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豐彩
這天,是鳳仙村逢大集的日子。
玉枝爹說,今天出攤,你去試試吧。這個活兒你要是喜歡的話,以后可以當(dāng)個營生,當(dāng)個愛好也不錯。人活一輩子,誰知道啥時候哪里就會裂個縫碰個瓷呢。
自從那年玉枝娘把她從南下的火車上拽下來,玉枝就很少出門了。起初,她整日里以淚洗面想她那個南方的相好;再后來幾年,玉枝娘張羅著給她介紹對象,玉枝趕鴨子上架地相過幾次,聽了幾次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更不想出門了。
但是玉枝愿意聽爹說話,看爹焗活兒。爹是四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焗活兒人,找茬,對縫,拼接,敲敲打打,把一件件碎裂的瓷碗瓷盆修補起來,再精致的就在裂口處鑲嵌上梅花、荷葉、銅錢,爹總能把那些粗活兒做得近乎完美。
開始幾年,玉枝爹只讓玉枝看,從不讓她沾手;慢慢地他開始讓玉枝幫忙干點粗活兒,遞個剪子,剪個胚;最近這幾年,包括鉆孔、焗釘這樣的工序,也開始讓玉枝上手了。
玉枝白生生的手正把一塊銅箔剪成一個個兩厘米寬的長條。她的右手上翻,再下翻,拇指扣在剪子上一開一合,一個個釘胚就彎彎繞繞地落在石臺上。
石臺上擺著一只對好茬口的陶碗,碗沿上落著“姚記”字樣,是當(dāng)?shù)胤浅S忻囊患液谔諒S生產(chǎn)的。碗口一拃長,四指深。沿著碗底有一道很深的沖線,把這只碗分成了兩半。
“你看這件活兒,好好的碗碎成了兩半。但是咱還可以補它,有時候碰上個手藝好的焗活兒人,說不定補過的比新的還要好看,也耐用?!?/p>
玉枝知道爹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這樣的話,這幾年爹不知道說過多少遍。
“爹,我其實懂……”
玉枝爹開始在碗口上用墨點眼兒。在碎裂的沖線兩邊,一邊一個眼兒,規(guī)規(guī)矩矩點好。他點的每一個眼兒都像是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又像是沒有用一點力氣,那個點就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它該落的地方。
“一對眼兒對一個釘,眼兒大了或者小了,釘長了或者短了,都不行。你自己挑挑?!?/p>
玉枝接過來這只陶碗,上面一共有十二對眼兒,一邊四個,碗底下還有四個。她憑著這幾年在爹跟前學(xué)來的手藝,沒費多少力氣就把釘找準了。
“彎好勾的釘其實是比眼兒要短一些的。因為這釘本身就有張力,只有稍短一點兒,這釘釘進去的時候才能夠把碗給牢牢抓住。不要老是想著正好,用正好的釘釘出來的瓷器,是會漏水的?!?/p>
“爹……”玉枝趴在爹的膝蓋上,哭了個痛快。
玉枝爹的焗活兒攤在大集西北角的一片古玩器具里。逢五逢十趕大集的時候,會有四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帶著自己的碎盆子裂陶缸來焗活兒,也會拿走上一次送來的活兒。
等玉枝把攤子擺放停當(dāng)了,一個青年人已經(jīng)蹲在攤子前,不時拿起已經(jīng)焗好的碗盆端詳。青年人留著寸頭,只看見一身藍灰色的工裝服,一雙大腳板撐著魁梧的身子。
“這都是你焗的活兒?”
“有些是,主要還是我爹?!?/p>
“那你是他的徒弟嘍?!?/p>
“算是吧。”
“那你爹還收不收徒弟?”
玉枝“撲哧”一聲笑了。
這時候,青年挑中了那個“姚記”黑陶碗,他碩大的右手正好把碗底包裹著托了起來:“這個碗是誰焗的?”
“這個是我?!?/p>
“手藝怪好。這是我在陶廠里做的第一個碗,算是樣品,但是很有紀念意義。”
青年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里掏錢。他還是用那只碩大的右手把錢給玉枝遞過去。玉枝恍然看見青年拇指上那塊青黑色的胎記。
五年前的玉枝正在廠子里跟南方娃子處著。玉枝媽打來了電話說,后莊你大姨給你相中了個排場青年,家里做黑陶的,人長得忒好,心眼兒也實。
一個鐘頭,玉枝只看見了排場青年的一雙大腳和青布褲子。玉枝跟著這雙大腳走,上了臺階,過了橋,又下了臺階。臨別,排場青年掰開玉枝的手,塞了一包糖。玉枝看到一雙粗糙大手,拇指關(guān)節(jié)上一塊青黑胎記。玉枝硬生生把糖推了回去。
這次,輪到玉枝笑了,她沖著青年一抬下巴:“喏,把碗拿過來吧?!?/p>
爹特意交代了玉枝,說這是焗活兒的最后一道工序。雇主來取活兒的時候,讓她在雇主面前,在剛焗好的瓷器里倒?jié)M水,讓這件滴水不漏的焗活兒,完成最后的“驗收”。
青年這次用兩個大手掌捧著這只碗,遞到玉枝跟前。
玉枝從一個陶缸里舀出一舀子水來,倒進這只焗了十二對焗釘?shù)暮谔胀肜锶ァ?/p>
玉枝笑笑說:“看看,漏水不?”
青年雙手緊緊捧著碗,也看著玉枝笑:“不漏,你焗的肯定不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