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
(一)
這是我第一次在劉派家醒來。
薄荷綠的純色床單,綿軟,柔細,清清涼涼,像被白云海風輕撫,像被椰林樹影撩撥。是她的做派。翻個身,轉(zhuǎn)過臉,蹭上她的枕套,頭發(fā)甩上光滑的后背,酥酥癢癢。趴著,螞蝗一樣,緊貼床鋪,貪婪地呼吸。
劉派去上班了吧。她留下的余溫和甜暖的香氣,讓我舒展、心安,這是干凈清爽的女性才能擁有的秀氣的味道,不像男人們,不是煙酒味,就是汗臭味,如果恰巧兩種都沒有,那也一定有雄性荷爾蒙的腐朽氣味。
我打開劉派的衣柜,手指慢慢從左邊滑向右邊,又從右邊依次滑回來,像一只小老鼠面對一塊比它身體還大的,橙黃鮮亮,濃郁無比的奶酪,急切地想要一口吞盡,又想一點一點,慢慢品嘗,以至于雀躍到無措,不知從何下口。劉派的每一件衣服都長在了我的審美上,是相同的品味讓我們結(jié)識。
街巷里弄,一家私人買手店的衣架前,兩只手同時移動向了同一件紅底印花連衣裙。手與手的初次相識,比眼睛來得深刻。一只涂滿色彩,綴滿寶石,古靈精怪;一只素白無飾,修剪整齊,干干凈凈。兩只食指在衣架上敲打了幾下,算是點頭示意,跟著就同時收了回去,換作嘴巴上場。
“你喜歡?你先試!”
“不用不用,還是你先吧!”
“我喜歡看你穿!”
“嗯?什么?”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她。她直直回應(yīng)我的眼神,坦坦蕩蕩。
如果這話出自一個陌生男人之口,那是極盡輕佻的,我一定會冷笑一聲,翻回去一個大大的白眼,然后瀟灑地轉(zhuǎn)身離開。可現(xiàn)在,對象是一個修長白皙,時髦利落的女性,從審美的角度,我欣賞她,甚至是仰望她、傾慕她,而一位如此的美人竟然也對我投來了欣賞的、堅定的,潔白又誘惑的目光,我瞬間敗下陣來,近乎感激涕零了。
最終,我們誰都沒有去試穿那條印花紅裙,因為隨后,我們一起去了咖啡廳。我點了焦糖瑪奇朵,她點了意式濃縮。我們在那個被湖水包圍,被濃蔭覆蓋的玻璃小屋里,度過了一個綿長幽靜的午后。
我開始認真地打量她,軟細的直發(fā),統(tǒng)統(tǒng)被趕到一側(cè),似乎是順手,抓編了一條慵懶的麻花辮,垂掛在胸前,絲綢吊帶的領(lǐng)口開得很低,但因為乳房嬌小玲瓏,并沒有呼之欲出的油膩感,搭配了闊腿牛仔褲,消解了過分的裸露。沒有繁復(fù)多余的飾品,清清爽爽,背著Celine的復(fù)古馬鞍包,隨性自然,一切都是那么剛剛好,是我想成為,又成為不了的樣子。
我沒有纖細的胳膊,沒有修長的大腿,飽滿的乳房同時也帶來了堅實的后背,發(fā)育后,我就開始討厭“豐乳肥臀”這個詞,它讓我感到羞恥,男孩們投來的目光開始不懷好意,我無法辨別其中的成分,仿佛時刻都在遭受侵犯。
但此刻,劉派的眼神很清澈,很熨帖,它介乎男女之間,有女性的惺惺相惜,也有男性的贊美肯定。我們無懼對方的眼神,直來直往,在刀光劍影后互舔傷口,我們在沉默中猛地炸起一串笑聲,交接了彼此。
我陪她去室外吸煙??吭跈跅U上,暖風拂面,墨綠的湖水靜止不動,像一塊沉甸甸的玉石,光滑透亮,折射著冷峻的陽光,映照得她更加清冷孤高。我穿著艷麗的短裙,灰撲撲地站在她身旁。她頎長的胳膊擱在欄桿上,背自然地弓著,一只腿彎曲,踩踏在扶欄下的橫桿上,朝著遠方吞吐,像一只會寫詩的天鵝。
我說,給我一根。她直接遞來她那支,我伸出兩指,夾住,送進了微張的嘴巴,覆蓋在她剛剛的唇印上,深吸一口,清涼的薄荷味道,煙霧在口腔里跳舞,跳完一曲,我放出它們,還它們自由,讓它們得以飄升天際,融入自然,可是,清風不讓,風把它們吹回我的眼眶,熏出一片狼狽的淚汪,她溺笑著摸摸我的頭,像一個致命的獵人。
我丈夫在這時,給我發(fā)來了信息。是的,我有丈夫。他說晚上有應(yīng)酬,不和我一起吃飯。我有時候也會懷疑,我到底有沒有丈夫,他是否真實存在于我的生活中。他仿佛只是我的一件飾品,需要的時候,拿出來裝扮一下,不用的時候,甚至在桌面上都看不到,收在盒子里,仿佛消失了一樣?;蛟S,我也是他的一條領(lǐng)帶,或者別的什么吧。
我問劉派,她有沒有丈夫。她說,她可能明年結(jié)婚。我問她,人為什么都要結(jié)婚。她說,因為沒有試過,總要嘗試一下。我說劉派,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她說,不了,我要回家。我問她,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回家。她說,下次吧。
現(xiàn)在,我站在她家的衣柜前。
我挑了一件肉粉色的絲綢襯衫。她穿,剛剛好蓋過屁股,是上衣,而我穿,可以當連衣裙。她說喜歡我嬌小的身形,是南方女子的樣子。我說下輩子當個高妹,是我的愿望。她就笑著來揉我的頭發(fā),像逗弄一只小狗。她喜歡絲綢,因為她的家鄉(xiāng)養(yǎng)不了蠶。
我去冰箱找吃的,她家的冰箱門上貼滿了世界各地的冰箱貼,巴厘島的是一對繽紛的人字拖,阿姆斯特丹的是一雙陶瓷的大木鞋,威尼斯的是一只鬼魅華麗的面具,京都的是一塊可愛誘人的抹茶蛋糕。這些冰箱貼造型各異,新奇有趣,沒有哪一個是只無聊地寫著“到此一游,以此為證”的,它們一定都是劉派花費時間,付出感情精挑細選出來的。我將冰箱貼一個個拿在手中把玩,想象著她旅行時的模樣。
她一定是獨來獨往的,背著輕簡的行囊,穿一件卡其的風衣,戴上遮去臉部大部分面積的墨鏡,孤高冷傲地走在如詩的風景中,化作別的旅客眼中另一道風景。我從未獨自旅行過,我不能獨自一個人,我害怕孤獨。
冰箱里只有速凍水餃,生于北方的胃,一輩子注定了只能屬于北方,身體再怎么逃離,胃是會循著味道找回去的。我煮了一盤餃子,打開櫥柜找醋。油鹽醬醋胡椒味精,一一被拆去了原先俗氣的包裝,重新裝進成套的,玻璃制的瓶瓶罐罐里。但是,或許劉派從沒用到過它們,因為光滑干凈的瓶身上,忘了貼上表明各自身份的標簽,我不得不打開瓶蓋,用鼻子區(qū)分,哪個是醋,哪個是醬油。
我突然心血來潮,扔下餃子,跑去她的書房,找來白紙,彩筆,剪刀和雙面膠,像一個幼稚的小學生,剪出了各種各樣幼稚的圖形,粘在瓶身上,用幼稚的字體寫下對應(yīng)的調(diào)料名字,并在邊框周圍畫上了七彩的幼稚的圖案。我期待她某一天打開櫥柜,能看到我留下的溫暖的心意。我沾沾自喜,自我沉醉了。我又開始潑灑我的愛心了。
我仿佛從來沒有拒絕過別人拋向我的愛意,我總是全盤接受,并且盡力返還,直到某一天,一切變得索然無味。是愛不持久,還是不持久的不是愛?
宿舍樓下,又有人開始擺心形蠟燭了,毫無創(chuàng)意的把戲,卻一直都有女生上當。只是沒想到這次的主角是我自己,并且我也不負眾望,前赴后繼地上當了。在那個騎虎難下的當口,我說不出來是感動,還是虛榮,是喜歡,還是妥協(xié)。總之在那之后,我接受了這個設(shè)定,沒再更改,他就成了我丈夫。
年輕的男孩在求愛時,是個過得去的女生都是美的,他們追逐她們,他們以為愛她們,她們也以為被愛著,于是回饋著,可是誰又是誰的獨一無二呢,不過都是面目模糊的蕓蕓眾生罷了。于是,一一對應(yīng)地速配著,像流水線上的產(chǎn)品,不容停留,不容置疑,不容反悔。像兩根打包出售的火腿腸,被塑料膠帶緊緊捆在一起,從此,一起被擺上貨架,一起被挑選,一起被吞食。
我躺到沙發(fā)上,隨手打開了電視機,電視里繼續(xù)播放著昨晚沒播完的《花與愛麗絲》。我記得昨晚劉派轉(zhuǎn)過臉來,認真地盯著我看了很久,我假裝沒有看到她的目光,臉頰卻不爭氣地開始發(fā)燙。我喜歡她認真看我的樣子,仿佛在欣賞一幅畫。我的丈夫從沒認真地看過我,戀愛時,他像一只雄孔雀,自顧自炫耀著長尾巴,結(jié)婚后,他或許又在忙著對別人展示他的長尾巴了。
“我想給你畫幅像,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像蒼井優(yōu)?”劉派突然開口說。她是央美畢業(yè)的,在繪畫和審美上讓我折服。我嬉笑著作出要脫衣的動作,調(diào)笑道:“裸體的那種嗎?來呀!”
她伸出長手臂,弓起手指,敲打我的額頭,笑著說:“你想當Rose啊?我又不是Jack!”
她取來一根素色的皮筋,冰涼的手指插進我的頭發(fā),挽起一個松懶的發(fā)髻臥在我的頭頂,她說喜歡看我露出光潔的臉龐,又從花瓶中拔出一根向日葵作為道具,她讓我笑,燦爛地笑。我說一起去旅行吧,劉派。她把我擁入懷里,說好。她常年健身,手臂很細,卻強健有力,用力鼓起時的肱二頭肌,像一粒粒蒜瓣。我聞到她身上舒適的香氣,有小時候母親做的棉被的味道,一針一線,將天然的棉花和綢緞的被套縫合起來,像灌了一袋春天的田野。她把下巴擱在我頭頂,對我說有個男生在等她。她的嘴巴一開一合,下巴便像個針式打字機,在我頭頂緩慢地工作。我問,你愛他嗎?打字機停頓了好久,才動起來,她悠悠地說,什么是愛呢?
我在劉派家一直待到下午,我喝她的咖啡杯,坐她的搖搖椅,還在她的浴缸里,扔進一個藍色的泡澡球,粉末在水底四散,像在天空點燃了迸射的煙火。全部溶解完畢后,從水底浮起了一朵橡膠的向日葵,我抓住它,握在手中,燦爛地笑著,小心回味她的臨摹,反芻她的注視。我泡在藍色的水里,快活得像一只海豚。
我丈夫在這時發(fā)來信息。他問我,出差結(jié)束了沒有?何時歸?我回復(fù)說,今晚。他回,今晚他有應(yīng)酬,晚歸。我回,好的。
(二)
再次見到劉派時,她已完全變了模樣,我仿佛從未認識過她。
回到北方老家,她胖了許多,成了一個灌滿煙火氣的圓柱體。原本的高挑,現(xiàn)在轉(zhuǎn)變成了魁梧,連帶著衣著也開始不修邊幅起來。絳紫色的風衣外套里裹著層層疊疊的毛衣,露出的半截小腿肚被雪花牛仔褲和配飾復(fù)雜的皮靴包覆,頭發(fā)隨意綁成了一個低馬尾,拋在腦后,頭頂上,甚至還戴上了一頂橘紅色的貝雷帽。整個人像個擠滿顏料的調(diào)色盤,臃腫而污濁。
她身旁站著一位男士,高出她一個頭,同樣的魁梧壯碩,像個正宗的北方漢子,同樣穿著風衣牛仔褲大頭皮鞋。似乎是一對匹配的情侶了。
她朝我笑了笑,那笑的成分很復(fù)雜,有欣喜,有思念,有一絲的尷尬,但更多是透著一副長輩面對晚輩時的和藹。她從一柄冷冽的劍突然化成了一堆銀色的水,緩慢地流動,流去很遠,遠到像住在雪山那頭的二姑姑之類的親戚。
我們就這么站在三月邯鄲的大風中,站成了一個瘦長的等腰三角形。飛沙走石在我周身盤旋,像一群嚶嚶嗡嗡的無頭蒼蠅,撞不出出口,看不清方向。
“訂酒店了嗎?不然住去我們家?!?/p>
她用了“我們”。我看向那個男人,厚厚的嘴唇,碩大的鼻頭,躲在黑框眼鏡后面的,是一對粗糲的眼珠,像用磨砂玻璃制成的,毫無光彩。只是,他看見我時,眼神突然一動,仿佛被撥動了的燭心。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了嗎,劉派?就這么折斷翅膀,跌落凡塵了嗎,劉派?跑來叫醒了我的靈魂,自己卻膽怯地縮進肉體了嗎,劉派?
“好?。∽∪ツ恪獋兗?!挺好的!”
我定定地看著他們,沒有流露出任何的情緒。起初,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臟猛地下墜,像瞬間的失重,身體輕飄飄的,大腦空蕩蕩的。后來,仿佛是已經(jīng)沉到了馬里亞納海溝,沒有再下沉的余地了,也就慢慢觸底反彈,血液漸漸回溫,心平氣和起來。
我佯裝輕松地走向他們,僵硬地挽上了她的胳膊。以前,我從未挽過她的胳膊。我總覺得只有親昵的小姐妹之間才會把胳膊交纏得如同香奈兒的雙C標志。而我和她,從來都不是什么“親昵的小姐妹”!
我們通常略隔一拳距離地并肩行走,似乎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欲蓋彌彰。在這一拳的距離里,有無數(shù)根看不見的拉絲粘合著我們的身體,不自覺地靠近,又有意識地分開,在這一收一拉中,肢體不經(jīng)意的觸碰所產(chǎn)生的電流灼燒著我們,像遇上了唾液的跳跳糖,一陣接一陣地爆破,噼噼啪啪地撓著我們的舌心。
現(xiàn)在我挎著她的胳膊,我們的身體貼得那么近,近到都開始脫敏了。她身上的味道也變了,不再是高遠清甜的薄荷綠,撩人心弦?,F(xiàn)在的劉派是一只洗曬過的,棕色的毛絨熊,散發(fā)著一股柔順劑的化學味道,再香也是家常的,令人乏味。
“吃泰國菜吧?!?/p>
“不要!吃東北菜吧,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更愛東北菜吧?”
我挑釁似的瞥了她一眼,她全盤接受,默不作聲。我像一拳打進了水里,除了四濺的水花殃及了我自己,別的什么也沒有。
我自顧自地點了一大瓶冰可樂,然后對著服務(wù)員報出了一長串油膩的菜名:白肉血腸、鍋包肉、地三鮮、東北亂燉、溜肉段、小雞燉榛蘑、豬肉燉粉條。最后還不忘來個拔絲地瓜作甜品,酸菜水餃作主食。重糖濃油高碳水的熱量像醞釀著即將爆發(fā)的火山,連帶著高漲的自嘲和滑稽,噴薄而出,一瀉千里。
快速合上菜單,我輕佻地對劉派的男人說:“謝謝姐——夫!”
那男人推了推眼鏡,憨厚地笑笑,連句客氣話也說不出來,我都要懷疑他是個啞巴了。
杭州的工作辭了?不打算再回去了?我問劉派。
在我提到“杭州”時,劉派臉上的肌肉明顯地抽搐了一下,肌肉也是有記憶的,大腦會撒謊,但肌肉不會,它繞過了大腦,作出了誠實的反應(yīng)。
所以劉派,你把自己吃胖,是想用邪惡的脂肪來對抗誠實的肌肉?用狡猾的大腦來壓制單純的心臟嗎?
她沒有回答。我和她正對而坐,是個私密而安全的距離。她的眼神開始放肆,卸下了二姑姑似的關(guān)愛的偽裝,極盡柔和,飽含深情,如果不是她那膨脹的身體像一座壯觀的大山,占據(jù)了我眼角的余光,我都差點以為劉派又回到那個俘獲我時的劉派了。
那時我們在大理,她穿著棉布長裙,背著蠟染的布包,環(huán)佩叮當?shù)乩毅@進一家骨飾品店。各種各樣的手串、佛珠、佩牌,琳瑯滿目。我看不出其中的區(qū)別,那時的我只欣賞得了鉆石珠寶。我還穿著花里胡哨的短裙,因為身材矮小,裙短才顯腿長,因為長得素淡,繽紛才能壯膽。我那時多么羨慕劉派的長手長腿,羨慕她的秀麗天然。
我極力想要成為她,我洗去了熱鬧非凡的美甲,我換上了舒適隨性的長裙,我甚至跳出了規(guī)矩平穩(wěn)的日常,就是為了能和她一起飛去云端,做兩個清閑的旁觀者,閑云野鶴一般,俯瞰萬物的自然生長。
在那個小店里,她拈起一個扳指套進了我的拇指,她告訴我,這是用駱駝的骨頭磨成的,已經(jīng)盤出珠子來了,像晶透的琉璃。我問什么叫“盤出珠子”?她說就是握在手中,反復(fù)把玩,讓自己的油脂滲入骨中,經(jīng)年累月,挫骨成玉。她邊說邊演示,蔥段一樣的手指在我的拇指周圍纏繞,像一條妖嬈的蛇。
她又拉著我,興沖沖教我分辨駱駝骨和牦牛骨?!榜橊劰敲芏却螅笈9歉毮?,看,這個被盤出了小孔的就是牦牛骨。還有你看這個六邊形的骨牌,像不像螃蟹的心?你說螃蟹的心是寒氣所聚,不能吃。但我們現(xiàn)在手上拿的這個三界牌是動物的陽氣所聚,能辟邪的!”
我仰望地看著她侃侃而談,愛是從仰望開始的,心甘情愿被帶領(lǐng)著進入一片未知的沼澤,在這片沼澤里,TA是TA的王,受教,聽命,服從。壞的愛從此陷落同一片沼澤,越埋越深,直至蓋過口鼻,閉悶窒息;而好的愛會從這一片走向那一片,直至飽覽山河,閱盡人間。
我拎起一串寫著“嘎巴拉”字樣的佛珠,問她這是什么動物的骨頭。她狡黠地看著我,湊過頭來,用氣音神秘地低語道:“人骨!”
我嚇得松手滑落,面露難色,她咯咯壞笑,伸過手來揉揉我的頭發(fā)。“真正的嘎巴拉是用得道高僧的眉骨做成的108顆念珠,世間難有,你覺得這可能是真的嘛!傻瓜!”她又順勢在我的鼻子上點了一下,我皺起鼻頭,回敬她一個嬌嗔的“哼”字!近乎是顯山露水的打情罵俏了。
晚上,我跟他們回了家,那個男人好心地把主臥讓給了我們,我不客氣地推門而入。淺白的墻壁上,掛了一幅畫,畫中的女孩頂著丸子頭,捧著向日葵,燦爛地笑著。
我長久地站在那幅畫前,凝望著,望著那個女孩,當時,她還懵懂著,像一坨被粘液包裹著的蟲蛹,她那么青澀,那么迷茫,那么孤獨。
我淚眼婆娑地轉(zhuǎn)過頭問她,有煙嗎?她抱歉地說,戒了。
那個體貼的男人沒有再來打擾我們。我們并肩躺在床上。
我告訴她,我離婚了,我提出的。那時我的丈夫一臉茫然,他不明白,我怎么了。他以為我在說笑,他以為我在撒嬌。我平靜地擺出離婚協(xié)議,說等他有空時簽個字,沒有孩子,財產(chǎn)平分,很清爽。他開始著急,開始發(fā)瘋,開始關(guān)注我的動向,或許,這時,他才開始愛我,但是,不需要了。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人的晚餐,習慣了一個人的電影。我們因為寂寞而結(jié)合,又因為寂寞而分開。
或許,在短暫的傷感之后,他很快又會跳上一條新的流水線,程序會為他匹配一根全新的火腿腸,他繼續(xù)被捆綁,被銷售,被吞食。我毫無惋惜。可是,劉派,你怎么也變成了一根白白胖胖的火腿腸,心甘情愿地跳上流水線了呢!我不明白!
沒有胖過,所以想要胖胖看,沒有穩(wěn)定過,所以想要有個家,你要飛,而我想降落,這世間本就是各人下各雪,各人有各人的隱晦與皎潔。劉派平靜地敘說著,像個作壁上觀的佛祖,又像一個活生生的平凡的人。
我呼出長長的一口氣,吐掉了全身的重量。我突然變得輕盈。
劉派,我要自己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