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展子虔《游春圖》年代的一點淺見

撰文＝ 張伯駒

編者按：

《游春圖》本為清宮舊藏，后被逐出紫禁城的宣統(tǒng)帝溥儀攜走，帶至長春。1945 年日本戰(zhàn)敗后，已成為偽滿洲國康德皇帝的溥儀倉皇出逃，該圖流落東北民間。1946 年，散失在東北的一批書畫在市場上陸續(xù)出現(xiàn)。

北京古玩界傳出消息，有古董商收入了展子虔的《游春圖》，正在尋找買家。民國公子張伯駒為防此國寶出境，變賣了弓弦胡同1 號的宅子（李蓮英舊宅），其夫人潘素變賣首飾，以220 兩黃金買下了這幅《游春圖》。1952 年，張伯駒先生毅然將此圖以及陸機《平復帖》等一批國寶級書畫文物無償捐獻給了國家。因此，今天我們才能在故宮博物院欣賞到這件《游春圖》。

隋 展子虔《游春圖》絹本43×80cm故宮博物院藏

關于鑒定祖國文物，我一向不敢執(zhí)筆為文，蓋出發(fā)于愛護祖國文物立場，除公認偽跡者外，對傳世文物，素持謹慎將事之態(tài)度。當然應各抒己見，百家爭鳴，多所啟發(fā)，但因各人之性情不同，又囿于才識之疏，只好多學少說。

頃讀《文物》1978 年第11 期傅熹年同志《關于展子虔<游春圖>年代的探討》一文，廣列佐證，洋洋大觀。然我仍有不同意見不能已于言者，惜以年老體衰，未能羅列文獻資料，只可簡略言之。

一、幞（fú）頭：在一時代之中，冠中有多種樣式，視其人之身份而異，例如后漢郭林宗折角巾，人多效之，此當為文人巾之一種，當然還有其他樣式之巾。墓俑多為武士仆隸，即為官吏，屬大型塑像，亦等于人物畫，冠服衣帶俱備。《游春圖》之人物，則屬于山水畫之人物，只是點寫，著錄中亦云人馬如豆，不能專畫冠服，以幞頭斷為非隋畫，我還存疑（壁畫有墻壁、絹素，與工匠畫、文人畫之不同，姑不具論）。

組圖①：《游春圖》中頭戴幞頭的小人。幞頭，又名折上巾、烏紗帽，是一種始于漢代的紗羅頭巾。組圖②：《游春圖》中的建筑組圖③④：上圖為《江帆樓閣圖》局部，下圖為《游春圖》局部

二、建筑：在一時代之中，江河流域，東西南北，各有不同形式之建筑，城市與農(nóng)鄉(xiāng)與山林，亦有不同。余河南舊居樓一棟，居已四世。余曾到山西，尚存有明代及清初不少的建筑，與余舊居樓之形式完全不同?！队未簣D》之地區(qū)，是在江南，還是在中原，疑莫能決，且又非山水界畫，以描繪完整壁畫之建筑，來作僅盈寸之建筑比擬，以為畫非隋畫之佐證，仍可存疑。

三、《江帆樓閣圖》與《游春圖》同出于晚唐底本而傳摹復制的，這個底本的原本是否為隋畫，按傳摹復制應當傳真逼似，何必要摻入后代畫法形象？又晉至六朝作畫時，當橫幾席地，所畫必系卷子，晚唐已有坐具，所畫方有直幅（又證明《江帆樓閣圖》是四扇屏風的最末一幅，在晚唐是否有四扇屏風，亦是疑問。余曾見黃庭堅四扇屏風草書、岳飛對聯(lián)，此偽品不待考證）?！队未簣D》簡單質(zhì)樸，是畫之發(fā)展尚未成就時期，《江帆樓閣圖》華麗繁復，是畫之發(fā)展已將成就時期，只能說展子虔向李思訓發(fā)展，不能說李思訓向展子虔發(fā)展，先后倒置，以《江帆樓閣畫》來作《游春圖》非隋畫之佐證，似亦可商。

四、歷代宮廷所收古代之畫，當然有偽跡，如清乾隆時曾經(jīng)過鑒定，《石渠寶笈》有“上上”“上”“中”等級。溥儀攜走之書畫，在未出宮前，亦經(jīng)袁勵準等人鑒定，真精者鈐“宣統(tǒng)精鑒”璽。宋趙佶宣和書譜畫譜中之品，是經(jīng)過趙估及其從之臣的鑒定，其情況今日不得而知。

五、在畫前趙佶題“ 展子虔游春圖”六字,不著朝代。從《大觀錄》記載看，唐五代以前之畫，如閻立本《職貢圖》、王維《雪霽捕漁圖》、王齊翰《勘書圖》，趙佶題簽皆不著朝代，是否皆為傳摹復制之畫，對照研究，始能得出論斷。

六、我們鑒定年代較遠的古書畫，只有依憑前人，因為他們年代近，見者多，例如周密比文嘉等人要早三百年左右，其意見比文嘉、詹景鳳等更有份量，更值得我們認真考慮。而趙佶比周密又要早二百年左右，他的份量也值得我們認真考慮，而且他又是畫家。

唐 李思訓《江帆樓閣圖》絹本101.9×54.7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隋 展子虔《游春圖》局部

七、我們鑒定明、清畫的真?zhèn)?，比較有把握。由初明永樂至今，約五百七十多年，由趙佶至初唐貞觀，約五百年，是否趙佶鑒定隋唐畫的真?zhèn)尉秃翢o把握？如畫為北宋中期所摹，距趙佶不過六七十年，等于我們鑒定清同光時之畫，更易辨識。如為宣和畫院所摹，即在當時，金章宗題趙佶畫《天水摹虢國夫人游春圖》《天水摹張萱搗練圖》宣和畫院摹本，是否應有臣某敬摹進呈款，這里趙佶不書摹字，而徑書“展子虔游春圖”，亦難解釋。

以上余簡略之言，不敢斷定圖非隋畫，或必為隋畫，只對傅同志之文，表示存疑而已。但是我以多年來過愛文物，除公認為偽跡者外，對傳世文物之鑒別，素以慎重為旨，尚希傅同志諒之。以吾國歷史之久，文化之先，而隋以前之畫，竟無一件傳世，亦良可慨嘆。

文物局原有鑒定委員會組織，古代書畫經(jīng)審定收購后，歸庫保存，審定者即無所事事。我建議文物局恢復此組織，邀多數(shù)人參加，集體討論研究爭議，確定古代書畫真?zhèn)?，以及存疑之品，不以一人之言為斷，俾使后之鑒定研究者有軌跡可循，未知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