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厲鶚是一位需重新認識的詩人,今人或不知其名,而在清初,卻凡有筆墨擺處,即能歌鶚詩?!坝啵ㄈ嫱┳允l(fā)出交天下之士,凡所謂工于語言者,蓋未嘗不識之?!惫び谡Z言者,說的不是井水飲處,而是筆墨擺處,俗到井水飲處,是好詩,雅到筆墨擺處,不為眾人知,不能說不是好詩,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點擊量有差,不能說文章質(zhì)量有差。井水飲處,是衡文一大標準,筆墨擺處是量藝一高標準。
高度稱許厲鶚,不只全祖望。厲鶚也曾科舉,作謀稻粱,于康熙五十九年上京科舉,主考官李紱讀了其詩,拊掌贊之:“此必詩人也。”其時詩人與小姐,都是高稱,不是罵人。高贊厲鶚為詩人的,不是“個見”,幾成“共識”,有謂:“厲征君肆力為詩,鏤心役賢,句雕字琢,吾鄉(xiāng)百年詩人中殆難見匹……”其名氣由數(shù)十年不遇提升到百年不遇。
厲鶚是浙江錢塘人,少貧。老爸過世早,哥哥把他帶大,哥哥大不了幾歲,一身養(yǎng)不活兩張嘴,想把老弟送到寺廟里去當撞鐘小和尚,厲鶚打死也不去。厲哥想想也不忍,兄弟倆便相依為命。好在畢竟居大城市,厲哥搞起了地攤經(jīng)濟,“賣淡巴菰葉以養(yǎng)之”。淡巴菰葉,今名煙葉。
厲鶚作死讀書,夢想著顏如玉與黃金屋,十年寒窗不足苦,昔日齷齪不足夸。厲鶚首次落第后,不想再考勞什子試了,老友全祖望來勸,全公怕一個人力度不夠,又寫信給杭世駿等諸位親,叫大家一起來“諸位勉之”。厲鶚便再去考,又落第。
畢竟是名士,野有遺賢,朝廷無眼。朝廷來野尋賢,尋到錢塘貧民窟,尋到厲鶚,叫他填個表,要他去弄個縣長當當,理由呢?表格里填的是:“孝廉?!边@個是名副其實的,厲鶚“以孝廉銓選縣令”。
表已填好了,只需上京都,聽皇帝任前談話,就可以走馬上任了。厲鶚一路迢迢,翻過了千重山,越過了萬重水,到了天子腳下,其地叫天津,去群友查蓮坡處玩,喝點友情小酒,不料,詩人遇詩人,兩人就在天津詩酒流連,找了一件事干,一起編撰周密的《絕妙好詞》,與文友“觴詠數(shù)月”。
吟詩忘了歲月,不算什么,吟詩忘了官爵,才見詩性。厲鶚在天津,過了幾個月的詩意生活,忘了任命書哪去了。江南春正好,不可辜負春紅,厲鶚打包行李,回江南尋詩去,不去北方覓封侯了。
晉有王徽之者,“嘗居山陰,夜雪初霽,月色清朗”,忽然想起老朋友戴逵,半夜喊天光,連夜駕舟,去訪戴兄,天明到了老戴家門口,卻轉(zhuǎn)身而返,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人稱魏晉風度。厲鶚呢?他可是去京都可是去當官的,千里迢迢跑去當官,到了官家門口,突然轉(zhuǎn)了回去。王公只是尋朋友,厲公是覓封侯,兩事在塵世的重量不在一個級別上,王公可稱魏晉風度,厲公大勝魏晉風度了。
詩人是什么樣子,詩人是厲鶚的樣子。厲鶚回到江南,“嘗曳步緩行,仰天搖首,雖在衢巷,時見吟詠”。大庭廣眾,跑到街頭尋詩,旁若無人,走在街頭吟詩。呵呵,詩,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嘛,有甚自卑的?厲鶚做詩人,做得光明正大,厲鶚做詩人,做得超然世外。我們不待見以一頭長發(fā)假充詩人者去招搖街頭,我們應容得了一個以詩為終生志業(yè)者穿行大街小巷,哪怕貌似癲子與瘋魔。
摘自《羊城晚報》2020年12月23日? ? 童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