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諸鳳娟
內容提要 王陽明的民族思想是被貶謫在貴州龍場驛時與少數(shù)民族密切接觸后逐漸形成的,是其心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他的“天下無不可教化之人”的民族平等觀,從人性本善、心之本體、純粹良知的形而上層面討論民族平等問題,以及“順其情不違其俗,循其故不異其宜”的民族差異觀,強調尊重少數(shù)民族同胞的實際處境和風物習俗,根據(jù)不同民族的不同境況而合乎情理地區(qū)別對待,皆有其合理性和進步性,值得我們批判地繼承和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他在貴州、廣西置學校書院以講學,傳播心學思想和儒家禮義文化,客觀上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生產力的恢復和發(fā)展,以及少數(shù)民族接受先進的思想文化,都起了促進作用。
“夷夏之辨”在古代儒學中,其主旨是用來區(qū)別華夏族和周邊的少數(shù)民族,其區(qū)別的關鍵在文化而非種族。①這是古代中國處理國家民族關系的基本指導性原則。歷經(jīng)長時間的歷史積淀,它亦成為了儒家官職人員的一種文化心理結構。王陽明是在被貶為貴州龍場驛驛丞的時期,與少數(shù)民族保持了長期的密切接觸,在這個過程中,他對“夷夏之辨”進行了深刻思考,初步形成了他的民族思想。王陽明的民族觀在當時具有一定的進步性,值得進一步深入探討。
1.天下無不可教化之人
王陽明繼承了孟子“用夏變夷”的思想,主張通過文化來影響、教化少數(shù)民族。
在王陽明所作的《何陋軒記》一文里,他對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群眾幫助他修建房屋供他居住的行為表示了感謝,他進一步說:
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繩之木,雖粗礪頑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 斯孔子所為欲居也歟? 雖然,典章文物,則亦胡可以無講!今夷之俗,崇巫而事鬼,瀆禮而任情,不中不節(jié),卒未免于陋之名,則亦不講于是耳。然此無損于其質也。誠有君子而居焉,其化之也蓋易。②
首句以“未琢之璞,未繩之木”的“璞”“木”來比喻當?shù)刂竦亩睾翊緲悖浴白痢薄袄K”“椎斧”等治“璞”“木”的工具來明示這樣本性良善敦篤的民眾正可以摩之以禮,以教化之。猶如繪畫,有了白色的底子,正可以施之五彩而成一佳構?!八箍鬃铀鶠橛右矚e? ”這句話,結合《何陋軒記》的篇名及篇首孔夫子語,可知其出自《論語·子罕》篇:“子欲居九夷?;蛟唬骸缰?! ’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③陽明征引來,不僅非常貼合他當時的處境(居夷處困),更為重要的是用圣人孔夫子這樣的“圣證”來堅定他欲以禮義來教化當?shù)刂癖?,化民成俗,轉“陋民”為“美民”。接下來所說的“典章文物,則亦胡可以無講”,則是在告知教化的具體措施,比如講求禮儀儀節(jié)、學習圣賢經(jīng)典等。
“今夷之俗,崇巫而事鬼,瀆禮而任情,不中不節(jié),卒未免于陋之名,則亦不講于是耳。”這句話一方面總述了其時當?shù)孛癖妼嶋H的民風民俗,一方面表明了禮義教化的缺失,造成民眾勤勉于鬼神之事而忘忽了人事禮義,任其喜怒哀樂之情感不加節(jié)制不分場合地過度表達,戇直任情,失之于中正。“然此無損于其質也”,這句話再次強調了當?shù)刂竦谋拘约兩?、質地淳良,正是施禮義教化的絕好“材質”。末句所言,“誠有君子而居焉”的“君子”,顯然指陽明或者說是陽明的自況,陽明見此可教可化的純善之民,滿懷信心地想施之禮義教化,即所說的“其化之也蓋易”,推行教化、化質樸之民為“美民”很容易。這也符合儒家所強調的儒者之家國擔當與責任,即“達則兼善天下”,窮則澤被一方,教化一方之民。
王陽明與貴州土司安貴榮保持著良好的關系,并通過“三文一書”規(guī)勸安貴榮的不臣之心,有效地穩(wěn)定了當?shù)氐木謩?,他也應安貴榮的請求,為廣西彝族人民修建的象祠作了《象祠記》一文。他在文中既體現(xiàn)了對當?shù)匚幕淖鹬兀直磉_了修德化俗的重要性。如文中所言: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
象之祠獨延于世,吾于是蓋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
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于舜也?……信乎,象蓋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之者之周也?!箍梢砸娤笾然谒矗誓苋钨t使能而安于其位,澤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
吾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沽x也,吾將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④
陽明《象祠記》中所說之“象”為舜的同父異母弟。如文中所示,象這個人“為子則不孝,為弟則傲”,即悖逆?zhèn)惓V刃?,這種悖逆在傳統(tǒng)的記載描述中其實是極度的悖逆,故而陽明文中一再論述和強調象最終被圣人大舜所化。進而陽明給出一個有似命題式的表達“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這等于是陽明將他的教化思想(禮教百姓,有恥且格〈正〉)的核心主旨和盤托出了。如象這樣的人都可以通過教化使他改正自己的錯誤以歸于正,那么何人不可以教化以成其德,何群體不可以教化以成其美俗。在教化上人人平等,沒有不可教化之人,少數(shù)民族同胞本質淳樸,有此美質,固當可以教化他們向善。民被其澤,俗美民善。從施教者而言,即是“澤加于其民”。當然,這也需要施教者有極高的德行與才能,即“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
陽明此說,也可以視為陽明將孔夫子“有教無類”的思想實踐于少數(shù)民族同胞,亦可以說是張橫渠“民吾同胞,物吾與也”⑤這一思想的獨特實踐和光大其傳。陽明心系同胞,胸懷家國,期望俗美政美,即使邊疆少民亦能化性成德,遂生樂業(yè)。從陽明的致良知之教而論,“良知人人皆有”⑥,這從根本上(形而上、本體論)保證了人人皆可化,“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一反觀而自得”⑦,這從工夫上保證了“可化”的可行性和“其化之也蓋易”。
后來在《傳習錄》中王陽明也指出:“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圣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雹嘁簿褪钦f,在龍場驛的三年時間里,他領悟到,天下的事物本來就無法用格物工夫窮盡,“格物致知”要從自己的身心上著手,并且只要有這種擔當精神,圣人是人人可以實現(xiàn)的。這亦是陽明承繼了孟子所說的 “人人皆可為堯舜”,即使少數(shù)民族同胞亦不例外,亦在教化之列,化行俗美,遂生成德。
2.順其情不違其俗,循其故不異其宜
王陽明認為不同的地域,人民的習性各有不同,在處理民族關系時,應該充分尊重各民族習慣和風俗的差異,因時因地之不同而機智靈活地調整處理措施。如他在《處置平復地方以圖久安疏》中所言:
今天下郡縣之設,乃有大小繁簡之別,中土邊方之殊,流官土襲之不同者,豈故為是多端哉?蓋亦因其廣谷大川風土之異氣,人生其間,剛柔緩急之異稟,服食器用,好惡習尚之異類,是以順其情不違其俗,循其故不異其宜,要在使人各得其所,固亦惟以亂民而已矣。
然而今之議者,或以為流官之設,中土之制也,已設流官而復去之,則嫌于中土之制;土官之設,蠻夷之俗也,已去土官而復設之,則嫌于從蠻夷之俗。二者將不能逃于物議,其何以建事而底績乎?、?/p>
“順其情不違其俗,循其故不異其宜?!边@句話最能代表陽明所主張的在處理民族關系時,尊重不同民族的不同之習尚風俗。其目的在于“使人各得其所”,即《大學》所載“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薄坝H民”止于至善,能使天下后世無一物不得其所。⑩引文末句“惟以亂民而已矣”,本出自《尚書·說命》“不惟逸豫,惟以亂民?!薄犊讉鳌纷⒃疲骸安皇褂形徽咭菰ッ裆?,言立之主使治民?!?意思是在上位者(官吏、施教者等)不能高高在上、安逸享樂,而要勤懇于人民百姓之事、心系百姓,這才是設置官員的目的之所在。陽明引用,其用意正在此,即無論土官還是流官,其設置的初衷在“治民”,為民謀福祉。
王陽明亦曾多次上書朝廷,要求對民族地區(qū)采取土官和流官并列的制度,讓世代統(tǒng)治這些地區(qū)的土司土官,和朝廷派遣的官員一起統(tǒng)治。
土官制度起源于元代,但是在明代已經(jīng)成熟,這與王陽明的努力是分不開的。故《明史》說:
迨有明踵元故事,大為恢拓,分別司郡州縣,額以賦役,聽我驅調,而法始備矣。然其道在于羈縻。彼大姓相擅,世積威約,而必假我爵祿,寵之名號,乃易為統(tǒng)攝,故奔走惟命。然調遣日繁,急而生變,恃功怙過,侵擾益深,故歷朝征發(fā),利害各半。其要在于撫綏得人,恩威兼濟,則得其死力而不足為患。?
所謂“土”,指世世代代統(tǒng)治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土司土官;“流”,指流官,即朝廷派遣的官員,因其數(shù)年一換,并非固定,有如流水,故稱流官。?土官對當?shù)氐拿褡辶晳T、風俗禮儀、日常生活的婚嫁生喪等事務非常熟悉。這有利于維護本民族的穩(wěn)定和統(tǒng)一。王陽明說在民族地區(qū)設立土流官制度具有“法之至”“仁之至”“德之厚”“義之盡”“恩之極”等幾大優(yōu)點,對維護“蠻夷”之“大定”十分有益。如他所說:
昔文武之政,罪人不孥,興滅繼絕,而天下之民歸心。遠近蠻夷見朝廷之所以處岑氏者若此,莫不曰猛肆其惡而舉兵加誅,法之正也;明其非叛而不及其孥,仁之至也;錄其先忠而不絕其祀,德之厚也;不利其土而復與其民,義之盡也;矜其冥頑而曲加生全,恩之極也。即此一舉,而四方之土官莫不畏威懷德,心悅誠服,信義昭布,而蠻夷自此大定矣。此今日知州之設,所以異于昔日之土官,而為久安長治之策也。?
其實,王陽明已經(jīng)涉及到了民族自治制度的雛形,這在民族治理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
然而,如果僅僅是設立土官,而沒有政府任命的流官,蠻夷民族就不會懂得國家恩典,等蠻夷勢力強大的時候,就有可能背叛政府,自立為王,這對國家的統(tǒng)一是不利的。所以,國家還必須設立流官制度。王陽明說:
夫流官設而夷民服,何苦而不設流官乎?夫惟流官一設,而夷民因以騷亂,仁人君子亦安忍寧使斯民之騷亂,而必于流官之設者?土官去而夷民服,何苦而必土官乎?夫惟土官一去而夷民因以背叛,仁人君子亦安忍寧使斯民之背叛,而必于土官之去者。是皆虞目前之毀譽,避日后之形跡,茍為周身之慮,而不為國家思久長之圖者也。其亦安能仰窺陛下如天之仁,固平平蕩蕩,無偏無黨,惟以亂民為心乎!?
總而言之,王陽明主張在中央集權下,在少數(shù)民族區(qū)域實行自治。在實行自治時,要充分發(fā)揮土官熟悉當?shù)孛褡辶晳T、風俗禮儀的特長,以維護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穩(wěn)定。這對維護明王朝的統(tǒng)一和鞏固具有重要的意義,對當今處理民族問題仍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王陽明的民族思想,是在與廣大少數(shù)民族同胞密切接觸和聯(lián)系中逐步形成的,同時也是在具體的行政實踐中不斷發(fā)展和深化的。王陽明的民族思想,其核心主旨是民族教化思想。王陽明非常重視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教育,在貴州、廣西等地都開辦了書院學校,如他所主張的“用夏變夷,宜有學校”?,學校為推行禮義教化的重要方式和場所。這些書院學校的創(chuàng)設,培養(yǎng)了不少少數(shù)民族弟子,使得陽明心學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廣泛傳播的同時,也達到了教之化之的目的。
1.王陽明在貴州的教化
在“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教化之人”的思想指導下,王陽明在貴州開展了他的民族教化實踐。貴州的書院從明代弘治年間開始有所發(fā)展,到王陽明貶居貴州后,貴州的書院教育的影響才逐步擴大。王陽明在貴州創(chuàng)辦了龍岡書院,寫下《教條示龍場諸生》,要求諸生做到“立志”“勤學”“改過”“責善”。他通過講學大力宣傳他的哲學思想,特別是在龍岡書院講學時,有較多的苗族子弟聽講。龍岡書院是王陽明親手打造的第一個書院,對陽明心學體系的形成和貴州書院的發(fā)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此外,王陽明還曾應當時的貴州提學副使席書的邀請,入貴陽文明書院講學,也正是在文明書院,他第一次提出了“知行合一”觀。據(jù)《嘉靖貴州通志》記載:
[席書]正德間任提學,性嗜靜,學問根本周、程。時陽明王守仁謫居龍場,延至文明書院,以訓諸生。暇則就書院與論學,或至夜分。自是貴州士人知從事心性之學者,皆二先生倡之也。?
“諸生” 一詞在這里并非虛指諸多之學生,實際上是席書頗為用心地甄選出的眾多之學生。這些學生來自全省各地,其中也不乏少數(shù)民族學生。王陽明弘揚孔子“有教無類”的教育主張,對這些少數(shù)民族子弟毫無歧視和偏見,平等以待,躬行教誨,諄諄面命,使得他們沐浴在心學思想的春風中,文化和思想素質都大為提升。
在教學方法上,王陽明亦別具一格,他不注重經(jīng)書講解、詞章記誦,而是強調道德修養(yǎng),使學生先立圣人之志。立圣人之志,相當于通常所說的立定可以終生努力奮斗的遠大人生目標,有了這一目標,再從健全人格的道德教育上加以踐履工夫,繼而輔之以智力教育以開聰明之智,這對于教少化低的貴州學生,特別是少數(shù)民族學生頗為受用,鼓之舞之,振起自新。在教學形式上,王陽明不拘一式,盡顯其豐富與多樣。如郊游時、聚會時、閑坐閑談時,皆能啟迪學生,施教以心學。覽其《居夷詩》,尤其能反映這一特點。有學者認為,王陽明這種先立乎本心之大,在日常生活中施以活潑生動的心學教育的教學方法,大抵正好適應了貴州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質樸民風的文教現(xiàn)狀,這也促成了陽明心學得以在黔中廣泛傳播。?
由于王陽明以“學圣賢”為宗旨、“大人之學”為路向,圍繞“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和“知行合一”思想講學,而文明書院又是官學,規(guī)模為一省之冠,影響較大,于是陽明心學在貴州迅速傳播。此后,王陽明的直系弟子、私淑弟子以及其他王門后學在貴州陸續(xù)開辦了陽明、正學、為仁、學孔、南皋等三十余所書院,陽明心學通過這些書院得到了廣泛的傳播,而陽明心學的廣泛傳播也推動了書院的長足發(fā)展,書院的復興和發(fā)展也為陽明思想的更廣泛傳播提供了廣闊的舞臺。陽明心學在貴州地區(qū)結出了累累果實,以馬廷錫、孫應鰲、李渭為代表的一大批學者組成了陣容強大的黔中王學,對貴州學術文化的發(fā)展提供了巨大的助力。
馬廷錫,其人為學講求“妙契圣賢”,期至人我、心性、理氣無二的至高境界。就學派上論,因他主陽明“靜坐澄心”之教而被劃入歸寂一派。其時有學人阮文中評論到“于先生之澤,知其汪洋于天下,而不知入于江右為獨得;知其涵濡江右,而不知于貴陽為獨至”?。孫應鰲,其人為學遠紹孟子而近宗陽明,以心為本,承繼二人的心學觀點,同時以“求仁”為圣門之學的鎖鑰。他將天、道、命、理、氣、性等概念系統(tǒng)架構,基于天人而建立起了心一元論。在黔東南苗族地區(qū),孫應鰲建立了學孔書院、山甫書院,集一生學問,大力倡揚陽明心學。張居正對孫應鰲大加贊賞“入元造奧,含英咀華,且其議論不詭于圣人”?。李渭,其人為學特重踐履躬行,大抵有見當時之學漸漸流于空疏,而倡此以挽流救弊。在學派上,其屬于重實效的功夫派。明神宗稱李渭“南國躬行君子,中朝理學名臣”。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王陽明的重要弟子徐樾(后又師從王心齋)出任貴州提學副使,徐波石虔心學事,在當?shù)厣贁?shù)民族同胞居住地區(qū)主持教育事業(yè)。
講明心學,陶镕士類,不屑屑于課程。嘗取苗民子弟衣冠之,假以色笑,而加訓誨,故苗民率化。
這數(shù)人之學可謂都得陽明心學之一體,各有特點,為陽明心學在貴州一帶的迅速傳播作出了重要貢獻。
貴州的經(jīng)歷對王陽明心學思想和教育思想的形成都起到了重要作用,也啟發(fā)了后來他在贛南和廣西兩處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執(zhí)政思想。王陽明在南贛一邊平定寇亂,一邊推行十家牌法,訂立南贛鄉(xiāng)約、興辦社學、發(fā)布告諭,以求安定地方、教化新民,雙管齊下、文武并用的執(zhí)政特點可以說肇因于貴州教學經(jīng)歷的啟示。
2.王陽明在廣西的教化
嘉靖六年(1527年),王陽明受命討伐廣西思田之亂,在廣西待了不長的一段時間。在此期間,他也特別注重廣西地方的教化事宜,在廣西各地創(chuàng)辦書院學宮,廣泛傳播心學思想。南贛平叛的經(jīng)歷使王陽明深刻意識到少數(shù)民族暴亂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少數(shù)民族民眾普通文化水準低下,沒有經(jīng)過良好的德性熏染,因此僅憑武力征剿的一役之功,是無法鏟除山民暴亂的根子的,也是不可能從根本上建構良好的社會秩序的。他在《敷文書院記》里面說到:
凡亂之起,由學不明。人失其心,肆惡縱情。遂相侵暴,薦成叛逆。中土且然,而況夷狄? 不教而殺,帝所不忍。孰近弗繩,而遠能準? 爰進諸生,爰辟講室,決蔽啟迷,云開日出。
認為當?shù)氐耐林猿3鱽y,是“由學不明,人失其心”,所以他在這一地區(qū)大力推行教育,創(chuàng)辦書院,并且登臺講學,傳播他的“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心學思想,試圖通過文教來歸化人心,達成邊遠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長治久安。
嘉靖七年(1528年),王陽明一到廣西,就不惜動用軍餉,用半年時間創(chuàng)辦了敷文書院。民國《邕寧縣志》記載:
敷文書院于北門街口,亦縣學舊址……有正廳,東西廊房,后廳。日集諸生講學其中。后人因立公像于后廳,春秋祀之,名為文成公祠。
廣西地處邊疆,華夷雜居,民風特別強悍。王陽明認為叛亂的起因“由學不明,人失其心”,因此在軍事鎮(zhèn)壓的同時,必須從事文化教育,敷文書院就應運而生?!胺笪摹奔础靶麚P至仁,誕敷文德”之意,以此來實現(xiàn)“用夏變夷”的目的。田州、思恩、八寨等叛亂表面上看是軍事斗爭,而深層原因則是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制度上的相互矛盾。壯、漢、瑤、苗、侗、仫佬、毛南、彝、水、仡佬等少數(shù)民族,不僅在信仰和哲學上與儒家文化有很大不同,而且在風俗習慣和傳統(tǒng)文化上也與漢文化有諸多不同。為此,王陽明認為廣西“境接諸蠻之界,最宜用夏變夷,而時當梗化之余,尤當敷文來遠”,用“仁德”來感化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這就是孟子所說的“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p>
敷文書院建立后,一度成為傳播陽明心學的中心。王陽明“日聚幕僚諸生講學”,并以“致良知”為辦學宗旨。王陽明不但自己“面授”和“口口相傳”心學,還委派弟子季本、陳逅主持南寧敷文書院、靈山書院的日常工作。在傳授心學的同時,他也關注傳統(tǒng)倫理道德教育,“興起孝弟,或倡行鄉(xiāng)約,隨事開引,漸為之兆”。在教育方式方面,王陽明完善了書院的“講會”制度?!爸v會”起源于南宋,與程朱學者所用的書信、課堂不同,王陽明更喜歡用“面授”和“口口相傳”的方式講學,因為這種講會有很大的靈活性,可以隨時隨地進行講學活動。經(jīng)過這樣一番努力,王陽明的教育活動收到了一定的成效,他自稱:“該府(指南寧)及附近各學師生前來朝夕聽講,已覺漸有奮發(fā)之志。”隨著王陽明“日聚幕僚諸生講學”,敷文書院日漸成為陽明心學在廣西的傳播中心。
王陽明曾對明代科舉影響人倫提出過尖銳批評:“自科舉之業(yè)盛,士皆馳騖于記誦辭章,而功利得喪,分惑其心,于是師之所教,弟子之所學,遂不復知有明倫之意?!钡撬环磳W生從事舉業(yè),甚至認為書院講學與從事舉業(yè)并不相礙,尤其在廣西這種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培養(yǎng)漢化的本土人才非常急需。為此,王陽明非常強調學生對經(jīng)典的學習,他聘請福建生員陳大章為學生講禮。據(jù)統(tǒng)計,有明一代,廣西中舉者為258 人,其中洪武至嘉靖七年的161年間,中舉者為120 人;嘉靖八年至崇禎的115年間,中舉者為138 人。可見自敷文書院創(chuàng)辦后,廣西中舉者急速增加。當然,這一現(xiàn)象的產生不全是王陽明的貢獻,但也不能否定這一現(xiàn)象的產生與王陽明講學的直接關聯(lián)??梢娡蹶柮鞯臅褐v學活動對傳播文化和培養(yǎng)人才確實產生了一定的成效。
總之,王陽明對廣西的教化活動帶有濃厚的政治和學術色彩。自王陽明在廣西南寧創(chuàng)立敷文書院講學以來,經(jīng)王陽明及其弟子、再傳弟子的不斷努力,陽明心學開始在廣西地區(qū)傳播開來,同時他的書院教育思想的傳播也促進了明代廣西書院的發(fā)展,而廣西書院的發(fā)展反過來又促進了陽明心學在廣西地區(qū)的更廣泛傳播,也促進了當?shù)匚慕痰陌l(fā)展和提升。
王陽明的民族思想是其心學理論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是在強調大一統(tǒng)的國家治理下提出的,其核心論旨是“處夷之道,攻心為上”。此之“攻”字,非“攻擊”之“攻”,乃“攻治”之“攻”。故而,“攻心為上”的意思是,“治心”為最佳之法門。這與其“致良知”的心學宗旨契合無間,也上承孟子的以“德”服人才能使人“中心悅而誠服”的禮樂王道之治。這也要求施教者順人心之理、宜人情之義,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當然,從根本上說,陽明的聚焦點是“民”,心憂家國天下,情系民胞物與。陽明誠心期望邊疆少數(shù)民族同胞皆能歸化明王朝,從而強固明王朝大一統(tǒng)的天下秩序。這有似于我們今天所講的民族團結,多民族團結一心才能成就一個強大的多民族一體的大國。民族團結是國家穩(wěn)定的基礎,各民族和睦相處,情同手足,團結一體。
陽明的“天下無不可教化之人” 的民族平等觀,從人之本性、心之本體、純粹良知的形而上層面討論民族平等問題,頗有助于我們深思鏡鑒。我們現(xiàn)今講堅持民族平等,對于各個不同民族,無論是人口、社會發(fā)展程度、風俗習慣等有多少同與不同,都在權利和義務上不分高下。在法律上,已明確規(guī)定了各民族是一律平等的,禁止對任何民族進行歧視和壓迫。如上文之闡述,陽明的民族平等思想及其在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區(qū)的實踐,有利于我們堅持民族平等而從哲學思想、民族發(fā)展史、社會發(fā)展史的視閾來加以審視,批判地繼承,擷取傳統(tǒng)文化中的智慧之光。
陽明的“順其情不違其俗,循其故不異其宜”的民族差異觀,強調尊重少數(shù)民族同胞的實際處境和民情風物習俗的不同,根據(jù)不同民族的不同境況而合乎情理地區(qū)別對待,以及其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成功經(jīng)驗,是具有進步性和現(xiàn)代性的,值得我們借鑒和加以創(chuàng)造性地做出當代之思考。作為一個有著五十六個民族的多民族之大國,必然要尊重各少數(shù)民族的不同風俗習慣,尊重各民族的飲食起居、慶典節(jié)日、婚喪祭葬等習俗,以促進民族平等與團結,以及各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和發(fā)展。陽明在貴州、廣西開辦學校書院,傳播先進的心學思想和儒家文化,并親自登臺講學,這客觀上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生產力的恢復和發(fā)展,以及少數(shù)民族接受先進的思想文化,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
注釋:
①如《論語·八佾》篇載:“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边@里的“諸夏”與“夷狄”的分別,即相當于現(xiàn)今所說的華夏族與四周少數(shù)民族的區(qū)別。朱熹注曰“夷狄且有君長,不如諸夏之僭亂,反無上下之分也?!薄熬L”“上下之分”,皆指代的是倫常秩序(家庭秩序、社會秩序、國家秩序)、禮樂文明。意思是作為諸夏,雖然從種族上看是諸夏,但是已經(jīng)漸漸丟棄了自己的禮樂文明(文化),故而不再被視為諸夏;而夷狄正相反,漸習禮樂文明(文化),從文化上論,其已是諸夏。參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62 頁。
⑤張載:《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62 頁。
⑦黃宗羲:《明儒學案》,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78 頁。
?王先謙:《尚書孔傳參證》,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72 頁。
?張廷玉:《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981 頁。
?鐘文典、劉碩良:《中國地域文化通覽》(廣西卷),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55 頁。
?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530 頁。
?王路平:《論王陽明與貴州少數(shù)民族》,《孔子研究》2000年第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