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玉星
清供畫是以清供物品作為專門的表現(xiàn)題材或以清供物品作為陪襯物繪制的圖畫,以靜態(tài)形式擺放于案頭、書架或懸掛于墻上的清供物的圖式,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時常出現(xiàn)的一種專門題材。該題材中大多數(shù)有插花的形式。本文著重分析中國傳統(tǒng)清供畫中的插花形式,對其主要藝術(shù)特點、所繪插花植物、插花器做一次科學(xué)的歸類釋讀,從清供畫一窺中國古典插花藝術(shù)之美。
古代清供或清供圖,其源頭可追溯到兩漢時期。最早多為宗教“香花供養(yǎng)”,所供植物一是呈現(xiàn)上天所顯示的祥瑞、靈異、吉祥,二是表達(dá)祭祀供奉禮拜的尊敬。如佛經(jīng)中的“五樹六花”〔1〕,道家之玉樹仙果、神樹嘉禾、仙花瑞草等。這些植物有蓮(荷花)、牡丹、銀杏(佛指)、無花果、葫蘆、石蒜(曼珠沙華)、曼陀羅、葡萄、蘋果(花紅、林檎、文林郎果)、橄欖、菩提樹(思維樹)、高山榕、貝葉棕、檳榔、糖棕、文殊蘭、黃姜花、雞蛋花(緬梔子、鴨腳木)、白蘭(緬桂花)、地涌金蓮(地金蓮、地涌蓮、地母金蓮)、靈芝(按照植物學(xué)家最新的分類,靈芝已經(jīng)從原植物界分開屬真菌類)。這些植物因獨特的形態(tài)被賦予了深厚的宗教內(nèi)涵。漢魏六朝時期的磚雕、石雕,或者畫像石、畫像磚、壁畫上有許多“缽生蓮花”“胡人持蓮”“手持蓮蕾”供奉的古美術(shù)作品。蓮是最初也是最多表現(xiàn)的宗教植物。
唐代吳道子《送子天王圖》(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藏),圖中就有一天女手捧寶瓶插蓮花、蓮蓬、蓮葉,供奉禮拜佛祖釋迦牟尼的故事。另盧楞迦(傳)六尊者像冊六開之二(故宮博物院藏)圖中一藤花幾上供一小缸插兩朵白色牡丹花。北宋武宗元《朝元仙仗圖卷》(美國王季遷先生懷云樓藏)中眾玉童女仙眉目顧盼,神采如生,其中多有持瓶插蓮花外,還有一西靈玉童手托一盤,托盤上一盤口天球瓶插一銀杏(佛指)枝條,線條流暢。
古代清供或清供圖中植物的另一重要表現(xiàn)為禮俗、節(jié)慶。所供植物均為嘉禾靈果、瑞谷瓊蔬,有粟(谷穗)、蓮、蘭、艾、百合、玉蘭、蜀葵、水燭,以及佛手、石榴、香櫞、荔枝、櫻桃、桑葚、枇杷、金柑、柑橘、桃、柿、李等。
至今年代較早的一幅北宋畫家趙昌與董祥創(chuàng)作的《歲朝圖》清供圖,圖中描繪了梅(春梅)、水仙、山茶(茶花)、長春花及湖石,色調(diào)濃艷沉穩(wěn),構(gòu)圖繁密迫塞,營造出一種綺麗而歡喜的氛圍。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陳洪綬設(shè)色絹本《歲朝圖》立軸,帶木座古銅梅瓶銹跡斑駁,焦點位置插了兩朵山茶花,單瓣幽紅,一朵正平,中間淺黃雄蕊群圍著一突出單雌蕊,十分真切傳神。一朵側(cè)顏相伴,逼真形象,橢圓形革質(zhì)葉光潤艷麗,襯托著主花。配花有薔薇科綠萼梅、玉蘭、水仙、蕙蘭。古籀筆法所寫梅干,筆力雄健,老梅枝丫三個方向盤曲張開,映襯焦點花山茶,形成不等邊鈍角三角形,屬傳統(tǒng)插花造型之傾斜型。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元代(傳)一幅清供圖《天中佳景》,畫軸中橄欖瓶中以蜀葵、石榴和水蠟燭三種花材插作,石榴枝上懸中國結(jié)香袋,一旁盆內(nèi)供設(shè)粽子、荔枝、石榴等,下敷飾菖蒲(香蒲、臭蒲)、艾蒿、櫻桃、桑葚等時令果實,為典型的端午節(jié)慶應(yīng)景插花作品。作品中配以果盤及畫符,有景觀的暗示,上下互映,色彩繽紛。作品上方的四道道教靈符和一鐘馗畫像,寓含作者強烈的情感及意念?!短熘屑丫啊氛⒁舛宋绻?jié)蒼龍七宿正處南中的天象崇拜、圖騰祭祀。
明代陸治的《歲朝瓶花》,畫中棒槌瓶插梅、山茶、南天竹,前置盆栽水仙,梅茶竹仙“歲寒四友”,有歲朝春韻之意,下配置柿、百合、谷子、如意、水盂,表達(dá)寓意也是歲朝節(jié)慶、事事合意。
又如明代張宏的《歲朝圖》,以酒賞的酒器作為陪襯花器,銅花觚里插了松、梅兩種花材,小瓷瓶里插入了山茶、南天竹和水仙三種花材,旁置一盤口高足皿上盛三佛手,以及一提梁煮水壺。作品采用雙體組合式插花的形式,整個作品富有寒冬賞花的情趣。
清郎世寧的一幅《聚瑞圖》(上海博物館藏),圖中繪有弦紋盤口天球瓶,圓柱形頸,闊肩,鼓腹,下為圓形圈足。頸部鼓腹部各有凸起箍狀弦紋二匝,遍體施以淺灰藍(lán)色,底有紫檀木作底座。瓶內(nèi)插有數(shù)株瑞蓮和粟穗(谷穗)。有的蓮花已盛開,有的蓮已結(jié)蓬。幾株粟穗已成熟,沉甸甸像狼尾巴一樣,將粟穗的莖部壓成彎形。細(xì)看蓮花下還有一枝慈姑(野慈姑)花與幾片慈姑葉點綴,十分生動有趣。蓮葉和粟葉互相交錯,疏密有致。
還有一種由傳統(tǒng)清供圖發(fā)展演變而來的手拓古器再加補植物的清供圖,如清吳昌碩《鼎盛圖》軸,是運用全形拓〔2〕的方法繪制的。此類繪畫題材于新年初始張懸于廳堂,以示祝福。在清代碑學(xué)的影響下,繪畫得以興盛發(fā)展,其中清供圖在題材方面,大量描繪古代器物。在藝術(shù)語言方面,將繪畫與拓印技術(shù)相結(jié)合,將作品置入書法、繪畫、篆刻于一體的金石趣味?!抖κD》畫面上的兩件古銅器,左側(cè)為肇諆鼎,右側(cè)即是著名的無惠鼎。圖中梅花枝條穿插巧妙,用筆渾厚蒼勁,脫胎于吳昌碩擅長的書法根基。牡丹以胭脂、洋紅點色,在墨彩渲染的葉子陪襯下,更顯雍容華貴。整幅畫面構(gòu)圖新穎活潑,墨梅與彝器拓片在金石氣韻上一脈相通,使古代彝器煥發(fā)出新的生命。明代陳洪綬設(shè)色絹本《歲朝清供圖》立軸(故宮博物院藏)(圖1),所繪古瓶與高腳盤應(yīng)是銅質(zhì)古器拓印之法,花器上插古松奇石,古梅山茶配竹葉一簇,如拂云摩日,穩(wěn)重靜雅,姿態(tài)奇峭,別具氣象。
圖1 [明]陳洪綬 歲朝清供圖軸 131cm×49cm 紙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
古代清供或清供圖中之博古、清玩之清供,如文房清供、書齋清供和案頭清供等。其中植物的另一重要表現(xiàn)為“花之韻”“草之情”“樹之雋”“木之秀”等。高韻植物花語多是:松梅竹菊是品行高潔,如梅花之清標(biāo)高韻、竹子節(jié)格剛直、蘭花幽谷雅逸、菊花操介清逸等。表現(xiàn)高韻寓意的植物有菊花、梅、竹、松、柏、蘭、百合、海棠、山茶、菖蒲(香蒲)、毛黃櫨(紅櫨)、雁來紅(老來紅)等。
清代彭聚星的《文房清供圖》鏡片中水盂內(nèi)所插植物和釋達(dá)受(六舟)的《蕓窗清供圖》(浙江省博物館藏)軸,銅鼎中植物均為菊花,而《蕓窗清供圖》中則有紅白兩種花色、兩種花型的菊花加一枝海棠果。該畫也是釋達(dá)受運用全形拓的方法繪制的,先手拓銅鼎,鼎上補繪設(shè)色菊花。畫心左右方都有畫家隸、行書自題,猶如釋六舟另外一幅《文房清供圖》上題米芾名作《研山銘》所云“五色水,浮昆侖。潭在頂,出黑云”,清介有守,悠然清逸,富有美韻氣勢。還有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明代陳洪綬《玩菊圖》(圖2)花觚上插三枝菊花加兩組雁來紅(老來紅)葉。故宮博物院藏的清代禹之鼎晚年佳作《王原祁藝菊圖》一搖鈴尊上插兩朵菊花加一朵百合。上海博物館藏明代陳洪綬《痛飲讀騷圖》(圖3)古銅花觚上插梅花與竹等。清雍正(胤禛)《雍正妃行樂圖》桌案上的紅色搖鈴尊花器上插兩朵山茶花。
圖2 [明]陳洪綬 玩菊圖軸 118.6cm×55.1cm 紙本設(shè)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3 [明]陳洪綬 痛飲讀騷圖軸(局部)100.8cm×49.4cm 紙本設(shè)色 上海博物院藏
本人專著《插花學(xué)初論》以及研究論文《中國古典插花器類型小考》,對中國古典插花所涉及各種器具進(jìn)行初步考證,其歷史流變應(yīng)是從籃—盆(瓶)—缸—筒—精異花器。而先秦時期出土的許多有精美的花卉紋飾雕刻的陶器、玉器、青銅器,這些器皿的功能在后代發(fā)生了衍化,雖然當(dāng)時有沒有作為插花器的歷史資料,但是古代清供或清供圖上所記載的清供插花器,從古美術(shù)專題清供圖中也可進(jìn)一步佐證中國古典插花器類型的歷史流變。
佛教故事“天女散花”,神話故事“八仙過海”振靴踏歌的藍(lán)采和手持寶器花籃,宋代李嵩的三幅《藍(lán)花圖》,同朝代趙昌《藍(lán)花圖》(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元代錢選(款)《百花圖》立軸(圖4)、明代《羅軒變古箋譜》之“筠籃譜”等古畫史料,還有清代蘇州桃花塢版畫家丁應(yīng)宗、丁亮先《四季藍(lán)花圖》(大英博物館藏),清代黃慎《捧花老人圖》、慈禧太后《富貴平安》藍(lán)花圖等清供圖像資料記載,都有不同款的藍(lán)作為插花器,插花清供?;@花器,指用竹、藤、柳、草、麻、尼龍、象牙、金屬絲、瓷等材料通過編織等技術(shù)制作而成的籃形花器,屬中國傳統(tǒng)花器之一,外形上有圓有方、有異形、有蓋、有提梁等,如元寶籃、花邊籃、提籃。這類花器在籃的原型上有許多改良型,根據(jù)所編造形狀,籃花器器型有花箱、花斗、花車、花筥、花籠、花筐、花簍、花籮、花篼、花笸、花笠等〔3〕。
圖4 [元]錢選(款)百花藍(lán)圖立軸 45cm×28cm 絹本設(shè)色
張倩影,王煜《成都博物館藏東漢胡人持蓮石座初探》論述:“缽生蓮花”的記載,表明器物與蓮花的組合自漢魏已出現(xiàn),北宋李公麟《孝經(jīng)圖》中,以盤為器,插貯菊花,是花與器的清供組合。
河北望都東漢源陽候?qū)O程古墓道壁畫上繪制的陶盆、大英博物館的“漢代樹木陶盆”以及臺北歷史博物館藏“漢代花樹綠釉陶盆”是最早的盆花器了。北周“金盤襯紅瓊”中講到的盤狀花器,北京法海寺明代壁畫一仙女手托花碗圖以及元代永樂宮三清殿《朝元圖》中有供佛碗花,盆盤類插花器是中國傳統(tǒng)花器之一,特點是口徑大、貯水淺,一般用于短花枝直接浸潤或浮于淺水的插花或者果供,常放置于書齋、廳堂,供不同角度俯視清供觀賞。南通博物苑藏一件張謇時期《狼山觀音院定制蓮座百果盤》(圖5),果盤清供,綠色蓮葉作盤,紅色荷花作底座,盤中堆放象生的佛手、柿子、蘋果、石榴、桃,形象逼真,栩栩如生。這類相近的盆盤花器,還有案、碗、洗、碟、皿、盂、盃、簋、杯、甌、罌、盌、盎、爐鼎、盞托等〔4〕。
圖5 [清]狼山觀音院定制蓮座百果盤 南通博物苑藏
瓶類插花器,如上文中圖片例子,唐代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中膽式寶瓶,北宋武宗元《朝元仙仗圖卷》中盤口天球瓶,南宋牧溪和尚的《白衣觀音像》中的凈瓶,元代《天中佳景》的橄欖瓶、王淵的《豐登報喜圖》中的鏤花玉壺春套瓶,明代陸治的《歲朝瓶花》的棒槌瓶,清代郎世寧的《聚瑞圖》中的弦紋盤口天球瓶,雍正(胤禛)的《雍正妃行樂圖》中的搖鈴瓶、故宮博物院藏畫清郎世寧《午瑞圖》軸中的梅瓶,天津博物館藏清冷枚設(shè)色絹本《春閣倦讀圖》立軸(175厘米×104厘米)中的玉蘭紋青瓷插粉月季(圖6),日本奈良大德寺藏宋代《五百羅漢圖》(圖7)“羅漢會”中紙槌瓶插牡丹,還有如大不列顛博物館藏陳洪綬《瓶花圖》中的玻璃瓶、小膽瓶,天津博物館藏明沈周《瓶荷圖》中的方尊(瓶),清代改琦《歲朝集吉圖》中的鳳尾瓶,清代郎世寧《瓶花圖》中的四方倭角瓶等。
瓶做插花器,一是供瓶,供養(yǎng)之花,以供養(yǎng)佛、神、祖宗,二是賞瓶,觀賞之花,即是純粹賞玩。
圖6 [清]冷枚 春閣倦讀圖軸 175cm×104cm 絹本設(shè)色 天津博物館藏
圖7 [宋]五百羅漢圖軸之羅漢會 日本奈良大德寺藏
其他瓶花器還有缽、鼎、觚、尊、壺、觶、罍,壇、罐、袋、囊等〔5〕。這類插花器實例,有宋徽宗趙佶《聽琴圖》(故宮博物院藏)中的鼎插空心泡(酴醾),清黃鉞《節(jié)卉迎薰》所繪罐插花(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故宮博物院藏《冰嬉圖》(《清代宮廷繪畫》)一轎子上就掛有轎瓶插花〔6〕,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清十二月令圖十二月(古畫003117)繪有方尊插梅花〔7〕,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明粵繡博古圖屏(古絲000222)三足雞尊插黃菊圖〔8〕,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傳明陶成《歲朝圖》中方格繩紋銅壺(罍)內(nèi)插松、茶花、梅花、水仙、靈芝等〔9〕。還有多管瓶(花插),如故宮博物院藏陳洪綬設(shè)色絹本《問道圖》(34.3厘米×375.7厘米)長卷(圖8),圖中有一五管瓶插梅枝。另外故宮博物院官網(wǎng)的另一幅陳洪綬、虞胤、嚴(yán)湛合作《問道圖》長卷(新00147366)中的畫有雙耳壺插一珊瑚枝,浮雕紋飾直頸天球銅瓶插蓮花四朵蓮葉三片。
圖8 [明]陳洪綬 問道圖卷(局部)34.3cm×375.7cm 絹本設(shè)色故宮博物院藏(《陳洪綬全集②》,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20年版,第253—257頁)
其他插花器,還有缸、筒類,渣斗、水盂、螺殼等,以及花插、花囊等專門插花器。
缸插花器,例如唐代盧楞伽所繪制的《六尊者像》第八嘎納嘎拔喇尊者(故宮博物院藏)畫中的藤編幾架,典雅而穩(wěn)重,上面置一色彩黯然小缸,插著兩朵白色牡丹花清供。故宮博物院藏另一幅清喻蘭繪《仕女清娛圖》冊《自弈》中紅木幾架上一籃釉缸插梅枝,創(chuàng)勁飄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傳宋錢選《荷亭消夏》〔10〕圖中庭院數(shù)十大口瓦缸并排,上載荷花盛開,亭內(nèi)馨香陣陣,文士閑坐消夏。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陳洪綬《隱居十六觀冊》之二“釀桃”(圖9)中水盂“浮花”桃花瓣等。
圖9 [明]陳洪綬《隱居十六觀冊》之二“釀桃” 21.4cm×29.8cm 紙本設(shè)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筒插花器,最早見于宋陶穀撰《清異錄》的記載:“李后主每逢春盛時,梁棟窗壁,柱拱階砌,并作隔筒,密插雜花,榜曰:錦洞天?!备敉惨簿褪峭不ā?/p>
從漢魏六朝時期的“缽生蓮花”“胡人持蓮”“手持蓮蕾”供奉的古美術(shù)作品,河北望都發(fā)掘的一座東漢源陽候?qū)O程古墓道壁畫上繪制的一件卷沿陶盆,盆內(nèi)插了相同的6枝小紅花作品,北宋武宗元《朝元仙仗圖卷》中天球瓶插一銀杏(佛指)枝條,南宋禪畫大師牧溪和尚的《白衣觀音像》旁置凈水瓶插一垂柳枝,藏于美國哈佛大學(xué)福格博物館的西晉時期銅鎏金佛造像臺座上的中國最早的瓶花圖像中的蓮花造型,唐吳道子《送子天王圖》圖中一天女手捧寶瓶所插蓮花、蓮蓬、蓮葉等,均反映當(dāng)時的清供插花造型,是以古典自然造型為主。從這些清供圖插花造型看,其插花花枝與花器高度比例約為8:5或5:8,合于“黃金分割”,是中華正統(tǒng)插花的典型,其構(gòu)圖布局疏密聚散,線條清雅流暢。另外,唐李賢墓壁畫中宮女及太監(jiān)手捧春盤插花供奉的情景,以及唐房陵大長公主墓壁畫中有一持果案侍女圖,南通博物苑藏《狼山觀音院定制蓮座百果盤》果盤清供等,插花禮拜,體現(xiàn)“清”“疏”“雅”風(fēng)格,也是這種古典自然的清供造型。
不同于古典自然,吉慶隆盛型插花造型,主要是插上時令花草,配以吉祥物件以揭示迎春賀喜、祈福接祥的美好心情,后將其描繪成圖,便成了禮俗、節(jié)慶清供。例如南宋李嵩的三幅籃花作品《籃花圖》,從插花學(xué)分類,三幅籃花作品依據(jù)裝飾位置為供擺插花,依據(jù)觀賞視角為四面型插花作品。另外按照許淑真《中華花藝》的分類為巡行花藝,按照馬大勇《瓶花清味:中國傳統(tǒng)插花藝術(shù)史》中關(guān)于文化內(nèi)涵來看,可分類為吉慶式花,表達(dá)宮廷中仙宮福地的太平吉祥,寓意幸福長壽、福貴芳香、子弟多福、富貴滿堂之美好。專供宮廷掛設(shè)之用則叫“鋪殿花”,如上文北宋趙昌的《歲朝圖》,中立式廳堂清供插花稱“堂花”,如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元代王淵的《海棠圖》、傳明代邊文進(jìn)的《歲朝圖》及沈周的《瓶荷圖》等,還有清代這類清供圖就更多了,位置端莊、駢羅整肅、吉慶隆盛。
從宋代“博古”學(xué)鼎盛,到清代“碑學(xué)”影響下全形拓清供畫產(chǎn)生,清供或清供畫中插花器本身早已經(jīng)被視為至美的藝術(shù)品,文房清供、書齋清供和案頭清供中插花的主要特點是心象人文型,自由花”“心象花”“諧音花”“理念花”等“文人插花”成清供主流。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幅元代錢選繪的吊籃式“自由花”插花清供圖,在吊籃上放兩個釉色古異瓷罐,罐里分別裝滿銀桂和丹桂花瓣,上面擺插一枝帶葉帶花的桂花枝條,枝條三折,形似如意,枝梢上揚,形簡意駭,輕盈樸實,暗喻金貴銀貴,不如自在如意貴,反映人們祈求如意順心的愿望。
從幾何構(gòu)圖角度分析,插花造型有插花學(xué)中分類的四種主要形式:
垂直型(拂云型),如陳洪綬《玩菊圖》《痛飲讀騷圖》上花觚插菊花雁來紅(老來紅)、梅與竹枝,《問道圖》中五管瓶插梅枝等。如拂云摩日,穩(wěn)重靜雅。
傾斜型(舞風(fēng)型),如清喻蘭繪《仕女清娛圖》“自弈”缸中梅花造型、浙江省博物館藏釋達(dá)受(六舟)《周伯山豆補花卉》軸(局部)中梅花牡丹造型,清金農(nóng)《歲朝清供圖》中梅竹造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陳洪綬《歲朝圖》,錢君匋藏陳洪綬《居士賞梅》(圖10),均是典型傾斜型。此型花枝如鳳鷟展翅,婀娜多姿。
圖10 [明]陳洪綬 居士賞梅圖軸 83.5cm×43.5cm 絹本設(shè)色 錢君匋藏
水平型(臥龍型)插花所插植物橫枝縱橫而出、蜿蜒而游。如清彭聚星的《文房清供圖》鏡片中水盂中所插菊花造型,陳洪綬《閑話宮事圖》梅枝丫直橫向右而出,《晞發(fā)圖》中馬蹄尊(太白尊)所插竹枝與菊花竹枝橫臥向左而出,姿態(tài)奇峭,別具氣象。
下垂型(探海型)所插植物偃枝崖邊倒懸、探秘索奇。如吳昌碩《歲朝圖》小嶯草瓶插梅花造型,翁萬戈藏陳洪綬《參禪圖》(圖11)中白花觚插梅枝,主枝梅向左側(cè)俯身懸掛,似龍蛇探海,梅枝下方所置水中丞,恰到好處,碧潭清波,飲水照影,別具韻味。
圖11 [明]陳洪綬 參禪圖軸 106.3cm×49.7cm 絹本設(shè)色 翁萬戈藏
以花供佛、以花修道、對花之崇拜的清供體現(xiàn)清供插花之圣美。以理念型的插花供奉在神像、殿堂之上,端莊懿和,方正古雅,或有特殊意義“一念心清靜,蓮花處處開”,或與人溫暖光明的感覺。
清供插花之靜美,把一枝一花插在最適當(dāng)?shù)牡胤?,需要一顆寧靜的心,所謂“用志不紛,乃凝于神”(《莊子·外篇·達(dá)生》)。需要靜之哲理與耐性。中國人對宇宙、人生、生活、價值觀念的看法,都通過哲學(xué)思想來反映。“靜”的美是一種平衡的美、和諧的美、統(tǒng)一的美、安寧的美、清幽的美、靜謐的美、平靜的美、秀氣的美、幽然的美、愜意的美。
我國古代文人名士借植物抒發(fā)情感、賦予植物以人格化的特征品格,為其傳承修書立傳,為其寫詩賦意,在歷史傳唱中,植物的文化意義趨于定型,成為某一類人物或某類品行的象征。植物組合象征意義更加豐富多彩,如“玉堂富貴”“喜鵲登梅”“百事如意”“多子多?!钡?。植物就是在這樣的過程中不斷被賦予新的意義,直到最終形成一個固定的文化意義。插花文化之美是源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大善之美。
無論“有名之供”還是“無名之供”,中國古典清供繪畫中我們可以看到承載著藝術(shù)家尊古、崇古、尚古的哲學(xué)思想和德被草木的人文精神,以及“如將不盡,與古為新”的美學(xué)精神。不斷衍化的清供圖,呈現(xiàn)著豐富的樣貌,反映著時代的變遷與觀念的變化。古代清供或清供圖中植物從宗教植物五樹六花,到吉慶植物嘉禾靈果,再到高韻植物奇花異木“圣而凡”的流變發(fā)展,而插花器是從籃—盆(瓶)—缸—筒—精異花器“華而雅”豐富歷史流變,清供圖插花之美有宗教清供之圣美,禮俗清供之靜美,案頭清供之善美,源遠(yuǎn)流長,由外而內(nèi),近千年綿延不絕,與時代風(fēng)尚和思想觀念共沉浮,細(xì)微中體現(xiàn)了古人的華美高雅精致生活。
注釋:
〔1〕仲富蘭:《民俗傳播學(xué)述論》,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年板,第192 頁。
〔2〕尉笑:《全形拓研究》,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2012 年碩士論文,第3—10 頁。
〔3〕曹玉星,楊秀蓮:《插花學(xué)初論》,東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8 年版,第108—137 頁。
〔4〕馬大勇:《瓶花清味:中國傳統(tǒng)插花藝術(shù)史》,化學(xué)工業(yè)出版社2019 年版,第23 頁。
〔5〕麥?zhǔn)缳t:《花之依—東莞市博物館藏花器展》,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第89、192 頁。
〔6〕陳玉秀,林容伊:《花事·閑情:品味花器與生活特展》,臺北故宮博物院出版社2019 年版,第47 頁。
〔7〕陳玉秀:《瓶盆風(fēng)華:明清花器特展》,臺北故宮博物院出版社2014 年版,第163 頁。
〔8〕同〔7〕,第54 頁。
〔9〕同〔6〕,第115 頁。
〔10〕林莉娜:《百卉清供:瓶花與盆景畫特展》,臺北故宮博物院出版社2018 年版,第120—123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