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五
小學六年級那年,父親叫我回家放牛,我就這樣輟學了。開學一個星期,當時在中心小學教書的一個哥哥,花費了幾個晚上來家里做我爹的工作,才把我又喊回去了。
能回校讀書我很高興,但是我沒有鞋子穿。一個假期下來,我的破膠鞋已經(jīng)爛得不能再補。于是我就懇求父親讓我自己去買一雙。平時在家放牛,我很多時候是不穿鞋子的。腳底長出厚厚的一層老繭。當然,村里還有很多干活的大人們一年四季都不穿鞋子。一個星期二的早上,我拿著好不容易要來的5塊錢,蹦蹦跳跳地去五樂街上買鞋子去了。當時5塊錢剛好夠買一雙解放鞋,那可是好東西。我的習慣是,頭晚上新買的解放鞋我要么抱著睡覺要么穿著睡,一直要聞著那股塑膠味進入夢鄉(xiāng)。
這回可以自己去買,當然開心。到了街上,晃悠兩圈后我就在一家鞋攤上看中了一雙。還特意用塑料袋套著腳試了試,正好合腳。伸手去兜里掏錢,我的心一下就涼了:我的兜里什么都沒有!一下子,我感覺自己的腿都軟了。
只好兩手空空,就這樣默默離開街子回了家。
回到家,看到我萎靡不振,耷拉著腦袋,母親問我,我告訴她我的錢被偷了。
我已經(jīng)不記得母親當時是怎樣安慰我的。村里的人回來告訴她,他們看見我在街上哭了。母親走進房間,拿出一雙淺綠色的白膠底圓口布鞋,那是姐姐做給她的,洗過,但還是很新。有一條鞋帶從腳背上拉過來扣上,很典型的一雙女鞋。
我接過母親遞給我的鞋子,套了一下,剛好合腳。第二天我就惶惶不安地穿著上學去了。我不好意思把鞋帶扣上,也舍不得將它剪掉。就這樣,我把鞋帶折起來踩在腳底,生怕被人看見。課間我也不敢和同學們一起去跑去跳,總是躲在不起眼的地方,把自己本來就不長的褲腳使勁往下拉。我恨不得我的褲管變得更長,這樣就能把我的腳全部遮住。很令我開心的是,關于那雙鞋子,小伙伴們不知道是沒有發(fā)現(xiàn),還是發(fā)現(xiàn)了沒人愿意說,半個學期,從來沒有人因為這雙鞋子而嘲笑我。
直到有一次回老家,一個小時候和母親一起長大的姨媽才告訴我,母親小時候是沒有鞋子穿的。有一年冬天快要下雪了,母親還要出去放牛,實在冷得不敢赤腳出門,就把平時從竹林里撿來的筍葉殼用麻線綁在腳上。我無法想象,那干硬的筍葉綁在腳上是什么樣子,它們會不會稍有不慎就爛掉?會不會磨腳?
從記事起,我就常常看到母親用筍葉殼剪鞋樣,把廢棄的破舊衣服用面漿一層層涂上,鋪在板子上曬干,做成布殼。她尤其喜歡買別人縫衣服裁下的邊角碎布,得空的時候就納鞋底或者買白膠底回來給家人做鞋子。一本當時就已經(jīng)被翻得殘破不堪的紙夾里,總是像標本一樣夾著母親用各種紙剪成的鞋樣。
那些年兄弟姊妹多,沒鞋穿的日子,穿補疤鞋的日子太多太深刻。天寒地凍的時候沒有好鞋子,淺底的白膠底小布鞋見水就濕,一雙鞋子總是補了又補,直到破爛得再也下不了針腳。腳上常常冷出凍包,一挨近火邊就又癢又疼。直到很多年后的冬天,這些凍瘡都還會在寒冬時節(jié)隱隱作痛。也常常會想起那些年,母親在煤油燈下做鞋的場景。
若干年后,母親視力不好直至漸漸失明,再也無法為自己做鞋子了。我開始想到有一天要給母親買一雙漂亮的皮鞋??墒?,直到母親去世,一雙“石林牌”黑色紅條紋的膠釘鞋就是母親這一生穿過的最好的鞋子了。
十年前的那個上午,當我從學??拗亲颖嫉郊依铮蛟谀赣H的遺體前,最顯眼的就是母親腳上的鞋子。那鞋子于久病的母親已經(jīng)顯得太寬大,用筷子支著。我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那并不合腳的鞋子怎么穿得穩(wěn)?但我堅信,聰明的母親一定有很多辦法?;蛟S,她還會用麻線把它們綁上。
后來,我終于放心,因為在夢里的若干次相見,我都發(fā)現(xiàn)母親腳上有一雙鞋子。
今天,生活在這個幸福的新時代,我再也不用擔心無鞋可穿。但我還會經(jīng)常想起母親給我的那雙鞋子。我現(xiàn)在都還隱約記得,那時候,母親總共也只有兩雙布鞋。
我常常想,要是母親還在,那該多好。
(常朔摘自《曲靖日報》2020年12月21日/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