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學(xué)靜
(北方民族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寧夏 銀川 750021)
量詞是漢語中極其重要又獨具特色的一個詞類,主要作用是稱量或計量與之搭配的名詞,自產(chǎn)生以來,就存在一名多量或一量多名的不對稱現(xiàn)象。契約文書作為買賣、典當(dāng)、租賃、對換等的憑證,自然涉及標(biāo)的物的計量,因此,契約文書中有非常豐富的量詞及名量搭配現(xiàn)象。其中,一名多量現(xiàn)象比較突出,究其產(chǎn)生原因,大致可歸結(jié)為如下五個方面。
契約文書作為一種反映普通百姓經(jīng)濟(jì)關(guān)系的文字協(xié)定,使用歷史悠久,最早可追溯到原始社會末期,有文字記載的大概始于西周中期,目前所見數(shù)量最多的是清至民國時期的,歷史越早數(shù)量也越少。筆者搜集了西周至民國的部分契約,通過分析,發(fā)現(xiàn)土地計量單位因其應(yīng)用性強、與社會生活休戚相關(guān)而顯示出較強的保守性,其發(fā)展緩慢,歷史繼承性高于時代更替性。如“畝、步、畦、頃、丘”等是先秦時產(chǎn)生的度量衡單位。發(fā)展到兩漢,除“田”外,其他都被繼承了下來,這說明在量詞的發(fā)展進(jìn)程中,繼承是主流。如以下兩例。
(1)《周恭王三年(公元前920)裘衛(wèi)典田契約》:“矩白(伯)庶人取堇章(瑾璋)于裘衛(wèi),才(財)八十朋,其舍田十田;……其舍田三田。”[1]3
(2)《周孝王二年(公元前890)匡季賠償契約》:“乃或(又)即曶用田二,又臣□□(一夫)凡用即曶田七田,人五夫?!盵1]14
唐蘭認(rèn)為:“上一‘田’字是名詞,指農(nóng)田。下一‘田’字是田畝的量詞?!犊脊び洝そ橙恕氛f:‘田首倍之?!ⅲ骸铮环蛑璋佼€?!盵2]李宇明將第二個“田”稱為“拷貝型量詞”,或稱“反響型量詞”“反身量詞”[3]。對于“田”是否量詞,目前學(xué)術(shù)界還存在爭議。筆者認(rèn)為,“田”可以被認(rèn)定為先秦時產(chǎn)生的土地計量單位,從例(2)“田七田,人五夫”的對舉也可以看出“田”表計量的端倪。
兩漢新產(chǎn)生的度量衡單位還見“町”。舉例如下:
(3)《東漢建寧四年(171)雒陽縣孫成買田鉛券》:“建寧四年九月戊午朔廿八日乙酉,左駿廄官大奴孫成從雒陽男子張伯始賣所名有廣德亭部羅佰田一町,賈錢萬五千?!盵1]48
張傳璽認(rèn)為,“町”為地積單位名稱[1]49?!邦钡谋玖x為田界或田間小路,其量詞義由本義引申而來。《左傳·襄公二十五年》:“町原防,牧隰皋,井衍沃。”杜預(yù)注:“堤防間地不得方正如井田,別為小頃町?!笨追f達(dá)疏引賈逵曰:“原防之地,九夫為町,三町而當(dāng)一井也?!盵4]根據(jù)古代畝制可知,一井為九百畝,一町則為三百畝。
兩漢還新生了一些非度量衡單位,如“條、間、片、塊、區(qū)、處”等,它們也被用在“N+(VP)NUM+量”格式中計量田地,明清時期使用最為頻繁?,F(xiàn)以“處”為例說明。
(4)《西漢元始五年(公元5)高都里朱凌先令券書》:“五年四月十日,嫗以稻田一處,桑田二處,分予弱君。波(陂)田一處,分予仙君,于至十二月?!咎锒帲L锒?,田界易如故?!盵1]27
(5)《清乾隆六年(1741)闕天佑立賣田契》:“立賣田契人闕天佑,今因錢糧無辦,自情愿自手置有民田壹處,土名坐落山頭浴桶丘,田貳丘……”[5]4
“處”作量詞,據(jù)劉世儒考證,漢代已見[6]。契約文書中目前所見的最早用例為西漢時期,這正好印證了劉先生的考證?!疤帯痹谄跫s中與“塊、段、片、股”一樣,是個通用性極強的量詞,在各地文契中均可見,有時會同時出現(xiàn)在一張契約中。
契約作為歷代百姓生產(chǎn)、生活中重要的一項民間社會經(jīng)濟(jì)活動,遍及全國各個地區(qū),不僅具有很強的地域色彩,還有很濃烈的口語色彩。地域不同,土地計量單位往往也有一定的差異,因此,契約中迥異的地域特色,也成為一名多量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一個重要原因。如以下兩例。
(6)《吐蕃酉年(829)敦煌索海朝租地帖》:“索海朝租僧善惠城西陰安渠地兩突,每年價麥捌漢碩,仰海朝八月末已前,依數(shù)填還了。”[1]322
(7)《公元840年敦煌僧崇遺囑》:“□人王祿般施入三世凈土寺充□□□授無窮地兩突,延康〔地〕兩突,車牛乘驢農(nóng)具,依當(dāng)寺文籍,隨事支給?!盵1]491
據(jù)張傳璽考證,“突”為“田畝的計量單位,在藏區(qū)至今還在使用。即:二牛抬杠一天所耕的面積。一突等于唐制十畝”[1]651。黑維強對“突”也進(jìn)行過考證,認(rèn)為“突”是個音譯詞,是吐蕃語dor的音譯,表示一駕或一對牲畜的意思。這一語義與漢語中的一具牛(也就是兩頭牛)的意思相同。作土地面積單位的意義應(yīng)是由兩頭牛一天所耕作土地的面積而來的[7]。
再如例(8)與例(9)。
(8)《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劉興德賣地契》:“立賣地文契人劉興德,因無錢使用,將自己祖業(yè)地一般共四坰,同眾說合,情愿賣于劉交文名下耕種,永遠(yuǎn)為業(yè)?!盵8]
(9)《清咸豐十年(1860)陳有林賣地契》:“……將自己坐落三道嶺子地方原無糧銀熟地四坰,央中人說合,情愿賣與鑲黃旗達(dá)牛錄候補巡撿常祥名下,永遠(yuǎn)為業(yè)?!盵8]
契約中“坰”“晌”并用。“晌,田畝單位。清代東北地區(qū)計地或以一日所耕為晌,或以六畝為晌,或以十畝、十二畝為晌?!盵9]18《漢語量詞大詞典》:“坰,東北、西北等使用的地積單位?!庇郑骸吧?,清八旗地積單位。六畝為一晌?!盵10]190由上可推知, 先有“晌”,再有“坰”,兩者為古今字關(guān)系。最初人們以一天所耕地的多少作衡量標(biāo)準(zhǔn),將地分為大小不同的“晌”,后因與土地有關(guān)改“日”為“土”后產(chǎn)生“坰”。
南方契約中“丘”也是較通用的計量單位,例如:
(10)《清咸豐三年(1853)楊瑞彩租田字》:“立領(lǐng)種水田字人楊瑞彩,今領(lǐng)到岳口熊篤敘堂名下陶團(tuán)水田七畝四分,共田丘大小白田、水田十五丘,在張家堰使水灌救?!盵11]597
(11)《清光緒十六年(1890)吳莫觀典賣田契》:“立典賣契字人南門外三十五都新溪鋪溝后吳莫觀有承祖父分民田壹丘,受種伍籃,年載租壹石。”[12]285
契約中用“丘”做計量單位,基本見于南方契約?!稘h語量詞大詞典》釋“丘”為:“方言。用于田地(多為成塊的水田),猶‘塊’?!盵10]181我國自古以來就多山地、高原和丘陵,由于東南地區(qū)丘陵多,所以早在秦漢時代,南方的先民們就依丘陵山坡修筑了梯田,以方便種植水稻、涵養(yǎng)水源。梯田大多是由田埂隔成的水田?!稘h語大字典》解釋“丘”為:“古代地積單位?!吨芏Y·地官·小司徒》:‘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鄭玄注:‘四邑為丘,方四里?!商镫蟾舫傻乃铩!钟米髁吭~?!盵9]472“丘”與“梯田”共同的語義特征使“丘”由名詞轉(zhuǎn)指為水田的計量單位。
即便是同一事物,由于觀察的角度不同,也會產(chǎn)生不同的心理圖式,因而凸顯出的事物的特征就會有所不同。契約中一部分一名多量現(xiàn)象的存在,就是人們對土地識解方式和觀察視角不同造成的。如以下兩例。
(12)《元至正二年(1342年)徽州胡季森等賣山地契》:“……及兄業(yè)友共承父仁夫與叔義夫共有十五都六保余家坳下土名冢塢山地一段,內(nèi)有杉木一林?!盵1]574
(13)《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晉江縣蒲阿友賣山地賬》:“晉江縣三十七都東塘頭住人蒲阿友,祖有山地一所,坐落本處,栽種果木。”[1]583
上例“段”和“所”是同時代、同地方、同類型契約中出現(xiàn)的一對量詞,從功能上看,兩者完全一樣,作“山地”的計量單位。就本義而言,“段”和“所”都具有“空間”義?!岸巍北怼胺侄巍敝x。事物只有有了一定的長度,才可進(jìn)行分段。因為分段后可造成空間上的不連續(xù),所以“段”可引申作量詞,表示條形物的一部分或者空間上的距離?!八奔俳铻椤疤帯?,表處所、地方,引申作量詞,主要用于計量獨立的空間建筑物及其他物類。由于觀察者認(rèn)知方式有別,形成的理想意象不同,所以對同一事物,會根據(jù)其不同的意象特征,選用不同的量詞。同樣是對山地的計量,用“段”時更凸顯所賣山地長條的形狀和作為部分的特征;用“所”時主要凸顯其立體的形狀和作為整體的特征。
契約中與“所”類似并能凸顯山聳立特征的另一個計量單位是“崗”。舉例如下:
(14)《雍正三年(1725)程登朝賣田契》:“立賣契程登朝仝弟登廷等……山壹崗,東至基后墈為界,西至崗頭大尖為界,南至坑為界,北至水坑為界,今俱四至分明,立契出賣與張承明邊為業(yè)。”[13]3
(15)《民國二十三年(1934)闕家成立賣山場斷截契》:“立賣山場斷截契人闕家成,今因錢糧無辦,情愿將祖父遺下民山壹大崗……右至藍(lán)盆會田,直下曹姓田為界?!盵14]176
“崗”的本義為山脊、山嶺,在從單音詞變?yōu)閺?fù)音詞的過程中,常常與“山”連用,至遲漢代就詞匯化為聯(lián)合式復(fù)合詞?!吧綅彙苯o人的心理圖式都是高聳的,所以用“崗”稱量山,更能凸顯山高大、聳立的特征。
契約作為一種應(yīng)用性的文書,自有一定的書寫格式和套語。高頻使用,使契約中的某些套語或關(guān)鍵字詞一定程度上成了契約交易的代名詞,而這些使用頻率極高的字詞,常被借用作交易物的稱量單位,反過來又進(jìn)一步凸顯了契約交易的性質(zhì)。因此,高頻使用也是造成一名多量的一個原因。如以下兩例。
(16)《清道光四年(1824)程良德立起送票》:“立起送票程良德仝侄培高等,原因日前與闕天開兄邊交易民山壹契,計額叁畝?!盵15]34
(17)《清嘉慶十五年(1810)王光興找田字》:“立杜找田字人王光興,原與闕天有交易民田壹契,坐落廿一都茶排莊,土名石干峎對面葉麻洋安著,畝分界至,前契載明?!盵5]143
契約訂立時,幾乎每份契約都會以“今立……契……”的套語開頭,因此,高頻使用使“契”由契約義轉(zhuǎn)指作交易物的稱量單位。用“契”作稱量單位,幾乎都用在找契里。找契是原業(yè)主向買主找索補價后重新簽訂的契約,一般稱之為絕賣契,屬于二次簽訂的契約,因此,找契中用“契”稱量標(biāo)的物,最能突出所交易物品二次交易的性質(zhì)。
契約中不僅名詞可以被借來作計量單位,使用頻率較高的動詞也常被借用。如以下兩例。
(18)《民國二十二年(1933)分關(guān)字據(jù)》:“當(dāng)日添老瘦地陸地乙(壹)押?!盵16]367
(19)《民國三十五年(1946)胡張氏立左約》:“立出左約人胡張氏,為因遺置,只得將祖父所遺分授之核桃園新造之堂屋一押、東邊之地基一間,與胞弟胡仲先左明?!盵16]389
“押”本指在公文或契約上簽字或畫符號,以作憑信,還可以用來指所簽的名字或所畫的符號,如畫了押?!昂炞之嬔骸笔瞧跫s交易必不可少的一個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訂立契約時,所有參與交易的代書人、買主、賣主、見人等都要在所簽立的契約中簽字畫押。高頻使用,使“押”由交易過程中“畫押”的動作轉(zhuǎn)喻為標(biāo)的物的計量單位。
契約的使用主要在民間,其書寫者或擬定者文化水平往往參差不齊,一般來說文化程度總體不高,因此,各朝各代各地方留存下來的契約中異體字、錯別字、簡化字、省形字、同音替代字等不勝枚舉。量詞字形上的差異,也成為契約中一名多量的又一因素。如以下兩例。
(20)《明正統(tǒng)四年(1439)休寧縣汪思和賣地田白契》:“除先同兄思濟(jì)、侄存義,將北頭地一截,量該地叁分四厘伍毫,出賣與同里汪希美名下管業(yè)外……”[1]764
(21)《民國八年(1919)阮家君等分關(guān)合同文約》:“屋后林園一節(jié)……林園外大土一節(jié),又陳姓墳壩下塊一節(jié),又義□土一節(jié),共計二畝七分八厘一毛,冊撥條糧銀二分九厘正。……大冬水田中節(jié)……”[17]377
《漢語量詞大詞典》:“‘截’與‘節(jié)’同為物量詞,皆可用于條形物,但前者指被截斷的物,后者指獨立成段之物。”[10]109以上解釋甚是。契約中的田地、園地等皆非獨立成段之物,其界址都是人為修筑的,因此,根據(jù)“截”和“節(jié)”語義指稱的重點可以推知上例中“節(jié)”應(yīng)為“截”的同音別字。
綜上所述,契約文書土地計量單位名量搭配在各種因素促動下,產(chǎn)生了豐富的一名多量現(xiàn)象。通過對這種現(xiàn)象生成緣由的梳理分析可得出三個結(jié)論:第一,“N+(VP)NUM+量”格式具有鮮明的計量作用,因此,契約中的一名多量在該格式中完成對土地的計量;第二,不同的“量”包含的語義內(nèi)涵及外延不同,由于肩負(fù)計量土地的重任,契約中一名多量比一量多名現(xiàn)象更突出;第三,在計量土地方面,非度量衡單位比度量衡單位提供的細(xì)節(jié)更多,往往通過“量”不同的意義內(nèi)涵揭示了土地不同的大小、形狀、寬窄、位置、性質(zh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