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蜜毫無征兆地說晚上要來家里吃飯,我說您真是有福氣,不僅男主人不在家,我還剛燉了一鍋雞湯。
下班回家,點火上灶,考慮到閨蜜的“作精”習(xí)氣,一鍋純雞湯未免太過應(yīng)付,于是心生一計,切一小塊咸肉,洗凈了扔進(jìn)去。
果然,閨蜜一嘗,大呼好喝。我亮出“法寶”:“點睛之物在此。”
閨蜜大笑:“知我者,非你莫屬。”
然而我卻有了一個大疑問:本來是打算放鹽的,為何區(qū)區(qū)一塊咸肉,竟如神來之筆?
思量半晌,我和閨蜜達(dá)成一致——咸肉之味,并不在肉,而在肉漬出的鹽;這大概也解釋了為什么我和閨蜜原本對腌臘制品并無特別的喜好,卻獨愛咸肉。尤其是咸肉的代表作腌篤鮮,每年春天當(dāng)令之時,不做幾頓,簡直混不過去。
鹽和肉都算尋常之物,卻整日廝混、相濡以沫——腌咸肉是要出水的,便交織成你儂我儂不可名狀的鮮美。
“你還記不記得,好多小伙伴當(dāng)年都有吃調(diào)料的惡習(xí)?”在深秋的寒風(fēng)里喝著熱湯,確實適合懷舊。
“哪兒能不記得,你我也是其中之二?!?/p>
“川菜的名聲大,有‘百菜百味’之說。像我們這種生在成都的人,要是飲食上沒點特殊的怪毛病,簡直對不起天府之國的名聲。”我說。
“你最愛什么?”“
回鍋肉里的蒜苗,在北京叫青蒜?!?/p>
“咦?我最喜歡的是椒麻雞里的蔥節(jié)。一定是蔥白,綠的那節(jié)不吃?!?/p>
“嗯,是的!花椒不要粉,要整顆壓碎,稍不留神半個殼就倒扣在舌頭表面的那種……”
哈哈哈哈!我和閨蜜同時笑出聲來。這是我們獨有的童年回憶,直到如今仍會偶爾“失手”。
“就是雙重標(biāo)準(zhǔn),”閨蜜不忘憤憤,“成都本來就有‘吃味道’一說,為什么大人們理直氣壯,我們小,就成了惡習(xí)?”
“人長大了就是不講道理,”我不以為然,“那會兒小,不懂得維權(quán)。”
“對的,‘吃味道’,你不提起來,我都忘了?!蔽艺f。
川菜用料狠,這是川人的豪放所致;可另一面,川人又生性節(jié)儉?!俺晕兜馈彼闶羌骖欀e,不然一碗菜吃完,半碗調(diào)料剩著,難道要倒掉不成?
所以“吃味道”的習(xí)性,是從剩余價值的利用開始的。比如吃完回鍋肉,用剩下的料再炒一個圓白菜之類,漸漸地就會發(fā)展到只吃麻婆豆腐里的肉末而不吃豆腐。但這畢竟屬于常規(guī)操作,原則上,它還算菜的一部分——裹挾著豆瓣辣醬的蔥姜蒜,用來拌飯或者夾饅頭,這才算上了一點段位。
大人們自然比小孩子奢侈,所以他們會吃小吃。成都的水餃、抄手——非要叫抄手才能有正確的聯(lián)想,雖有果腹之效,更多的卻是吃味道,何況還有涼粉。涼粉有什么好吃的?“無非是吃個味道?!遍|蜜自問自答。
那是,肚子容量有限而味道無限,必須想個辦法。
“還有面,”我說,“成都的一碗面,兩筷子就能夾完,還不是為了那半碗調(diào)料?!?/p>
“面是好東西,”閨蜜贊同,“裹調(diào)料的本領(lǐng)無敵?!?/p>
“裹調(diào)料”是成都人對主食或菜的一種特有形容,指輔助把調(diào)料拌著吃下去的能力,這大概也是成都人吃面食的唯一動力。老到的吃客,在吃完面條餃子抄手之后,碗里能像擦過的那樣干凈,吃涼粉就做不到了,他們的解決方案是直接把調(diào)料喝了——經(jīng)常有外地人為此瞠目結(jié)舌。
成都的女孩子雖然吃飯嘴巴刁,卻是不大吃零食的。第一回到上海出差,負(fù)責(zé)接待的小姑娘從衣兜里掏出一塊大白兔奶糖塞給我,把我給驚到了。
其實仔細(xì)回想下,也沒什么奇怪,我說:“我們辦公室的上海女同事,抽屜里的巧克力、瓜子、話梅……總是不斷?!?/p>
最好笑的是一段公案。因為那個上海女同事要減肥,所以她把外婆做的筍干毛豆全送給我了。確實好吃,在回憶中仍是好味道。
“一顆話梅咬半天,”閨蜜說,“上海女孩子,真是夠段位?!?/p>
“唔,這個不算,”我說,“她們的經(jīng)典是‘老鼠屎’,學(xué)名‘鹽津棗’。陳皮、甘草加鹽和糖,壓瓷實了,顏色模樣大小,神形兼?zhèn)洌谧炖?,一?;耍偌右涣?。以前我老領(lǐng)導(dǎo)的夫人是上海人,每次我去上海出差,就只給她帶鹽津棗,她高興得不行?!?/p>
“深得要領(lǐng),”閨蜜打趣道,“怪不得上海人都拿你不當(dāng)外人?!?/p>
“我比他們厲害,”我說,“上海人吃起螃蟹不要命,而我專等著吃螃蟹醋里的姜末?!?/p>
那姜末浸透了香醋,久蘸之后融進(jìn)螃蟹的鮮,撈出來拌飯,可以吃兩大碗。婆婆歷來會幫我收集:“都是你的。”
“吃零食就不好好吃飯,好像是真理?”閨蜜說。
“是吧,我不太確定。不過我大學(xué)有個同學(xué)是蘇州人,他只吃面不吃米飯。那時候我們覺得怪,后來才知道,人家必定家道殷實,天天靠點心吃飽,不在意正餐?!?/p>
在“秦嶺-淮河”線以南的很多地方,“面點”兩個字永遠(yuǎn)連在一起。面是小麥粉,是做點心的主料,并不像北方那樣大口當(dāng)主食吃。
個中翹楚當(dāng)然是張愛玲。熟人憶起張愛玲,多半會提及她每日變換花樣的點心,她不怎么好好吃飯,更不做飯。胡蘭成的形容最絕,說她把自個兒調(diào)理得像“紅嘴綠鸚哥”。
張愛玲自己也承認(rèn),她吃面,是不吃面條本身的;杭州樓外樓的螃蟹面,她“吃掉澆頭,把湯潷干了就放下筷子,自己也覺得有點造孽”。
張愛玲是被冠以“小資祖奶奶”名頭的。小資味道的精華,令我們感嘆——不就是“作”嘛,“作料”的“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