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鑫
(北京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北京 100871)
“雜詩”在《文選》中被列為詩歌二十四種類別中的一類,歸于其下的共有九十三首詩歌,而其中以《雜詩》為詩題的僅有十五例(包含成組的同題詩歌),再有三例漢詩無題,其余均不以“雜詩”為題。因“雜”字意義模糊的特殊性,相較于其他設立標準更為明晰的詩歌類別,“雜詩”的意義引發(fā)了后人不斷地闡釋與討論,多認為“雜”即“總雜”之意,或是認為此類并沒有明確的收錄標準。本文則認為《文選》“雜詩”類作品具有較鮮明的文體內涵,選錄標準并不存在矛盾,“雜詩”類收錄詩歌是以《古詩十九首》為范式的追認歸類。正因此種標準與其他現存可見總集、類書不同,往往引起研究者的困惑,引發(fā)較多爭論。
古人對“雜詩”的內涵已有許多討論,如李善注在王粲《雜詩》題下云“雜者,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故云雜也”[1]415。六臣注本李周翰也于此篇下注“興致不一,故云雜詩,此意思友”[2]546;并在盧諶《時興》題下注“時興,感時物而興,喻情也,亦雜詩之類”[2]560?!段溺R秘府論·南卷》“論文意”云:“雜詩者,古人所作,元有題目,撰入《文選》,《文選》失其題目,古人不詳,名曰雜詩?!盵3]229吳淇《六朝選詩定論》評曹植《雜詩》六首云:“詩不專指一事,亦不必作于一時,稱物引類,比興之義為多,故題名曰‘雜詩’?!盵4]113除《文鏡秘府論》從失題的角度解釋外,其余諸家主要強調“雜詩”詩意較為寬泛,不被具體單一的主旨或者內涵所涵蓋,且多從具體事物起興。
當代學者對此也多有討論。傅剛《〈昭明文選〉研究》認為“雜詩”的含義如李善注“不拘流例”,并沒有固定體例[5]271。錢志熙《魏晉“雜詩”》認為“雜詩”在魏晉時期是獨立之一體,但《文選》“雜詩”類還收入了不少在體制和創(chuàng)作宗旨上與魏晉“雜詩”毫不相關的作品,是把不能歸入其他類目的詩都歸入“雜詩”類[6]。徐國榮《〈文選〉雜詩立類辨析》[7]、張旭《魏晉南北朝“雜詩”研究》[8]也持這一觀點。顏慶余《“雜詩”的文獻學考察》擴大了研究視野,對《文選》“雜詩類”、歷代總集別集、明人《雜詩》創(chuàng)作幾方面綜合考察,認為“雜詩”主要是一種編輯手段。而《文選》的“雜詩”只是編輯時的權宜之計,不能成為總集的一種體類,也不能得到后世選家的傳承?!半s詩”的抒情傳統(tǒng)是后世建構的結果。[9]前人研究中,僅有趙超《漢魏六朝“雜詩”的詩史意義——以〈文選〉“雜詩”為例》認為蕭統(tǒng)對“雜詩”有明確的認識。該文總結雜詩的體類特征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面,一是“遇物即言”、有興即發(fā)的創(chuàng)作方式,二是詩作不具有政治功利和社會功用性,三是自娛自適。但同時也認為此類中魏晉作品與南朝作品存在較大差異。[10]
《文選》收錄的作品從表面上看似乎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比如陶淵明《詠貧士》《讀山海經》似乎可以歸入詠史類,謝朓、沈約較多和詩似乎與贈答類更為接近,且謝朓《和伏武昌登孫權故城》《和王著作八公山》詩歌內容也涉及歌詠史事,還有許多作品也可以歸入詠懷、祖餞、行旅等類。題為《雜詩》的作品中所抒寫的懷抱、志向、情感也頗為復雜并不統(tǒng)一?!半s詩”收錄了14首齊梁作品,是收錄齊梁詩歌最多的一類。其中多有齊梁時期新興盛的詩歌形態(tài),如帶有文字游戲性質的鮑照《數詩》。再如沈約《應王中丞思遠詠月》《詠湖中雁》等詠物題材,這些作品又很難被劃歸入《文選》已設立的其他詩歌類別。因而這類詩的收錄,的確會給人帶來編者難以細分暫且擱置的印象。
然而,正如傅剛《〈昭明文選〉研究》所指出的,蕭統(tǒng)對《文選》一書的編成是十分滿意的,且對此前編纂的《古今詩苑英華》稱“猶有遺恨”[5]174?!段倪x》是一部“略其蕪穢,集其清英”[1]2的作品,其編纂體例、分類在各方面都是更加謹慎、力求圓滿的?!段倪x》也非后世“網羅放佚,使零章殘什,并有所歸”[11]這一類總集,并沒有必要廣為收錄不具代表意義的新興作品。以《文選》為代表的古代總集、類書詩歌分類,其中有的以創(chuàng)作目的和情境劃分,有的以詩歌內容劃分,一部書中存在不同的分類標準,與后世嚴格的詩體觀念及題材劃分并不相同。且《文選》中多有標舉一首或一組詩歌為一類的情況,如“補亡”“述德”“百一”“反招隱”“軍戎”“郊廟”等等。以此種編纂邏輯來看,將“雜詩”視為擱置無法歸入他類的駁雜作品,或者認為其中所收魏晉詩歌與齊梁詩歌具有不同標準或意義,都與《文選》所呈現的編纂思想與分類體例存在較大的沖突。針對所謂齊梁新異之作,如足夠重要,可以別立他類;如不足以代表一種類型風格或并非“清英”,可以摒棄不選。
再從文獻角度來看,《文選》著錄詩題為“雜詩”的作品中,曹丕《雜詩》二首、陶淵明《雜詩》二首,都存在與本集詩題相沖突的情況。曹丕《雜詩》二首,李善注曰“集云:枹中作。下篇云:于黎陽作”[1]495。所謂“集云”應是李善當時可見的曹丕別集,別集中兩首各有不同題目,《雜詩》詩題或許經過《文選》編纂時更改,或許是《文選》所依據的版本與李善所見別集詩題不同,現今材料缺乏的情況下無法明確判斷詩題具體在哪一環(huán)節(jié)發(fā)生了改變。陶淵明《雜詩》二首更為特殊,“結廬在人境”“秋菊有佳色”二首詩在陶集中明確歸屬于《飲酒》二十首,且陶淵明另有《雜詩》十二首,《文選》并未選錄。與前舉曹丕《雜詩》二首的情況不同,詩題更易的原因是收錄版本依據不同的可能性很小,《文選》與陶集詩題的明顯區(qū)別更可能是有意為之(1)關于《文選》《陶淵明集》是否蕭統(tǒng)親自編纂,在其中所起的實際作用有多少,學界歷來有一定爭議。但無論蕭統(tǒng)是掛名還是親自編纂,都基本可以判斷他閱讀過《陶淵明別集》。。同時李善注對此的忽視也使我們意識到,不能因為李善并未注明其他詩題,就輕易判斷《文選》并未更易詩題。由此可以推論,《文鏡秘府論》統(tǒng)論“雜詩”為“失其題目”,故“名曰雜詩”[3]229是不正確的,這一論斷并不能覆蓋“雜詩”類中的所有詩歌[9]。
結合《文選》的編纂思想與體例、“雜詩”類中更改詩題的例證,我們可以試著推測,蕭統(tǒng)雖未言明,對于“雜詩”卻應是有個人較明確的理解和認知的。傅剛在《〈昭明文選〉研究》中提出,從每一類別中作家作品入選的數量,可以看出該作品或者作家在此類題材中的重要地位[5]252。以此種方式考察,“雜詩”類數量居首位的,則是《古詩十九首》?!豆旁娛攀住放帕杏诖祟愖钋暗奈恢?,雖然可以說《文選》以類相從之下每類主要遵循時代先后次序排列,但每類的第一首也是《文選》對此題材追溯到的最早的作品,一定程度上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
此十九首,當是蕭統(tǒng)認為藝術和思想成就最佳,最有影響力的古詩作品。對比《玉臺新詠》卷一收《古詩》八首、枚乘《雜詩》九首,《古詩》八首之中有四首、枚乘《雜詩》九首之中有八首也見于《古詩》十九首。梳理可知《文選》所錄《古詩》十九首中,有七首不見于《玉臺新詠》,而《玉臺》收錄的古詩與枚乘詩中,有五首不見于《文選》。與此相關的是,《文選》卷三十錄陸機《擬古詩》十二首?!队衽_新詠》卷三錄陸機《擬古詩》七首,此七首不出《文選》收錄范圍。陸機擬詩中,《擬蘭若生朝陽》一首,應是模擬《文選》未收、存于《玉臺新詠》的《蘭若生春陽》?!稊M東城一何高》從文本看應是模擬《東城高且長》,此首雖見于文選,但從陸機詩題也可看出陸機所據古詩版本與《文選》不同。而從鍾嶸《詩品》“古詩”一條論述,可知鍾嶸所見陸機擬詩應至少有十四首,而所見的古詩總數則數目更多,除“陸機所擬十四首”以外,還有“去者日以疏”等四十五首[12]91。陸機《擬古詩十二首》并非是針對《古詩十九首》的模擬,而是針對“古詩”。在《文選》編定《古詩十九首》之前,可能已有別的古詩集合版本流傳,《文選》應是面對較多的漢代五言詩作品,經過細致挑選之后形成了十九首之數。綜合考慮《古詩十九首》在“雜詩”類之中的數量占比、所居次序,以及篩選整合的過程,可以看出蕭統(tǒng)應是有意識地將《古詩十九首》在“雜詩”類中置于范式地位。
本文認為,此類中所錄的后代詩歌,尤其是并非題為《雜詩》的作品,其實是蕭統(tǒng)追認的與《古詩十九首》內容、風格相近的,或者說受到《古詩十九首》影響的作品。《古詩十九首》并非出于一人之手,在藝術風格、表現手法上呈現出一定的整體特征,但其中各首包蘊的不同思想與情感本就是極為復雜的,的確無法被某單一類型所籠罩。前文所引古人對“雜詩”的解讀,其實恰好可以闡釋古詩。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總結《古詩十九首》的內容是多方面的,主要涉及游子思鄉(xiāng)情緒、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仕途失敗時的失落,思婦盼望對方歸來的迫切情緒和獨居的孤獨;思考永恒與有限的關系、人的心態(tài)與生命周期的關系、憂郁與歡樂的關系、來去親疏的關系。從藝術表現上共同點在于對節(jié)序、空間的敏感,長于抒情,多用比興等。[13]經過分析可以發(fā)現,“雜詩”類的詩歌或多或少地都存在上述特征,內容情感和藝術手法上都可以在《古詩十九首》抒寫的主題中找到源頭,只是顯隱不同。李善及五臣時而注明的詩歌主旨,多可以在《古詩十九首》中找到對應,如王粲《雜詩》周翰注“此意思友人”[2]546,曹植《朔風詩》周翰注“時為東阿王在藩,感北風思歸,故有此詩朔北也”[2]547,曹植《雜詩六首》李善注“此六篇并托喻傷政急,朋友道絕,賢人為人竊勢,別京已后,在郢城思鄉(xiāng)而作”[1]416,曹攄《思友人詩》劉良注“攄與歐陽建俱以名稱相得,故作此詩,思之也”[2]552,曹攄《感舊詩》李善注“此篇感古舊相輕,人情逐勢”[1]418,左思《雜詩》李善注“因感人年老,故作此詩”[1]420等等。胡應麟《詩藪》也曾指出這一特點,云“子建雜詩,全法《十九首》意象,規(guī)??嵝?,而奇警絕到弗如”[14]。只是前人注語與評價主要聚集在魏晉詩歌,尚未覆蓋“雜詩”類的所有作品,也不是從蕭統(tǒng)追認、歸納詩歌類型這一角度考慮。
經過整理分析可以發(fā)現,《文選》“雜詩”類作品許多詩歌內容直接涉及敘寫男女相思或是對友人、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表白人生志向,感慨宦海沉浮、世態(tài)炎涼、光陰流逝等,且在繼承《古詩十九首》傳統(tǒng)的基礎上多有所發(fā)展。以思念、離愁這一脈絡為例,《古詩十九首》中的別離愁緒多發(fā)生在男女之間,蘇李詩的作者歸屬在梁時雖有爭議,但抒情對象已從男女拓展變化至友人,魏晉作品更進一步深入詳細抒寫友人之間的珍貴感情和復雜心緒。例如曹植《朔風詩》即融合感時、思鄉(xiāng)、懷人等內容,第一章用“朔風”“代馬”“越鳥”等比興,明顯可見受到古詩“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1]409的影響,層層推進,在聯章體較為寬裕的空間中從各個角度極力描寫人生困境。至沈約《詠湖中雁》,選用齊梁更為流行的詠物體式描寫思鄉(xiāng)的內核,結尾“刷羽同搖漾,一舉還故鄉(xiāng)”[1]434也可看出古詩“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1]410的影子。再如“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樹”贈物以寄托情思這一典型模式及經典詩句,在“雜詩”類的后世作品中也反復出現,影響極大。張華《情詩》“佳人不在茲,取此欲誰與”[1]418將古詩中直陳賦寫改為疑問口吻,更能體現悵惘、無奈的心情。謝靈運《南樓中望所遲客》“瑤華未堪折,蘭苕已屢摘。路阻莫贈問,云何慰離析”[1]426用于友人且又翻出新意,結合《九歌》典故,在已知道路阻隔不通音訊的現實下,通過“屢摘”的細節(jié)體現深情。再如“故人心尚爾”一句,在古詩“客從遠方來”之中,是相隔萬里仍心意相通的真情,至謝朓《和王主簿怨情》“故人心尚爾,故心人不見”[1]433則變?yōu)榻裎魧Ρ鹊陌莞袊@。
有的作品表面上看似與《古詩十九首》相去較遠,也多引起前人爭論,其實也都可以尋得關聯。如劉楨《雜詩》:
職事相填委,文墨紛消散。馳翰未暇食,日昃不知晏。
沈迷簿領間,回回自昏亂。釋此出西域,登高且游觀。
方塘含白水,中有鳧與雁。安得肅肅羽,從爾浮波瀾。[1]415
吳淇認為“無甚深意,只是不耐簿書之煩”[4]142。不耐簿書之煩的確是詩歌前半部分主要的情緒,而與《古詩十九首》可以對應的,其實是下半部分出城登高游賞的模式,以及用比興寄托手法表達詩人對自由閑適生活的向往。再如棗據《雜詩》,開篇敘伐吳事,似乎應歸入軍戎一類,但詩中表達在隨軍途中因路途艱險邈遠的憂懼心情,描繪山中所見蕭瑟陰冷的景物,“惻愴心哀傷”[1]420,雖理智上明白士人的義務,內心仍盼望可以躲避此種艱辛和危險。同樣寫從軍,與王粲《從軍詩》的情調完全不同,而與《古詩十九首》中游子的憂慮感更為接近。以這樣的角度考慮,暫時忽略詩歌外在體式,以內容和主要藝術手法尋求與《古詩十九首》的對應和嬗變,或許更能理解一些看似可以歸入他類的作品存錄于此的原因。如陶淵明《詠貧士》與《讀山海經》,蕭統(tǒng)有意選擇了兩組組詩中詠史痕跡最弱的二首,詩歌呈現出的是以比興描繪個人情志、境況以及關于人生的哲思。謝惠連《七月七日夜詠牛女》其實是對古詩“迢迢牽牛星”主題的繼承,又作為南朝詠牛女詩歌流行傾向的一個代表(2)劉鑠、謝莊、謝靈運、陳叔寶等人均有此主題詩作。。鮑照《數詩》文字游戲之作的外殼下,內里對于繁華都市、士人聚會的描寫與古詩“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會”多有相通之處,末尾“十載學無就,善宦一朝通”[1]429流露的鄙夷則比“明月皎夜光”一首揭露更為深刻;《玩月城門西解中》從詩題看似乎寫賞月,其實是羈旅客愁主題。謝朓《和伏武昌登孫權故城》《和王著作八公山》二首則明確涉及史事,不入“詠史”類也不以唱和入“贈答”的原因,或許是蕭統(tǒng)認為二首詩中的重點不在于描寫歌詠具體的某人某事,而是慨嘆古今之變與個人懷抱,且多景物描寫,多用比興。沈約《三月三日率爾成篇》在《文苑英華》中被歸入上巳類,其實上巳節(jié)僅僅是個引子,興發(fā)思婦愁緒,主體與“青青河畔草”的結構和主旨一脈相通,《文選》將其置于“雜詩”類中較《文苑英華》從表層歸類更為精準。
“雜詩”中還有一類主題的詩歌較為特殊,抒寫對隱逸的向往、獨居之樂以及君子固窮的品格。如張協(xié)《雜詩》“結宇窮岡曲”和“墨蜧躍重淵”二首,陶淵明《雜詩》“結廬在人境”和“秋菊有佳色”二首、《詠貧士》其一、《讀山海經》其一,謝靈運《田南樹園激流植援》《齋中讀書》《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迥溪石瀨修竹茂林詩》,謝朓《直中書省》《觀朝雨》《郡內登望》,沈約《學省愁臥》等。這一類作品和《文選》“招隱”類所收的三首詩相比,最明顯的區(qū)別是“招隱”類均有山中遇“幽人”的設置,而上述作品多寫自身,更多個人心緒的剖白。且除了主旨接近以外,各個詩歌描寫重點、對隱逸的認識也各有不同,不如“招隱”的目的明確。這一類作品,也可以在《古詩十九首》中尋得較為隱秘的源頭。其中對仕宦的疲倦及世態(tài)炎涼之感與多首古詩相通,對于人生出處行藏的思索、不群的態(tài)度,與“明月何皎皎”中的獨自憂愁、“青青陵上柏”中面對繁華浮世“戚戚何所迫”[1]410,以及“西北有高樓”中“但傷知音稀”[1]410的心境是十分接近的。這一部分作品的精神內核從古詩十九首之中生發(fā),隨著社會背景變遷、隱逸思想變化而逐漸形成新的傳統(tǒng)。
《文選》對漢末古詩的推崇并非個例,我們可以借從后一類詩歌“雜擬”中看出這一經典逐步建立的部分過程,其中陸機、劉鑠擬詩及江淹《古別離》是最為明確地指向漢末文人詩的。古詩似乎從未淡出文人們的視線,從西晉至蕭梁很可能曾有更多的模擬學習作品。經由各代文壇領袖的學習、創(chuàng)作,會不斷穩(wěn)固漢末古詩的經典地位。蕭梁時期,無論是追求“新變”還是“通變”的文人(3)傅剛將齊梁時期的兩種文學批評觀概括為“新變”與“通變”。參見:傅剛《〈昭明文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02頁。,都對漢末古詩十分推崇?!队衽_新詠》所收錄的漢末古詩雖存在作者歸屬判定問題,也表露了推崇和溯源的傾向?!段男牡颀垺吩u云:“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盵15]《詩品》則言:“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盵12]91我們推測蕭統(tǒng)將《古詩十九首》置于一類詩歌中的范式地位,此種可能性與當時文學批評的整體背景和風氣是相符的。
誠然,隨著社會背景與文學自身不斷向前發(fā)展,反映時代的具體現實、思想等不斷變化,魏晉南北朝時期可寫入詩歌的內容范圍不斷擴大,縱使?jié)h末五言詩寫人心之至情具有極強的普世性,也絕不可能以《古詩十九首》徹底籠罩后世的詩歌?!半s詩”類的詩歌也已經體現出各個時代的不同特性,如同樣關注時光流逝,晉詩寫景體察刻畫更為細膩,至宋齊,景物描寫藝術更加成熟,且在詩歌中所占篇幅更大,對人生的思索、感慨有時僅在末尾才出現;再如嵇康《雜詩》與何劭《雜詩》都寫夜間游賞,也都與友人相關,與古詩最明顯的不同是嵇康寫及玄理,而何劭寫及求仙。這些特性,以及前文所述“雜詩”類時代較晚的作品中的新變因素,也體現出文學“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其麗”[1]1的發(fā)展過程,與蕭統(tǒng)的文學觀念相符。且《文選》“雜詩”類是蕭統(tǒng)作為后來的編集者的歸納,編集者的辯體意識針對已有的作品,卻并不能說明被收錄作品的詩人們在創(chuàng)作時全都有意識地繼承了《古詩十九首》的傳統(tǒng),詩歌中的部分內容情感溢出古詩范圍也是自然的。
《文選》“雜詩”類的文體內涵和《玉臺新詠》《藝文類聚》等書存在很大差別?!队衽_新詠》中“雜詩”首先出現在卷首目錄中,有較多題為某人雜詩若干首的情況。經過梳理,除了卷一《古詩八首》《古樂府詩六首》、卷九《歌辭二首》、卷十《古絕句四首》、《近代西曲歌五首》《近代吳歌九首》《近代雜歌三首》《近代雜詩一首》無作者歸屬以外,《玉臺新詠》卷首目錄一般存在以下幾種情況:
1.作者+具體題目+若干首,如辛延年羽林郎詩一首、秦嘉贈婦詩三首等;
2.作者+“雜詩”+若干首,如枚乘雜詩九首、吳孜雜詩一首等;
3.作者+“樂府”+若干首,如傅玄樂府七首等;
4.作者+“詩”+若干首,如王獻之詩二首、高爽詩一首等;
5.作者+若干首,如沈約二十四首、朱超道一首等。
目錄中“某人雜詩若干首”,絕大多數在卷中作者姓名之下并未標“雜詩”,而是直接題寫與雜詩無關的具體詩題。其中詩題確為《雜詩》的占極小比例,僅有枚乘《雜詩》九首、劉勛妻王宋《雜詩》二首、曹植《雜詩》五首、張華《雜詩》二首、張協(xié)《雜詩》、王微《雜詩》二首、施榮泰《雜詩》、柳惲《雜詩》?!队衽_新詠》中“某人雜詩若干首”“某人詩若干首”與“某人若干首”的卷首取題方式,從詩歌內容上看并無任何區(qū)別。從編纂體例來看,僅卷十無“雜詩若干首”的題名。“某人若干首”的題名出現在卷五至卷八,卷五幾乎全用此種取題方式?!澳橙嗽娙舾墒住钡念}名出現在卷七至卷十。據傅剛總結《玉臺新詠》編輯體例“前八卷收漢魏以迄齊、梁歷代有關艷歌題材的五言艷詩,后二卷中的卷九收錄歷代雜歌,卷十收歷代五言短歌”,“前六卷是已故作家,卷七、卷八詩現存作家”[16],與這幾種題名方式也不存在清晰的對應關系。造成此種較為混亂的卷首目錄題名方式情況的原因,可能是后人修訂時編輯修改,也可能是徐陵本身對此的態(tài)度并不十分嚴謹。經過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玉臺新詠》在卷首目錄將詩人的作品題為“雜詩”與“詩”并沒有區(qū)別,且有許多在目錄題為“雜詩一首”,卷中另有具體詩題的詩歌作品,故《玉臺新詠》中的“雜詩”不存在詩體層面的意義。
《藝文類聚》收錄《雜詩》與《文選》存在若干重合?!端囄念惥邸酚质珍浟嗽S多不見于《文選》《玉臺新詠》的《雜詩》作品,如曹植《雜詩》、“悠悠遠行客”、應璩《雜詩》“細微可不慎”、“散騎常師友”、繁欽《雜詩》“世俗有險易”、傅玄《雜詩》“閑夜微風起”、張協(xié)《雜詩》“太昊啟冬節(jié)”。而《藝文類聚》以《雜詩》題目收錄的陶淵明“開荒南野際”和“種豆南山下”在本集中明確歸于《歸園田居》五首之下。鮑照“十五諷詩書”,本集歸于《擬古詩》八首之下。而《文選》所錄張協(xié)《雜詩》十首中“黑蜧躍重淵”一首,《藝文類聚》題為《苦雨詩》?!端囄念惥邸分幸迷娋涑J÷栽婎},僅云“詩曰”,故其“雜詩”的使用,并沒有明顯的標準,也有可能并不是作為明確的詩題,而是近似于“詩曰”的編纂便利手段。
此外,《隋書·經籍志》著錄江邃撰《雜詩》七十九卷、劉和注《雜詩》二十卷、《二晉雜詩》二十卷、謝靈運撰《雜詩鈔》十卷[17],已佚不可知其原貌,是否對“雜詩”有各自的理解和判定則不可知。
如前所述,現今可見的南朝總集、初唐類書中對于“雜詩”的著錄情況十分復雜,而《文選》對于“雜詩”文體層面的認知和理解較為獨特。此種理解或許僅代表蕭統(tǒng)個人,或許代表當時文壇上的某一部分人的共識,卻不能因為現存文獻多未繼承此種詩歌分類方式就否定其存在。確認“雜詩”類與其他二十三類詩歌相同,有著明確的收錄標準,而非勉強擱置一些難以分類的作品,更有助于我們認識到《文選》的嚴謹與細致。蕭統(tǒng)正是通過《文選》收錄作品與設立類目的內在邏輯,來彰顯他考鏡源流的意識和對于文學發(fā)展脈絡的理解?!半s詩”這一立類或許沒有得到認同與繼承,卻集中展現了魏晉南北朝時期這一類抒情性極強的詩歌作品的特征和演變脈絡?!豆旁娛攀住返慕浀涞匚?、對后世詩歌的深遠影響正由此顯現,也因《文選》的推重在后世得以發(fā)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