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永遠沒有機會說了

劉驥鵬

痛心的消息，似乎總在不經(jīng)意間突然而至！

在這個多事之冬的三九天，早飯后如往常一樣翻開手機，就看到學(xué)友發(fā)來一行驚人的字：“吳福輝老師去世了。”天地似乎有點兒暈眩。在這個人世間，我再也不能見到可敬可親的老師了！我感覺到天地間好像突然少了什么，這與其說是傷悲，倒不如說是惶恐。對，一種無所適從的惶恐！

蕓蕓眾生中，一個我可以隨意請教可以快意閑聊，甚至可以在他面前傲嬌一下的長者就這么快的走了嗎？心底還有很多的話要跟老師訴說，有些歉意有些依戀有些饒舌的話，已經(jīng)憋了夠長時間的了。但此刻，我知道這些話永遠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跟老師的緣分，是從進入河南大學(xué)讀博開始的。

初次見面的情景已經(jīng)模糊，反倒不及學(xué)術(shù)會議上老師的即席發(fā)言印象深刻。

讀博的日子并不好過，四十開外的老童生，壓力可是不小。老師在北京，我們在開封，每年見面兩三回，每次見面，老師都詢問我的讀書情況，解答我的某些困惑。除此之外，單獨聊天的機會并不是很多。很快到了論文選題的時節(jié)，這可是需要導(dǎo)師耳提面命的。

華威西里中國作協(xié)宿舍樓地下室有一個小房間，這是文學(xué)館留出來給老師帶的河大博士生查資料用的，是雙方合作招生約定的條件。不用說，是老師向文學(xué)館爭取的。

2008年夏秋，我住進了這個小房間。國圖、北圖、現(xiàn)代文學(xué)館，以及一家又一家的書店……昏天黑地的資料，茫然無序的作家作品思潮流派，腦子里一團漿糊，一團亂麻，每隔三五日，就到樓上去找導(dǎo)師匯報一番，但幾乎每回兒都被老師否決。

“做京海派吧，這塊地還有很多開拓空間?！?/p>

我趕緊推脫。對他們，我不算很陌生，但熟悉的程度離研究還有相當(dāng)大的距離，我擔(dān)心做不好。

“那你想做啥？”探詢的目光盯在我臉上。

“我想做魯迅，《野草》?！?/p>

“魯迅研究累積太厚，這么短時間夠用嗎？”老師有些擔(dān)心。

確實，僅僅《野草》研究資料就很多，而且研究《野草》不是看看資料就會有想法的，面對原著，需要用心一寸一寸的悟，如同和尚參禪悟道。誰知道這么短時間能悟出多少呢？老師沒有多說，我自己先怯陣了。

“那我試試左翼可以嗎？”

“左翼？……你讀讀聶紺弩怎么樣？雜文、小說，還有后來的舊體詩，足以支撐一篇博士論文。”

聶紺弩，聶紺弩，聶紺弩。這個聶紺弩還真是個人物，早期跟蔣經(jīng)國等人一起留學(xué)蘇聯(lián)，回來后頗受國民黨高層器重，但居然棄“國”投“共”，在左翼文學(xué)界奔走，還被稱為“黨內(nèi)最大的自由主義者”，呵呵。魯迅弟子，魯迅后期弟子。

還有蕭軍、蕭紅、胡風(fēng)……對，還有馮雪峰。應(yīng)該還能扯上丁玲吧？

晚飯后興沖沖地跑上樓，自信，興奮，帶著一點兒快樂的感覺。

“老師，我想做魯迅后期弟子！”

“說說看”，導(dǎo)師眼睛一亮。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共同之處在哪？”

老師高瞻遠矚，一把就抓住了要害！

“都是左翼的，向往革命，但又想保持點兒個人自由?！?/p>

“蕭紅呢？”

“蕭紅不大一樣……”我有點兒遲疑。

至于哪兒不一樣呢？我還真沒想好，一時語噻。

“蕭紅在創(chuàng)作上走了自己的路，可以把她擱置。”

“嗯嗯。”

“你要把丁玲算上的話，那就把王實味也算上吧，雖然跟魯迅沒有直接接觸，但思想上有聯(lián)系，丁玲實際上跟魯迅直接也不是很多?！?/p>

“嗯嗯！”醐醍灌頂?shù)母杏X，心里一陣狂喜。

“這個題目有深度，理論上必須說清楚。”

“嗯嗯，我盡力?！?/p>

“就這么定了吧。咱們要不要出去走走？”

像這樣精神緊張的對話并是不很多。大概是怕我在小屋子里面對一堆堆資料學(xué)傻了吧，老師晚上出來散步愿意喊上我，隨意閑聊，頗為愜意。

天上地下，風(fēng)物人情，歷史掌故，西方東方，老師知識極為淵博，視野異常開闊，也有說不完的話。我也頗有興致聽，不時還詰問一兩句。盡管某些觀點并不很一致，可聊起來卻相當(dāng)投緣。

周末的一天，不知怎么老師來了興致，我相跟著來到了老舍故居。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導(dǎo)師自動當(dāng)起了導(dǎo)游，博導(dǎo)級導(dǎo)游。介紹得很仔細很認真，我聽得好像也很認真，實際上有點兒裝模作樣，實在是怕怠慢了他的一片好意。我又不做老舍，何必了解這么細致呢。

大概是讀出了我的心思。博導(dǎo)導(dǎo)游停頓了一下，加重了口氣：老舍40年代也有左轉(zhuǎn)的勢態(tài)，在文協(xié)跟胡風(fēng)共事不短時間。

“嗯嗯?！蔽亿s緊應(yīng)著，明白了導(dǎo)師的一番苦心：要結(jié)合時代，要跳開左翼論左翼，要照顧到左鄰右舍。

臨離開老舍故居，老師盯上了一尊小小的老舍半身石膏像，說：你不買下來做個紀念嗎？我家里就有一尊。

我有些吃驚。我買這干嘛？我又不是老舍迷。當(dāng)然是心里想的，沒說出口。

但這點小心思，怎能瞞過老師敏銳的眼睛？他居然很有些不平，臉上掛著深深的失落感。我意識到，這不平是為老舍，為現(xiàn)代作家們，也為我等對老舍、對現(xiàn)代作家的怠慢吧。

這大概是我輩與老師最大的區(qū)別吧？我輩或多或少把這些作家當(dāng)成了敲門磚，老師則對他們有著很深很深的，一種近乎宗教般的神圣情感。

靠著這份神圣情感，老師與一群長者為文學(xué)館搜羅了大量的作家文集、手稿、墨寶甚至臉模、牙套，從無到有，一點點、一滴滴將紙面上的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打造成了聞名世界的收藏館、博物館、資料館；合編了《張?zhí)煲硌芯抠Y料》《茅盾全集》《沙汀研究資料》等，做了大量基礎(chǔ)性、拓荒性的工作；靠著這份情感，老師從左翼到京海，以至于整體性的文學(xué)史，所到之處均留下深深的思考痕跡，給后來者以深刻的啟迪……

電光石火般的思緒一閃而過，我深深地理解了眼前這位慈祥智慧的老者，我的老師。臨出門的那刻，我毫不遲疑地掏出30元，從管理員手里接過了那尊老舍像。

就算是個儀式吧。我要好好珍藏老師這份執(zhí)著又神圣的情感。

大半年過去，論文寫到一多半了，題目還沒擬好，也還沒給這幫在文壇赫然而立的愣頭愣腦的作家起個名字。左翼獨立派，左翼自由派；左翼自由派，左翼獨立派……腦子里名詞在打架。

又見面了，師生在小館里坐定。論文寫得怎么樣了？說來聽聽。

“左翼獨立派，左翼自由派，左翼獨立派，左翼自由派……”嘰里呱啦，如此這般。

“不好，沒有突出價值追求……左翼啟蒙派咋樣？”

太恰切了！內(nèi)心又是一陣竊喜。

原來老師一直在替我思考呢。多少天解決不了的問題，導(dǎo)師分分鐘給搞定。高人之名絕不虛傳！

這餐飯雖然很簡單，可師生都相當(dāng)盡興。

轉(zhuǎn)眼就畢業(yè)了，我來到離老家不遠不近的豫東這座學(xué)校。因為查資料等原因，前些年每年都要到北京跑上一兩趟。每去，我盡可能地擠時間去看看老師。師生海闊天空的神聊，是彼此的一大享受。如時間充足，偶爾也陪著導(dǎo)師出來轉(zhuǎn)轉(zhuǎn)。這次，老師選擇的居然是國子監(jiān)這頗不起眼的老地方。到了我才知道，原來旁邊就是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草創(chuàng)時期的臨時宿舍。老師興致頗高，指點著說，這間是他住的地兒，那間是李準生活的地方，我聽得也很認真很仔細，這可不是裝出來的。我明白，老師是在做回顧游。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老師的小書房里安上了一個象棋盤，上面擺著棋譜，他手里還拿著一部棋譜書，一副甚是專注的神情。我很疑惑，他推掉了那么多的約稿那么多的學(xué)術(shù)會議，難道就是為了下棋？看來他是想讓自己喘口氣，換個活法。

看到我來訪，老師甚是高興，拉著我在方寸之間展開楚漢大戰(zhàn)。老師的棋藝實在不敢恭維，盡管我多年不再玩這玩意兒，水平大大退步，但贏老師這個初學(xué)者還是毫無懸念的。于是，棋戰(zhàn)也就變成了討論，這步應(yīng)該怎么走，下步可能有幾種變化。老師也很高興，他正苦于沒人指點呢。我也過了一把給老師當(dāng)老師的癮。

老師最大的愛好應(yīng)該是文化考察游。他的興致之高好奇心之重，令人嘆為觀止。若在假期，我是很愿意從游的，因為考察游的文化含量很高，跟導(dǎo)師耳濡目染的收獲也很多。但這些年我時間越來越緊張，出門請假越來越不好開口，偶爾出去開個學(xué)術(shù)會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少能陪著導(dǎo)師暢快地漫游一次。我多少次想，退休以后有時間了，陪著老師好好的到處游游。起碼先陪著老師游游蒙山和沂河，除了若干年前跟李準到臨朐買石頭那次，老師似乎并未去過真正的沂蒙山腹地，而我老家與孟良崮相距還不到半小時車程呢。

2018年冬季在重慶，我一下飛機就到老師房間報到。他很高興，約我后天到武隆看看。我知道，這種爬山涉水的漫游，以老師這把年紀沒人陪同怎么行？我頗為躊躇，因為單位還有事情，實在不好再延期。老師這最后一次的約游，就這樣被我拒絕。沒成想，那本來是跟最后一次跟導(dǎo)師單獨相處的機會?，F(xiàn)在想來，既慚愧又惋惜。

那次見面不久，老師就張羅著去加拿大卡爾加里，說是前5年每年要在那里待上半年，拿到綠卡后，還是以在國內(nèi)生活為主。——當(dāng)然是奔著兒子聲雷一家去的。大家內(nèi)心得到些慰藉，但隱隱也有點兒擔(dān)心，這么活躍的、與國內(nèi)學(xué)術(shù)界緊密聯(lián)系的老師，一下子沉寂下來，會不會心理上有些不適？

但老師總是很樂觀，也習(xí)慣展示自己生活中積極樂觀的一面。他說準備在合適的時候，跟著聲雷去看北極光。說這是最大，也是最后的一個愿望。另外還打算，到來年暑假，師生一起到恩施相聚。大家就一直期待著。

但不久就來了疫情，再過幾個月北美也蔓延開了，加拿大也漸漸嚴重起來。國際往返越來越不可能，期待著的相聚自然泡湯了……

于是，大家接下來盼著疫情早一點兒過去，早一點兒過去，希望能盡快見到可親可敬的老師，盡快！

在各種可能中，最沒想到的是會得到這樣的消息……

天地之間是那樣空寂那樣靜穆！在無邊無際的沉沉黑暗中，您的西行之路還順利吧？

我們最熟悉的偉人說，在進化的鏈條上，一切都是中間物。但每個中間物的作用還是有很大不同的。您來過，努力過，奉獻過，臨走又是這么突然，沒給任何人一丁點兒麻煩。您揮一揮衣袖，沒帶走一片云彩。

可您留下來的絕不僅僅是虹影，還有很多很多……

（作者單位：商丘師范學(xué)院教師教育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