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紅（外一篇）

汪云飛

那時正是夏天晌午，村前小溪里似乎沒有了汩汩的聲響，村后的風(fēng)水林里也沒有了涼爽的微風(fēng)，只有回蕩在耳邊的一聲緊似一聲，一聲比一聲鬧心的蟬鳴……

十紅坐在村西小溪旁的一棵樹下，默默地看著腳下的溪水悄無聲息地流淌著，溪水里幾尾瘦長的小魚茫然地游著，自己和樹葉的影子在溪水里移動著。那一刻，時間似乎變得很慢。這會兒，哥哥嫂嫂他們家可能正在猜拳行令，吵鬧聲、吆喝聲似乎隱隱約約地傳到了十紅的耳旁。

這天是哥哥九生的50大壽。十紅早早地備了一份禮物送到了哥哥的家中，其中就包括那一雙布鞋和幾斤鮮棗。那會兒客人大多還沒有來，哥哥、嫂嫂估計正在廚房里忙碌，屋里空蕩蕩、靜悄悄的。放下籃子，十紅便悄悄地離開了。

她沒有打算在哥哥家吃飯，編好的理由因?yàn)閴焊鶝]碰到哥哥嫂嫂也就用不著說出來。可是，這會兒時間還早，她知道她這會兒不能回去。其實(shí)，回去也很簡單，順著這條小溪往上走，翻過一個隘口就到了?？墒牵@會兒她不能這么早回去。像往常一樣，她悄悄地來到了村西這個僻靜的角落。在這兒，她可以讓時間慢慢地過去，她可以回想一些以前發(fā)生的事情。

十紅9歲的時候，父母同一年因病去世，是14歲的哥哥把她帶大。在若嶺村，叔伯、鄰里都幫過他們兄妹。兄妹倆日子雖然過得清苦，卻并不覺得孤單。

后來，哥哥娶了嫂子后，十紅反而沒有了以前的快樂。十紅的嫂子是村長的女兒，看上九生是因?yàn)樗碎L得帥氣。帥氣的哥哥和村里人一樣，總認(rèn)為嫂子雖長得五大三粗畢竟脾氣還好?？墒?，進(jìn)門后才知道，這位嫂子的心腸并不是很好。她常常借故找九生的茬，不僅如此，還對十紅橫挑鼻子豎挑眼。盡管十紅總是忍耐，姑嫂卻似乎水火不相容，嫂子老想著法子要十紅嫁人。

就這樣，15歲的十紅嫁給了一山之隔的同祥。

同祥和十紅的家就在棗源。棗源在小溪的上游，中間有一個隘口。之所以嫁到同祥家，是因?yàn)樗矣幸豢脳棙洹?/p>

當(dāng)年，十紅兄妹倆常常吃不飽飯，便四處采野果子充饑。離若嶺村幾里地的棗源有一棵棗樹，每年都結(jié)滿棗子，惹得路過的兄妹倆垂涎欲滴。在妹妹的請求下，哥哥九生經(jīng)常與妹妹十紅去棗源偷棗子。那時候，哥哥九生總是背著十紅蹚過那條小溪。到了隘口有一個坡，十紅走得慢，九生干脆背著妹妹。太陽當(dāng)頭，哥哥背上的汗水濕透了妹妹胸前的衣衫。好容易進(jìn)了村，狗成群地圍過來時，哥哥總是蹲下身子護(hù)著十紅，他的膝蓋和胳膊卻被群狗咬傷。翻過墻，哥哥很快被一個人逮住了，這個人便是同祥的爹。同祥那時還是一個孩子，他拽著父親的手說：“爹，放了九生吧，是我叫他來摘棗子的。”

“可這不是第一次了?！蓖榈f。

“他們兄妹怪可憐的，不就是幾個棗子。”同祥把九生的手從父親寬大的巴掌里拽了出來。院外踮著腳正朝里偷看的十紅心里一陣感動。

這天一大早，同祥就對十紅說：“今天是你哥的生日，我給你摘了幾斤鮮棗，買了兩斤肉、一斤糖，你送到哥哥家吧！”

“好！你得幫我備好兩個紅薯，我中午好充饑！”十紅出門前還不忘梳梳她那兩條黝黑的辮子，“你知道的，我得晚點(diǎn)回來！”

同祥會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

一年前，嫂子過生日，十紅和同祥早早地去了哥哥家。一進(jìn)門，嫂子便指桑罵槐，讓十紅兩口子不得安生。老實(shí)巴交的九生心中生厭，可又沒有辦法對付。匆匆地扒了幾口飯之后，十紅兩口子便提前回家了。

路上，有鄰里見了，便問：“屋里都還在熱鬧，你們倆怎么就要回家？莫非嫂子又發(fā)威了？”

十紅說：“沒有。我家有急事，同祥他又不喝酒，就趁早回去。”

這事，十紅一直記在心里?？墒牵忠幌?，怎么說也得給哥哥面子。

放下鞋子、棗子，十紅沒有及時回家，而是在村子西側(cè)的小溪里溜達(dá)。這里有她童年的故事，有她與哥哥的記憶。

在美好的記憶中，她一臉燦爛的微笑。帶著燦爛的微笑，十紅正在吃著自家?guī)淼募t薯。那是小時候他們兄妹倆吃得最多的東西。

“十紅，你果然在這里！”說話的是哥哥九生，“哥對不起你！”

十紅一臉的驚奇。

“沒事，過會兒我就回去！”十紅說，“我不能過早地離開你家，這樣會丟哥哥的臉。可我又不想吃你家的飯，讓哥哥你受委屈。我知道，你一直依著嫂子，為了這個家、為了孩子，你受了不少委屈！可是，她畢竟是你的老婆，也是我嫂子，再怎么的都是我們吳家人。不是她，哥哥可能要打一輩子光棍！”

哥哥聽了心里一陣酸楚：“妹妹，你進(jìn)屋吧！這回是嫂子讓我來找你的。之前，我去了你家，同祥把你的想法告訴了我，你嫂子聽了很負(fù)疚，讓我四處找你。”

“我錯了！我對不起你，小姑。快一起回家吧，大家還等著你開席呢！”不知什么時候，嫂子出現(xiàn)在哥哥的身后，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眶已經(jīng)濕潤……

黑? ? 店

從迷宮一般的街巷里走出來時，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幾座小山的影子。城郊，人流稀疏了，也不那么喧鬧。

城門一側(cè)，有個姑娘戴著斗篷，身披一件紅色的外衣，正在那兒表演。其拳腳功夫、敏捷動作以及翻身騰起的姿態(tài)和蘊(yùn)含的氣度令人欽佩，不時贏得一陣陣掌聲。這時，突然闖進(jìn)幾個浪蕩少年，一個個都袒胸露腹，光著膀子，頭上一根毛發(fā)也沒有，六月的驕陽曬在上面溜溜地發(fā)光。他們不曾言語，也沒有呵斥，而是一字排開，一個個撇著八字腿，舉著山字臂，胸肌挺拔，目若鷹隼。

這一來，姑娘只好作罷。她默默地取下斗篷，解下披肩，收拾道具準(zhǔn)備離開。

其時，一個中等個頭，留著長發(fā)的少年男子進(jìn)入了人們的視線。他一手拽出一個光頭扔在他們跟前：“你們十來個爺們兒欺負(fù)一個弱小的女子，算什么本事？”

“你是哪路鬼神，少管閑事！”趴在地上的光頭站了起來，一個馬步就朝少年男子沖了上來。少年不慌不忙，拳腳到跟前時他才一個側(cè)身，光頭重重地摔在一邊。光頭再次從光頭們的身后爬起來，想從背后襲擊。誰知，風(fēng)聲在耳，少年一蹲，順手從頭頂拽住他的腳掌，而后立馬起身，將手中的“玩物”旋轉(zhuǎn)了起來。光頭麻花一樣擰著的身子在空中旋轉(zhuǎn)，而后，再次直愣愣地栽在地上。見狀，一字排開的光頭都一溜煙四散逃走。

“姑娘！受驚了！”少年來到姑娘跟前，躬身抱著雙拳，一臉微笑?？墒?，姑娘并沒有理睬，而是繼續(xù)整理她的物品，轉(zhuǎn)身離開。少年一臉尷尬。

折騰了老半天，看了這一幕后，方才覺得餓了，這一說，兩個同伴也有同感，我們便都急著找飯館?；慕家巴庹绎堭^似乎格外難。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路旁的溝渠里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尋著水的來路，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一山崖，傳出一陣陣隆隆的巨響。原來那兒有一道高聳的瀑布。瀑布下方有一茅舍，門口掛著一個牌子，上書“仁義飯館”四字。

三人魚貫而入。落座之后，不見主人，只見幾張八仙方桌。其中的一張桌上，放著幾個盤子，盤子里留下的是食客沒有吃完的雞爪、鵝翅……

吆喝幾聲之后，店家出來了。一看，正是剛才那位見義勇為的少年，聯(lián)想起店名，也就多了一份信任和敬仰。

“店家，來幾個家常菜。我們仨餓半天了，”老二和我一樣，是個直腸子、急性子，“另外弄壺酒，好幾天沒沾了，喉嚨里直發(fā)癢?！?/p>

“好嘞！”少年店主十分熱情，“上座，請上座，美味佳肴、瓊漿玉液這就上來！”

哥仨這就上了桌。店小二一甩圍裙，一陣旋風(fēng)過后，三杯熱茶便落入我們手中。正品茗時，桌上便換上了新的碗碟。盤子里漸漸地豐盛起來，有帶湯的清燉雞、有現(xiàn)烤的土匪鴨、有完整的鹵豬頭、有悶熟的大牛蹄，色香味俱全，十分誘人。

“這家店也夠大方的?！蔽页吨粋€巨大的雞腿。

“不是仁義飯店嗎？老板的確慷慨！”老三酒量大，一杯白酒仰脖子一飲而盡。

“你們覺著沒，這些美酒佳肴似乎量太多了?！笔嵌嗟贸銎?。老二比我和老三都格外精瘦，人也聰明，怕到時口袋里的銀子不夠，被人洗了膀子，畢竟天下沒有白吃的宴席。

“是哦。我們怎辦？”我們哥仨同時瞪大了眼睛。

說這話的時候，突然進(jìn)來一個比老二還精瘦的中年人。只見他一進(jìn)門便施展拳腳，一個馬步、一個掃堂腿、一個鷂子翻身，地上騰起一陣黑煙，眼前一陣旋風(fēng)。

“大爺回來了！”店小二見了，迅速將圍裙撂在肩上，一邊放低手里的托盤，一邊弓著腰笑臉相迎。

這時，原本還面帶笑容的大爺立馬收住樁腳，隨即臉一沉、眼一瞪、牙一咬，將店小二的衣領(lǐng)一提。原本就瘦小的店小二四腳懸空，就像溝里釣起的一只蛤蟆。“大爺饒命，大爺饒命！”盡管他一再哀求，可還是被大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等他準(zhǔn)備站起來時，才發(fā)現(xiàn)一條胳膊一條大腿都斷了。

看過這一幕之后，我們仨頓時酒醒了一半。恰在此時，一張賬單遞到我們跟前——五道菜三百兩紋銀?！疤炷?，這不是土匪打劫嗎？”不知誰說了這么一句。

“趕緊掏錢！”我向老三使了一個眼色。老三趕緊掏出三錠白銀。

“吳少爺，你喝多了吧？八怎么讓您看成了三？別看我這樣，我們店主可是個急性子?！闭f話的是那位長發(fā)少年，“忘了告訴你，他就是我爹，江湖人稱毒蝎?！?/p>

少年說話時，精瘦的大爺提著一把刀站到我們哥仨面前：“吳公子、李公子、羅公子，聽說你們來京城收賬，兜里的紋銀不少吧？”

“你……你們這是一家黑店？”我的話沒說完，父子倆一陣獰笑。狂笑過后，二人雙雙癱倒在地。他們身后，站著一位女子，哥仨一看，就是先前那個練拳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