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越
在杭州這個南方城市,落雨是件稀疏平常的事,甚至有時過于不切時宜而令人頭痛。季節(jié)不同,雨的聲音氣味皆不一樣?!队暌埂返墓适掳l(fā)生在“潮濕的四月”,悄然入春的好時節(jié)。但顯然,對于李桃、馬納們來說,這場雨更像冬日的剔骨刀,一把扎進婚姻的肺泡。
丈夫馬納在雨夜遭遇突如其來的車禍。在醫(yī)院等待“判決”的第七日,李桃等來了丈夫的情人。就此,她不得不撿起早已卷邊的婚姻手冊,不得不面對已知的背叛與傷害,不得不在命運的牽動下揭開真相。
李桃的故事并不陌生:出軌的婚姻與浮腫的中年。這是經(jīng)典的套路,借婚姻中的男人與女人——這種最親密的人際關(guān)系,微妙地折射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困境、隱秘與妄想。按照事情發(fā)展的順序,應(yīng)當是兩人的婚姻在女兒夭折后進入疲軟期,馬納出軌唐婉,唐婉的丈夫周森跟蹤報復(fù),而李桃選擇“掩耳盜鈴”。當馬唐二人掙扎于情愛與背德的矛盾痛苦,最終選擇在雨夜結(jié)束一切時,馬納卻因車禍幾欲喪生。作者方曉本可以詳盡地敘述成年人的疲乏、偷情的狂歡、對道德的逃離,再借用“雨夜”——這個自帶聲光電效果的環(huán)境意象,迎來故事高潮。
但他沒有囿于窠臼,反而克制地將雨夜退至幕后,令這場出軌的高潮自敘述起便已結(jié)束。
“是氣味讓李桃感覺到的?!毙≌f第一句亮出的女人李桃在出軌落幕之后出場。作為雨夜車禍的旁觀者,她更像是旁觀了丈夫與情人激烈的性愛,在這樣的刺激下產(chǎn)生出由生理游離至內(nèi)心的敏感,一場性愛過后的敏感和疲累。她如同受驚的母獸,扇動鼻息,在婚姻的洞穴口徘徊,捕獲可能的熟爛的氣味。在這樣的敏感下,她用氣味認出了“侵入者”?!澳欠N讓她恐懼的獨特氣味在女人身后留了下來,在病房里的各種聲息中徘徊不去;去年冬天的一個傍晚,這氣味在馬納冰凍的衣服上化開了,第一次在她的嗅覺下集聚成形,不再隱約、陌生,讓她心臟發(fā)抖?!?/p>
敏感是李桃同類于其他經(jīng)歷過情感背叛的女性的共同點。而她的特別之處,在于敏感的同時,又始終帶著一股鈍感。鈍感的表現(xiàn)是平靜。她很平靜地面對出軌的丈夫、面對丈夫情人口中的愛情、面對情人丈夫的挑釁,仿佛剔骨刀之下并無創(chuàng)痛?!袄钐液芷婀肿约耗苋绱似届o,她盯著指尖,確信它們沒有在顫抖?!彼冀K克制著自己,“表示了感謝,在沉默相對直到女人寂然離開的短暫時間里,她都克制著詢問姓名的欲望”;甚至在已察覺唐婉的身份時,還能不動聲色地同她道謝。
鈍感之下的她沒有發(fā)出類似啟蒙主義式女性的“聲音”:控訴、吶喊和勇于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顛覆傳統(tǒng)女性形象的企圖——比如成為一個“瘋”女人;沒有展露出對女性理想主義的期待。面對丈夫的背叛,她“寧愿待在家里,就像霉菌只能在潮濕陰暗的地方生長一樣,足不出戶可能更合適療傷、活下去?!彼敢饫^續(xù)維持下去,“是因為她連破壞的欲望都沒有。她尋找過原因,太過熟稔、疲憊、激情不再,這些都被她一一否定了?!薄盁o法形成語言也只是因為她害怕了,所有的努力,他的和她的,都不過是想回到他們的最初,然后呢,又重復(fù)一次愛情終將減弱、模糊、隕落的過程嗎?!?/p>
那么,李桃這樣的女性就是消極的嗎?事實上,她同樣熱愛生活,懷抱過美好生活的理想。她曾經(jīng)相信過愛情,年輕時為了追隨愛情千里迢迢到了杭州。但她又現(xiàn)實地知道愛情的本質(zhì),在唐婉將兩人關(guān)系形容為“一份難以抗拒的愛”時,她輕描淡寫地說“你說笑了?!蓖瑸榕?,我雖然并不贊同她將“改變的努力都只停留在內(nèi)心的想法里”的無力以及比起背叛更在意完整生活是否被打破的矯飾,但不得不承認,這一類女性仍然是堅韌的。在她的丈夫不再提供情緒價值的時候,她還能獨自地維持家庭的體面。這或許可以看作是獨立的個體狀態(tài)的一種呈現(xiàn)。我們在企圖表現(xiàn)當下女性的獨立與自我覺醒的同時,李桃是被允許存在,甚至不得不說,她們是普遍存在的??赡苷钱斚禄橐龅拇蠖鄶?shù)。
和鈍感的李桃相反,出軌的唐婉似乎充滿了原始的愛的生命力。作者賦予她的這個和歷史上一段愛情故事相關(guān)的名字,或許就已預(yù)示了癡迷與遺憾。她癡迷地投入在與馬納的偷情中,癡迷地糾纏于背德與刺激的快感,在描述分別的雨夜時,也能窺見她對這一高潮的、痛苦時刻的迷戀。唐婉的身上,我看到的是痛感,隱藏在快感之下的痛感,從性愛中留下的咬痕到雨夜時內(nèi)心的撕裂。弗洛姆在《愛的藝術(shù)》中說,再沒有比愛情更容易的了①……
她和馬納“容易”地投入近愛情,沉浸在自我編造的理想生活中,留下偽裝的痕跡。這種看似容易、快樂的愛情“實際上是一種共同的自私,這些人往往把自己同所愛之人等同起來,并通過把一個人分成兩個人的辦法來克服人與人之間的隔絕。他們以為這樣做能夠克服孤獨②”。實際上,偽裝的生活時刻在折磨著她,在愛欲的快感和背德的痛感中不斷被撕扯。如李桃所說,唐婉“也是在等著情感滅絕的那一天的到來吧。……沒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停留在最美麗的狀態(tài)里的?!?/p>
這兩個女人,分別坐在情愛的兩端。方曉將痛與麻木分割開,把痛感給了唐婉,把鈍感給了李桃。我不能說唐婉是李桃的另一個自我,是馬納從平淡的生活里重新挖掘出的新的充滿刺激感的對象。但可以想象的是,李桃或許在嘗試成為唐婉。在她意識到馬納出軌的兩年里,平靜的瓷體開始皸裂。她在嘗試著復(fù)刻唐婉和馬納:與一個新的異性,去往新的城市,尋找新鮮感之下的刺激,企圖激活平淡的脈搏。
也正是因此,馬納真正的死亡發(fā)生在兩個女人在舊愛咖啡館坐下的那一刻。
有趣的是,在安排兩個女人正式見面時,方曉的敘述依然是克制的。在婚戀關(guān)系中受到傷害的女性之間,更常見的是對立的、傾軋相傷。而李桃面對唐婉,以及唐婉面對李桃,都很平靜,甚至可以察覺到一些刻意而為的包容?!八皇莵碜l責(zé)那個女人的,她只是想聊聊,隨便說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說,只是單純見個面,就像履行一個必須完成的儀式,也并非為了求得心安或者從此放下?!币舱窃谶@兩個女性間無聲的較量(如果可以算作較量的話)中,婚姻底色上人性的空虛與孤獨被釋放了出來。當我們將婚姻中的男女關(guān)系對比社會現(xiàn)實,將目光落回到社會性上,可以看到,作者將雨夜高潮隱去而從落幕寫起的敘述所帶來的寓意。無論是多么如癡如醉的入迷,多么瘋狂的愛戀,只是證明了這些男女過去的寂寞。雨從落下的那一刻起,就代表著破碎與離散。在雨夜中,人與人之間被模糊了真實的面目。
李桃的半段人生落在一個紅色的雨夜中。事實上,從車禍的那天開始,她就一直站在雨夜中。她沒有被淋濕,卻沁出帶著細密的汗?jié)n的潮濕。雨夜有許多聲音,落雨的聲音,奔走的聲音,雨點砸在馬路上的聲音,鞋子被水洼啃噬的聲音,行人不耐煩的奔走與汽車不耐煩的鳴笛的聲音。因此,馬納的生命被碾過的聲音、李桃被推進旋渦的聲音、唐婉訴說愛的聲音都被淹沒在其中,只是都市里平凡而庸常的一刻。對李桃來說,兇手是否是周森并不重要。在她心中,馬納已經(jīng)死了,愛情也已經(jīng)死了。殺死愛情的究竟是偏執(zhí)憤怒的周森、癡迷的唐婉還是馬納自己,亦或是平靜得令人乏味的生活、真實的孤獨的傾軋,都不重要。
雨夜中的每個人都被改寫了人生的軌跡:馬納可能成為植物人、周森被抓捕、唐婉離開這座城市。而只有李桃似乎還停留在原地。距離理想生活就幾百米的距離,就像雨夜中倒在門前路坡上,怎么也走不到家門的馬納。但她依然“希望等會能下雨,那樣又會是一個雨夜”。
雨夜或許會再一次來臨。
雨夜會再一次來臨?!?/p>
①【美】艾﹒弗洛姆《愛的藝術(shù)》,李鍵鳴譯, 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
②【美】艾﹒弗洛姆《愛的藝術(shù)》,李鍵鳴譯, 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