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燈燈失聰后,他從學校管弦樂隊里“最有可能成為音樂家”的首席小提琴手變成嫌疑犯的兒子。背叛與誤解、挫折與困頓接踵而至,然而在最低谷的日子里,一張張匿名匯款單猶如希望之燈,點亮燈燈和母親的生活。不幸的燈燈有幸見證了人間的大愛與救贖、責任與擔當,他逐漸理解大人的世界,并嘗試著與現(xiàn)實達成和解。他在一步步走出個人小悲傷的過程中,領悟到人性的光輝和偉大。
一? 在海邊
我經(jīng)常聽母親說起大海。
她說她小時候最喜歡跟她母親到外婆家。她外婆家在海邊,海邊的清晨美得令人陶醉。
……
屋里空蕩蕩的,夏天的陽光穿過窗欞照在我身體上,皮膚被曬得滾燙,如芒刺在身。我清醒過來,摸摸額頭,不燙了。屋里靜得一絲聲音也沒有,我豎起耳朵傾聽,外面也安靜得出奇。我口干舌燥,喊了一聲:“媽——”沒有人回應。我一驚,回想起一些事情,會不會曾外祖母出殯了?
我赤腳跑出來,院子搭起了靈臺,人們來來往往,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嘴巴一張一合,我一句話也聽不到。
大舅爺家上幼兒園的小孫子正在哭,我轉過頭把耳朵對著他的方向,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天哪,我聽不到!我撥開人群,到處找母親。
最后母親從背后拉住我,轉過頭,她正在對我說話,我聽不見。我搖著頭說:“我聽不見?!?/p>
母親瞪大眼珠,她的口型變得很夸張,她用盡力氣在跟我說話。我大聲說:“我聽不見?!?/p>
母親拉我回屋里,把我的頭按在大腿上給我掏耳屎,掏完后她跟我說話,我也聽不見。她再次把我按在大腿上,往我耳朵里吹風,每吹風一次,就把我扳過來跟我說話,我搖搖頭。汗珠子一瞬間布滿她的額頭和鼻尖,她嘴里噴出的熱氣撲在我臉上。她跟我面對面站著,用手掌輕輕拍打我的耳朵,每拍打一次,就跟我說話。
我搖著頭說:“媽,我完全聽不見了?!?/p>
母親用手勢示意我不要亂跑,她馬上回來。她焦急萬分又指手畫腳的樣子逗得我突然笑了。沒多久,母親帶來了大舅爺、外婆和姨婆,還有舅舅、姨媽等一屋子親戚,他們情緒很激動,在一起熱烈討論著什么,肯定是我的事。不斷有人過來跟我說話,確定我的情況,我一臉茫然,只是搖頭。此刻,我感到害怕,我真的聽不見了。
世界變得很安靜,萬物像影子一般在我眼前晃動。
二? 父親生氣了
……
從祖國最南端的海邊到市區(qū)的路上,窗外的樹林、田野、水庫和行人像一部無聲電影從眼前掠過。我緊緊抱著小提琴,我的夢想是成為全世界最出色的小提琴家,如果以后我聾了,怎么辦?難道夢想就這樣破滅了?想到這,悲傷涌上心頭。我心存最后一絲僥幸——父親會有辦法。他是足智多謀的男子漢,多么棘手的事他都能解決。
回到家,父親正在睡覺,他準是上夜班了。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穿著拖鞋殷勤地接過我和母親手里的東西。父親跟我說話,我搖著頭,淚水洶涌而出,我說:“爸……我聽不見,我完全聽不見了?!?/p>
他睡意全無,抓起我的雙手,用力搖晃,大聲說話,表情極其豐富。我一句也聽不見,我跑回房間撲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臉痛哭。
等我的情緒平靜下來走出房間,家里一片狼藉,桌椅倒在地上,暖水壺、花瓶、鍋盆、碗筷散落滿地,母親坐在電話機前暗自垂淚,父親不知去向了。我從來沒見過父母吵過架紅過臉,這一次他們肯定大吵大鬧了,想到事情因我而起,我感到說不出的難受。
……
小嬋:“你爸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大鬧,把杜醫(yī)生(杜安)打得半死,還去他家里鬧事,說你要是聾了,他會殺了杜醫(yī)生一家。后來他被抓起來關進派出所了?!?/p>
父親一輩子教我與人為善,在學校里不要跟同學吵架和打架,不要欺負同學,如果有人欺負自己要告訴老師。他也從來不惹是生非,這一次,他竟然做出這樣的事。
……
一想到父親打了人,我心生一股豪氣,他也沒那么懦弱吧。為了我找人打架了,父親簡直是個英雄。只要他活著,一切都不會那么糟糕,我會好起來的。
……
父親第三次到衛(wèi)生院時,沒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他一沖進醫(yī)院的大門就被等候在那里的民警抓捕了。
“杜醫(yī)生沒有臉皮待在這里了。”護士說,“他是衛(wèi)生院學歷最高的醫(yī)生,其實他的治療水平是有目共睹的。他犯了這樣低級的錯誤,真可惜。”
……
“哦,那個鬧事的人是五味制藥有限公司的人哪?我們衛(wèi)生院的藥品幾乎是他們家生產(chǎn)的。沒錯,杜醫(yī)生那天給他兒子用的退燒藥都是五味制藥公司的。自己生產(chǎn)的藥品把自己兒子整聾了,簡直是天大的諷刺呀?!毙认蛭疫€原護士說話時的表情和語氣。
三? 一線希望
……
臨近9月開學前的一周,經(jīng)人介紹,我們到上海一家醫(yī)院,做了檢查后,母親很高興,她的情緒感染了我和父親,父親告訴我:“醫(yī)生說做人工耳蝸手術,你就能恢復聽力了?!?/p>
巨大的喜悅從天而降,我的身體里仿佛被注入巨大的氣力,我在大街上撒腿奔跑,父母在后面追趕我。我們從靜安寺路向前跑,拐到城隍廟,又從城隍廟跑到上海外灘,我們滿頭大汗,一點兒也不累。黃浦江渾濁的江水一遍遍沖刷著江岸,陽光把沿江而建的房子照得千姿百態(tài)。我面對翻滾的黃浦江一遍一遍地喊:“你聽得見我嗎?”
我對父母說:“走!咱們去爬那座最高的塔!”
那是東方明珠電視塔,它像身材曼妙的女郎,在陽光下風情萬種,獨一無二。
我們來到東方明珠電視塔下面,抬頭往上看,它變成高聳入云的巨人。父親買了兩張票。我說:“我們三個人哪?!?/p>
父親指了指自己,搖搖手,意思說自己累了,讓我和母親去。
母親指了指自己的頭,意思說自己恐高去不了。他們推辭來推辭去,最后決定我跟母親去。
我們坐觀光電梯一眨眼間來到塔頂,繁華的大上海瞬間變成一幅幅圖畫在眼前展開。母親比我還興奮,一會兒指著江面的行船,一會兒指著我們就診的醫(yī)院,一會兒指著家的方向,她不知疲倦地讓我看這看那,一點兒也不害怕。
四? 父親鋌而走險
……
父親又說:“尹經(jīng)理對報表上的數(shù)字產(chǎn)生懷疑,他在部門負責人會議上說,各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要嚴格把關進貨和出貨的數(shù)量,提高監(jiān)督力度。嘿,膽子越來越肥了?!?/p>
付叔叔說:“肯定有內鬼接應,要不哪能從眼皮底下運走那么多成品。對了,那個陳慶,你看他裝得像個沒事人似的。”
父親說:“我們不要胡亂猜疑。猜疑會擾亂我們的思維。不要打草驚蛇。你這兩天晚上跟流通部的小王約個飯,聊聊出貨的具體情況?!?/p>
我聽不太懂他們說什么,盯著棋盤,一會兒為父親著急,一會兒為付叔叔著急。他們下棋太慢,急煞觀棋者。我一看付叔叔挪了炮,搶著幫父親下一著,用他的車吃掉付叔叔的馬。
付叔叔說:“你確定吃我的馬?”
我想了想,說:“確定?!?/p>
不一會兒,付叔叔反攻過來,吃掉父親兩個小卒、一個馬、一個炮。父親損失慘重,他又彈一下我的腦門兒說:“只考慮眼前利益,必定走不遠?!?/p>
付叔叔對父親很敬重,他們在一起相處很融洽的。那段時間,付叔叔跟父親聊著聊著就會吵起來。
付叔叔說:“劉科長,尹經(jīng)理已經(jīng)明確向你做出指示要追查成品去向,動靜這么大了,咱們還不行動,小心被別人潑水上身,反咬一口。”
父親嚴肅地看了付叔叔一眼。
付叔叔說:“看我干嗎?事實不是明擺著嗎?陳慶到處說單位福利不好,說自己在外面跟別人合伙辦公司,什么意思?說明他的錢來路清白的唄?!?/p>
父親說:“你不能這么武斷。我們要證據(jù)?!?/p>
付叔叔說:“你不出擊怎么能有證據(jù)呢?你不去,我?guī)蟽蓚€人晚上蹲點去。”
我來興趣了,問道:“付叔叔,你要去破案嗎?”
付叔叔回答:“是呀,燈燈,單位丟東西丟大了,我們要去捉大盜?!?/p>
……
這時,門撞開了。父親沖進來。他衣冠不整,神色慌張。他三步并作兩步進入房間,母親放開我,跑進房間。我也跟著跑進去。
父親跟母親簡單說幾句話,一邊說一邊收拾衣物。他們說什么我聽不見。母親從柜子里拿出一沓錢塞進他的包里,他拿出來還給母親,那一沓錢被來回塞了幾次,最后父親放包里了,他拉上行李包的拉鏈,拎起包準備走。
他回過頭跟我說幾句話,我對不上他的口型。我一個勁地問:“爸你去哪里?”他彎下身抱了抱我,然后毫不猶豫地走了。
五? 在學校
9月1日,我耳聾的第三十八天,父親“出國”的第十七天。這天我成了五年級學生。我開心不起來。
我又懇求老師,一邊流著淚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老師,我保證……保證不會出錯了,好嗎?”
樂隊的老師堅定地搖搖頭,寫道:“劉燈,大局為重啊?!?/p>
他走出訓練室。我跟在他后面苦苦哀求,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叵肫鹚职咽纸涛依俚臅r光,諄諄教誨,殷殷期盼,如今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按缶譃橹亍?,大局有多大?它包含不了我這個忠心耿耿的老隊員了。此刻滿天彩霞如錦緞如畫卷,把整個校園照耀得光彩奪目,而我,是大地上灰暗的微不足道的一個小物什。
我悵然若失地返回訓練室,樂器們待在該待的位置,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我一寸寸撫摸過它們,大提琴,小提琴,長號,橫笛,大鼓,排笙,它們的主人演奏時的情景歷歷在目,我能分辨出每種樂器奏響的時候它的主人有沒有“在狀態(tài)”。
我待在訓練室里,跟所有樂器待在一起,我們沉默,等待黃昏爬上窗欞。
櫻子卷著一陣風跑進來,她在本子上問我:“他們都說你爸犯罪逃跑了,是真的嗎?”
“胡說,他們胡說!我爸出國了?!?/p>
櫻子寫道:“他們說你爸偷了藥廠的名貴藥材賣給私人老板,被發(fā)現(xiàn)后逃跑的?!?/p>
“不可能!我爸一輩子不做違法的事,我爸一輩子都……都品行端正!”我有點兒詞窮。
櫻子半信半疑看著我,在本子上寫道:“你爸的同伙被抓了?!?/p>
……
我回到家,急于向母親尋求答案,我問母親:“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說什么?”
“你肯定知道!”我叫道,“他們說我爸偷了藥廠的名貴藥材私自賣了,被發(fā)現(xiàn)后逃跑了!”
母親后來跟我說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她沒有搖頭,沒有搖手,沒有用口型確定地告訴我說:不是。
回想起那天凌晨父親神色慌張離家的情景,又聯(lián)想起那段時間他每天疲憊晚歸,甚至徹夜不歸。我心里拒絕相信平時坦坦蕩蕩的父親會做出那樣的事,除非他站在我的面前承認,否則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任何人的話,我心里有一個信念,我父親是好人。
……
沒有人愿意跟我同桌。
最后,我只得跟單出來的張躍躍坐同桌。
我雖然跟張躍躍同班,卻是兩個世界的人。我是老師心頭尖尖上的優(yōu)等生,他是老師眼里的釘釘尖——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的后進生。同學五年,我們很少一起玩,放學很少一起回家,春游時也很少待在一起,除了知道他成績差和愛搗蛋,我對他了解甚少。
洪老師腋下夾著課本來到教室,發(fā)現(xiàn)牛娜娜在哭,說她的筆盒不見了。那筆盒不是一般的筆盒,是她姨媽從美國帶回來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洪老師把課本摔在講臺上,蕩起一圈粉筆的灰塵。他不上課了,他要徹查此事。為了保護那個同學的自尊心,他還像以前那樣讓同學挨個帶著書包到他辦公室。
我寫字條問張躍躍:“什么事?”
他指著牛娜娜的背影寫道:“她的bǐ hé(筆盒)皮(被)偷了。”
輪到我去辦公室了,我從抽屜里抽出書包的那一剎那,牛娜娜的筆盒從抽屜里滑落下來。所有人扭頭看著我,在他們眼里,一切真相大白。
我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大家看著我,沒人說話,目光意味深長。
班長跑到辦公室把洪老師請來,徹查事件就終止了。
我寫一張字條給牛娜娜:“筆盒不是我拿的,我不知道誰放在我抽屜里。你要相信我?!?/p>
我希望牛娜娜寫點兒什么傳給我,可是她沒有。
經(jīng)過這件事,我徹底蔫了。雖然洪老師在班上跟同學們說,他相信這件事不是我干的,可是同學們寧愿相信有其父必有其子,也不愿意去猜測另一種可能。
晚上回到家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號哭道:“他們所有人都懷疑我!懷疑我是小偷……我不去學校了……不去了!”
母親看著我,她平靜地問了一句話:“是不是你拿的?”
“怎么你也懷疑我?全世界都懷疑我!”我發(fā)瘋地捶著墻壁。
母親扳過我,嚴肅地說:“你哭鬧沒有用。劉燈,你冷靜下來。你要回答我,是不是?”
“我不要冷靜,不要冷靜!”我哭鬧累了,癱坐在沙發(fā)上。
母親絲毫不同情我,她繼續(xù)追問:“那個筆盒是不是你拿的?如實回答我?!?/p>
“不是。媽,真的不是。你要相信我。不知道誰塞在我抽屜里的?!蔽艺f。
母親說:“那你聽著,你必須要去學校,只有去學校才能證明你的清白?!?/p>
“可是,他們都懷疑我。我不想去了?!蔽艺f。
“燈燈,這是你消極的心理在作怪。洪老師心里肯定知道是誰,他不方便說出來。老師也跟同學們解釋過了,他們相信不是你?!蹦赣H說,“你要克服心里消極的想法?!?/p>
“可是,媽,我克服不了?!?/p>
母親說:“不需要你做什么。燈燈,沒有你想象中那么難,這只是一場誤會,小小的誤會。每天你抬頭挺胸地走進教室就好。同學們看到你這樣的姿態(tài),自然不會猜疑你了。”
第二天,我極其不愿意地在母親的催促下磨磨蹭蹭走出家門。到了學校,壯起膽子,大大方方從教室前門走進去,課間,還抬頭挺胸地在教室里和走廊里閑逛,好像同學們各玩各的,也沒多少人認真多瞧我一眼。
背后卷起一陣風,一輛大卡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只差十厘米,它就從我腳上軋過去了。
我魂飛魄散,癱倒在地上,連站起來的一點兒氣力都沒有。手掌熱辣辣地疼,一看,滲出血絲來了。
我回過頭,張躍躍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他右手往嘴巴上一抹,全是血。再抹,還是血。他往手上吐一口,吐出一個東西來。他用沾滿泥沙的食指探進口里摸索了一會兒,說了一句話,按照他的說話習慣,大概是“天哪,虎牙磕掉了”,“媽呀,真給磕了”,或者“咋不磕掉松動的那一顆”。
我終于回過神來了。張躍躍救了我!當大卡車逼近我時,他從后面推開我。
張躍躍向驚魂未定的我走過來,他用舌頭頂住虎牙流血的缺口,合不攏的嘴巴里的血呀口水呀順著嘴角流下來,流到下巴時他別過臉擦在肩膀上。他一瘸一瘸地走過來了,他站在我面前說話,見我沒反應,他又指著前面來來往往的車輛說話,口水混合著鮮血一點兒一點兒滴在腳下的道路上。
張躍躍向我伸出沾滿鮮血的手,我拉住它,站起來。我去道路的另一旁找回我的書包。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瘸,除了膝蓋處的褲子破個大窟窿,還有手掌流血和額頭上冒起個大包滲出點兒血水,全身沒有缺胳膊少腿。
我架起一瘸一拐的張躍躍往他家走去,到他家門口時,我對他說:“張躍躍,你救了我。”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口水里已經(jīng)沒有血了,他一路吐口水。他痛得齜牙咧嘴,向我揮揮手,轉身回屋里了。
因為張躍躍救我一命的事,我暫且放下了筆盒事件。我對張躍躍的看法變了,我覺得他的境界比我高,他在關鍵時刻能放下私人恩怨出手相救,給我上了重要的一課。
……
我心里還有一個謎團沒有解開,斟酌再三,我說:“張躍躍,那個,牛娜娜筆盒的事,不是我干的?!?/p>
張躍躍說:“哦。”
他的反應出乎意料,我說:“你不覺得奇怪嗎?”
張躍躍說:“有什么奇怪?”
“你相信我嗎?”
“相信?!眲傉f完,他就跑出去踢球了。我還想問他,究竟是誰干的,后來也沒有問。
這一個多月以來,每每遭遇困難、嘲笑和誤會,我小小的心靈里就填進怨恨,這時,我腦袋里盤桓著的計劃又會被重新條分縷析播放一遍。我清楚自己要干什么,目前困難重重,我暫時沒有行動而已。
似乎一天不跟張躍躍說話,我在教室里就沒有安全感。幸好張躍躍從來不發(fā)燒,不感冒,不需要拔牙,他從來不請假。有一天他睡過頭,遲到兩節(jié)課,我簡直如坐針氈。
有一天,他一整個課間沒有出去玩,對我欲言又止,一會兒走到教室后面,一會兒站在窗戶旁邊往外看。放學后他給我寫了一句話:“你要相信你爸?!?/p>
我的心被猛烈地撞擊一下,激烈跳動起來。
六? 第一張匯款單
……
11月底,母親收到一張匯款單。我放學一回家,她開心得手舞足蹈,她跑到陽臺把雙手擦了幾遍,才從兜里鄭重地掏出來,讓我讀給她聽。
“媽,是匯款單!五百塊錢!我們有錢了。爸給咱們寄錢來了!”我叫起來,“爸爸沒事,沒有被抓起來,他好好的!他沒有死,他好好的呢!”
母親把食指放在嘴上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聲張。她指著上面的文字,讓我逐個念給她聽。
匯款單是從江蘇省揚州市寶應縣寄來的,并無署名。這不難理解,父親負案在逃,不敢寫上具體地址和名字。
“揚州市!”我叫起來,“跟我夢見的地方一樣!”
母親像我一樣興奮,她跟我講很多話,通過辨認口型,我知道她在說我們的日子快要好起來了。看得出,母親很開心。
我問母親:“我爸要躲避多久?他是不是一回來就會被抓去坐牢?”
母親沒有回答我,她神色凝重,一而再地警告我,此事不可對任何人提起。
我問:“那我們去取錢嗎?”
母親毫不猶豫地搖搖頭。她慎重地把匯款單收起來,藏在臥室衣柜背后的小柜子里。
我又問:“我們要去找爸爸嗎?”
母親搖搖手,瞬間面無表情。我陪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我們各懷心事,不說話。
……
期末考試前的一個早上,母親神色匆匆來到學校找我。她跟班主任洪老師請過假,拉起我就跑。
我腦袋一緊,心臟劇烈地跳動,一邊跑一邊發(fā)顫地問:“去哪里?”
她說什么我聽不見,我又問:“去哪里?是不是父親有消息了?”
母親輕車熟路地帶我來到文象市監(jiān)獄,灰突突的墻上寫著一行白字:悔罪凈化靈魂,勞動重塑自我。
我問母親:“我們去看誰?”
“你付叔叔。”
付叔叔用手捻一下小布甲殼蟲的肚子,它的觸角就動一下??匆娢倚α?,他豎起大拇指,微笑著跟我道再見。
我一路上攥著小布甲殼蟲,手心都出汗了。半路上,我忍不住像付叔叔那樣用手捻它的小肚子,突然發(fā)現(xiàn)它的黑甲和肚子之間夾著一團小東西,拔出來一看,是一張小字條。小字條上寫著:你爸是英雄。
我把文字念給母親聽。母親停下腳步,站在人行道中間,出神地望著遠方。冬日的陽光照耀她全身,她米白色的上衣籠罩著一層白茫茫的光芒。
母親不再買新衣服,不再每天往臉上抹粉,不再編各種復雜的辮子。她變成了沉迷書海的書蟲,每天識字,每天寫字,每天聽我讀報,不定期向我耍賴皮要獎勵。
我忍不住地問:“媽,我們的生活費從哪里來?”
“舅舅和小姨一直照顧著咱們。”
七? 新年
……
快過年時,南方進入灰蒙蒙的日子,陰冷潮濕,天地氤氳,空中飄著厚厚的小水珠,像濃重的霧,像輕薄的雨,隨風迎面裹挾來凜冽的冷。道路兩旁的樹葉濕漉漉的,在冬天里依舊翠綠,它們在春日溫暖時,才會脫葉。小孩子們的鼻子被凍得紅紅的,大人們出門也縮著脖子不斷搓手。再也沒有人穿著人字拖坐在街口喝糖水了。
年關越來越近了,陰郁的天氣阻擋不了越來越濃的年味。大街上擺滿了對聯(lián)年畫、年花橘樹、碗筷碟盤、床上用品、臘腸臘肉,應有盡有。人們不斷往家里搬東西,恨不得把儲存了一年的錢在這幾天里揮霍一盡。
我們家一樣新東西都還沒有添,甚至我的新年衣服也沒有買。母親除了給家里大掃除,依舊每天學習認字,讀書看報。她是我見過的最勤奮最聰明的學生,才兩個多月,她學會了查字典,能閱讀簡單的文章了。白天到她小姐妹那里拜師識字,我放學后,等我寫完作業(yè),她就賴上我了。起初,要我給她念報紙,沒過多久,要我跟她一起念。一段時間下來,我知道了國內外發(fā)生的很多新聞,也學到了很多法律知識。我竟然不想當什么小提琴家了,我想當維護正義的檢察官。
母親沉迷書籍,好像不用過新年似的。我按捺不住心中焦急,一次次提醒她:“媽,我們什么時候去買年貨?”她總是頭也不抬地說:“不著急?!?/p>
我能不著急嗎?再過半個月就新年了,再過十天就新年了,再過九天就新年了。
是郵局快遞員。他送來了一張匯款單!
我歡呼雀躍地跑過去。我念道:“八百元整。沒有寫名字。從江蘇省揚州市寶應縣寄來的?!?/p>
“比上次多了三百。爸知道咱們要買年貨啦。媽,咱們下午就去吧?!蔽腋吲d極了,“說不定下次我爸就把自己寄回來啦?!?/p>
母親久久撫摸著匯款單,喜悅洋溢于臉。她又把匯款單藏到臥室的柜子里去。
我跟在她后面,我說:“媽,我們不去取錢嗎?”
母親說:“不,我們存起來。”
“存起來,去找我爸?”
母親笑了笑,她拍拍我的肩膀。我發(fā)現(xiàn)我跟母親能平視了,我的個頭兒又長高了。她一邊用夸張的口型一邊打手勢說:“你要買新衣服,只能用自己的零花錢?!?/p>
“可是,我只剩下一百多塊錢了?!蔽医衅饋怼?/p>
母親攤攤手,表示無能為力。
回老家過年前的一天,我們又收到一張匯款單,五百元整。這個月收到兩張匯款單。母親開心得像收到玫瑰花的小姑娘,走起路來輕盈得猶如一只小蜻蜓。我說:“我爸會不會成為大富翁了?
……
我們終究沒有等到父親,除夕那天黃昏,城里已經(jīng)有人放煙花了,孩子們早早穿著新衣服在街頭跑來跑去了。
半夜里,一股濃郁的鞭炮味從院子里傳來,我立馬坐起來。凌晨來臨之際,家家戶戶放鞭炮,我們老家稱為“等公”,既是迎接祖先的亡靈回到家里過新年,也是提醒人們新的一年來了。
我看見對面床上的母親坐在被窩里。她轉過頭,對我咧開嘴笑了。我也對她笑。在微弱的燈光下,我們面對面笑著。我們老家有個說法,從秒針轉過零點這一刻開始,如果新年的這一天順心順意,這個好兆頭會給一年都帶來好運氣,一年都會順心順意的。于是,新年來臨的一刻,我們努力笑。
我笑著閉上眼睛,面向北方,許了個愿望。我是笑著許下愿望的,但愿它變?yōu)楝F(xiàn)實。
我躺下來睡覺時也不敢閉上嘴巴,一直笑著。
八? 搬家
……
那天早上,尹經(jīng)理帶領幾個父親的同事來到家里,他們帶來一些水果和糖果。整個過程中母親的情緒很激動,她在極力向他們辯解什么。我聽不見,但會看臉色,我意識到不好的事情會發(fā)生。所以尹經(jīng)理過來拍我的肩膀時,我用力甩開他,用力瞪他。誰來拍我的肩膀,我都會厲聲道:“走開!”
他們走后,母親告訴我,尹經(jīng)理他們來告知我們,父親違反公司的規(guī)定,已經(jīng)被廠里開除了。另外,單位的房子要退回給五味制藥有限公司,他們給我們半個月的時間去找房子。
“我一出生就住在這里,這里就是我家?!蔽铱藓爸阉吞枪既鲈诘厣?,用腳狠狠地踢。
接下來的半個月里,母親給我請了假,每天帶上我到五味制藥有限公司,去找公司的領導協(xié)商。
……
母親帶我去見黃經(jīng)理、張經(jīng)理、尹經(jīng)理、工會趙主席、郭主任、崔主任、王副主任、劉副主任、徐副主任,等等。我們轉了一圈,意愿沒有達成,卻把自己變成過街老鼠,人見人嫌,人見人躲。
在搬家之前,母親拿出所有匯款單,一共六張,加起來不是小數(shù)目。這筆錢像一個堅強的后盾,它會幫助我們渡過難關。
母親帶上我去郵局取款。
坐在取款柜臺后面的是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他蘸著口水來回把我們的匯款單看了又看,又一遍遍核對母親的身份證,跟母親簡單說幾句后,拿著匯款單去找其他同事。中年男人折回來后,把所有匯款單還給母親。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但母親臉色大變。
母親收起匯款單,沖進郵局辦公室,卷起一陣風。
我問中年男人怎么回事,他在白紙上寫道:“除了一張,其他的全部過期了?!?/p>
我問:“那錢去哪里了呢?”
中年男人告訴我去咨詢大廳里的工作人員,讓后面一位排隊的人上前辦理業(yè)務。
匯款單里的錢取不出來,它們成了我們另一種有價值的紀念品。母親把它們裝在匣子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糾結匯款單上的錢去哪里了,沒有具體的匯款人,它們退不回去的。它們多么像我的父親,他回不來,像懸在某個地方。
不久,我們搬到了離學校不太遠的一套小平房里。
九? 來自不同地方的匯款單
……
我想起來過年前她確實來過。母親并不怎么待見她。
“你為什么要來?”
她寫道:“就是想來看看你們。你們這兒的地址是文象市建設東路117號蓉園11號,對吧?”
我看著她好一會兒,說:“我跟鄰居們很熟悉。我叫一聲他們就會過來?!?/p>
這個叫小箐的中年女子笑了,她自己搬個凳子坐在餐桌前,寫道:“燈燈,你看我像壞人嗎?你誤會我了?!?/p>
她看著我笑,笑起來很溫厚??墒俏矣憛捈t湖鎮(zhèn)衛(wèi)生院的一切,連那里飛出來的蚊子都討厭。我讓她走。她從兜里掏出一沓錢,放在餐桌上,她在一旁說什么我不得而知,我腦子快速運轉著,要不要像電視上那樣把錢砸回給她,表達我的憤怒,或者默默接受他們這一點點的補償,讓我對他們的恨少一點兒。
我還在躊躇不定,那個叫小箐的中年女子推門出去,走了。
我迫不及待地數(shù)那沓錢,一共兩千元。我心生一計,把錢藏起來,放到我個人的“錢莊”里。我緊張得雙腿發(fā)抖,不停地喝白開水,才順暢喘過氣來。煤氣灶上的米飯煮開了很久,我忘記打開鍋蓋,灶臺上留了一堆白泡沫。
我決定去尋找父親。有錢了,一定去。
我和母親對匯款單沒有了念想的時候,住進我們原來家里的父親的老同事來到蓉園,送來了匯款單。這張匯款單寄到我們原來的住址。看到匯款單的那一刻,母親臉色都變了,討好地把家里所有零食都送給父親的老同事。她試圖用零食封住父親老同事的嘴巴。
這張匯款單徹底打亂了我的推理。它是從安徽省六安市寄來的,一千元整,同樣沒有署名。
難道父親去了安徽省六安市?這張匯款單是父親寄來的?一系列的疑問縈繞腦海。
我和母親還沒弄清楚怎回事,郵遞員敲開我們的家門,我們又收到一張匯款單,距離父親老同事送來的只差兩天。八百元整,來自揚州市寶應縣。
兩張匯款單是同一個人寄的嗎?如果是同一個人,從六安市到寶應縣差不多五百公里,為什么要跑那么遠再去匯款?是爸爸寄來的嗎?他有危險嗎?如果是他,他為什么寫兩個不同的收款地址?他是怎么知道我們新家的地址呢?如果不是爸爸,又是誰給我們寄的錢呢?我們在江蘇和安徽都沒有親戚朋友。
我和母親徹底糊涂了。
十? 尋找父親
……
出發(fā)之前,母親帶我去諾基亞手機店,從兩千塊錢里拿出八百多塊錢給我買了一部手機,剩下的錢讓我小心保管。
我拿到手機,第一時間給父親撥打過去,當然沒有接通。
我們坐大巴車到達廣州時,華燈初上。站在廣州總站最高的臺階望去,那么多種顏色的夜燈嵌在夜空里,像無數(shù)雙眼睛凝視著黑夜,凝視著你。這么多的夜燈,忙碌的人們在深夜不會感到孤獨吧。
第二天,我們買到去揚州市的火車票……我們輾轉到了寶應縣……從寶應縣到六安市,從汽車到火車,從火車再到汽車,我們轉了五趟車才到六安市。同樣,我們在六安市的郵局附近住下。
這一次,母親讓我做安排,她一邊比畫著一邊說:“我累了,現(xiàn)在你說了算?!?/p>
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頓時覺得一樣沉甸甸的東西壓下來。
就這樣,我們每天轉一個縣城,一天天不斷地行走,一處處不停地打聽。人海茫茫,我們是一葉毫無方向的扁舟,總想著去打撈一個具體獵物,談何容易。
過了一個多星期,我們沒有任何收獲,身上的錢也所剩無幾。而且,母親因為水土不服,連續(xù)幾天拉肚子。母親忍著身體的不適,和我到處轉了好幾天,一想到這,我就心生內疚。
我說:“媽,還有十天,我就要期中考試了,我們回去吧?!?/p>
母親點點頭,在紙上歪歪扭扭寫著:“燈燈,你(長)大了?!?/p>
十一? 案件新進展
……
最大一筆匯款單在我們回家后的第五天欣然而至,是從安徽省六安市郵寄過來的,五千元整。我跟母親激動地抱在一起,我說:“媽,我爸發(fā)財了。他肯定成大富翁了!啊,媽,咱們的苦日子到頭了!”
出了五味制藥公司的大門,我問張律師這是怎么回事。張律師寫道:“陳慶嫁禍于付強和你爸,他提供了很多虛假證據(jù)。問題是你爸不出現(xiàn),沒人能揭穿他的謊言?!?/p>
“紀檢監(jiān)察那個人不是說了嗎?你都記下來了?!蔽艺f。
張律師寫道:“你說什么?再說一遍?!?/p>
我慢慢地又說一遍。
張律師寫道:“沒有真實證據(jù)。”
證據(jù)。證據(jù)。又是證據(jù)。
我們即將休息的時候,五味制藥有限公司紀檢監(jiān)察部門的黃處長急匆匆地來到我們家,隨之而來的還有張律師。他們一直在談論,我一會兒瞧瞧黃處長,一會兒又瞧瞧張律師和母親,想從他們的表情中找到什么蛛絲馬跡。
母親后來告訴我,父親給黃處長打電話了,說有重要文件寄給他。
“我爸在哪里?他什么時候回來?寄什么東西?”我問。
“他有沒有問起咱們?他知道付叔叔被抓了嗎?”我又問。
“我爸一回來就會被抓嗎?媽,你說他什么時候能回來?”我又問。
一個晚上我都在不停地追問。我一點兒都不責怪父親了,一點兒都不,還有什么比他回家更重要呢?何況,他現(xiàn)在是個大富翁了。至今為止,我們已經(jīng)收到父親寄來的十九張匯款單。
十二? 意外的客人
……
杜安和他的姐姐小箐坐在餐桌的一端,我和母親坐在餐桌這一端。家里沒有客廳,沒有茶幾,我們的廚房是最正式的會客場合。
杜安,我實在不想描述他的樣子,那雙小眼睛一副永遠睡不醒的樣子,足以讓人懷疑他的一切。他說話時,時而看母親,時而看我。他明知道我什么也聽不見,還看我,我用眼神狠狠地剮他。
母親沒說多少話,只是安靜地聽。她的確足夠平靜,像一面湖,平靜得能把整個世界收納于胸。
杜安先哭起來,他一邊說話一邊用手背擦眼淚。他哭什么?受傷害的又不是他。
杜安的姐姐也跟著哭,她用力抽紙巾,用力擦眼淚和擤鼻涕,生怕全世界人不知道她在哭似的。
他們停止哭了。這時,淚水從母親臉頰上滑落,我又焦急起來,害怕母親因為人家?guī)拙錅匮攒浾Z和幾滴裝模作樣的淚水就輕易地放棄立場,坐在對面的可是我的敵人,我們全家人和付叔叔的敵人。
杜安肯定有備而來,想好了所有措辭,他巧妙騙取母親的信任。母親面向墻壁,向他們揮揮手,算是送客了。
我問母親:“他說了什么?”
母親說:“他說對不起咱們,希望得到原諒?!?/p>
我說:“你怎么說的?”
母親拿起筆,歪歪扭扭寫道:“兒子,給他機會?!?/p>
我搖搖頭,眼淚流了下來。誰能真正體會我受的苦和委屈?
母親一遍遍用口型告訴我:“兒子,饒恕別人吧,我們都會犯錯?!?/p>
十三? 父親要回來了
……
我把班上同學嚼舌頭的事告訴母親。母親慢慢地說:“你爸肯定會回來的。沒必要理會他們,你越解釋,他們會說得越來勁。隨他們說去吧?!?/p>
過了一會兒,母親又說:“你爸給公司寄來的資料很有用,幫了公司大忙,公司正在聯(lián)系警方追回丟失的藥材。不過,你爸也犯了錯?!?/p>
“我爸沒有錯!他是破案英雄。他沒錯?!?/p>
母親拍拍我的肩膀,沒有再說什么。
自從認定父親是破案英雄的那一刻起,我不愿意相信他有任何錯,他所做的都是從大局出發(fā)。我要他親口對我說,除了他,我誰都不相信。
在我生日的前一天,我們收到了第二十二張匯款單,來自深圳,署名杜安。拿到那張匯款單的那一刻,我心里五味雜陳。我慢慢平靜下來,手里的匯款單像一顆定心丸。他沒有逃跑。
父親還是杳無音信。不過,我們可以慢慢等他。他終究會回來的。會回來的。
作 者 簡 介
吳依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員。寫作詩歌與小說,出版長篇兒童小說七部,《二十二張匯款單》《升旗手》等作品,作品入選國家“十三五”重點圖書規(guī)劃項目,入選“中國好童書100佳”,獲遼寧省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遼寧十大好書獎,遼寧精品圖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