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旭
正式戴上眼鏡那年,我上小學六年級,當時班級里的近視率還不算高,所以鼻梁上架副眼鏡,看上去多少有些特別。我很享受那種與眾不同的感覺,一度還天真地以為戴眼鏡是件很酷的事。
因為父親是近視眼,最初還沒近視的我時常會借機拿起他的眼鏡,對著鏡子擺幾個動作。比如,捏著眼鏡腿,模仿電視里的成功人士說話,或者推著眼鏡托,學名偵探柯南,比劃著說:“真相只有一個!”在那時淺薄的認知里,我覺得眼鏡某種程度上是斯文、有文化的代名詞。所以在剛戴上眼鏡的那段時間里,我新鮮勁兒十足。
但這股勁兒沒持續(xù)多久,因為隨之而來的,還有種種生活上的不便:在球場上打球,折返跑時眼鏡會上下起伏,清楚和模糊頻繁交替,想穩(wěn)定將球投進,成了難事;吃熱面條的時候,熱氣一升騰,眼前就被遮蔽了……當那些因眼鏡而起的不愉快橫亙在生活中時,曾經(jīng)預設(shè)的美好也就變得黯然失色。但不可逆的現(xiàn)實擺在面前,想和這個朝夕相處的伴侶變得和睦些,就需要換個新角度去審視它的用途和意義,于是我開始了一場不切實際的幻想。
最開始的幻想是低階版本。我會比對眼鏡內(nèi)外的世界,摘下來時,眼前盡是模糊,戴上后,則能回歸到一種正常的狀態(tài)。那個時刻,感覺眼鏡片就是相機上的取景器,在失焦和對焦輪換中,眼前的圖景會有云泥之別。在這個進程中,其實心理也會產(chǎn)生微妙的變化,當周圍不清晰時,安全感會急速下降,它會帶來輕微的恐懼感,讓人沒辦法集中精神去觀瞧眼前的事物。而等失序狀態(tài)結(jié)束,懸浮的心慢慢踏實下來,周遭的一切就都能被平靜對待。
這種感受很有趣。就像在不同的人生境遇里切換似的,它好像在告訴我:如果連前路都沒辦法看清,身邊的風景再綺麗也無法產(chǎn)生一絲一毫的美感。
后來,我又琢磨著找點創(chuàng)造性強的方法,來豐富自己的異想世界。很偶然的機會,我在某個夜晚登上了一處天臺,那天正趕上刮大風,松動的眼鏡腿很不爭氣,直接就被風從耳朵上掀了下來。在彎腰撿拾它的工夫,我突然瞅見了遠處的燈光,不禁感嘆:這就是與創(chuàng)造和靈感不期而遇啊。
那些原本聚攏的燈光全部被打散,成為各式各樣的光斑:路燈發(fā)黃,行進的車前燈呈現(xiàn)白色,制動的車尾燈泛起紅色,再加上周圍店鋪招牌的霓虹燈,感覺眼前就是一幅寫實的未來主義畫作。如果放在清晰的視野里,分布不夠均勻的它們可能會顯得凌亂,但放在這個特殊的場景里,它們暈散、重疊、反復,然后發(fā)生位移,拼組成一個個規(guī)則之外的圖形。
再盯著看上一會兒,還會不自覺地將天空和陸地倒轉(zhuǎn)。那些光斑由地面上到穹頂,顛倒過后,令人聯(lián)想到綻放的煙花。它們接二連三地自下而上,到了最高處,再由中心向四周擴散,最終形成一個璀璨奪目的畫面。這個時候的眼鏡,就變成了畫框,框外是自創(chuàng)的藝術(shù),而框內(nèi)則是客觀的現(xiàn)實?,F(xiàn)實給予了每個人扎根的土壤,讓我們必須規(guī)矩地在固定的域內(nèi)成長;而自己探尋出來的藝術(shù),則沒有邊際,可以翻轉(zhuǎn)、擴張和盡情想象,那是一處絕佳的實現(xiàn)放空和逃遁的自留地。
實際上,很多藝術(shù)家的杰作都是在類似情況下創(chuàng)造出的。莫奈因為眼疾而自帶朦朧感,82歲時給友人寫信,他坦言,正是這層眼前的模糊,讓他畫出了那些作品,《吉維尼花園的日本古橋》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繪出自畫像《受傷的眼睛》的蒙克、英國的康斯太勃爾、美國當代畫家彌爾頓,也都有類似的經(jīng)歷。在他們眼中,世界被模糊、被揉碎,而美感,就是這樣迸發(fā)的。
對很多近視的人來說,冬天是最叫人煩惱的季節(jié)。從外面進屋,眼鏡保準會起霧,有幾次我犯懶,也不擦也不摘,就等著它慢慢變回原貌。眼前罩著霧氣的我腦子靈光一閃,發(fā)現(xiàn)其實那個過程也有迷人之處。
細心的人,都會察覺到,霧氣一般是從中間慢慢向外緣減少的。也就是說,在恢復正常之前,我們可以看到多種不同形狀的世界。最開始眼前可能是圓的,漸漸變成正方形、長方形、不規(guī)則的梯形,最后回到既有的樣子。在不同的狀態(tài)下,我們的視閾的確是相異的,而我們所能見到的世界的大小也各不相同。眼鏡或許在用很生動的例子告訴主人:“朋友,假如霧氣籠罩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需要鎮(zhèn)靜。相信吧,美好的日子將會來臨!”
前幾天上網(wǎng),無意看見一個話題,就叫“近視如何影響了你的性格和生活”。我想我會這樣回答:正是眼鏡讓我通曉了很多人生哲理,把這些道理歸攏到一起,最后就匯成一句話,其實我們可以有很多種看世界的方式。
(清荷夕夢摘自微信公眾號“三聯(lián)生活周刊”)
/[美]特德·姜
即使一座宇宙的壽命可以預測,宇宙中生命的多樣性也是無法統(tǒng)計的。我們的建筑,我們的美術(shù)、音樂和詩詞,我們各自的生命:沒有一個可以預測,因為這些都不是必然的。我們的宇宙在滑向平衡點的過程中也許只能靜靜地呼氣,但它繁衍出的我們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卻是個奇跡,只有誕生了你們的宇宙才能與之媲美。
仔細想想,得以存在便是一個奇跡,能夠思考就是一件樂事。
宇宙的開端仿佛是深吸一口氣,然后屏住了呼吸。沒人知道為什么,然而不管原因如何,我很高興宇宙以這樣的形式誕生,因為我的存在也要歸因于此。我所有的欲望和沉思,都是這個宇宙緩緩呼出的氣流。在這漫長的呼氣結(jié)束之前,我的思維將一直存在。
(曉曉竹摘自譯林出版社《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