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維貧困：成因抑或演化？*
——城市增長與貧困的互動分析

□ 姚尚建

內容提要 城市貧困與不平等密切相關，城市增長放大了貧困發(fā)生的社會效應。城市貧困既體現(xiàn)為多元致因，又顯示出多維結果。從人口與經濟的關系視角，城市貧困表現(xiàn)為經濟收入與城市生活成本的倒置，并以貧困線的方式加以確認；從人口與空間的關系視角，城市貧困意味著以貧困線加以標識的、橫亙城市地理空間的社會區(qū)隔。能力、流動性和資源控制是城市貧困的形成原因，而收入低下、機會喪失、階層隔絕是城市貧困的演化結果。城市反貧困需要從機會與結果兩類不平等入手加以思考，綜合分析城市貧困的因果關系，防范貧困的地理轉移與社會蔓延。

一、研究的緣起

在艾倫·哈丁（Alan Harding）和泰爾加·布勞克蘭德（Taljia Blokland）看來，城市研究的理論是匱乏的，這一匱乏體現(xiàn)為三個方面的特征：程度有限的理論化、寬泛的學科問題以及城市理論和經驗研究的脫節(jié)。①這一指責同樣存在于城市貧困的研究之中。朗特里（B.Seebohm Rowntree）的《貧困：城鎮(zhèn)生活研究》（Poverty: A Study of Town Life）對城市貧困進行了開創(chuàng)性研究。在這本著作中，朗特里提出了絕對貧困的概念： 一個貧困家庭是指其收入不足以維持其生存的最低需要，這些包括食品、房租、雜物以及其他的一些必需品。②基于這一判斷，朗特里估計了最低生活開支即貧困線，從而為后來的城市貧困的量化分析確定了基礎。

但是貧困一經提出，就迅速溢出了朗特里的視域，后來的研究者陸續(xù)從收入觀、能力觀、權力觀和階層觀等不同學科立場介入“貧困”分析。③值得關注的是，在西方國家，由于城市化進程較早完成，因此城市貧困并不經常作為一個特有的城市問題加以呈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大概可以部分解釋哈丁和布勞克蘭德對于城市理論缺乏獨特性的指責；在中國，城市貧困同樣并不單獨成為一個城市議題，其中的理由與西方國家恰恰相反——受制于長期以來相對緩慢的城市化進程，中國城市貧困的研究大多構成了貧困總體性研究的一部分，因此失去其成為獨立議題的基礎。

正是在這樣迥然不同的背景下，東西方城市貧困的研究僅僅實現(xiàn)了形式上的合流，二者的根本差異在于，西方的貧困研究對象基本等同于城市貧困，中國的城市貧困研究對象特指在普遍性的貧困即農村貧困之外，發(fā)生在城市中的貧困現(xiàn)象。在這一前提下，國內學界承認貧困首先是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并逐漸融入從個體的生存到能力提升的研究進路。如有學者認為，至少存在三類貧困：一是傳統(tǒng)的收入貧困即收入水平極其低下，不能維持人的基本生活；二是人類貧困，指缺乏基本的人類能力，如不識字、營養(yǎng)不良、較短的預期壽命、母嬰健康水平的低下和可預防性疾病的危害等；以及第三類新興的貧困，即知識貧困。④基于同樣的研究路徑，有的學者進而認為，除了收入外，貧困還涉及教育、健康、住房和公共物品等多個維度的缺失和剝奪。⑤

城市化進程逐步實現(xiàn)了貧困問題的城市轉向，這一轉向意味著城市治理內在地包含貧困治理的邏輯，進而要求學界能夠更好掌握城市貧困發(fā)生及其演化的基本脈絡?；诓煌膶I(yè)背景，目前對于這一脈絡的研究存在爭議，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有四種： 一是主要從經濟學視角進行研究的“匱乏說”；二是主要從發(fā)展學視角展開研究的“能力說”；三是主要從社會學視角加以分析的“剝奪說”或“排斥說”；四是主要從政治學視角介入討論的“階層說”或“地位說”。⑥四種角度彼此并不隔絕，多種理論在城市貧困研究方面存在競合關系。當然不同理論方法共同進入城市貧困的分析可能造成研究邊界的模糊，例如皮拉尼（Elena Pirani）就認為，雖然貧窮和社會排斥是兩個嚴格依賴的概念，但是兩者并不等同，貧窮環(huán)境并不自動意味著社會排斥。社會排斥是一種源于生活并影響個人的、體現(xiàn)為經濟、社會和體制層面多個領域的多維剝奪。⑦也就是說，貧困并不僅僅只有單一的呈現(xiàn)形式，這種跨越經濟學到社會學的理解，正說明了貧困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復雜成因。

多學科的導入，豐富了城市貧困的多維研究，但是多維的理解又容易形成新的理論分歧，從邏輯上看，已有的爭論并非在同一層次展開：有的論述強調城市貧困的成因，有的研究著重城市貧困的表現(xiàn)，這種混淆成因與結果的“多維”爭論如果不加辨析，將形成更深層次的纏繞，并不利于政策議題的展開。

二、城市貧困：增長邏輯與社會機理

現(xiàn)代貿易和工業(yè)革命催生了現(xiàn)代城市的增長，城市因此意味著繁榮和人口的集聚。與此同時，經濟學家馬爾薩斯建立了關于貧困起因的學說，并得出一個著名的悲觀結論，即從長期看，貧困是無法避免的。這一判斷給城市增長的樂觀主義者帶來了壓力，因為在馬爾薩斯的理論框架中，城市產生了大量的人口，卻并不生產糧食；而食物供給與人口需求之間的矛盾，必將導致貧困的發(fā)生。因此，城市貧困研究面臨的首要話題就是厘清城市化與貧困化的兩大機理及其內在互動關系。

首先，貧困線的人口—經濟邏輯。在《人口原理》中，馬爾薩斯假設人口按照幾何級數(shù)增長，如果食物及生活資料無法支持這一增長的話，貧困就不可避免；一旦自然災害等外在因素發(fā)生，人口的增長必將被強行抑制。⑧雖然工業(yè)革命顛覆了馬爾薩斯的“貧困循環(huán)”，但是在蔡昉看來，工業(yè)革命并沒有完全證偽馬爾薩斯的結論，“在工業(yè)革命經歷了長期時滯之后，最終呈現(xiàn)出促進經濟增長的效果之前，人類社會幾千年都可以被看作是馬爾薩斯時代。而且，工業(yè)革命之后出現(xiàn)了所謂的‘大分流’，其中被遺忘的部分，即發(fā)達國家之外仍然貧窮的發(fā)展中國家，以及發(fā)展中國家內部分化出的落后地區(qū)，仍然適用于以馬爾薩斯意義上的貧困惡性循環(huán)來刻畫?！雹峁S和城市的出現(xiàn)是一個重大事件，對于鄉(xiāng)村群體來說，進入城市意味著一次新的社會運動；對于鄉(xiāng)村個體來說，成為市民意味著一次新的身份選擇。由于“大分流”的存在，人口的總體性貧困沒有發(fā)生，但是在“大分流”之后，由于生活成本與支付能力的差異，一些進入城市的低收入居民成為貧困線標識的城市“窮人”。

貧困線并不僅僅指向收入，更指向與收入相關的服務與產品，“貧困線是一個關于收入、消費的，或更一般地講，是對產品或服務可得性的門檻，在此門檻之下的人們被認為是窮人。那么，貧困線就是在特定時點、特定社會中的一個最低的、‘可接受的’經濟參與水平?！雹庑枰獜娬{的是，貧困線以經濟尺度衡量人的生活標準，揭示了最為嚴重的城市問題，但是人口—經濟邏輯往往把人解釋為經濟動物，無法充分揭示人們生活的社會屬性，因此貧困線未必可以解釋貧困人群生活的全部，立足于特定生活標準的、居高臨下的貧困線劃分法，本質上是一種精英主義的思維路徑，這一路徑無視底層意識的自主性，從而與基層社會生活形成脫節(jié)。?更為危險的是，精英主義的貧困理論容易把貧困個體標識為“懶惰的窮人”，從而給城市反貧困帶來更多的阻礙。

其次，城市增長的社會機理。城市是人口的聚居地，在城市社會學看來，世界是“一個城市化的世界，‘城市’無所不在，城市是無法被界定的”。?帕克（Robert Ezra Park）在回顧了城市的地理學、生態(tài)學定義后強調：“城市不單單是若干個體的聚集，也不單單是街道、建筑、電燈、電車、電話等社會設施的聚集；同樣，它也不單單是各種機構與行政管理設置——諸如法庭、醫(yī)院、學校、警察，以及各部門的公職人員——的匯聚。它更是一種心智狀態(tài)，是各種風俗和傳統(tǒng)組成的整體，是那些內在于風俗之中并不斷傳播的態(tài)度與情感構成的整體……它是自然的產物，尤其是人之自然，即人性的產物。”?

城市社會學對于城市的“人性”闡述，揭示了城市的“屬人”特征，城市問題可以表現(xiàn)為建筑、街道乃至各種機構的問題，但是歸根到底，這些問題都是城市社會問題，是人的問題。在工業(yè)革命的助推下，城市的規(guī)模日益擴張，這種地理空間擴張的背后有社會的階級主張，并深刻影響著城市服務的供給與空間——由于城市擴張建立在中產階級低密度居住意愿之上，因此在歐美一些國家，城市擴張的空間與人口并不同步，“無論從哪種比例上講，建設用地的增長速度都超過了人口的增長速度……經濟轉變成了一種分散化的服務型經濟，而不再是城市的工業(yè)經濟。年齡、收入、文化和種族讓我們更加分離，所有這些變化在我們的開發(fā)模式中找到了實體表達——教區(qū)蔓延、市區(qū)衰落、自然資源日漸枯竭以及歷史文化不同消失?！?在中國某些地方的城市化進程中，城市空間擴張與人口增長也不同步，一些人口稀少的城區(qū)甚至被稱為“鬼城”，來自農村的城市低收入人群居住困難，但是其在故鄉(xiāng)往往并不缺少住宅。因此無論東西方，城市一方面顯示出宏偉的空間敘事，一方面又形成社會紋理的分割。

再次，貧困發(fā)生的社會機理。從技術層面，朗特里設定了貧困線，但是有研究者總結了常用的絕對貧困線設定模式（如“菜籃子”標準預算法、食物支出比例法、馬丁法等）、相對貧困線設定模式和主觀貧困線設定模式，發(fā)現(xiàn)這些基本上都屬于“規(guī)范判斷型設定模式”，因為這三種模式在“貧困線劃在哪里”的問題上，一定程度上取決于貧困線設定者對某些經驗數(shù)據（如卡路里熱量值、恩格爾系數(shù)、收入或消費比例系數(shù)等）的選擇、生活必需品項目清單的取舍、政府政策目標和財政能力的權衡，以及某些價值判斷等。?這種分析意味著，貧困線的形成受制于眾多主客觀因素的影響，但是從卡路里到價值判斷，貧困線也論證了貧困的原因既存在于自然人的基本生存需要，也存在于社會人實現(xiàn)社會活動的基礎保障。

退一步講，從貧困線出發(fā)的貧困研究，往往關注的是貧困的表現(xiàn)形式，而非貧困的源頭性考察，正如有荷蘭學者所言：“貧困的定義和方法是最重要的。然而，盡管大家在應付這個科學問題上有了一點進展，但這一領域的研究仍然處于最初的階段?！?在這一意義上，貧困線只是撕開了城市傷口，如果把人劃分為自然人和社會人兩種屬性，那么貧困也意味著兩種匱乏：從自然人的角度，貧困意味著基本生存的條件匱乏；從社會人的角度，貧困意味著融入公共生活的能力不足。而后者，通過自由主義經濟學的路徑，進入了阿瑪?shù)賮啞ど囊曇啊?/p>

三、城市貧困的多維表現(xiàn)：空間、階層與不平等

從人口與經濟的關系視角，城市貧困體現(xiàn)為經濟收入與城市生活成本的倒置，貧困線因此最直觀地確定了作為自然人生存的基本條件。如果從人口與空間的關系視角，貧困線則意味著一條橫亙城市地理空間的社會區(qū)隔。因此，城市貧困線表面上區(qū)分了個體生活境遇，但是當這些個體連接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城市貧困線其實是在揭示社會空間的疏離，揭示城市階層的隔絕和城市生活的不公。

首先，城市貧困的多維空間。從一般意義上看，城市總是體現(xiàn)為空間與人口的變化，城市規(guī)模的擴張與人口的流動構成城市的兩大特征，也構成城市問題的觀測入口。貧困地理學發(fā)現(xiàn)城市貧困的空間分布具有世界普遍性，但是在中國，直到本世紀初，城市“貧困聚居”現(xiàn)象都沒被明確界定，這些區(qū)域通常分別稱作 “危舊改造區(qū)”“城中村”“廠中村”“城市飛地”以及“外來人口聚居區(qū)”等。?隨著城市的擴張，城市居住的空間分割被逐漸發(fā)現(xiàn)。同時國際比較說明，美國城市貧困住區(qū)的分布特征并不適用于所有國家和地區(qū)，受不同因素的影響，貧困住區(qū)可能分布在城市中心區(qū)，也可能分布在郊區(qū)和城市邊緣區(qū)。?中國的一些樣本也支持這一結論，有學者就把本世紀初北京本地人的城市貧困的空間分布總結為：舊城保護型、城區(qū)外圍型和城區(qū)邊緣型三種。?因此，城市意味著有限空間對于復雜人群的再整合。隨著城墻的拆除，人們進入了城市地理空間。同時在不同歷史時期，在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城市，作為尺度的貧困線總是冷靜地指出城市的空間差異。

僅僅從收入的角度看，收入的遞增與遞減將形成不同的生活際遇。阿比吉特·班納吉（Abhijit V.Banerjee）和埃斯特·迪弗洛（Esther Duflo）在《貧困的本質：我們?yōu)槭裁磾[脫不了貧窮》一書中揭示了一條“貧困陷阱”的S 形曲線，從對角線上看，今天的收入等于明天的收入，但是對于處于“貧困陷阱”的人來說，將來的收入則低于今天的收入，并最終在一個點上陷入貧困，而沒有陷入貧困陷阱的人們則越來越富裕。因此在特定的一個點上，富裕群體與貧困群體走向了分離，也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前文提及的作為衡量特定歷史階段社會分化尺度的貧困線分割了特定的街區(qū)、城鄉(xiāng)，解釋了特定社區(qū)的塌陷，在一些國家的制度背景下，由于地方財政與個人所得稅的關聯(lián)性，低收入社區(qū)往往較難得到公共財政的支持。這一關于“窮人” 的區(qū)域識別也將破壞公共財政支持與私人資本投入的均衡性，從而形成貧困街區(qū)的深度惡化。

其次，城市貧困的階層疏離。貧困線的選擇或確定，與特定的時間地點條件、社會經濟發(fā)展水平、主流價值觀念和社會倫理規(guī)范認同相關，尤其與政府的執(zhí)政理念和財政轉移支付能力密切相關；貧困線的確定同樣不僅僅是一個純技術方法問題，更重要的是一個社會倫理問題和政治問題。貧困線揭示的空間分化的背后，事實上是階層的分野。不同收入的城市居民的交互活動難以跨越特定階層：從社會空間看，流動機會的喪失，使貧困固化在特定的社會階層；從地理空間看，貧困人群大多居住在其生活成本可以支付的區(qū)域。一項針對巴黎的研究則發(fā)現(xiàn)，移民的空間流動也存在差異。巴黎的非洲移民多聚居在房屋質量老化、人口稠密的“敏感城市街區(qū)”（ZUS），1990年至1999年間，原來住在ZUS 的法國本地人大多（68.6%）進入非ZUS 居住，而移民特別是非洲移民只能從一個ZUS 進入另一個ZUS。研究者通過對美國明尼阿波利斯市和圣保羅市的調查也發(fā)現(xiàn)，雖然低收入社區(qū)更容易遭受環(huán)境污染和犯罪侵害，但是他們更依賴家庭和朋友等社會網絡，住房資助和可供選擇的房源才是低收入家庭首要關心的內容，而并非社區(qū)環(huán)境和富裕家庭、貧窮家庭的混合程度。這一對于混合社區(qū)的抵制，也論證了社區(qū)分割具有物質之外的社會基礎。

一項基于2014年“廣州市來穗務工人員住房需求調查”的研究表明，在廣州市流動人口住房類型中，41.66%的流動人口居住在城中村出租屋，大多數(shù)流動人口選擇家庭分離的居住形式。研究還發(fā)現(xiàn)，租住城中村出租屋流動人口的留穗意愿比例僅有37.61%，流動人口只將其視為落腳之地而非定居之所。也就是說，由于經濟收入等限制，大量進入城市的流動人口無論其是否組建家庭，只能在一個又一個的城中村中尋找居住機會。

再次，城市貧困的多維不平等及其交織。在政治學的話語體系中，平等是最經常被提及的語詞之一。在政治史上，平等曾是反抗舊制度的有力武器，由于法國大革命和美國獨立宣言的傳播，平等也成為政治思想的主流話語，“然而，在出色地完成了推翻舊制度的歷史使命后，平等的擴張不再所向披靡。”出于不同的視角，平等仍然被經常使用，但是對于平等適用的范疇及其路徑，不同的研究存在差異。對于城市這一人類生活共同體來說，由于其中世紀以來的權利本位及市民社會的繁榮，無論是花園城市、廣畝城市還是光輝城市，城市更經常被視為解決平等困境的政策方案。

從城市的積極意義上看，城市空間的分化可以理解為特定族群、人口的自愿性行動，這一意愿構成了社區(qū)（community）的情感性基礎，在帕克看來，當?shù)厣鐓^(qū)是家庭與鄰里關系圈子之外的更大的圈子，而在這一當?shù)厣鐓^(qū)之外，是城市和國家等更大的社區(qū)。從模型上看，這一同心圓的城市共同體形態(tài)并未關閉空間分異的大門，但是并不意味著城市將必然催生城市人口的階層性流動與生活空間的隔離。因為在這一城市空間的差異性及多樣性背后，暗合了城市平等的邏輯批判?！安町愋约岸鄻有院蛢蓸O分化緊密相連。從這個意義上講，差異性意味著一種權力的等級結構，一些人被排斥或邊緣化，一些人則沒有?！背鞘械目臻g分異與人口的階層性流動，意味著城市貧困的存在以及更多的城市機會的喪失，也只有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才開始進入阿瑪?shù)賮啞どP于能力與權利的討論，進入關于城市生活平等的討論。

四、城市貧困的多重致因：控制、生產與流動

從個體到群體，從居住到階層，貧困的多維表現(xiàn)及其深化意味著尋求城市貧困原因的重要性。如果從城市貧困個體來說，貧困不過意味著個人的城市生存境遇，但是一旦這一個體境遇蔓延至整個群體，甚至直接導致空間塌陷，這一問題就是我們必須共同面對的城市總體性問題。

首先，資源控制與城市貧困的空間生產。人們何以陷入城市貧困的陷阱？ 誰在制造城市貧困的空間？ 不同的理論家與政策企業(yè)家都有義務回答這一疑問。如果從自然地理學的角度，特定地理空間的資源稟賦將影響著區(qū)域貧困。例如水資源缺乏、使用水的能力低下、水資源管理不足、用水權力的缺失和水資源可持續(xù)利用性差等多維度的綜合構成了水貧困的多維特征。這一理論說明資源控制對于資源貧困的影響作用，如果用在城市貧困的研究中，城市資源的控制也將深刻影響著城市貧困的區(qū)域發(fā)生。

從人文地理學的角度，城市不平等的空間分配存在著城市社會學與古典經濟學的理論爭鳴，因為后者僅僅把城市視為市場力量彼此作用的結果。20 世紀60年代，學者們不再把城市內部的空間不平等視為篩選與分類的自然結果，而將之視為資本主義發(fā)展的結果，包括支持資本主義體系的父權制與政府。也就是說，資本主義體系中的父權制度與政府體系制造了城市的不平等，而這一不平等往往通過資本參與空間生產加以實現(xiàn)。在哈維那里，資本參與西方城市空間的再生產經過了三次循環(huán)：投入生產過程、投入基礎設施和環(huán)境建設、投入科技教育及福利衛(wèi)生。其中資本在第二級循環(huán)的投入對城市發(fā)展和變化具有決定性影響，地理位置、資源、土地以及建立于其上的建筑物等空間要素可以不斷地為資本創(chuàng)造價值。當城市中心商業(yè)區(qū)可建面積逐漸飽和時，資本便會向郊區(qū)迅速轉移，這就導致了城市中心區(qū)的衰落。

資本參與空間生產，使城市化最終成為資本的城市化而非權利的城市化，這一理論批判源自資產階級工業(yè)革命對于無產者的掠奪。由于不能忍受工業(yè)化導致的城市貧困，埃比尼澤·霍華德（Ebenezer Howard）從城鄉(xiāng)關系的角度設計了“社會城市”，在這一烏托邦式的田園城市中，人口、道路、面積都被嚴格控制。在芒福德看來，讓人民重新返回土地是解決城市問題的一種選擇： 一切人口向城市集中的原因都可以歸結于“引力”，因此如果可以提供大于現(xiàn)城市的“引力”，“就能看到在解脫酗酒、過度的勞累、無休止的煩惱和難忍的貧困等問題方面有著光明的前景?！钡窃隈R克思主義城市理論看來，這種城鄉(xiāng)關系的調整沒有抓住城市貧困的本質，在哈維那里，資本的逐利性使得城市不停向郊區(qū)蔓延，而被拋棄的中心城區(qū)不良的社區(qū)環(huán)境可能限制低收入家庭的生存機會，特別是貧困社區(qū)有限的經濟機會和低質量的公共服務（比如教育）是貧困加劇的主要原因。

其次，權力過程與城市貧困的群體承壓。在哈維看來，資本參與空間生產將導致城市貧困，但是在一些城市的擴張過程中，哈維的判斷未必正確。由于緊湊型城市的特征，中國城市的中心城區(qū)一直是人口密度最高、公共服務最優(yōu)的區(qū)域，也大多是地產資本的最優(yōu)選擇區(qū)域。中國城市空間的塌陷有時來自特定的權力過程。有研究表明，特定的城市政策有可能形成城市空間的衰落。以北京為例，產業(yè)調整就在二環(huán)、三環(huán)附近一度形成空間衰落，這些區(qū)域具體包括1950—1970年代的“大院文化”所遺留的軍區(qū)和企事業(yè)單位的職工宿舍等、1970—1990年代部分外遷或不景氣的工廠的家屬區(qū)、1980年代以來被納入城市轄域的“農轉居”所形成的“城中村”、因開發(fā)建設停工甩項和征地未建以及各種原因所形成的小角落里的破舊房屋等。

城市政府的權力過程不僅僅停留在產業(yè)政策的調整，一些城市更新政策中的舊城保護行為也可能使特定群體陷入貧困區(qū)域。這些既包括特定歷史街區(qū)中的危舊房屋，也包括一些危改區(qū)域。由于歷史保護的需要，這些危舊小區(qū)的基本生活設施改造緩慢，從而影響著這些區(qū)域居民的生活質量。值得關注的是，一些城市政府在解決城市貧困時，極易把城市貧困的社會空間理解為地理空間，從而試圖通過對城市特定區(qū)域居住群體的搬遷或空間改造、提升來解決貧困問題，但是部分城市為保護舊城而采取的“紳士化”城市更新已經表明，這些政策實施的結果往往導致更多的、原居民無法支付的“高尚”社區(qū)的出現(xiàn)，獲得補貼的原居民被動遷到遠郊區(qū)，從而實現(xiàn)了貧困的“轉移”而非貧困的解決。

再次，城市運行的多維干預與貧困分布?！俺鞘凶兊迷絹碓綇碗s，用核心和邊緣，貧窮與富裕，黑人與白人等簡單的分類只能管窺蠡測。因此，城市政策中最重要的是分析這些差異，看看它們在何處具有效益，在何處則只是代表缺點的集中。同樣重要的是要認識到經濟、社會和文化差異是持久的，如果要以某種形式重新考慮和維持社區(qū)和社會正義的觀念，就要想辦法紓解這種緊張狀態(tài)。”依然立足城市生存與經濟收入的關系，朗特里把貧困分為初級貧困（primary poverty）與次級貧困（secondary poverty），對于前者來說，導致初級貧困的直接原因與家庭主要收入者有關，由于薪水減少，家庭負擔過重，以及意外、失業(yè)、疾病、衰老導致的主要收入者的失能甚至死亡，將直接導致家庭陷入貧困。朗特里發(fā)現(xiàn)，在眾多的致貧原因中，這些原因是最為直接的。無疑，在朗特里這里，所謂的初級貧困就是需要以貧困線加以標識的、維系基本生存的絕對貧困。這一貧困二分法的優(yōu)點在于其分析了作為自然人的基本生存需要，既為社會人的出場提供了空間，也為貧困線的逐年提升提供了理由。

當下對于中國城市貧困的原因考察大多遵循著這樣一種基于個人效用的、功利主義的思維路徑。但是研究表明，導致貧困的力量往往并不單一，有學者通過中國綜合社會調查2015年度的數(shù)據，分析了公共服務供給、生計資本（物質資本、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以及生計策略對相對貧困的影響。發(fā)現(xiàn)城市相對貧困的形成存在空間分異，而物質資本、人力資本對流動人口發(fā)揮了更為顯著的致貧效應，城鎮(zhèn)人口則在公共服務供給和生計策略對相對貧困的影響上呈現(xiàn)出顯著性。也就是說，在城市化的大背景下，一旦公共服務不再區(qū)分戶籍人口與流動人口，那么城市貧困的空間分布將不再具有身份的差異，物質資本、人力資本和公共服務供給將共同影響著城市貧困的廣度與深度。

結 語

從世界城市史的角度，城市繁榮并不總是給每個人帶來機會，城市增長有其自身的邏輯，貧困的演化也形成特定的機制。其中空間生產、人口流動與資源控制是城市增長與貧困治理的共同話題。對于城市政府來說，城市政策的核心在于促進人口的流動：這種流動既可以表現(xiàn)為城市居民在不同階層之間的社會性流動，也可以表現(xiàn)為人們自愿退出城市生活的地理性流動。一旦特定群體無法實現(xiàn)階層躍升，又無法擺脫城市生活，那么這一群體有較大可能成為城市窮人。其次，貧困與資源控制有關。城市戶籍長期以來是一種政府控制的稀缺性資源，隨著市場力量的崛起，城市戶籍日益失去其資源性意義。除了北京、上海等超大城市外，限制城鄉(xiāng)流動的戶籍制度等已經基本消除，大量的農村人口可以自由進入城市，并通過購置房產、展開城市生活以推動城市經濟繁榮。從這一意義上，城市政策應該是人口政策、產業(yè)政策、住房政策等一系列政策的綜合，并符合促進流動性的基本邏輯，諸如試圖通過人口吸納以提升房產價格的城市政策必須與包容性的產業(yè)政策、均衡化的公共服務相聯(lián)系，否則，城市居民依然可以通過離開城市等方式對城市住房等單一政策進行資源反控制。

貧困與不平等密切相關，在城市運行中，各種力量的運行對城市貧困乃至不平等都有影響。從一般意義上看，機會不平等是造成不平等的原因，無論這一不平等來自權力過程還是個體自身的原因，但是在經濟學家看來，機會不平等與結果不平等構成了不平等的兩極，并導致差異化的城市政策。在安東尼·阿特金森(Anthony B.Atkinson)看來，社會公平的本質主要體現(xiàn)為“羅爾斯法”和森的“可行能力法”，即不僅關心已經實現(xiàn)的結果，也關心機會的多少。對于中國來說，這一本質的揭示尤其重要。中國的社會有一個邑制國家（都市國家）向郡縣制國家（領土國家）的轉型過程，在這一過渡中，官僚制所具有的統(tǒng)制色彩進入了城市政治。這就意味著城市問題并非城市自身形成的問題，而是國家問題的一部分。同時由于市民社會和市場發(fā)育的滯后性，國家將在很長時間里持續(xù)承擔貧困治理的全國性責任，這一責任既包括機會平等的確認，也包括結果平等的保障。

注釋：

③孫倩、徐璋勇：《縣域貧困的演化特征及“后貧困時代”的發(fā)展路徑——以592 個國家級貧困縣為例的實證分析》，《青海社會科學》2020年第5 期。

④胡鞍鋼、李春波：《新世紀的新貧困：知識貧困》，《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3 期。

⑤焦娜、郭其友：《多維剝奪視角下中國農村老年貧困的識別與治理》，《中國人口科學》2021年第3 期。

⑥“城鄉(xiāng)困難家庭社會政策支持系統(tǒng)建設”課題組：《貧困概念的界定及評估的思路》，《江蘇社會科學》2018年第2 期。

⑦Elena Pirani，“Evaluating Contemporary Social Exclusion in Europe： A Hierarchical Latent Class Approach，”Quality & Quantity，Vol.47，2013.

⑧[英]馬爾薩斯：《人口原理》，朱泱、胡企林、朱和中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

⑨蔡昉：《萬物理論：以馬爾薩斯為源頭的人口—經濟關系理論》，《經濟思想史學刊》2021年第2 期。

⑩[美]德布拉吉·瑞：《發(fā)展經濟學》，陶然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32 頁。

?陳云：《“失組織”城市貧民的生存行動》，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3 頁。

?[美]彼得·卡爾索普、威廉·富爾頓：《區(qū)域城市——終結蔓延的規(guī)劃》，葉齊茂、倪曉暉譯，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2018年版，導言，第17 頁。

?譚詩斌：《自然貧困線原理、方法與實證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 頁。

?[荷]伯納德·范普拉格、埃達·卡博內爾：《幸福測定：滿足度計量方法》，文燕平等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4 頁。

?張新紅、陳越依：《西北河谷城市貧困住區(qū)的空間分布特征——以蘭州市為例》，《開發(fā)研究》2019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