:成親?好像也可以,但又好像……少了點(diǎn)什么似的。
“惜晴……”他推開她,握住她的雙肩,“成親這件事,原本應(yīng)該由我對你提的?!?/p>
“你同意了?”她的眼神一亮。
“我會娶你為妻,”他篤定地說,“但不是現(xiàn)在。”
“為什么?”
“婚姻大事,自當(dāng)稟明師父和祖師父,得到他們的同意才可以?!彼托牡卣f,“而且‘三門法會即將開始,我需要專心備戰(zhàn),無暇給你一個圓滿的婚禮?!?/p>
她咬緊了唇:“我不需要你揚(yáng)名立萬,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就好……所以,那斗法可以不要參加嗎?”
他將她擁入懷中:“你爹爹的擔(dān)心,并非沒有道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確實沒把握給你一個未來。我參加斗法,若能脫穎而出,闖出一番天地,對你和你的家人,都有交代?!?/p>
他的語氣十分篤定,她再說不出什么,只是更緊地抱住了他。
月余,易知難在四五個醫(yī)生精心的治療下,雙腳愈合得差不多,已能自如行走。
這日,他前去客來廳向鐵千刃辭行,在廬州耽擱了這么久,他也該回武當(dāng)了。
見到鐵千刃的時候,他正在客來廳寫一本帖子。桌子上已堆了許多燙金的帖函,都印著一個大大的“囍”字。
“鐵前輩,晚輩前來……”
“你來得正好,”他放下筆,“我有事要知會于你?!?/p>
他忙說:“您請講?!?/p>
“本月十八,黃道吉日。你與我小晴成親。我正廣發(fā)請?zhí)?,邀請各路豪杰,會將這親禮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p>
易知難大驚:“何以這般倉促?”
“你不愿意?”
“不敢……只是還未稟明師父,畢竟是終身大事……”
“這好辦,你現(xiàn)在就書信一封。我叫人快馬送上犟山,討一封成化真人的回信。我鐵家也算是江湖大戶,相信真人不會拒絕?!?/p>
“這……”易知難一時失語,他想不明白前些時日還對自己怒目相視,怎么這么快就催著成親了。
“怎么,你不想娶小晴嗎?”
“當(dāng)然不是,便依鐵前輩所言?!毕雭硐肴ィ灿X得沒有不可,便就此應(yīng)下。
雨后初晴,犟山,蕩魔殿。
“三門法會”即將在一月后召開,一應(yīng)事宜已讓成化真人忙得數(shù)日沒有好好休息。這日,他與山下幾位客棧的掌柜商談住宿事宜,直談到了月上中天才結(jié)束。
終于得空,就見弟子常青竹拿著一封信走進(jìn)殿中。
“師父,是知難從廬州給您發(fā)的信?!?/p>
成化真人睜開通紅的眼睛,先說了一句:“他還知道給我寫信?趁我下山辦事不告而別,一走月余不見人影。我看是把他慣壞了!”
他接過信拆開來看,赫然瞪大了眼睛:“不可!”
“怎么了?”
“他竟要與鐵千刃的女兒成親!”
年輕的常青竹摸不著頭腦:“這不是喜事嗎?”
“你不知道緣故?!彼麚u搖頭,扶住了額頭。五年前易知難上山拜師的景象又浮現(xiàn)心頭。彼時他見這娃娃已經(jīng)十三歲,過了打基礎(chǔ)的年紀(jì),本不愿收他為徒。可卻得知這孩子乃是游俠派門主易連星的獨(dú)子。彼時江湖皆知游俠派內(nèi)訌,易門主被兩個副門主追殺,失蹤無著。江湖正義之士都在憂心他的下落,卻不想他已殞命于西北。如今易門主的獨(dú)子上門拜師,武當(dāng)豈有不收之理?當(dāng)下便收他為徒,為其改名“易知難”。
“青竹,你替我寫封信,就說不同意他的婚事,叫他立刻回來!”
未等常青竹言聲,就聽門外傳來一聲:“老朋友,且先莫急!”
但見一頭花白頭發(fā)的風(fēng)滿天跨進(jìn)殿來。
“風(fēng)長老?”成化真人又驚又喜,“一別數(shù)年未見了!”
原來,二人曾在數(shù)年前聯(lián)手緝捕一個江洋大盜,對彼此的性情做派都很欣賞。
“老夫此次拜訪真人,乃是為了子友的婚事,希望真人能夠同意他與鐵家的女兒成親?!?/p>
成化真人大為不解:“風(fēng)長老為何要促成這門親事?”
“鐵千刃欠了易家太多?!憋L(fēng)滿天不禁憤憤,“借此姻親,先讓子友拿回在游俠派的名分。這筆賬,日后再慢慢算?!?/p>
成化真人沉默。他內(nèi)心并不愿意讓這小弟子卷入門派內(nèi)斗的風(fēng)波,可風(fēng)滿天又畢竟是從小看他長大的長輩,論情分還在他這個師父之上。一時間,他也犯了難。
風(fēng)滿天見他猶豫,對他抱拳道:“真人放心。我風(fēng)滿天敬重易門主為人,視子友為親子。拼了老命也定將護(hù)他周全。”
“好吧,我便答應(yīng)讓他成親?!背苫嫒私K于松口,“不過,他成婚之后,仍需回歸武當(dāng)修煉。待他日學(xué)成出師,是去是留,由他自己決定吧。”
風(fēng)滿天亦認(rèn)為此言有理,痛快應(yīng)了:“好!”
沒過幾日,武當(dāng)少俠和鐵門千金的婚訊便傳遍了武林。
是夜,易知難一個人坐在房間里。房間里的一應(yīng)家具均已換新,窗上貼著紅彤彤的“囍”字,窗外的大紅燈籠發(fā)出柔和的光芒,照在他恍惚的臉上。
一轉(zhuǎn)眼,他就要成親了。
沒有特別欣喜,也沒有特別緊張。他感覺自己整個人像是浮在浩瀚的大海上,沉不下去,也看不到岸。
唯一讓他能踏實點(diǎn)的,是惜晴。確切地說,是那條手帕。那是他唯一一個與過去的自己還有聯(lián)結(jié)的憑證。讓他覺得,他還可以踩到地上,而不是飄在空中。
“篤篤篤”,敲門聲響。
“易哥哥,我可以進(jìn)來嗎?”
“請進(jìn)?!?/p>
惜晴走了進(jìn)來。她的臉色緋紅,氣色看起來非常不錯。
他笑了:“剛分開一會兒,這么快又想我了?”
她嗔他一眼,坐在他身邊:“三天之后,我們就要成親了。按照風(fēng)俗,這三天我就不能來見你了?!?/p>
“哦——所以你現(xiàn)在抓緊時間要把我印在心里了?!?/p>
“討厭?!彼ь^,“明天,你陪我去逛集市吧?麒祥齋里的兩支釵我喜歡好久了,一直沒有買,我想在大婚那天戴上?!?/p>
他吻了她的額頭:“好,娘子說啥是啥?!?/p>
“誰是你娘子啦!”她羞得滿臉通紅,跳出他的懷抱,害羞地出了門。
人間四月,廬州城里難得的好天氣。
易知難從未陪過女子逛集,此時陪著這位大小姐逛了足足一個上午,大包小包買了一路,累得他叫苦連天:“你騙人,你明明說只買兩支釵的!”
鐵惜晴仍吵著要去看綢緞。
“好好好。”易知難用肩膀擦了擦汗,“那我在這茶樓等你,你慢慢挑?!?/p>
鐵惜晴嘟著嘴離去了。
放下那堆包裹,他甩了甩酸澀的手,坐在茶樓外的亭子里,叫了一壺黃山毛峰。
這座茶樓依水而建,旁邊便是噫嘻河。清風(fēng)吹來,涼風(fēng)習(xí)習(xí),擺上一壺清茶,兩味雅菜,眼前景色如詩如畫,讓人暫時忘卻煩憂。
眼前忽然走過一個女子,那女子身量窈窕,氣質(zhì)如蘭。一頭長發(fā),墨中泛紅。一雙眼睛水靈清冽,一如古潭秋水。
就在她走過街角的時候,隨身的手帕不小心掉了下來。易知難見她好像渾然不覺,連忙撿起了手帕想要還給她。
然而,他不經(jīng)意看了一眼那帕子,愣住了。
那是一方綢制的白色手帕,一角之上,繡著一朵頗為張狂的紅花,似菊非菊,似棠非棠,像是一滴飛濺的血染在了潔白的絲綢上。
他的心瘋狂地跳起來。
自從他醒來,他的心都未曾跳得這樣快。
他不顧一切地追出去,然而眼前人流熙熙攘攘,他一時間也找不見那位姑娘了。
他定定地看著這條手帕,不由得疑竇叢生:“這玩意兒是批量生產(chǎn)的嗎?”
回到江宅已是日落時分。
膳堂備好了晚餐。鐵千刃今天不在,他們兩人難得吃了頓放松的晚餐,餐后又上了一盤易知難最喜歡吃的紅爐燒餅,他足足吃了好幾個,嘴邊都是燒餅的碎屑。
“噗?!辫F惜晴忍不住笑了,拿出手帕給他擦了嘴巴,“你呀,吃個燒餅都像小孩一樣,要不要給你做個圍嘴?”
他看到她手中的帕子。
是他隨身珍藏多年的那條。
見他直愣愣地盯著自己手中的帕子,她疑惑地問:“怎么啦?”
“惜晴,我今天在街上,撿到了一條一模一樣的手帕?!?/p>
她頓時僵住,如被雷劈。
她的頭腦中閃過無數(shù)念頭,轉(zhuǎn)瞬便笑著對他說:“我都忘了,這個樣式都成了我們廬州城時興的樣式了?!?/p>
“是嗎……”他喃喃自語,“那就怪不得了?!?/p>
她的心怦怦直跳:“易哥哥,認(rèn)人要認(rèn)心,你不能只憑一條手帕認(rèn)人。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你對我是極好的。”
“那你就不要整日里胡思亂想了?!彼龂?yán)肅道,“過兩日我們就要成親了,你好好休息?!?/p>
“哦。”
他枕著手躺在床上,不斷回想起白天的那一瞥。
那個女子,沒有輪廓,沒有聲音,只掉下一方手帕,就如流星般消失在了人流中。她是誰?她為什么會有這個手帕?她在哪里?
他坐不住了。
他起身出門,一路來到白天喝茶的那個地方。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白日的熱鬧,只余零星的小店在收拾貨物準(zhǔn)備打烊,結(jié)束一天的辛勞。
忽然,不知何處傳來陣陣凄婉悠長的琴聲,引著他不知不覺地走到噫嘻河旁。
河邊有一座涼亭,孤零零地聳立在那里。
亭中有一白衣女子,端坐于石凳之上,正優(yōu)雅地?fù)崆佟?/p>
琴聲陣陣,旋律幽幽。易知難不由得隨著琴聲唱了出來:“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一曲終了,易知難已然走到亭前,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姑娘,頓覺鋪天蓋地的幻影在眼前劃過:那冰肌玉骨、柳葉峨眉、翦水秋瞳,都是如此熟悉……他脫口便道:“姑娘好生面熟啊!”
那女子并不看他,只說:“坐。”
他坐下,從懷中掏出那條手帕示之:“這條帕子,可是姑娘之物?”
她微微一笑:“你還記得?!?/p>
他一驚:“我們以前認(rèn)識?”
“算是吧?!?/p>
他追問:“你是我的什么人?親人?朋友?知己?同門?”
她并不答話,只斟了一杯酒遞給他:“請?!?/p>
他搖搖頭:“近日婚禮,瑣事甚多,我不能飲酒?!?/p>
她僵了僵:“婚禮?”
他點(diǎn)頭:“兩日之后,在下大婚?!?/p>
“和誰成親?”
“游俠派副門主千金鐵惜晴?!?/p>
“為什么要和她成親?”
“今生摯愛,互許終身?!?/p>
“……”她沉默良久,道,“據(jù)聞你意外失了記憶,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你今生摯愛?”
當(dāng)聽到“意外失了記憶”這句話時,他的眼中劃過一陣異樣的光芒。
他不動聲色道:“自然是心有靈犀,不言自明了?!?/p>
她忽然不屑地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姑娘,”他炯炯地盯著她的眼睛,手中已暗暗握住腰間的佩劍,“我失憶的事情,只有個別人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微微一愣,見他的目光已有凜然殺氣,只聽他繼續(xù)說:“此事在武當(dāng)和游俠都沒有被張揚(yáng),我想不出還有其他人會知道,除非——”
“什么?”
“除非是那個害我失憶的兇手!”
電光石火間,她就被利劍抵住咽喉,易知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究竟是誰?為什么知我的秘密?為什么引我來這?”
她笑了。
但見她抬起皓腕,將斟滿的酒杯遞到他面前:“喝了我這杯酒,我就什么都告訴你?!?/p>
看她剛剛喝過,他便接過那杯酒飲盡了:“說!”
她靜看著他:“我是你的債主。我來是跟你討債的——你欠我的,都得給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還清楚?!?/p>
“我欠你什么了?”
她緩緩靠近他:“一輩子?!?/p>
“你……”冷不防聽到這么一句話,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胡言亂語!”
“怎么,你還不信?”她步步上前,不顧脖子已被利劍割傷,“你挖地三尺找了我這么多年……怎么轉(zhuǎn)眼就要娶別人為妻?”
“你是誰,我為什么要找你?”
“鐵惜晴是個騙子,我才是你的——今生摯愛。”
他從頭到尾打量她,只覺得這張面孔好生熟悉,可是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惜晴……不是騙子?!彼麚u搖頭,“她真心對我好。而你……我不記得了?!?/p>
她的目光漸漸冷了。直如深秋的霜。
“你忘記,也要忘得徹底一點(diǎn)?!彼湫Γ坝悬c(diǎn)后悔,當(dāng)初的藥用少了,干脆讓你人情世故全忘干凈,多好?!?/p>
他的眼睛猛地瞪大:“果然……是你!”
“是我又怎樣?”
“你是何身份?為何要害我失憶?”
“你得知了我門重大機(jī)密。要么讓你死,要么讓你忘記。你告訴我,我該怎么選?”
“機(jī)密?”他眉頭一挑,“你是何門何派,什么了不得的機(jī)密必要我死?”
她搖了搖頭,神情已頗為無奈,只喚了聲:“知難……”
這一聲,直如冷玉凝香,鉆心透骨??粗难凵?,他的心頭忽然一軟,收起劍來:“罷。既是我不應(yīng)知道的機(jī)密,我也無需再問了。今日相會,只當(dāng)兩清。你我從此互不相欠,就此告別?!?/p>
他轉(zhuǎn)身就走,然而卻突然腳下一軟,猛地跪了下去?!霸趺椿厥隆绾稳頍o力?”
只聽身后傳來:“你已內(nèi)力全失,不要再做無謂掙扎。”
他瞪大了眼睛,突然了悟:“酒!”
她笑了。
“你究竟想怎么樣?”
“你欠了我一身債,這會兒想并蒂良緣、洞房花燭,還沒問過你債主放不放過你呢?!?/p>
“你想壞我親禮?”他大驚,“你敢……”
話音未落,他的靈臺一陣暈眩,整個人昏倒在了地上。
一個漫長的夢。
夢里,四處縈繞著肅穆的圣歌:“生離死別,無量玄冥……無量玄冥……”
一個少女的背影,一根極細(xì)的絲線,一個將放未放的風(fēng)箏,一方繡著奇異花朵的手帕……
耳邊是細(xì)密的雨聲,一聲一聲仿若敲在他的心頭。他漸漸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五花大綁在一個椅子上。眼前是一個溫暖的房間,像是個姑娘家的閨房。
突然,他看到離他不遠(yuǎn)的床上,昨夜的那個白衣女子躺在那里,睡得正熟。
她的皮膚吹彈可破,睡顏溫和恬靜,竟不似昨晚那個古怪妖女。
他未言聲,暗自運(yùn)起氣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丹田虛空,內(nèi)力盡失。折騰了好一會兒,也掙不開身上的繩索。
他正焦急,卻見床上的女子緩緩翻了個身,悠悠地醒轉(zhuǎn)過來。
四目相對,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來,絲滑的睡袍隨意地披在身上,露出精致的鎖骨和半截肩膀。
“你醒了?!彼f,“睡了一天兩夜,餓了吧?”
“一天兩夜……今兒什么日子了?”
她狡猾地笑笑:“十八?!?/p>
他驚?。骸澳氵@個妖女……是要存心壞我姻緣?”
“對呀?!彼犞笱劬?,無辜地看著他。
他奮力掙扎,卻怎么也掙不開那繩索。
“別費(fèi)力氣了,那是牛筋索,越掙越緊。”
“你放了我吧,”他心知這女子莫名其妙不循常理,便假意妥協(xié),“我欠你的一切都可以還給你。但凡你講的,什么我都答應(yīng)?!?/p>
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瞇起眼睛看著他,道:“那你聽好了,本姑娘要你還的,就是你對那鐵惜晴說的每一句話、為她做的每一件事?!?/p>
他訝然:“這要怎么還?”
“我問你,”她溫柔地注視著他,“你對她說的最動聽的一句話,是什么?”
他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那日陪惜晴逛集,她拿起一只簪子比在頭上,問他:“易哥哥,我好看不好看?”
那日陽光很好,她笑得很美。那一刻他心頭一熱,說了一句平日羞于出口的話。
“卿本佳人,我幸甚哉?!?/p>
女子聽了他的話,眼神暗了下來。良久,又道:“那你對她做的最親密的事,是什么?”
“這……”他臉紅了,“不可?!?/p>
“說。”
“最多、最多是擁抱過她。”
“你沒親過她嗎?”
“沒有,這個絕對沒有!”
她眼神一亮:“那我要你親我?!?/p>
他一下子怔住,但見眼前這個女子,深眸閃閃,秋波湛湛。他心里忽然一陣亂,口氣不由得嚴(yán)厲:“姑娘,請你自重!”
“你不親?那我親你好了。”
她雙手忽然撫上他的臉,手指微涼,有輕輕的顫抖;她羞怯的目光看著他,柔光粼粼。她的臉離他愈近了,有一股莫名的香氣。他的心狂跳起來,轟轟隆隆如同天邊滾過的響雷。雷霆之中,一瓣輕盈的花瓣,帶著少女的體溫,就那樣落在他的額頭……
隨即,密集的吻落在他的眉間、眼窩、臉頰……
“你、你……”他慌亂地躲著她的唇,“耍流氓??!”
正待她要吻上他的唇,他猛地一掙,卻不小心扯到了右肩:“啊……該死,好痛?!?/p>
“怎么了?”她抬起臉,皺起眉頭,“老毛病又犯了?”說著解開他的衣服,露出他的右肩膀,但見他的右肩已紅腫發(fā)青。這原是在少室山上,他與三王纏斗被“余劍”打傷之后又被關(guān)石獄落下的病根。彼時傷處被寒氣侵襲,風(fēng)濕深入骨髓,每逢陰雨,都會疼痛不已。
他疑惑地看著她:“你怎知我肩上舊患?”
“我知道的還多著呢。”她轉(zhuǎn)身打開箱柜,拿了一個藥瓶出來,藥瓶開封,一股清新的藥香飄散開來。他忽然感到肩上一陣熱熱麻麻,一只柔軟的手輕輕地按摩那傷處。肩膀的痛感漸漸消失了。
直到整個右肩膀都麻麻的,輕快又舒服,他不禁說了句:“謝謝?!?/p>
然而看到她臉上那抹妖冶的笑容,他才發(fā)覺自己的謝字說早了。
此時他的衣衫敞開,上身半裸,露出布著斑駁傷痕的古銅色胸肌。但見那女子瞇著眼睛看著他,那眼神只如看一坨香氣撲鼻的燜兔子肉。只覺那柔若無骨的手順著他的肩膀一路向下,輕輕摩擦著他胸前愈發(fā)緊繃的肌肉。
“那什么……我不痛了,真的……可以了可以了,就到這吧。”
“哦?”她湊近他的臉,“可你的樣子,這么可愛,讓我停不下來呢。”說著,在他的嘴角留下了一個吻。
他渾身都繃直了,只覺她的雙手魚一樣探入他的腰。那柔軟的唇如同春日的蜻蜓,在他的下巴、脖子上點(diǎn)水而過,一路落在他緊繃的胸口,蜻蜓忽而化作濕滑的小蛇,在那里纏繞著打轉(zhuǎn)。
他像被雷劈了般呆住,有電穿了個通透。這女子狡黠而大膽,與他見過的所有中原女人都不同。這明目張膽的勾引,他用了全身的力氣苦苦抵抗。腦海中閃過惜晴楚楚動人的眼眸,他的心一下子痛了,懊悔和愧疚如窗外鋪天蓋地的雨滴席卷而來。
“夠了!”他紅著眼睛大喊,“不要再這樣了……你殺了我吧!”
她抬起頭看著他:“你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很不喜歡!”他雙目通紅,眉頭已擰成疙瘩,“你來路不明,不擇手段將我擄來;明知我今日大婚,卻千方百計勾引我……你是個姑娘家啊,就不能自重一些嗎?”
她的目光漸漸冷了:“在你眼里,我是這樣的人?”
“對!你就是一個勾引人夫、不知自愛的瘋女人!”
“啪”!她反手一個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他的臉上。
一道光影閃過,她一刀將他的繩索斬斷:“站起來——來,站起來和我說話?!?/p>
他踉蹌著站起身來,憤憤地看著她。卻不防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甩手將他逼到墻角。他全身無力,只能任由她按住。
“我是一個恩怨必償?shù)娜?。”她說,“你欠我那么多,我只向你討了這么點(diǎn)薄利,你就受不了了?”
他看著窗外的暮色,心急如焚。
“你口口聲聲‘恩怨必償,卻只計較別人欠你的,只字不提你欠別人的?!彼?,“單說我今日大婚,你強(qiáng)搶了我去。這筆賬怎么算?”
他的控訴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她默默地看著他,墨色的瞳仁映出點(diǎn)點(diǎn)光圈。許久,她開口:“要不要賠你一個洞房花燭夜呀?”
很久以后他回想起那個瞬間,都無法形容聽到那句話時的感受。他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回過神來:那天她做的一切,都只是在給這句話做鋪墊。他這條魚再怎么滑,也逃不過她存心撒下的網(wǎng)啊。
“啊”地一聲,女人發(fā)出驚聲尖叫。他一把將她推到床上,突然力大無窮,勢不可擋。
他猛地撕開她的衣服,看著她露出的大片鎖骨,胸中的火焰“騰”地?zé)似饋?。他極力克制著自己:“我給你最后一次機(jī)會,你收回剛剛的話,讓我走。我決不會傷害你?!?/p>
她魚兒般的手劃過他的胸口,眼神變幻莫測:“我說出去的話,從不會回收——”
他再沒有克制的理由。
這一夜,成為他永遠(yuǎn)害怕觸碰卻屢屢回想起來的夜晚。床上的兩人衣衫褪盡,燈火昏黃。他只覺心中有一頭猛獸,要將眼前這只小羊吃干抹凈。
小羊有些本能的抗拒,被他死死鉗住。一路的追趕和撕咬,小羊精疲力盡,野獸血脈賁張。他不由分說迎頭闖進(jìn)了一個溫暖的陷阱,耳邊響起一聲驚叫。他直覺這樣是不對的,內(nèi)心的煎熬讓他無數(shù)次想從這個陷阱中抽身而出,可他卻身不由己地一路挺進(jìn),越陷越深。
燈火漸漸燃盡。
一路你追我趕,他漸漸沖上了最高的山峰,終于從高峰上摔了下來。
結(jié)束的那刻,他利落地起身遠(yuǎn)離她,像是躲避什么臟東西。
他背對著她坐在床邊,只覺得有些事情再也難以挽回。眼前浮現(xiàn)惜晴干凈的笑容,一聲聲的“易哥哥”叫得他痛徹心扉。
毫無預(yù)兆的,他起身直沖墻邊而去,拔起鞘中的匕首直接刺向自己的心臟!
電光石火之間,一個玉墜打偏了他的匕首。碎玉之聲四分五裂。
她披衣起身來到他面前,“啪”地打了他一耳光!
“為什么?”
“大錯鑄成,我死也無法贖罪了!”他一雙眼睛已經(jīng)血紅。
她不由得后退一步:“我……竟讓你如此厭棄?”
他俯身,陰狠地盯著她的眼睛:“你聽好了,你已經(jīng)讓我厭棄到,今生今世都不會原諒你——來生來世也會,恨你到底?!?/p>
她的眼睛忽閃一下,砸下了一大滴淚。
“做出這樣的事情,我再無顏面對惜晴?!彼纯嗟?fù)u頭,言畢,再次抬起匕首對準(zhǔn)了胸口。
她一把截住他的手:“夠了!”
但見她披頭散發(fā),雙目血紅,是前所未有地失態(tài):“你做下的這些事全由我逼迫。你最該殺的人不是你自己,是我?!?/p>
他看著她的眼睛。
那雙眼睛,飽含著千言萬語,絕望到荒草叢生。
“說得對?!?/p>
他一刀捅進(jìn)了她的心臟!
鮮血噴濺。
她痛苦地捂住了心口,連連后退。她心底最后一絲希望也熄滅了,只剩下漫天的灰燼。
“滾!”她強(qiáng)忍痛楚,吼出了一個字。
他扯過一件衣服就決絕地離開了。
門外闖進(jìn)黑衣甲士,看見遍地鮮血驚呼不已。
無邊的痛苦將她包裹,胸口的鮮血不斷噴涌,將她身體里所有的熱量都帶走了。她呆呆地躺在床上,周圍的人聲嘈雜,腳步紛亂。可她漸漸的什么也聽不見了,全世界只余他那個狠絕的眼色……
如此也好,世上再也無她牽掛之人了。
“十二異獸終將聚首,所有人都將得到永生?!?/p>
此時她的眼球已是全黑之色,竟如一個瀕死之人。
九月十九,犟山,“三門斗法”前夜。
“什么?你居然把它帶來了!”東苑廂房內(nèi),少林方丈本善大師驚道。
“方丈師兄何必如此驚惶?!北菊汛髱熡行┎恍?,似在責(zé)怪他的大驚小怪,“有此法寶傍身,即便武當(dāng)峨眉與我寺不和,我們也不至落了下風(fēng)。”
“糊涂!”本善大師不禁又氣又急,“因為峨眉‘青煙夫婦和武當(dāng)成化真人大弟子不明不白的命案,我少林本已與他二派生了罅隙。我們此行以武會友、開壇論道,旨在化解干戈、握手言和。爾今日帶這獸靈上山,何異于上門挑釁?此舉實在有失我名門氣度!”
他隨即要求本昭將那獸靈送下山去,二人爭執(zhí)不下。
此時,一旁的本達(dá)大師終于開口:“方丈師兄且先聽我一言,本昭師弟私自攜獸靈上山雖不妥當(dāng),但此舉卻也非我寺獨(dú)有。”
二人不由驚?。骸澳愕囊馑际恰?/p>
“據(jù)我所知,峨眉派也將他們的月兔之靈帶上了山……”
三人一時間面面相覷,默默無言。直至最后本善禪師才發(fā)話:“那么,我們要記住,如果對手不使用這東西,我們決不可首先使用?!?/p>
九月二十,三年一度的“三門斗法”終于開幕。
犟山之上,人山人海,旌旗招展。本次斗法不但聚齊武當(dāng)、少林、峨眉三大名門,還吸引了許多大小門派,大半個武林齊聚于此,盛況空前。
正午時分,群雄落座。只見武當(dāng)掌門恍惚道人起身道:
“諸位豪杰:時維九月,序?qū)偃?。三年一度的‘三門法會終于召開。武當(dāng)上下,對諸位豪杰的光臨深表感激。
“今次斗法,仍循舊例:首日為單打獨(dú)斗。在廣場之上設(shè)有三大演武場。分別為武當(dāng)對少林、少林對峨眉、峨眉對武當(dāng)。三大門派各派出六名弟子,一對一斗法,共舉行三場。最后以勝出者最多的門派為勝;若出現(xiàn)勝出者人數(shù)持平的情況,則由勝出者與勝出者對決,直至決出最終的勝方。
“次日為團(tuán)體對戰(zhàn)。每派各派六名弟子組成隊伍,互相對戰(zhàn),直至決出最終的勝方。
“本次斗法,皆在以武會友,武士交鋒須得點(diǎn)到即止,不可傷及性命。”
話音一落,三門的武士便已歸位。但見武當(dāng)派出的是成化真人弟子常青竹、何路遠(yuǎn),道名居士弟子李言蹊、韓俊麟,希言居士弟子徐化及、施成道。少林寺派出的弟子乃是赫赫有名的“六小金剛”:至天、至行、至健、至地、至勢、至坤。
而峨眉派則派出了三對俠侶夫婦:“幻海游龍”劉三海、許茹夫婦,“白刃輕槍笑蒼鷹”趙飛鷹、白芷夫婦,“一點(diǎn)寒江雙歸客”楚寒江、樂真夫婦。峨眉立派千年,素以俠侶修道聞名。全因峨眉派創(chuàng)始人為一對夫婦,門派武學(xué)需男女弟子配合修習(xí)。因著修武之道要求二人配合才能威力大增,在以往“三門斗法”一對一的規(guī)則下吃了不少暗虧。因此近年來峨眉派大力推動獨(dú)門武學(xué),使門下弟子單打獨(dú)斗的能力也大大增強(qiáng),冷迎居士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鑼響起,三個擂臺上的武士便較量開來。
高手相爭,都拿的看家本領(lǐng)。武當(dāng)?shù)恼嫖涫幠Ψ鲿炒髿?,出神入化;少林的“余劍”棍法縱橫捭闔,雷霆萬鈞;峨眉的夢綠槍法雖氣勢有所不及,但招式奇絕,出手收槍間龍翻蛇卷,風(fēng)起云涌。
一時間刀光劍影讓人眼花繚亂,不多時便斗得難舍難分。
此時,四周的看臺之上,熱鬧不減賽場。各個江湖門派評頭品足,議論紛紛。
唯有百草門一眾弟子規(guī)矩落座,沉默不言。
早在法會召開前一個月,恍惚道人致信渡厄翁,邀請其帶領(lǐng)弟子親臨現(xiàn)場。一來是為意外受傷的武士給予救護(hù),二來他們作為中立方,可以在三門發(fā)生爭執(zhí)之際居中調(diào)停。
此時的看臺上,渡厄翁坐在最高處觀望斗法。他的一眾弟子分別坐在下圍,其中一個年輕俊俏的白衣醫(yī)師,正向妙音山莊的坐席看過來,心事重重的樣子。
擂臺上的斗法持續(xù)了整整一個上午,刀光劍影間,轉(zhuǎn)眼已決出兩場勝敗。武當(dāng)除何路遠(yuǎn)戰(zhàn)勝少林至天外,李言蹊敗于峨眉劉三海,徐化及敗于少林至勢,施成道敗于峨眉楚寒江。此外,峨眉樂真敗于少林至坤,白芷與少林至行打平。眾人不察其中端倪,只為武當(dāng)之失和峨眉之強(qiáng)感到驚詫。
第三場斗法同樣令人意外,峨眉趙飛鷹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打敗武當(dāng)韓俊麟,率先勝了一場。隨后,武當(dāng)常青竹以微弱優(yōu)勢險勝少林至健和尚。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少林和峨眉的這場對決上。
而此時東南方向的一處看臺,游俠派副門主黃淵轉(zhuǎn)頭對身旁的鐵千刃說:“原本你那未過門的姑爺也是要來參加這場斗法的,連著三場看下來,卻連他的影子也沒見。自那日逃婚,他仿佛是隱遁江湖了啊?!?/p>
“哼?!辫F千刃怒哼一聲,“別讓我看見這小子,我肯定饒不了他?!?/p>
黃淵笑笑,若有所思地看著賽場上的打斗,話鋒一轉(zhuǎn):“就這樣一個小小的犟山,至少已經(jīng)暗藏五枚獸靈?!?/p>
“你說的是,武當(dāng)三枚和峨眉少林的兩枚吧?”鐵千刃眼里發(fā)光。
黃淵點(diǎn)點(diǎn)頭:“道行高深者可以借獸靈蓄力,增強(qiáng)人的戰(zhàn)斗力。你看那少林僧人和峨眉女居士的對戰(zhàn)——”
但見那斗場之上,少林至地小和尚正與峨眉許茹苦苦纏斗,大汗淋漓。
“少林武僧走的就是剛猛路子,體力已比尋常武士高出數(shù)倍。尋常人對戰(zhàn)少林僧都要避實擊虛,切忌硬拼??赡憧茨嵌朊嫉睦w弱女子,完全不避其鋒芒,招招正面進(jìn)攻,卻仍能與之纏斗許久而不落下風(fēng)。其中玄妙,倒很值得琢磨?!?/p>
但見峨眉女俠許茹在長時間的猛打硬拼中,不見絲毫疲態(tài),反而愈戰(zhàn)愈勇。大部分人都對此嘖嘖稱奇,只有少數(shù)人才看出了其中端倪。
“如我所料不錯,這一場峨眉也已鎖定勝局。”黃淵搖著扇子慢悠悠地說。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不起眼的白光閃過,就見至地小和尚的鐵拳猛地突破許茹的防備,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了她的胸口!
“噗!”
這沉重的一擊,直接將許茹打飛三丈之外,口吐鮮血!
看臺上的人發(fā)出驚呼,至地小和尚似乎也沒預(yù)料到自己這一拳竟如此生猛,連忙雙手合十道:“得罪得罪!”
峨眉眾人連忙上前扶起了許茹,許茹意識尚清,只是外傷較重,口不能言。冷迎見狀,心下急惱:這許茹乃是明日團(tuán)戰(zhàn)的重要角色,如今竟受了重傷,可該如何是好。不由得脫口向少林問罪:“明言‘以武會友,如何下這般重手?”
本善方丈親自趕來:“阿彌陀佛!是我門下徒兒出手太重,傷了居士,罪過罪過?!?/p>
一旁的本昭禪師卻不遷就:“許施主身形嬌小卻力大無窮,卻不小心被反噬了一下。峨眉此戰(zhàn)真是出奇制勝啊?!?/p>
這一句話落,峨眉再無言聲。冷迎冷著臉吩咐道:“速將她送回廂房,延請百草門的大夫前來救護(hù)!”
眾弟子領(lǐng)命去了。
眾人亦散去,只有本昭大師不屑地笑了笑。
至此,首日的斗法,武當(dāng)二勝四負(fù),少林三勝二負(fù)一平,峨眉三勝二負(fù)一平。武當(dāng)首日落敗,少林和峨眉平分秋色。
夜雨淅瀝。
東廂房,峨眉駐所。
“小杜大夫,我娘子的情形如何?”房間外,劉三海焦急地詢問。
“唉,”杜鶴軒輕嘆一聲,“尊夫人心口遭受重?fù)?,需要幾味特別的藥材調(diào)養(yǎng)。我這便取來,請稍待片刻。”
言畢,他便一路冒雨趕回自己的廂房。
此夜烏云深沉,秋雨潺潺。杜鶴軒馬上就要走到客房,身后卻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杜醫(yī)師?!?/p>
他連忙回頭,身后是茂密的樹影,暗影之間,一個人形影影綽綽看不清楚。
“峨眉許女俠傷情如何了?”
這聲音深如洪鐘,透雨而來,竟有絲絲的涼意。
“哦,外傷較重。但用上良藥,亦無大礙?!彼?,“閣下是?請先到舍下避雨吧?!?/p>
那人卻不動:“既如此,那就請杜醫(yī)師少些用藥,讓她好得慢些吧?!?/p>
他驚詫:“這如何使得?”
卻見瞬息之間,那人點(diǎn)了他三處重穴,讓他全然不能動彈。只聽耳邊響起:“你若應(yīng)了在下,在下保你性命無憂;你若不肯答應(yīng),那在下就只好得罪了?!?/p>
這人來路不明,氣息陰險。杜鶴軒有一絲慌亂,正巧天上劈了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眼前人的臉——
此人光頭無發(fā),身形壯碩,暗夜電光之下竟似一尊金剛!
“你是少……呃!”話音未落他便被狠狠地敲了一下,昏了過去。
那金剛似的不速之客不是別人,正是少林本昭和尚。他將杜鶴軒扛起來,自語道:“既然被你看見了,那就怨不得老衲了。”
本昭和尚扛著杜鶴軒就向犟山深處走,他記得麒麟山口有一口枯井,是個棄尸的好地方。
與此同時的麒麟山口。
一處石崖下,正立著一個白衣女子,看著簌簌的雨水,愁眉不展。
原本江月白未免打擾他人而上山練琴,卻不小心入了迷,等到回過神來卻發(fā)現(xiàn)雨勢漸大,她只好找了處山崖避雨。
她忽然聽到了隱隱約約的腳步聲。難不成是滄月他們來找我了?她暗想著。
此時她卻忽然嗅到一絲微弱的藥香。
本昭和尚將杜鶴軒扛上了山,借著天上的閃電終于找到了那口廢井。他卸下杜鶴軒就沖井里扔了下去:“走你!”
千鈞一發(fā)之際,斜處突然躥出個人影,一手打在本昭的胸口,一手拽住了杜鶴軒的胳膊!
“呵!”本昭后退三步,雖未被那一掌擊傷,卻委實嚇了一跳。
“何人雨夜行兇?”江月白厲喝道,身體已被杜鶴軒拖到了井邊上。
本昭和尚不防有第三人在場,一不做二不休,一掌向江月白后背打了過去!
電光石火之間,江月白凌空翻了一圈,左手撐在地面,勉強(qiáng)躲過那致命一掌。杜鶴軒的身體已整個兒進(jìn)了井中,還不斷將她往下拖。她一只手被掣住,只能以一只手來應(yīng)對本昭和尚的進(jìn)攻。
本昭一擊不中,大喝一聲,立刻蓄力于拳要將她打個粉碎。
江月白早就感覺到此人乃當(dāng)世少見高手,硬拼定然無望。此時突然靈光一閃,左手拇指和食指圈成圓環(huán)半含于口中,吹出了一段刺耳的哨音。當(dāng)世武林,妙音山莊對聲律的操控堪稱登峰造極。此時江月白憑借對聲律的精準(zhǔn)控制,發(fā)出陣陣尖利的哨聲。這聲音乍聽來毫無章法,但卻是一段可擾人神智的殺樂。
殺樂入耳,本昭和尚頭痛不已,無暇進(jìn)攻。趁這個空當(dāng),江月白奮力將杜鶴軒向上拉。
雖然只有一只胳膊用力,幸在杜鶴軒身形清瘦,倒也一點(diǎn)點(diǎn)拉了上來。
然而,就在杜鶴軒的半個身子已出井口之際,江月白本能地用雙手去拉。殺樂驟斷,本昭和尚見縫插針,腿風(fēng)襲來,將江月白一腳踢了下去!
二人雙雙墜入井中。
墜落的過程中,江月白本能地踢了兩下井壁,借力用上了一點(diǎn)輕功,勉強(qiáng)落到井底。而杜鶴軒則完全摔了下去,痛哼一聲。
“杜公子……是你嗎?你哪里不舒服?”
“冷……好冷……”他無意識呢喃。
頭上仍在下雨,江月白將他拖到一處邊緣,勉強(qiáng)不被雨淋到。四處無法生火,她只得將早被淋濕的外衣脫下,將他抱入自己的懷中取暖。
一直到了下半夜,雨終于停了,天空露出許多星星。江月白隱約看到這口井的高度,輕功應(yīng)該出得去,但帶一個人就萬萬沒有辦法了。
他摔入井中傷得不輕,應(yīng)該及早治療。她咬咬牙讓他靠在井壁上,隨即運(yùn)功行氣,踩著井壁用輕功跳了出來!
月影幽幽,她不舍地看了身后一眼,急速下了山。
清晨時分,黃淵敲響了鐵千刃的門。
“剛剛得來的消息,今日的團(tuán)戰(zhàn)延期舉行!”
鐵千刃驚道:“為何?”
“據(jù)說是少林峨眉間的罅隙?!秉S淵道,“昨夜,百草門一個青年醫(yī)師為峨眉許茹療傷,在回去取藥的途中失了蹤。百草門和峨眉派都在尋找他,直到后半夜,渡厄翁前輩的房門上突然釘了一枚飛鏢,鏢上布帛上書:麒麟深井。一幫人馬這才找上了麒麟山口的一處廢井,果然找到了昏迷的青年醫(yī)師。后渡厄翁親自救護(hù),醫(yī)師醒來,言一個少林和尚劫持了他,將他投入了井中?!?/p>
“少林和尚劫持百草醫(yī)師……”鐵千刃的腦子飛速旋轉(zhuǎn),“啊,峨眉許茹乃是團(tuán)戰(zhàn)一員,少林不想讓峨眉出風(fēng)頭,這才將醫(yī)師劫走,意圖延誤治療?!?/p>
“這都只是猜測。如今峨眉說少林使詐,少林說峨眉作弊,互不承認(rèn),爭執(zhí)不下,這會兒都鬧著要武林公斷呢?!?/p>
“走,瞧瞧去?!?/p>
此時的真武堂已被圍得水泄不通。武當(dāng)、少林、峨眉三方都黑著臉坐在堂上,一旁圍了幾位武林名宿和看熱鬧的門派眾人。
“百草門的小醫(yī)師已經(jīng)明確指認(rèn)恐嚇?biāo)泳徶委熚议T弟子,并將他投入井中意圖毀尸滅跡的是個少林僧人。如今少林抵死不認(rèn),難不成在說百草門撒謊了?”峨眉冷迎居士率先發(fā)難。
“阿彌陀佛,”本善大師開口,“百草門向來懸壺濟(jì)世,不偏不倚,最為公道??勺蛞勾笥?,視線多擾,況小施主墜井傷重,一時認(rèn)錯、記錯恐也難免?!?/p>
冷迎怒哼一聲:“本善大師說的好漂亮話,你自己信也不信?”
“此話純屬栽贓陷害!”一旁的本昭大師怒言,“且不提百草門醫(yī)師遇險之事諸多疑點(diǎn)。單說貴派許女俠受傷,若不是借用外力不小心引火燒身,還能落得如此境地?”
“本昭大師三番四次暗示我派作弊,究竟有何證據(jù)?!”
“呵。那請冷居士說說,貴派是練了什么強(qiáng)身健體之術(shù),纖纖女子可擋得住少林金剛的鐵拳?”
冷迎不屑道:“我峨眉獨(dú)門輕功‘柳絮飄燈可使肉身輕如鴻毛,重力擊打如入云中。且不論少林小金剛之力,即便與半岳之力纏斗一時也不遑多讓?!?/p>
本昭聽罷,更加不屑:“冷居士說的好漂亮話,你自己信也不信?”
“你……”
“人性啊,原來都是這般丑陋——”
忽聽殿外傳來一陣縹緲之音,在真武堂的上空盤旋。
這一聲,既空靈又透骨,直鉆入人心肺腑。堂上的恍惚道人當(dāng)即納罕:“此聲音主人內(nèi)功不弱,內(nèi)息詭譎,非常人者也?!?/p>
所有人望向堂外,但見一紅衣女子翩躚而來,穩(wěn)穩(wěn)地落在堂中央。
眾人皆望著這位美艷女子,見其一頭長發(fā)墨中泛紅,墨黑瞳仁秋波湛湛,波光瀲滟。甫一看去,確是少見的美人,但面若凝霜,全無血色,看上去來者不善。
“這位姑娘面相陌生。請教芳名?何方人士?”恍惚道人上前問道。
未等她言聲,妙音山莊江月白、唐門唐無尤齊齊挺身道:“妖女!快還我門至寶!”
眾人驚愕,恍惚道人問他二人:“二位認(rèn)得這位姑娘?”
“她叫阿玖!”“她叫小云!”
旁邊武當(dāng)和芥子幫的幫眾也認(rèn)出了她,議論開來:“這不是雨注他娘嗎?”“這不是三爺?shù)募t粉九姑娘嗎?”
她笑了。
“你們聽好了——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突厥兩界山玄冥教公主——九幽死靈!”
眾人驚呼。唐無尤、江月白更為心驚:這女子聲音雄渾,內(nèi)功深厚,早不可與昔日同語。
六年前,這些人圍剿兩界山的場面仍然歷歷在目。如今九幽后人突降眼前,這些幫眾驚愕萬分,齊齊戒備。
“妖女!六年前讓你逃過一劫,今日,叫你有來無回!”
但見她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那笑如魑似魅,令人骨寒:“今日我來了,便沒想著回去。至于爾等,亦將有來無回……今日,此地,都將無人生還?!?/p>
但見她破空而起,直飛至殿外中天,只見她懸于天上,四周的風(fēng)將她的紅衫吹得獵獵作響。
風(fēng)云驟起,天昏地暗。
方才的萬里晴空此刻烏云滾滾,一股詭異而強(qiáng)大的力量在天地間翻滾,電閃雷鳴,大雨倏忽而至。
感知到空氣中明顯不同尋常的氣息,恍惚道人和本善大師不禁訝然:“這是何等內(nèi)功,居然能攪動云雷、呼風(fēng)喚雨?”
眾人驚詫之際,突見四周浮起數(shù)個光球。那光球若隱若現(xiàn),燦然發(fā)光。在場的各派首領(lǐng)瞬間面無血色:
“獸靈!”
錙銖門商如客率先發(fā)現(xiàn)端倪:“我門失蹤已久的貍力之靈原來在她手上!”
“何止是貍力之靈?!庇蝹b派鐵千刃在一旁緊張地數(shù)著,“青龍、朱雀、天駿、舉父、騰蛇、貍力、獒犬……天啊,她居然收集了七枚獸靈!”
正在此時,從少林和峨眉幫眾中也突現(xiàn)兩個光球升入空中,二派的人大驚:這獸靈全不受控,徑直飛上了天空。
九枚獸靈齊聚,實乃武林前所未見之象。整座犟山隱隱晃動,漸起崩摧之勢。早已超然物外的恍惚道人此時不禁大驚失色:“不妙!”
“女施主,你到底要干什么?!”
此刻她懸于天際,頭上烏云翻騰,大雨如注。
“十二異獸聚首,破除犟山封印?!?/p>
恍惚道人頓時震驚,當(dāng)下十二枚獸靈齊聚犟山,已使結(jié)界不堪重負(fù)。若就地孵化,影州大門打開,中州定遭毀天滅地之劫。他即刻召來成化真人:“速去麒麟山,看三位祖師是否安好?!背苫嫒水?dāng)即梯云縱去。
成化真人的梯云縱功法已至化境,瞬息之間他便從麒麟山歸來,對恍惚道人說:“三位祖師安好,三枚獸靈亦是。”
恍惚道人的心稍安,當(dāng)下便對那女子喊道:“女施主,你有何訴求,凡合乎情理的,我武當(dāng)愿意效勞。望你慎重考慮,切勿沖動行事!”
她卻笑了。
“爾等殺我父王,害我?guī)煾?,屠我教眾,滅我教門。今日一個也別想全身而退,都要為我玄冥教殉葬!”
突然一聲驚雷,但見她抽出一枚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鮮血飛濺在一枚獸靈之上,那靈頓時發(fā)出嘶鳴,在天空中上下翻滾。
恍惚道人心頭一震:這女子血液奇詭,竟使獸靈生孵化之象,實乃兇兆。當(dāng)即向她喊話:“女施主!你有什么要求都答應(yīng)你!莫再刺激這獸靈,以免犟山生靈涂炭!”
“我不僅要犟山生靈涂炭,”她立于風(fēng)中,嘴角掛著一抹張揚(yáng)的笑意,“我還要整個中州,毀滅永生?!?/p>
頭上怒云翻滾,大雨傾盆。烏云逐漸聚起一個巨大的漩渦,她緩緩升起,利刃抵在自己的頸脈之上。蒼涼的笑聲滌蕩開來,席卷了犟山大地。
“不好!她這是要‘血祭風(fēng)雷!”恍惚道人此時才看破,這女子早知武當(dāng)三枚獸靈難以取得,她也根本沒打算將它們?nèi)〕鰜?。此刻她在犟山呼風(fēng)喚雨,以血祭雷,便是要將她那能孵化獸靈的鮮血化于雨中,灑在犟山大地。武當(dāng)三枚獸靈即便是藏在溶洞深處,也很難不被這血雨浸染。若真的召喚出十二異獸,那今日豈不成了中州人的末日!
一定要阻止她!
恍惚道人當(dāng)即拔出寶劍,兩道劍氣揮出,便用了八成力的真武蕩魔劍法!一道劍氣鋪天蓋地,直接將烏云打散!另一道劍氣直奔那紅衫女子而去!
紅衫女子一個轉(zhuǎn)身,竟生生避開了一道蕩魔劍勁。眾人皆驚:舉世武林,能躲掉恍惚道人一劍的人可謂寥寥。這女子年紀(jì)輕輕,竟有如此身手?
瞬息之間,烏云重新匯聚,大雨不絕。少林本善大師隨即輕功而上,來到女子面前。但見大師鐵拳揮出,迅如霹靂!一套金剛?cè)ǎ脱讣?,如雷如電。眾人只見空中電光四射,雷聲滾滾。良久,一抹艷紅現(xiàn)世,那女子竟仍然毫發(fā)無傷。
“阿彌陀佛!”本善大師驚嘆,此女子內(nèi)功不俗,身法詭譎,已盡得玄冥真?zhèn)?。此時武當(dāng)少林宗師接連出手,竟已奈何她不得。
“爾等,受死吧!”九幽死靈扶搖直上,直沖云霄!她已決意血祭風(fēng)雷,要與這中州同歸于盡。
千鈞一發(fā)之際——
“靈兒,站住。”
一個嚴(yán)厲又溫和的聲音。
一個她以為再也聽不到的聲音。
他回來了。
看完十七叔家剛滿月的小死鬼回來的路上,我順道去了一趟他山下的蘭花圃。
他那一園子的蘭花早就敗了,只剩下些殘枝破葉。他說:“媳婦我都追到手了,還養(yǎng)那東西干嗎?!蔽乙幌胍彩?,誰考完試了還看書啊。
不過他也確實沒心思飼弄這些花兒了,他現(xiàn)在行動不方便。當(dāng)年被圍剿的時候,他被芥子幫眾團(tuán)團(tuán)圍住,原本想要詐死以蒙混過關(guān),結(jié)果被何須秘密送回總舵。芥子幫高層對外宣稱十七獄主當(dāng)場身亡,其實是暗地里嚴(yán)刑拷打,逼他說出三枚獸靈的下落。十七叔被打斷了雙腿也沒吐出半個字,最后被圈禁起來。
玄冥滅教之后,七姑姑隱姓埋名密探江湖,終于打探出了十七叔的下落,在他被圈禁的第七年,將他救出生天。
其實那時候他的身體已經(jīng)快不行了:兩腿都斷了,半身癱瘓;在地下圈禁七年,眼睛也快瞎了。再加上經(jīng)常受到虐待,整個人蒼老得不行,頭發(fā)胡子一把抓。七姑姑殺進(jìn)地下囚牢的那一天,第一眼看見他,還問了一句:“老人家,這里可有一個姓周的年輕人?”
他望了望她那個方向,說了一句:“七王,久別了?!?/p>
七姑姑抱著他哭得驚天動地。
她沒哭上多久,就慌慌張張地叫人把他抬出來,馬不停蹄地趕往犟山。因為那個時候已是九月,三年一度的“三門斗法”。
緊趕慢攆上了犟山,剛好就碰見我要跳云。我要是跳進(jìn)那個風(fēng)雷漩渦,下一場血雨,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他趕緊一嗓子把我喊住了。
我籌謀了七年的事情因為這一嗓子也就沒辦成。
后來十七叔嚴(yán)肅地批評了我,并且喊我回家接受勞動改造。那些門派幫眾當(dāng)然不放過我了,攔著不讓我們下山。但當(dāng)時,雖然他們?nèi)硕鄤荼?,但我們這邊除了一個“地藏訣”傳人,還有九枚獸靈、一個閻王、半個獄主,倒也勢均力敵。他們不服我們,卻也忌憚我這光腳不怕穿鞋的。
最后大家商量了一個折中辦法:我把偷來的獸靈還給各自的門派,玄冥教可帶走“青龍”“舉父”和“騰蛇”三靈,大家人人有份,不必羨慕,也不用懼怕。以后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nèi)政,平等互利,和平共處。
其他人也就不情不愿地放過我了,唯有妙音山莊的竇秋雨還不死心,私下找到我,問我當(dāng)年帝子靈真正的死因。
跟我有牽扯的命案不少,可由我親自下場的,也就這么一樁。
可是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曾害她。
“我給她喂了毒草不錯,但那不是我故意害她,而是她自己求死?!?/p>
“為什么?”
“當(dāng)年,她和我為避內(nèi)斗之禍遠(yuǎn)走西蜀。半路上她便染了疫癥,那癥狀先是腹痛如絞,后便從內(nèi)向外潰爛。直到入境川渝之時,她已骨瘦如柴、四肢生瘡。她不想再忍無邊的疼痛,更不想見自己形容盡毀,便央求我了斷她的性命。我便給她服了斷腸草,第二天她就不行了。我背她上了山,安葬了。”
她聽著,緊緊握住了拳頭:“這是你片面之詞,叫我如何相信?我看就是你存心加害,以便冒名頂替上唐門竊寶復(fù)仇!”
我覺得好笑:“你聽著,冒名頂替并非處心積慮,只是順?biāo)浦劢o我玄冥教的身份添一層屏蔽。試想如果她不死,我仍可以隨她進(jìn)入唐門。我九幽死靈一旦進(jìn)了唐門,攪起唐氏爭斗都是早晚的事,根本不需要搭上帝子靈一條命。我念她年幼,叫我一聲玖姐姐,便早早斷了她的痛苦將她完整葬了。若我有意害她,定然毀尸滅跡,怎會叫那朱恒禮挖到蛛絲馬跡?我這個人雖然心狠,但最分是非。犯我者,雖遠(yuǎn)必誅;未犯我者,我也不會半夜敲門?!?/p>
我說了這樣一番鏗鏘有力的話就走了,她沒再攔我。
然后我們就順利回來了。
至于有些人好奇我怎么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就練成了“地藏訣”,那是因為我先借五枚獸靈之力,打通了經(jīng)脈,練成內(nèi)功“彼岸黃泉”,再練成終極“地藏訣”,打開我爹在三生洞的封印,取出了我們自有的三靈,最后從小雨注身上抽出青龍之力,化出青龍之靈。
這波操作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麻煩得很。我為此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實在不想深談。
塵埃落定,大家都各回各家。我們回了兩界山,七姑姑照顧十七叔養(yǎng)傷,十七叔雖然廢了雙腿,好在基本的功能都還健全,兩個人過起了甜甜蜜蜜的小日子。
還有雨注那孩子,我們回到兩界山之后,保皇派終于勝了,烜赫一時的三王黨被扳倒。朱恒禮親自來迎回十二皇子。我一拍大腿:終于可以甩掉這個磨人的小妖精了!因為怕他哭鬧,大家伙一合計,便在深夜他睡熟之后將他抱上了馬車,一路絕塵而去。
那個馬車遠(yuǎn)去的夜晚,我在山頭站了一夜。
身懷六甲的七姑姑站在我身邊,我說:“這下耳邊終于清靜了。”
她笑笑:“到底做過人家的母親。等他明天醒來叫娘的時候,怕是你心里會聽到他的哭聲?!?/p>
他的哭聲我倒是沒聽到,在以后很多個夜里,我只聽到了自己的哭聲。
師父到底沒忘記我要?dú)鞙绲氐囊靶?,要我接受勞動改造,任?wù)之一就是要我重新翻翻這個花圃。
望著這么大片花圃,我心里打了個譜,要給這些花換換品種。
我是在給我一園子的彼岸花澆水的時候看見他的,那時候我的花剛剛種下去沒多久,正是要拱芽的關(guān)鍵時期。我挑了一上午的水,才澆好了半圃,就看見他站在花圃的盡頭,微笑地看著我。
師父兩口子對他的到來表示了熱烈的歡迎,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他??晌胰贪逯?,我沒有師父的心那么大,我還記恨著他。若不是他們做下的好事,師父不會終身癱瘓,不會過那七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還是七姑姑開導(dǎo)我:“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何況他已經(jīng)脫離了芥子幫,對你還有搭救之恩?!?/p>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曾經(jīng)叱咤芥子幫的三爺,龐澤風(fēng)。
師父看見他也高興,倒不為別的,只是眼見我還是單身一人,便整日里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不要再挑挑揀揀了!趕緊找個野男人,哦不,好男人嫁了!我才對得起你死去的老父親啊?!?/p>
我實在是被他念得沒法,只好請龐三多留幾日,每天跟他一起聊聊天、澆澆花,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xué)。
言語間我才知道,他自從因弒師被逐出芥子幫,便開始云游四海。雖然沒有了名分,但人脈關(guān)系都在,產(chǎn)業(yè)仍然風(fēng)生水起。他此次途徑突厥,想要前往西域,那里有一條歷史悠久的商道,帶上中州的絲綢和茶葉,可以從西域換回貴重的金屬和寶石。
我對他的買賣不感興趣,他很識趣地住了嘴,給我講起了江湖上的八卦消息。百草門的小醫(yī)生離家出走啦,唐家的少掌門準(zhǔn)備二婚啦,游俠派門主千金找到她的落跑新郎啦……
我心頭一顫,默不作聲。
忽然他問:“你還恨他嗎?”
“誰?。俊?/p>
“聽說剛剛還跟鐵家的千金重歸于好了。”
“恭喜剛剛。”
“之前他在大婚前夕逃跑,惹得鐵家老大不愿意。后來他現(xiàn)身犟山,幫忙收拾殘局,鐵家才算原諒了他,鐵惜晴更是失而復(fù)得,纏住他不撒手了。”
我淡淡地說了一聲:“哦。我那花該澆水了,你稍坐,我去去就來?!?/p>
下山的一路太陽很大,晃得我的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問我恨不恨他,這還用問?。?/p>
那時候我的“地藏訣”練了一半,一聽說他要和游俠派那個小姑娘成親,我馬不停蹄地趕往廬州,還費(fèi)盡心思設(shè)計了不少情節(jié)來勾引,不是,偶遇他。結(jié)果他簡直是油鹽不進(jìn),雷打不動。那就不要怪我了,一杯酒迷暈了直接扛回去。
原本我也沒想對他做什么,單純就是把他困住不要成親就罷了。結(jié)果話趕話,趕到一起去了,結(jié)果稀里糊涂半推半就……
真正讓我寒心的是之后發(fā)生的事。
這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家伙,那一刀捅進(jìn)我的心臟,那個眼神那么狠那么不留情面,我才終于明白,他是真的要我死的。
扎心了啊老鐵。
事后,一刀拔出來,鮮血跟噴泉似的噴了一地。我那貴比黃金的玄黃之血,要是換成錢的話起碼五大車,就這么白白浪費(fèi)了!你說我能不恨他么?
還好一幫手下及時趕到,強(qiáng)喂了我?guī)灼暄獏?,慢慢回了血?dú)?,不至于讓我癟成干尸。
一覺醒來,行,沒什么好留戀的了。走,毀天滅地去。
后來師父來了也沒毀成,強(qiáng)拉硬拽帶我回了兩界山。我一時間萬念俱灰,想跳崖吧還念著沒給師父盡孝不太厚道,于是也找來了一顆忘魂丹,心想著你忘了我我便也忘了你,相愛相殺,不如相忘于江湖吧。
還是師父攔下了我。
他拉著我:“這東西毒性大啊,不好掌握分寸啊。你說你吃死了倒還干凈,萬一吃成個癡呆,還不是要連累你七姑姑拉扯你?”
不對,這可能是個假的十七叔。
十七叔要給我張羅一個相親大會。
榜文貼出去,來應(yīng)征的大兄弟小伙子從玄冥總壇一路排到孽鏡臺去。我坐在石座之上,看著這些琳瑯滿目的鮮美的肉體,嘖嘖稱贊。
七姑姑問我:“看中哪個了?”
我流著口水說:“可不可以……都要啊?”
她板起臉,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很辛苦的?!?/p>
我偷笑。
看了半天,我終于指著殿外一個人影說:“喏,就他吧?!?/p>
那時候陽光很好,他在給殿前的一株彼岸花澆水。
十七叔在晚宴上喝得紅頭漲臉,老父親般拉著他的手:“小龐啊,我家靈兒就托付給你了。這孩子從小嬌慣,長大又吃了不少苦。今天她既然選擇了你,有句丑話我就要說在前頭:往后她如果任性了,沖撞你了,你被惹急了想動手——那我可告訴你,有我在的方圓十里——你就打她,使勁打!十七叔給你做主!還能讓女人翻天了不成?”
此時七姑姑說了句:“后屋小鬼哭了,你去給他換尿布。”
“哎?!彼B忙自己推著巧手匠給他打的輪椅回屋哄孩子去了。
七姑姑也推了杯子,笑著對我們說:“你們慢慢吃。”
他們倆走了,忽然就安靜了下來。
隔著燭光,他問我:“為什么是我?”
“哦,你澆花技術(shù)不錯,正好我圃子里缺個人?!?/p>
“你不是在挑園丁,你是在挑相公?!?/p>
“難道你不適合做相公?”
“我已經(jīng)不年輕了。”
“我也已經(jīng)走下坡路了?!?/p>
“我以前很風(fēng)流,處處留情。”
“我也玩夠了,想找個老實人嫁了?!?/p>
“其實我心里……”
“好了?!蔽掖驍嗨霸蹅儍蓚€,一個風(fēng)流公子,一個刁蠻公主。咱倆誰也別嫌棄誰,就這么湊合著過吧?!?/p>
他低下頭,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
我們的婚事就這么張羅開了。
一連忙了許久,眼看就快到了成親禮。
這天我照例去花圃除草。可巧不巧,你猜我看見誰了?
鐵惜晴。
兩年不見,她整個人都瘦脫了形,一張小臉灰白灰白的,走兩步就咳嗽一聲。
我拄了鋤頭,問她:“怎么,鐵大小姐千里迢迢來我兩界山,是得知了我的婚訊,來隨禮的?”
她直接問了一句:“當(dāng)年,是你在我大婚前夕將易哥哥劫走的?”
哎喲呵,聽了這話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小姑娘對我做下了那樣昧良心的事情,我還沒去追究,她反倒跑我地盤上興師問罪了?
“是又怎么樣?你是打算在我大婚前夕也把我綁走嗎?”
她卻搖搖頭:“惜晴此次來訪,實乃有事相求:請你幫幫易哥哥吧!”
哈?
“實不相瞞,我身患絕癥,已經(jīng)沒有多少日子了……”
這一驚非?。豪咸?,你啥時候開眼的?
驚訝間,聽她哭啼道來,原來她的病根早已種下,早期曾求助過渡厄翁和余師父,皆被診出只是相思病,其實不然。她患了一種非常罕見的心肺之癥,早期潛藏很深,待到病發(fā),已無藥可救。
絕癥當(dāng)頭,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易知難。
“我曾為他的病專門向渡厄翁前輩求藥,老前輩說治療這種病最好的藥,就是讓他回到最熟悉、記憶最深刻的地方。兩界山是他初戀萌芽之地,也許會對他的忘魂癥有作用。
“我已走投無路,不忍見易哥哥無人照料,孤老終生。我知道靈姐姐對他一往情深,還請你念著舊情,幫幫他吧?!?/p>
這話聽著雖然悲慘,卻沒來由讓人氣悶,感覺像是她要甩個鍋,找我來接盤一樣。當(dāng)下我也沒客氣:“我從來吃個瓜也只咬那一口尖兒,你不要的東西轉(zhuǎn)身丟給我,你當(dāng)我兩界山是垃圾處理場?。俊?/p>
她急了:“他是個人,他不是個東西?。 ?/p>
“我不管他是不是東西。”我擺擺手,“且不提姑娘我大婚將近,不方便與他糾纏。再說他早都把我忘了,一見了我就喊打喊殺的。這忙我?guī)筒涣四悖氵€是從哪來,回哪去吧?!?/p>
正要關(guān)門逐客,她卻一下子給我跪下了。
“靈姐姐,”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他表面堅強(qiáng),其實很可憐。自從失憶,他就似斷根了一般,對曾經(jīng)尊重信賴的師父無比陌生,對以往親密無間的師兄弟也本能地警惕。認(rèn)不得故鄉(xiāng)、記不住親人,活著也似孤魂野鬼……只有那條手帕,是聯(lián)結(jié)他過去的憑證。當(dāng)初我騙他是手帕的主人,他才算有了依靠,對我深信不疑。但后來又聽說你才是手帕的主人,頓感受到欺騙,再也不肯相信任何人了……”
“……那你想讓我怎么樣?”
“我只求你留他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幫助他回憶起過往,讓他找回重新生活的勇氣。好嗎?”
“住上……一段時間?”
“他最多需要個把月,不會耽誤你成親的?!?/p>
“不不,你要弄明白,”我趕緊推脫,“第一我是有未婚夫的人了,他住在這里不合適;第二,不論事情真相如何,他對我恨意已深,視我如仇人。我與他,也許有些孽緣,但早已了斷,不如不見的好?!蔽姨染鸵?,卻不想又被她叫住。
“我早已想到了你的兩難。故我只告訴他,這里對他來說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地方,并沒有告訴他你也在這里。如果你不愿見他,就任他在這山上閑居。兩界山方圓百里,若存心不見,總能相安無事?!?/p>
“這……我得問問我未婚夫?!蔽矣行暝?,趕緊借了個由頭跑路了。
月明星稀。
我呆呆地看著天空,一天下來諸事繁雜,頭腦嗡嗡作響。
“坐在這風(fēng)口上,會著涼的?!逼吖霉媒o我披了件衣服,坐在我身旁。
“那位女客已經(jīng)走了,剩下一位男客,我已經(jīng)暫時幫你安置了。”她說,“接下來的安排,看你吧?!?/p>
我輕聲說:“讓他走吧。”
她沉默了一陣,說:“好?!?/p>
又說:“他要是賴著不肯走呢?”
我說:“那就打他,用你的針扎他,放狗出來咬他?!?/p>
她掩嘴笑:“這么恨他?”
“我怎么不恨他?”我指著自己的心口,“他把我的心都扎漏了,傷透了?!?/p>
“原來是他呀!”她恍然大悟,“你等著,我也去扎他一刀,給你報仇?!?/p>
我忙攔下她:“算了吧,讓他走了就是了。我再也不想欠他什么了。”
她微微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
第二天我碰見她,問她那人還在不在,她說:“走了。一早我去他房里,早都沒影了?!?/p>
我低下頭:“好?!?/p>
一連過了幾日,周圍人忙我的親禮忙得腳打后腦勺,身為當(dāng)事人的我反而優(yōu)哉游哉好不清閑。丫頭們給我的房間做了個大掃除,里里外外翻了個底朝天。我偶然看見一堆舊物當(dāng)中,有一只落滿灰塵的大風(fēng)箏。
那是很多年以前,我被十五叔的風(fēng)箏線割傷了手,十七叔又重新給我做了個新的。
我忽然很想去放風(fēng)箏。
孽鏡臺的風(fēng)并不小,我拎著風(fēng)箏就上來了。抖了半天,那老鷹才跌跌撞撞地飛上天。我手忙腳亂地放線,怎么也掌握不好長短,就見那老鷹在天上哆哆嗦嗦,眼看就要掉下來。
身后忽然伸出一雙手,穩(wěn)穩(wěn)地握住我的雙手,就見那老鷹竟一點(diǎn)點(diǎn)地飛穩(wěn)了,越來越高。
我連忙回頭:“澤風(fēng)?!?/p>
他“嗯”了一聲,專心致志地放起風(fēng)箏來。我整個人被他環(huán)在懷里,聽著他的呼吸,聞著他衣服上干凈的香氣,整個人都僵住了。我一定是出毛病了,才會覺得這種親昵格外別扭。
“好了,”他溫和的聲音響起,“這下你可以自己玩了?!?/p>
我連忙拉起線來,不敢回頭看他。
“我來找你,是想和你說件事?!彼麌肃橹_口,“其實這個成親禮,我還想再……”
話音未落,就聽遠(yuǎn)處侍女阿碧的喊聲傳來:“龐公子……做禮服的裁縫又來了,請你去量尺寸呢?!?/p>
他說:“可不可以晚些?”
阿碧為難地說:“上次您就說晚些,這次不好再推脫人家啦。”
“那好吧……”他面向我,“改日再聊?!?/p>
他們都走了,我的心才算放下來,趕緊把風(fēng)箏拉下來,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經(jīng)過一片假山。
這個山洞黑漆漆的,我不經(jīng)常走這里。
這會兒剛鉆進(jìn)洞里,身后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嗓音:“別動。”瞬間就感覺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他一開口我就知道是誰了。
“把刀放下,有話直說?!?/p>
他默默放下了刀,我轉(zhuǎn)身面向他。這個小隧道直接通向孽鏡臺,想來他躲在這里,已將孽鏡臺上發(fā)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著我,目光帶著一絲哀怨:“為什么是你?”
“并不是我?!?/p>
“你以前也在這里放風(fēng)箏?”
“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伙子都在這放風(fēng)箏?!?/p>
“我記得你以前身邊并沒有男人?”
“我一直都有男人,一天換一個,天天不重樣?!?/p>
“你……”他不由得后退一步,搖了搖頭,“不是她。你終歸不是她?!?/p>
我知道我不該再問,可還是忍不住出了口:“她是誰?”
“一個放風(fēng)箏的女孩?!彼麩o力地靠在墻壁上,“我在這等了七天,一直在等她?!?/p>
七天……怪不得他瘦得跟竹竿似的,下巴上的胡子茬兒黑了一片。在這蹲了七天不吃不喝,饒是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別等了,該吃不吃,該喝不喝。等她干啥?”
“當(dāng)年,我隨父親來到這里。”他雙眼放空,望向洞外,“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她就在放風(fēng)箏。我故意問她玄冥總壇怎么走,她果然給我?guī)Я寺?。一路上我跟她搭話,她有一搭沒一搭不愿意理我??稍谖以庥鰡矢钢磿r,她卻替我擦干淚水。父親故去,我在這兩界山待了很久,幾乎天天都去看她,假裝種種偶遇??墒撬龔臎]有正眼看過我。她的心里,始終都沒有我?!?/p>
這一番話,聽得我心驚膽戰(zhàn):他果然想起來了,他找回在兩界山的記憶了。
我試探著問他:“那你還記得她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模樣嗎?”
“她的名字……我不記得了。她長得……唇紅齒白,長發(fā)飄飄,一雙眼睛,格外好看?!彼戳宋乙谎郏鞍?,跟你有些像。你見過她嗎?”
……我心想著,本姑娘我的模樣,別說兩界山,放眼中州大地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嗯……兩界山我熟,我?guī)湍懔粢庵取!?/p>
“嗯?!彼辉倏次遥粲兴嫉亻]上了眼睛。
這天晚上我睡在了花圃。
為了照顧花方便,我一早叫人在花圃隔壁的山坡上挖了個窯,這窯冬暖夏涼,鋪上床鋪,擺上基本的生活用品,舒服又安逸,是個偷閑的好去處。
我打著哈欠起了床,卻見床頭放著一碗糖水,我端起來聞了聞:有一股清新的花蜜香。我頓時生疑:阿碧沒有這個習(xí)慣,這不會是哪個刁民想下毒害我吧。
我起身來到了花圃,卻一眼看見易知難,他換了一身干凈的白衣,臉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正席地坐在花叢中央,呆呆地看著這大片紅色的彼岸花。
看見我,他喃聲道:“早。”
“早……”
“這花蜜水味道還行?”
我舉起手中的碗:“這是你做的?大哥,彼岸花的花蜜有毒的?!?/p>
“不是彼岸花的花蜜,”他利落地起身,撣了撣衣襟,“這是我一早上山,用清晨的露水和野花的花蜜調(diào)制的。嘗嘗?”
我將信將疑地喝了一口,嗯,確實清甜。
“一大早這么殷勤,說,什么居心?!?/p>
“什么叫殷勤?”他拎過水桶,彎腰給花澆水,“你答應(yīng)幫忙找我的女孩,我也不能白白給你添麻煩?!?/p>
我撇撇嘴:“算你有良心?!?/p>
正在這時,澤風(fēng)來了。他看見易知難,一愣:“他怎么在這?”
我笑了笑:“別理他。有事?”
“哦,我來跟你說,西域來了個信使,說他們東家有一筆急貨要出,要我過去。我之前了解過,這批貨成色非常好,價錢也低,不可錯過。所以我想,先去趟西域?!?/p>
我喝著那碗糖水,越喝越好喝,沒深想便問:“要多久?”
“至少兩個月。”
“嗯?”我心下算了算,“你要延遲婚禮嗎?”
“是的……也不是,其實我……”
此時我已舀了一勺糖水送到他嘴邊:“喝一口?!?/p>
他張口,囫圇喝了下去。
遠(yuǎn)處響起輕輕的咳嗽聲。
澤風(fēng)啟程有一段日子了。
而我在兩界山依舊胡作非為,不是,自得其樂,與眾人相安無事。
這日,七姑姑的孩兒滿百天了,師父叫去吃酒。
我打扮得美美地出了門,走到半路忽然想起,好幾天都沒見到易知難了。他本住我對面,以往都是阿碧給我送飯的時候順便給他帶一份,這會兒沒人做了,他怕是要餓肚子。于是吩咐阿碧叫他也過來吃一口。
上了石磨崖,給師父師娘請了安,就去看搖籃里的小娃娃。這孩子不哭不鬧,只是一勁兒地吃手手,張著大眼睛四處看。我瞧著稀罕,逗了他好些時候。
不一會兒開席,席上也沒外人,都是家人吃頓便飯。十七叔見兒子健健康康,又見我好大年紀(jì)終于要出閣,高興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勸也勸不住。
我問身邊的阿碧:“他怎么還沒來?”
“易公子說身體不舒服,就不來了。”
我哼了一聲,該不是怕見我?guī)煾覆桓襾砹恕?/p>
“你們在說誰?”忽然響起十七叔的問話,與剛才高高興興的聲音不太一樣。
“哦,是我的一個舊友,來做客的?!蔽颐Υ稹?/p>
他的臉色變了變,放下了酒杯。
氣氛有些怪。
“聽你七姑姑說,他曾經(jīng)試圖殺你,刀子都穿了心?”
“不、不完全是那樣……”我開始緊張。
“你應(yīng)該要有分寸。”他的語氣已然變得嚴(yán)厲,“他心性不定,一再有殺你之心,你又傻乎乎不肯反抗,早晚小命要折進(jìn)去。何況你與小龐大婚在即,這未婚夫是你自己選的,親事也是你自己定的,你作為人家的未婚之妻,在背后與旁人拉扯不清,這是師父教你的嗎?”
這一番話下來,已是極重的責(zé)難。我忙向他賠罪:“師父!不是這樣的,我其實……”
“好了!”他揮了揮手,“這人不適合留在這里。明天就叫他走吧?!?/p>
……
我乞求地看向七姑姑,她微微嘆了一口氣,沖我輕輕地?fù)u搖頭。
我方知這是無法改變的了。
回花圃的路十分漫長。
可終究還是到了。
今晚是十五,月亮特別亮。我站在易知難的門前,影子斜斜地打在門上。月光朗朗,遍地清霜。
“梆梆梆”。我敲響了他的門。
過了好久,好久,他才開門。
“有事?”他穿一身皺巴巴的寢衣,聲音有點(diǎn)啞。不知是否是月光太亮,照得他的臉十分蒼白。他的嘴唇?jīng)]有血色,下巴胡子拉碴。
“給你送點(diǎn)吃的?!蔽野咽澈羞f給他。
他接過去:“謝謝?!闭f著就要關(guān)門。
我撐住了門:“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還好,不必勞心?!彼膊豢次乙谎郏幌胍P(guān)門。
我忽然有些生氣。
“我來是通知你:房租到期了,你該搬走了!”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你是在趕我走嗎?”
“對!”
“既然如此,”他咳嗽了一聲,“那我托你找的姑娘,有音信了嗎?”
我看向一旁:“不要再找了,她不會回來了?!?/p>
“……你是不是存心不想幫我?”他挑起了眉頭,十分不耐煩的樣子。
我一陣窩火,直接甩他一句:“我看你這人就是狼心狗肺,明天就給我滾!”說罷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
卻一把被他拉住,直接拽進(jìn)了房間。
房門“砰”地關(guān)上,房間里一片清幽。我被他按在墻上,竟連動彈也不得。
他的一張臉就在眼前,氣息撲面而來,有一絲莫名的甜味。
我的心咚咚直跳:“你、你要干什么?”
“你說我要干什么?”他挑釁地看著我,一手撐在墻上一手緊緊地抱住我,“這里是墻,而我在抱著你。你說這是在干什么?”
“什……么?”
他靠在我耳邊:“想你。”
“什么!”
我尚在震驚中,就感覺他火熱的唇印在了我的額頭,沿著太陽穴,在臉頰和嘴角邊若即若離。我的心狂跳起來,渾身不由自主地發(fā)燒。他的唇有一股異樣的魔力,讓我的熱量急速上升,而力氣迅速流失。
我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被他抵在墻上,心潮隨著他輾轉(zhuǎn)溫存的吻而緩緩涌動。然而他并未碰到我的唇,而是直接向下到頸,溫柔地流連。
這明晃晃的冒犯,我竟完全失了反抗的力氣。整個人神志迷蒙,如入云中。
忽然感覺到一只手,緩緩撫上了我的腰,隨后一路向上,停在我的胸口,試圖扯開我的衣衫。
“不可!”我忽然力大無窮,猛地推開了他。
他被我這一推,踉蹌著后退一步,似不甘心,又迎了上來,我“啪”地?fù)伭怂欢猓?/p>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中浮現(xiàn)怒火。
他二話沒說,再次撲上來。我推他、打他、咬他,都不起作用。他牢牢鉗住我的雙手,瘋狂地親吻啃嚙,像在發(fā)泄什么怨恨。
慌亂之中,我抬起腿,一腳踢中了他的小腹!
他被踢倒在地,痛苦地縮成一團(tuán)。
“我給你最后一次機(jī)會,明日一早,給我下山!”
扔下這句話我就急忙走了。
走到門前,見他仍躺在地上,瑟瑟發(fā)抖。
“別裝了,給自己留點(diǎn)尊嚴(yán)好嗎?”
他像是沒聽見,只是抱著肚子蜷縮在地上,臉色蒼白,渾身抽搐。
我感覺有點(diǎn)不對,走回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哎,訛人是不,是不訛人?”
他沒有說話,開始劇烈地干嘔起來。這個過程里,他的臉色由白入青,雙手漸次變冷,身體抖得越來越厲害。
這像是中毒的癥狀。
我終于半跪扶住他:“你怎么了?很痛嗎?”
他搖搖頭:“躲不過……終于發(fā)作了……”話音未落,他又急咳起來,咳出一大口血,濺紅了他的白衣。
我忽然想起,他說他身體不舒服來著。
“到底怎么回事?”
“已經(jīng)……好多年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我才知道,這些年為了找回記憶,他吃了各種各樣的藥。渡厄翁屢次提醒藥方中有兩味藥會互相反應(yīng),切不可多吃。可他太過急切,接連超量服用。連續(xù)兩年下來,漸漸埋下毒根。之前曾經(jīng)發(fā)過一次,也是身體忽熱忽冷,嘔血三天。當(dāng)時是十幾位名醫(yī)聯(lián)手,才勉強(qiáng)將他從鬼門關(guān)拉回。醫(yī)師告訴他,這種毒日后不發(fā)則已,一旦再發(fā),兇險至極。
言語間,他再次急嘔起來,蒼白的面龐因痛苦而扭曲,細(xì)細(xì)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滲出,身體不由自主地抽成一團(tuán)。
我急得無法:“你、你等著,我叫人來救你!”
我剛要起身,卻被他一把抓?。骸澳愕认隆矣性拰δ阏f。”
“你等我回來再說行不行?”
“不行!我怕……等不到你回來。”
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我將他抱在懷里,感覺他瑟瑟發(fā)抖,柔弱如同嬰孩。
“那個……放風(fēng)箏的女孩。如果你還能看見她,請幫我告訴她:我一直在找你,雖然,有可能見不到你了……可我,一直都在,想你……”他看著我的眼睛,滿目柔情,似乎要滴出水來,“我的女孩,我好想你?!?/p>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你這個傻子,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還有嗎?”
“還有,是我想對你說的:對不起……”他的唇青紫發(fā)干,氣息漸弱,“雖然你這個人,脾氣不好,又兇又橫,張牙舞爪,口是心非。有時倔強(qiáng)如牛,拔山扛鼎也拉你不回;有時又反復(fù)無常,風(fēng)一出雨一出……”
我聽著聽著,漸漸冷下臉來:“給你臉了是不?別以為你要死了我就不會揍你?!?/p>
“不過,不過你還算有點(diǎn)優(yōu)點(diǎn)。”
“啥?”
“長得還是可以的。那天夜里,我也不算吃虧?!?/p>
我登時就要扔了他,他卻忽然握住我的手:“有時候我也在想,如果沒有人先入為主,我會不會也可能喜歡上你……你雖然霸道,蠻橫,張牙舞爪……但是,你仍然率真,細(xì)膩,可愛,從里到外。”
他仰頭看著我,瞳仁閃爍:“你是個可愛的姑娘啊……一定會有人真心地愛你、呵護(hù)你。他不計較你的小性子,包容你的兇巴巴。替你遮風(fēng)擋雨,幫你掃地澆花。喏,這么一說,我覺得那個龐三其實還挺……”
我深深地吻住了他的唇。
那一刻我控制不住自己,只想讓他閉嘴,只想和他緊緊地抱在一起。
他的唇既涼又甜,在我的唇舌之間輾轉(zhuǎn)反復(fù)。我的淚不知不覺中落下,他的唇溫柔地在我的嘴上輾轉(zhuǎn),吸吮那苦澀的淚。
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吻啊,吻得漫長無比,吻得驚心動魄,吻得傷心至極。
等一下。
我在干嗎啊?我明明有辦法治他?。?/p>
三生洞內(nèi)的三枚獸靈還在,只要我花些工夫取它們出來,說不定有奇效呢。雖然師父三令五申不準(zhǔn)我妄動,但為了小易,我愿意一試。
“等一下,你先等一下?!蔽野醋∷哪?,“你中的是什么毒,那兩味互斥的藥是什么藥?”
“嗯?”他好像沒想到我會問這個,略一思忖道,“那藥,一味是產(chǎn)自西域的一種瓜蒂,依照產(chǎn)地命名為‘瀟薩;另一味是北地傳來的一種花,叫匙葉花,也叫勿忘我。這兩種藥齊用易致毒,這種毒有個好聽的名字:夜來幽夢?!闭f罷,他湊近我的耳朵,“越是在思念一個人的時候,越容易發(fā)作。中毒者血?dú)夥浚眢w緊繃,夜不能寐。嚴(yán)重者還可能神智混亂,染上心病?!?/p>
瀟薩瓜,勿忘我,夜來幽夢。
我怎么都沒聽過啊。
“不管了,我先去一趟。”
而聽說我要去取獸靈,他卻一把拉住我:“不要去了。那獸靈都是戾物,怎會有治病救人的功效,江湖都在以訛傳訛罷了。若真有此神力,百草門還怎么會把他們的獸靈拱手送入武當(dāng)呢?”
我遲疑一下,仍不死心:“萬一有用呢?”
他笑了笑:“有用的不是獸靈,是另外一樣。”
“啥?”
他忽然一把將我扯入懷中,灼灼地看著我:“你?!?/p>
……
他的身體不知何時熱了起來,整個人緊緊繃繃的。看來這毒勁不小。
“我……怎么解毒?”
“我好熱,你先幫我把衣服脫了,一會兒熱炸了?!?/p>
我依言將他衣服解開,他只穿了一層寢衣,沒兩下就脫下來了。他的上身赤裸,隱有舊痕,飽滿的胸肌在月光的照映下一起一伏,看得我心神蕩漾。
他挑眉:“往哪看呢?”
“沒、沒看啊,然后呢?”
“然后要散熱。我的兩根經(jīng)脈凝滯,血脈堵住,需要打通。”
“哦,要幫你運(yùn)功嗎?”
“不,按摩。”
說著,他拿起我的手撫上他的胸口:“來,就這里。用你的手指,輕輕地、輕輕地按摩……對……就這樣,有節(jié)奏地……九重一輕……哦……太對了。”
其實這時候我還沒明白過來他就是在戲弄我,只是我的這種調(diào)戲式治療進(jìn)行了一段時間后,他的癥狀好像更嚴(yán)重了。直到他將我摟在懷里說是要搞什么“人體降溫法”,我才終于發(fā)現(xiàn)原先奄奄一息的他此時變得容光煥發(fā)龍精虎猛。
我當(dāng)下也沒聲張,只是推開了他:“我一身玄黃之血也不好降溫。這樣,我給你找一坨冰塊回來抱著,絕對有效?!?/p>
說著我迅速起身,他也緊跟著跳了起來:“不不,冰塊不好,硌得慌。還是你好,快來吧?!闭f著還把我往他懷里拉,我“啪”地甩了他一巴掌!
這一掌力大無窮,直打得他目瞪口呆瞬間斷檔,好一會兒他才甩了甩頭:“你又打我?”
“你站那。蹲下!對。不許起來!”
他委屈地抽泣:“我都毒入膏肓,你還這樣對待我嚶嚶……”
“演,接著演!第幾集了?”
他好像也實在裝不下去,厚著臉皮沖我笑:“對不起……你要趕我走,我沒辦法才演這么一出?!?/p>
我卸了半口氣,看著窗外幽幽的月色:
“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對吧?!?/p>
他咽了咽,小心翼翼地說:“……也沒有很早??匆娔惴棚L(fēng)箏的時候,我才想起來一些,隱隱約約也不清楚。直到我誤入你的花圃,那大片紅色的彼岸花,讓我一下子想起那個手帕,還有關(guān)于那手帕的一切?!?/p>
關(guān)于手帕的一切,從十五歲兩界山相遇,到天涯海角別離,幾經(jīng)輾轉(zhuǎn),數(shù)度分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了這里,重新相逢。
他起身向我走來,他走一步我退一步,直到碰了墻,退無可退。
他溫柔地?fù)崦业哪槪骸办`公主,玖姑娘……讓你久等了?!?/p>
我對著他一頓拳打腳踢!
“你還有臉來?你為什么要喜歡我?為什么要招惹我?為什么又要愛上別人?你忘了我討厭我還要?dú)⑽乙簿退懔?,你居然還把我跟那個小姑娘看成同一個人,你瞎?。 ?/p>
他緊緊地抱著我,忍受著我的暴打和痛哭。
“對不起,你受委屈了……是我不對,我糊涂我混蛋我有眼無珠……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最最獨(dú)一無二的人。”
我憋了這么多年,這會兒一下子發(fā)泄出來,整個人都要虛脫了。
我擦了擦臉,正色道:“說吧,今晚上又是怎么回事?小傻瓜勿忘我,演得跟真的似的?!?/p>
他嘿嘿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