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桑玲
鐘進士移居圖(局部)絹本設(shè)色11.1×332.6cm元 龔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關(guān)于貓的文字記載,最早見于《詩經(jīng)》。《詩經(jīng)·大雅》云:“孔樂韓土,川澤,魴鱮甫甫,麀鹿噳噳,有熊有羆,有貓有虎?!北藭r的貓生活于山澤之間,與熊、羆、虎等猛獸并列,與人關(guān)系疏離,應(yīng)當是未經(jīng)馴化的山貓或豹貓一類。
《禮記·郊特牲》中記載:“古之君子使之必報之,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西周時,每年的臘祭中專設(shè)一項迎貓神之禮,體現(xiàn)了古人對貓捕食田鼠、保護莊稼的報答之心,但當時尚未將貓馴化為家畜。
到了戰(zhàn)國晩期,《呂氏春秋》中已有“貍處堂而眾鼠散”的記載,當時的貓儼然經(jīng)人馴化,已出入堂奧。北魏時期,飼養(yǎng)家貓以防鼠患已十分普遍。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中有人們釀酒前放貓清除老鼠的記載:“其屋,預前數(shù)日著貓,塞鼠窟,泥壁,令凈掃地。”
貍奴圖 絹本設(shè)色 宋 佚名 故宮博物院藏
在唐代,貓成為少數(shù)宮廷貴族女性豢養(yǎng)的玩物?!顿Y治通鑒》中記錄了武后養(yǎng)貓的一則故事:“太后習貓,使與鸚鵡共處。出示百官,傳觀未遍,貓饑,搏鸚鵡食之,太后甚慚?!蔽鋭t天曾別出心裁,訓練自己心愛的貓兒與鸚鵡同處一籠,在朝堂上遍示群臣。不料傳閱時間過長,貓腹中饑餓,竟一口將鸚鵡吞食,讓武后大失顏面。
真正將貓作為寵物,并在整個社會形成養(yǎng)貓風潮,則是從宋代開始的。宋人迎接貓兒到新家,要用鹽、茶葉或魚等彩禮“聘”入。黃庭堅有詩句“買魚穿柳聘銜蟬”,陸游一首《贈貓》詩中也說“裹鹽迎得小貍奴”,曾幾《乞貓》則寫“青蒻裹鹽仍裹茗”。句中的“銜蟬”“貍奴”,都是宋人對貓的昵稱。
秋葵山石圖 絹本設(shè)色 宋 李迪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南宋時,在繁華熱鬧的都城臨安(今杭州),不僅有專門出售寵物貓和貓糧的市場,還引進了不會捕鼠、專供人們欣賞取樂的名貴品種。據(jù)《夢粱錄·獸之品》記載:“貓,都人畜之捕鼠,有長毛、白黃色者,稱曰‘獅貓,不能捕鼠,以為美觀,多府第貴官諸司人畜之,特見貴愛?!敝苊茉凇段淞峙f事·小經(jīng)紀》中還羅列了臨安城的各種小商品與寵物服務(wù),其中有“貓窩、貓魚、賣貓兒、改貓犬”?!案呢埲奔词菍iT為寵物貓和寵物犬洗澡、剪毛、美容的營生。
尋常士庶之家,也以養(yǎng)貓為樂。據(jù)《夷堅志》記載,從政郎陳樸的母親高氏“畜一貓,甚大,極愛之,常置于旁。貓嬌呼,則取魚肉和飯以飼”。南宋詩人胡仲弓有一首《睡貓》詩寫道:“瓶呂斗粟鼠竊盡,床上貍奴睡不知。無奈家人猶愛護,買魚和飯養(yǎng)如兒。”將貓兒視為兒女養(yǎng)育,正是宋人飼養(yǎng)寵物貓的生動寫照。
貍奴蜻蜓圖絹本設(shè)色 25.6×26.4cm宋 李迪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藏
在宋代,貓作為寵物獲得皇室貴族、文人墨客乃至平民百姓的普遍喜愛,也自然而然地廣泛活躍于藝術(shù)作品中。正如宋代儒學講求由“格物”體察萬物之理,宋代的畫家們悉心而反復地觀察貓兒的神情與姿態(tài),以畫筆曲盡其態(tài),留下了許多別具一格、鮮活生動的作品。
《宣和畫譜》是北宋宣和年間官方主持編撰的宮廷繪畫藏品著錄著作,書中所記錄的唐代至北宋末期的貓畫就有140余幅。其中列舉以善畫貓而聞名者三人,“五代有李靄之,本朝有王凝、何尊師”,并評何尊師“工作花石,尤以畫貓專門,為時所稱。凡貓寢覺行坐,聚戲散走,伺鼠捕禽,澤吻磨牙,無不曲盡貓之態(tài)度。推其獨步不為過也”。至于北宋畫院待詔王凝所繪獅貓,“不唯責形象之似,亦兼取其富貴態(tài)度,自是一格”。
富貴花貍圖 絹本設(shè)色 141×107.5cm 宋 佚名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這些貓畫作品呈現(xiàn)了宋代人養(yǎng)貓、戲貓的生活景象,借以展示宋人安逸舒適的生活,表達人們對未來的美好愿景。貓畫中反復出現(xiàn)的圖像符號,經(jīng)過藝術(shù)家們的鉆研和積累,最終形成了特定的題材,并具有了獨特的文化意蘊。
在中國貓畫作品中,貓常常與各種花草、竹石相伴出現(xiàn)。而牡丹與貓因寓意富貴吉祥,成為最受人們喜愛的主題之一,《宣和畫譜》中就著錄了13幅此類畫作。
北宋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載了歐陽修的一件逸事:“歐陽公嘗得一古畫牡丹叢,其下有一貓,未知其精粗。丞相正肅吳公與歐公姻家,一見曰:‘此正午牡丹也。何以明之?其花披哆而色燥,此日中時花也;貓眼黑睛如線,此正午貓眼也?!边@則文獻從側(cè)面證明了貓與牡丹是宋代貓畫流行的主題。
貓竹圖 絹本設(shè)色 清 沈振麟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幅宋人作品《富貴花貍圖》,畫中牡丹花叢下,蹲坐一只黑白相間的花貓。貓兒正抬頭仰望,雙目炯炯有神,憨憨然惹人喜愛。此圖以家貓安逸悠然的神態(tài),暗示了主人家富貴如意的生活。
除牡丹外,貓兒也常與具有富貴之意的其他植物,如蘭草、蜀葵、錦葵等搭配;還有的貓兒與象征“家族昌盛”的嬰童一起入畫。這些畫面和諧地組合在一起,寓意美好,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
《貓苑》曰:“又有《貓蝶圖》,蓋取‘耄耋之意,用以祝嘏耳?!遍L壽歷來被人們視為五福之首,在中國繪畫史上,有著大量寓意福壽綿長的作品。一些貓畫作品創(chuàng)造性地把貓和蝴蝶結(jié)合在一起,既傳達了福壽安康之意,又不失天真活潑的趣味性。
貓蝶圖(耄耋圖) 宋 趙佶
宋徽宗真跡耄耋圖 絹本設(shè)色 37.1×205.9cm 宋 趙佶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傳為宋徽宗所作的存世貓畫中,有以“貓蝶”為主題的作品兩幅。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宋徽宗真跡耄耋圖》,繪五只小貓于花叢間嬉戲,所繪貓兒毛發(fā)精細入微,撲蝶之態(tài)生動準確,靜中有動,生趣盎然。另一幅《貓蝶圖》(也作《耄耋圖》),繪一只“烏云蓋雪”貓臥于萱草叢邊石上,貓兒神情泰然,仰頭望向萱草上方自在飛舞的蝴蝶,畫左上方題“霞照秾芳依翠,貓逐舞蝶迷香”之句。雖然這兩件作品并未直接點明祝嘏之意,但畫面背后的美好寓意還是穿越時空,給后人以極大的啟發(fā)。明清兩代乃至民國,繪《貓蝶圖》者代不乏人,“貓蝶”遂成畫家們鐘愛的一個固定題材。
除了《貓蝶圖》以外,壽石、菊花與“貓蝶”組合入畫,有“壽居耄耋”之意;牡丹與“貓蝶”結(jié)合,則寓意“富貴耄耋”;“貓蝶”與蜂、猴等一同入畫,有“長壽封侯”之意……這些貓畫作品既是真實的生活寫照,也體現(xiàn)了宋人對美好生活的祈盼。
蜀葵游貓圖絹本設(shè)色 25.3×25.7cm宋 毛益(傳) 日本大和文華館藏
文人群體對貓的喜愛,普遍反映在“天水一朝”的文學、繪畫作品中,貓兒作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入詩、入畫,清新靈動,別有風致。世間生靈,風骨天成。文人與貓的緣分,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他們所詠所繪,是貓,或許也是自己。
《黃山谷外集》中有一首《乞貓》詩,曰:“秋來鼠輩欺貓死,窺甕翻盤攪夜眠。聞道貍奴將數(shù)子,買魚穿柳聘銜蟬。”家中老貓死了,老鼠們趁機橫行,如同小人得志。正好聽說別人家里將產(chǎn)貓崽,詩人請求分贈一只,打算備好魚兒迎接小貓的到來。陳師道對此詩十分推崇,評之“雖滑稽而可喜,千載而下,讀者如新”。更有趣的是,此事還有后續(xù)。友人周文之以貓相贈,黃庭堅大喜,隨即賦詩致謝:“養(yǎng)得貍奴立戰(zhàn)功,將軍細柳有家風。一簞未厭魚餐薄,四壁當令鼠穴空?!保ā吨x周文之送貓兒》)詩人愛貓、惜貓,將善于捕鼠之貓描寫出大將之風。
文人亦喜養(yǎng)貓來護書,稱其“護衣書有功”。陸游在散文《書巢記》中曾寫道:“吾室之內(nèi),或棲于櫝,或陳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顧,無非書者。”可見他藏書之豐富。然而,令他煩惱的是,書籍往往遭到老鼠的破壞。不久,陸游得到一只會捕鼠的貓,這只貓十分賣力,戰(zhàn)果累累。陸游高興之余,寫了一首《鼠屢敗吾書偶得貍奴捕殺無虛日群鼠幾空為賦》,從這長長的詩題就可以看出,詩人的喜悅與激動溢于言表。
戲貓圖 絹本設(shè)色 139.8×100.1cm 宋 佚名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錦葵貓戲圖 宋 羅宗貴
貓不僅可以護書,更是文人日常生活中的友伴。北宋詩人梅堯臣有只愛貓名“五白”,有勇有謀,聰慧異常。五白善用“殺一儆百”的戰(zhàn)術(shù),它逮到老鼠后,會叼著戰(zhàn)利品環(huán)繞庭院示威,震懾鼠輩逃離梅宅,以保庭院清靜平安。這只貓深得梅氏夫婦寵愛,即使詩人乘船去外地,也要帶著五白,與其同住一個船艙。某日清晨,五白不幸離世,詩人悲傷作《祭貓》詩,深情回憶愛貓過去的種種:“自有五白貓,鼠不侵我書。今朝五白死,祭與飯與魚。送之于中河,咒爾非爾疏。昔爾嚙一鼠,銜鳴繞庭除。欲使眾鼠驚,意將清我廬……”后來,詩人將五白水葬,祭品是它最喜歡的米飯和魚。梁實秋在《貓話》一文中說,詩人與貓“忘形到爾汝(指梅堯臣與貓以你我相稱)”,寫出了對貓的一份深情,讀來令人動容。
宋代愛貓的文人們不僅以貓入詩、入畫,還互贈貓詩、貓畫,或為貓畫題詩,一時成為風尚。詩詞與貓畫相映成趣,頗有妙致。
貍奴芳草圖 紙本設(shè)色 23.2×153.6cm 明 陶成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貍奴嬰戲圖絹本設(shè)色24.5×25.7cm五代 周文矩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
北宋畫家易元吉以畫猴名聞天下,他曾作一幅《猴貓圖》,以精謹?shù)墓P墨、纖巧的線條刻畫了二猴一貓生動的神情,鋪陳出一幅極具戲劇性的畫面。趙孟在此畫上題跋:“二貍奴方雛,一為孫供奉攜挾,一為怖畏之態(tài),畫手能狀物之情如是。”高度評價了易元吉傳神體物的繪畫技巧。
南宋文人葉紹翁有《貓圖》小詩一首:“醉薄荷,撲蟬蛾。主人家,奈鼠何?!睒氰€則作《趙南仲寄王樸畫貓犬戲之為賦》,點評畫作“細觀畫手妙,摹寫真態(tài)度”。楊萬里有一首《子上持豫章畫扇其上牡丹三株黃白相間盛開一貓將二子戲其旁》,詩云:“暄風暖景政春遲,開盡好花人未知。輸與貍奴得春色,牡丹香里弄雙兒?!痹娭兴浴赌档へ垐D》,正是黃庭堅所繪扇面。
傳統(tǒng)貓畫藝術(shù)興起與盛行之時,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也出現(xiàn)了“ 貓兒題”“貓兒契式”等民間貓畫,這與民間習俗或佛教信仰有關(guān)。
敦煌寫經(jīng)卷中,有一首《貓兒題》五言詩,曰:“邈成身似虎,留影體如龍。解走過南北,能行西與東。僧繇畫壁上,圖下鎮(zhèn)懸空。伏惡親三教,降獰近六通?!边@首詩原是一幅貓畫的題記,原畫已佚,此詩佛教色彩濃厚,風格豪邁,所詠之貓不僅能“伏惡”“降獰”,且“親三教”“近六通”,頗有佛緣。
猴貓圖 絹本設(shè)色 31.9×57.2cm 宋 易元吉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宋元時期,民間流傳著一種買賣貓兒的契約范本“貓兒契式”。所謂“契式”,即供人依樣畫葫蘆的契約范例?!柏垉浩跏健彪m名為“契”,卻并非真正的契約文書,而是養(yǎng)貓者送給乞貓人的象征性文書。明人熊宗立編纂的《類編歷法通書大全》里就有一則“ 貓兒契式”,中央繪貓兒一只,貓身周圍環(huán)繞歌謠一首:“一只貓兒是黑斑,本在西方諸佛前。三藏帶歸家長養(yǎng),護持經(jīng)卷在民間……日夜在家看守物,莫走東畔與西邊。如有故違走外去,堂前引過受笞鞭。”
此歌謠開篇講述了民間傳聞中有關(guān)貓的來歷,乃三藏法師從天竺取經(jīng)時一同帶回。貓兒本在佛前,來到中國民間,是為了繼續(xù)護持經(jīng)卷。歌謠的中段,祝愿貓兒來到新家之后,為主人看守財物,保佑一家吉祥福壽、六畜安康。最后兩句似是對貓兒說:“若你違反約定外出亂逛,那可是要被捉回來打一頓的?!迸c其說是嚇貓,更像是在逗貓,詼諧有趣。
不論是《貓兒題》還是“貓兒契式”,均明白宣稱貓兒具有趨吉避兇、禳災降惡的神奇力量。故在宋代,除了養(yǎng)貓,還有在家宅中張貼貓兒畫像的習俗,不僅用以驅(qū)鼠,亦可辟邪、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