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鳳鳴
“智”在中國哲學之中也是一個重要概念,與“德”,“仁”,“義”,“信”等貫穿了先秦哲學。哲學家們考察人的智慧與品格,而哲學本身也是一門智慧學。本文就老子和荀子二人論“智”觀點的異同,分別進行論述,以此來探尋老子與荀子“智”的觀念背后所蘊含的思想。并就牟宗三先生對各家智的區(qū)分,來做進一步的探討。
一、知與智
知與智是經(jīng)常在文本中出現(xiàn)的兩個詞。在說文解字中,知字解作“詞也,從口從矢?!敝亲謩t是“識詞也。”段玉裁注智與知音義皆同,故二字多通用。而在分析文本時,智或知各自對應的具體含義,需要進行區(qū)分。智的用法較為單一,在文中大多被解作智慧;聰明才智;知識等傾向正面、積極的含義。但在《道德經(jīng)》中,“絕圣棄智,民利百倍?!保ā兜赖陆?jīng)·第十九章》),這個智可以被解為巧智,巧辯,而知的含義則更多元化,除了認知,知曉,知道之外,本文會討論在說文中也提及的與“智”相通的那部分,即智慧與知識。
智早期在《詩經(jīng)》,《尚書》中都有出現(xiàn)。之后便是在孔孟儒家的著作中被提及,但相對于德性、仁義等,對于智的辨析 更多的是從修養(yǎng)功夫及自身品格方面出發(fā),來構建相應的知識框架,而就智的論述則稍顯不足。首先就孔子論智,進行一個簡單的闡釋。
孔子認為智是一種品格,是智者所能擁有的品性,仁與智在孔子的論述中呈現(xiàn)并列的關系,仁者與智者則都是有德之人,達德之士。而孟子對此有類似的觀點,孟子提出了“四端”之論,“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泵献訉⑷柿x禮智齊提,四者共同在治國理政之中相輔相成,體現(xiàn)了“智”的重要性,將智同樣作為構建人性,構筑人類道德框架的支柱之一。故儒家談智雖少,卻也認可智這一品質的重要性及獨特性。而就儒家、荀子及道家之間智的分辨,牟宗三在《名家與荀子》中進行了探討。牟先生說同樣是對“心”的認識,與孟子由性入心,以仁識心不同,荀子則是以智觀心,認識其思辨,并將荀子之智解作“理智”。此智心以清明的思辨認識為主,與之相較,另一種易被把握的心是道家之智心。首先,由荀子之智入手,來看其如何解“智”。
二、荀子論智
與孔、孟相比,荀子則較多的在文本中提及“智”這一概念。荀子的除卻對于人性、德性的論證,對智也加以探討。《荀子》一書中有相當?shù)难哉搶Α爸迸c“智”進行了論述,二者在文中交替出現(xiàn),但意義不盡相同。智大多可與知相同,解作智慧,知識等認識論層面上的智,而知的含義更為多元,在不同的語句與語境中分別可理解為見識,知道,明智,結交,知識與智慧。“知”可以用作“智”,以智的內涵出現(xiàn)。
荀子對智有較為詳細的論述與展開,同時他對如何實現(xiàn)智,智的層次及智的不同境界皆做了分析與回答。荀子的智從對智的認識出發(fā),解作知識與智慧。在荀子看來,不論知識與智慧,皆為認識論層面上的智,是人之所為人應需具備的品質,就如同仁、義一樣重要。且作為人的基本品德,荀子認為無論是什么階層的人,是君子還是小人,是圣人或是愚人,都具有智,但是有多與少,優(yōu)與劣之間的區(qū)分?!熬?,小人之反也。君子大心則敬天而道,小心則畏義而節(jié);知則明通而類,愚則端愨而法。”(荀子·修身)描述了君子與小人之間的差異。而“才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君子與小人之間也并非全然不同,但智慧作為區(qū)分二者的品性,則是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究的。在非十二子篇中,荀子又提出了圣人之智,將圣人、君子、小人三個層次的言行的智慧作了區(qū)分。“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故知默猶知言也。故多言而類,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少無法而流湎然,雖辯,小人也?!保ㄜ髯印し鞘樱┭耘c默都可以是智慧,而對這個智慧的度的把握將三者的不同體現(xiàn)了出來。圣人多言廣談而合法,君子言論簡練而合法,而小人縱使能言善辯,但言行舉止不合法度,放縱肆意,故他們達不到智的要求與標準?!坝惺ト酥撸惺烤?,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多言則文類,終日議其所以,言之千舉萬變,其統(tǒng)類一也:是圣人之知也。少言則徑而省,論而法,若佚之以繩:是士君子之知也?!保ㄜ髯印ば詯海﹦t詳細的區(qū)分了四類人之智,這四種“知”分別代表了不同層面的人所受到的不同要求及自身具備的品性?!笆ト恕敝陨俣?,“士君子”之言合乎法度,規(guī)矩自成,小人與役夫說話繁雜奉承,不守規(guī)矩,沒有法度,罔顧是非曲直,縱使有智,也不是人們所要達到的境界。圣人與士君子則是具備真正“智”的人,而他們的“智”則是我們所要達到的智境。在荀子看來,智是可以通過逐步積累,經(jīng)由學習而獲取的,“我欲賤而貴,愚而智,貧而富,可乎?”曰:“其唯學也?!保ㄜ髯印と逍ВW習能夠將人由低賤轉高貴,由貧困轉富有,由愚鈍轉智慧。而智也并不是通曉世間萬物,無所不知之智,“知通統(tǒng)類,則可為大儒”(荀子·儒效),可見精通法度,統(tǒng)籌綱紀,便能成為大儒。故知人倫,通禮義,便可達“智”。而智的具體德性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來是天子所需具備的品質。君王依靠智來制定禮儀法度,施政綱要,管理制度,用人方法等,進而舉賢而任,安定百姓更好的治理國家,富國強兵。二來是君主任用臣子的時候所需考察的臣子的品格?!按笕濉睋翁熳尤?“小儒”擔任諸侯、士大夫;民眾則是務農(nóng)從商。此處的大小儒與百姓間的區(qū)分除卻克己復禮,便是智的多少及運用。故智是為人,為臣,為君,為圣所應具備的品德,也是治國所依仗之要略,強國所憑借之法紀。那如何達智?荀子提出二法,解蔽之法與化性起偽。何為蔽?“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治則復經(jīng),兩疑則或矣,”(荀子·解蔽)人會被“一曲”所蒙蔽,從而迷失在探尋大道的途中。因為有了小智慧便認為自己掌控全局,自以為得道,拒絕接納新的學說與知識,“蔽于一曲而失正”,妄圖用微末淺陋的知識追尋正道。故不受蒙蔽是尋求真理的必然過程?!扒f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孔子仁知且不蔽?!避髯诱J為,學者亦會受到蒙蔽。莊子為自然所蔽而不知人之力,而孔子則被認為是仁德明智,有大智慧之士,故能不受蒙蔽而得道,舉道而用之,不蔽于成積,以大智,成大德,行大事。道,是衡量世間萬物的標桿,奉行道,“以心知道,然后可道。”(荀子·解蔽)心又何以知道?“虛壹而靜”,此可謂大清明。以心解道,是依靠心本身的“知”,在心動之時克制,即不被周遭繁雜紛呈的駁雜氛圍迷亂尋道之路;在心靜之時渴求,以心接納百川之流、百家之識,加以整合歸納,化為自心之識。既要守靜,又要探求,從而會通萬物,達到君子,乃至圣人之智境。荀子的心乃智心,是一種“以智識心”,將對智的認識建立在以心得道的基礎上。經(jīng)由心對知的不斷探尋,從而達到解蔽,最終蒙于自身之蔽得以除去,人便達到一個清明的境界,從而“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保ㄜ髯印そ獗危┠軌驅θf事萬物了如指掌。牟宗三認為荀子的智是知性層面的智,心是虛一而靜的智心,是一種以智識心的手段。
本性是荀子認為天然所造就的,與生俱來的人之性,是天賦之性?!靶哉?,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也;欲者,情之應也?!保耙詾榭啥乐?,知所必出也?!保ㄜ髯印ふ┫忍斓摹皞巍毙枰覀兺ㄟ^后天的努力來修正。性偽而禮義生,禮義生則智明,后天的知識學問不可謂不重要,人人皆可有智,可為小儒,成大儒,乃至成君子,成圣人,只需日積月累,不斷汲取知識,開闊眼界,方能成就自我,取得智心。
三、老子論智
相對于《荀子》,《老子》中出現(xiàn)“知”與“智”的頻率相對較低。共有58次“知”,8次“智”字的出現(xiàn)。老子中知與智的互通較少,且智一般具備著較為負面的色彩。老子的智是消極的,不進取的,不造作的智,亦是一種無之智。這種無從為政治國,到為學求道,再到智,體現(xiàn)在老子哲學思想的方方面面中。“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保ǖ赖陆?jīng)·三章)此處王弼解智者為知為之人(智在道藏本與道藏集注本中作知字),即使有智卻自作聰明。在老子看來,所謂的智是一種巧辯,“小聰明”,是需要摒棄的存在。“慧智出,有大偽?!保ǖ赖陆?jīng)·十八章)則依舊是在治國為政方面否定了“智”的正面作用。過于的聰慧與巧智反而會使君王治國時被蒙蔽,使百姓不和,家國不定。“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保ǖ赖陆?jīng)·五十六章)與上文相呼應,王弼注智多為“多智巧詐”。即君主的智謀反而不利于治理國家,君智則民智,民智則民賊。故治國必先祛智,并返璞歸真,過多的技巧及偽詐反而會敗壞民風。老子的智在這些場合被解讀為智巧,智謀,而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知識與智慧。且就字面含義來看,老子對此持反對意見。周文疲敝,天下動亂,唯有以“愚”治國,“去偽存真”,方能恪守本心,換得家國太平。而“愚”治的手法,老子也有提及,“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道德經(jīng)·三章)無知與無欲,都是存真的表現(xiàn)。真即為樸,而樸便通無,順應無,則國無不治,民可自化。故“愛民治國,能無知乎?”是君主所能夠達到的,摒棄智慧而從無的治國理念。要以不治而治,無為而為,從而真正的“無為”。而老子中解作智慧與知識的知與智,最為著名的便是那“絕圣棄智”的觀點。王弼注“治國無以智,猶棄智也。”與之相應?!敖^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道德經(jīng)·十九章)而對于“絕圣棄智”一言,王弼本及通行本老子是該四字,而郭店簡本及帛書本老子則是“絕智棄辯”。此處不論取哪一種進行辨析,認為老子是反智愚民,或是無為治民,旨在區(qū)分的是“智”本身的含義。結合文本,老子所想要揚棄的是那種智謀,巧智,而并非真正的智慧本身。按“絕智棄辯”來讀,便是將小聰明,智巧給舍棄;將詭辯給規(guī)避。“善者不辯,辯者不善。”(道德經(jīng)·八十一章)河上公注“辯,謂巧言也”。故巧言與巧智皆會對社會造成危害,使人失去善,從而變得狡詐,不能得到真正的智慧。作“絕圣棄智”來看,“圣者,才之善也。”在王弼看來,圣人所擁有的理應是高潔美好的品質。圣人這一概念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視域,都應是智者的化身,與“智”這一品格,本身無法分割。
老子的“抑智”實則體現(xiàn)在對“智”與“知”的追求中。為知,求知的涵養(yǎng)是功夫論的體現(xiàn),而老子的工夫是消極的。道家獲得智的方法和態(tài)度與整個道家的修養(yǎng)工夫及理念相關。道家的核心思想是“無”,“無”即使可化為“有”,也總包含了不進取,較為負面的思想態(tài)度。故以無化有,無知而知,也并非完全棄智,而是有著一套不一樣的方法論?!安怀鰬?,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保ǖ赖陆?jīng)·第四十七章)這是道家的一種修養(yǎng)論與工夫論,也是其取得“智”的手段與方法。“如其知之,不須出戶;若其不知,出愈遠愈迷也。知作認知?!闭嬲闹桥c天地一體,與道同在,包容萬物,故無需刻意去獲得,只需注重內在的反思與自省,將心收束,不放任心思向外擴散奔馳,使思慮明凈,精神專注,從而解除心靈的蔽障,玄覽萬物,從而得智。故“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保ǖ赖陆?jīng)·第五十六章)與前文呼應,得智者收斂自己得鋒芒,與塵世齊同,與物大同,達到道之境界,這便是修養(yǎng)之法。這樣修養(yǎng)出來的一顆心,便是道心,即虛一而靜之智心。
四、小結
荀子所提及的部分“智”的思想,其實與老子相似。就好比順其自然,或是在某些方面也以道作為衡量事物的最高標準,或是去欲解蔽,化性起偽,去偽存真,目的都是在于恢復心的清明,解除心所受的蒙蔽,從而達道。而在牟宗三看來,二者的智有著相似之處,也有著相異之點。荀子的智心以清明的思維認識為主,且較易為我們所把握,與道家虛一而靜的智心,實則一根同源,但二者的境界層面有所區(qū)分。智心有兩層:一是邏輯思辨的,一是智的直覺的。荀子的智心有理有據(jù),主張通過學習來解蔽,故具有邏輯性,因為它注重的是知識汲取的過程,而非突然的靈感。老子則是通過心的“感應”來求知得道,是一種超驗的,直覺性的智慧感應,“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故該種智脫離了知性層面本身而存在。但二者的共同之處在于,于儒家的“以仁識心”之外,開辟了新的心認識論方向,使心更易被把握。
荀子以智識心,思想主題是“理智”,通明澄澈之心能使人成為理智的存在,并于自然合一,與天道并行。以智心明辨治性,實則是以明辨治性,以仁禮治性。而老子則是以道識心,無為而治,摒棄仁義,卻也生化成了一套自己的無為禮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