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上，密林中

曹凌云

一

云山，位于溫州楠溪江上游，山野蒼茫，其中有400公頃森林，是我舅舅五十年前任當(dāng)?shù)毓鐣洉r，帶著村民開山種植的。十年前，云山的林木遭受盜伐，舅舅已經(jīng)八十高齡，他就讓大兒子、我表哥去云山義務(wù)護林，云山林區(qū)才沒有了砍伐聲，恢復(fù)了寧靜。

念著這個“育林護林”的好故事，2020年立夏那天我開車上了云山。云山海拔700多米，山路窄小崎嶇，溝壑險惡，把我驚出一身冷汗，還好表哥在半路上迎接，讓我安全到達云山林場。

表哥說，云山林場有著多樣化的樹種結(jié)構(gòu)，提供多樣化的野生動物棲息，也增加了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生物多樣性。那些山野的精靈，為各自的生存不斷競爭，相生相克，它們捕食與被捕食，寄生與被寄生，相互依賴又相互制約，既要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又生活在生命的樂園里。

云山多云霧天氣，一年有200多天在云蒸霧繞中，到了夏天，腐草為螢，土潤溽暑，大雨時行。我來這一天，云山薄霧輕籠，視野之內(nèi)樹木高大挺拔，灌木虬枝盤旋，柴草蒼翠奔騰，在林區(qū)，時而聽到鳥雀鳴囀和山雞啼叫，讓我感知這里生命的律動。云山育林不過半個世紀，卻有了迷人的原始風(fēng)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許多林木的枝干上，攀緣、懸掛著淡綠色的長松蘿，一簇簇，一朵朵，輕盈得像林中的披紗，耀眼得像樹上的夏花，給人一種審美愉悅和莽荒的時代感，我仿佛置身在科幻電影或人類初始的時光里。

表哥叫長松蘿為樹掛。我記起六年前，我為尋找甌江源頭，與林業(yè)專家吳鳴翔先生一起兩上浙江第二高峰、海拔1800多米的百山祖，看到大量的長松蘿。據(jù)吳先生介紹，長松蘿為地衣類植物，是藻類和真菌的共生體，大多寄生在松樹和杉樹上，植體線狀密生，柔軟如發(fā)，長兩三尺，既不開花也不結(jié)果，以孢子繁殖。長松蘿可食用可入藥，含有氨基酸和多種礦物質(zhì)，營養(yǎng)價值高，很是珍貴。長松蘿對空氣質(zhì)量要求非常高，只能生存在潔凈濕潤的空氣中，因此常見于人跡罕至的高山林海里。

表哥居住在云山寺，一座有1300年歷史的寺院，我隨他在云山寺用過中餐，由他向?qū)プ咴粕焦诺馈９诺郎绞瘔窘?，長有雜草，鋪有落葉，延伸在幽深的密林間，是古時候云山寺連接外界的唯一通道。我走得很慢，辨別和欣賞那些平常難以見到的喬木、灌木、藤本、草本以及附生、寄生植物，它們高低參差，錯落有致，曼妙多姿，相互依存。突然，我看到古道邊那濕漉漉的殘枝敗葉間，長有幾棵晶瑩剔透的草本，小小身軀卻矯矯不群，渾身有著半透明的玻璃質(zhì)感。哇，這是水晶蘭。

水晶蘭學(xué)名球果假沙晶蘭，是一種菌生植物，矮小質(zhì)脆，生境隱秘，多出現(xiàn)在光線暗淡、潮濕僻靜的林間，對環(huán)境有極高要求。它不靠光合作用獲取營養(yǎng)，是由根部的共生真菌將土壤中的腐殖質(zhì)分解，從中獲取養(yǎng)分生長和繁殖，也造就了它形象上的純白和通透。在民間傳說中，水晶蘭往往被神話或污名化，被稱為幽靈草或冥之花，被視為起死回生的仙草或給人帶來厄運的不祥之物。

我眼前的幾棵水晶蘭，高約10厘米，莖上頂著花苞，葉子鱗片狀，正蓬蓬勃勃地生長。這是植物界的奇葩，花朵綻放時，有藍色的雌蕊，周邊環(huán)繞黃色雄蕊。據(jù)說在臺灣，還有專門觀賞水晶蘭的旅游項目和科普活動，這就要考慮游客和愛好者們的素質(zhì)，菌生植物對環(huán)境很敏感，細微的環(huán)境變化都有可能影響到它們和它們依賴的真菌。我在水晶蘭前駐足良久，拍照留念。

是夜，我下榻在萬籟俱寂的云山寺里。夏夜很短，美美睡一覺后，天色漸白，鳥兒應(yīng)和著光亮開始啁啾。用早餐時，表哥說山腰處的一片竹林里，有一種更奇怪的東西，可帶我去一睹其風(fēng)采。

這一天沒有云霧，烈日高照，但曲折起伏的山路被層層枝葉遮擋，一路涼爽，一路歡悅。走了大約一個小時，我們看到了一片竹林，在陽光照耀下，翡翠一般明亮。林子里積著厚厚的枯葉，間或有細小的水流和叢叢綠草，表哥俯下身子，趴在地上，翻動葉片，尋找那奇怪東西。我在他身旁充滿期待。竹林里地氣濃重，較為悶熱，我們還遭到蚊子的襲擊。

在一根腐朽的竹篠邊，表哥發(fā)現(xiàn)了一束細小的“白花”，又頗似針金菇，細柄的頂端像是產(chǎn)孢體。他一陣驚喜，小心翼翼地用竹枝慢慢挖開腐葉土，將一只表面沾有泥土又被白色菌絲體包裹的蟬尸挖了出來，其頭部連接著那一束“白花”。

這叫蟬花，我那患有慢性支氣管炎的岳父常有托親戚購買來煮水當(dāng)茶喝。蟬花是蟬的若蟲被蟲草菌侵染而成，換言之，是蟬的若蟲死亡后與蟲草菌子座的復(fù)合體，其外形具有動物和植物相結(jié)合的特征。每年六七月，氣溫上升，濕度增加，泥土中蟬的若蟲在羽化之前被蟲草菌感染、寄生，并大量繁殖菌絲，到第二年春夏之交，蟬的若蟲死亡，茸毛狀的菌絲從蟲體內(nèi)長了出來，形成子座，破土而出，子座上端的膨大部位用來孕育孢子，狀如花朵。野生的蟬花很稀有，是我國傳統(tǒng)的名貴中藥，與冬蟲夏草、僵蠶并稱中國三大蟲草菌，冬蟲夏草因商業(yè)資本的介入與炒作，價格堪比黃金。

表哥趴在竹林里繼續(xù)尋找，他找到了蜥蜴、蜘蛛、蚯蚓和甲蟲，卻沒有找到第二只蟬花。他悵然若失，而我在這山野間體驗了與珍奇生物不期而遇的美好，怡然自得。這云山之上、密林之中，不僅擁有一方方上好的木材，更是物種穩(wěn)定平衡和生命的共同體，這就是云山的魅力所在。

二

云山由于山路險峻，少有游人，又因山中有佛教禪寺——云山寺，不乏虔誠的信徒。我對云山特殊的情感，來自于那400公頃的云山林場，我習(xí)慣叫它“舅舅的林場”。

十年前我寫長篇紀實散文《舅舅的半世紀》時，與舅舅有過多次長談，關(guān)于云山林場，舅舅滔滔不絕，已過去四十年的往事，記憶猶新。

1969年春天，三十八歲的舅舅被組織派到楠溪江上游某公社任書記，公社有八個行政村（現(xiàn)為鄉(xiāng)，十一個行政村），都在偏僻的山坳里。舅舅上任伊始，就翻山越嶺下村調(diào)研，村里的房屋大多低矮破舊，甚至殘垣斷壁;村民處于貧窮狀態(tài)，在溫飽的邊緣徘徊;山地里長出的每一棵莊稼，都是村民生活的依靠。這些村落被群山包圍，村民卻少柴草樹木，那時，柴草是村民的主要燃料，樹木更是珍貴，關(guān)系民生大事。但村落附近十幾里山體總是裸露著如死魚翻白了肚子的軀干;遠山幽谷里有柴草樹木，村民為了爭得砍伐權(quán)，經(jīng)常發(fā)生口角、械斗。村村之間還有山界糾紛。

楠溪江上游本是好山好水的地方，由于長期濫砍濫伐，柴草樹木越來越少，終于到了山窮水荒的地步，村民的生活也越過越貧苦。舅舅朝沐山風(fēng)夜宿農(nóng)家，走遍當(dāng)?shù)氐纳缴剿?，他多次帶領(lǐng)團隊登上云山，經(jīng)實地勘測，云山可以作為宜林地。舅舅決定在云山建設(shè)林場，總體規(guī)劃經(jīng)上級部門批準(zhǔn)后，按照“誰育林誰收益”的原則，公社與各村簽訂了合同。

可是，許多村民育林造林的積極性不高，村里怪話四起，人心渙散。人心貴比黃金，舅舅又踏著泥濘的山路，下村了解情況。他走家入戶，噓寒問暖，耐心聽取村民的真實思想和意見，同時給他們講解育林造林的政策和前景。村民是樸實的，見公社書記沒有架子、親如兄弟般地講話，大為感動。舅舅像一團跳動的火焰，把村民灰冷的心燒得暖烘烘的，他成了村民的貼心人、主心骨。

“要脫貧，先育林”，舅舅在干部群眾大會上滿懷激情地說：大自然原本賜給我們清山秀水，可我們周邊的山體亂石嶙峋，植被稀少。我們不僅要建好云山林場，還要根據(jù)實際情況，對所有山體進行全封、半封和輪封育林，逐步恢復(fù)植被，提高森林質(zhì)量，為村民脫貧致富。

云山林場動工興建，在舅舅的帶領(lǐng)下，干部群眾整齊出動，他們逢山崖開路，遇溪澗墊石，在陡峭的山坡上栽種樹木，是高難度動作，有村民滑落山坡滾得一身泥巴，有村民衣服被灌木劃破，胳膊流血受傷。那是1970年多雨的春天，他們還幾次遇上暴雨、山洪，只得躲到安全的地方。云山是暴雨區(qū)，易發(fā)滔天洪災(zāi)，歷史上有過一天降雨量280毫米的記錄。森林能減輕洪水危害，涵養(yǎng)水源，這更堅定了他們育林造林的決心。大家在山野里櫛風(fēng)沐雨，餓了就在自己栽種的樹下吃干糧，累了就躺在草叢里歇息打個盹。山野茫茫，山風(fēng)呼嘯，每天都有數(shù)千人上山，最多一天達到六千多人，上級區(qū)委書記也帶著區(qū)機關(guān)一百多人上山助陣。云山林場原計劃半年完成植樹任務(wù)，不料三個月就完成了。

舅舅不忘那些與他并肩植樹造林的同志。他跟我說：造林隊中有一位老潘，飽經(jīng)風(fēng)霜，話語不多，背著一條竹煙筒。他挑泥種樹帶頭在先，晚上住在云山寺，三個月里沒回一趟家。有一次晚飯后，我動員老潘回一次家，他吸了口土煙說：“家中事我很少過問?！蔽覇柶鹚淖优?，他說：“都已安排好了，在‘農(nóng)業(yè)大學(xué)讀書。”我一聽就明白，他的子女都沒有工作，在家務(wù)農(nóng)，但以他的資歷，安排子女工作是沒問題的。老潘說：“共產(chǎn)黨員如果事事為自己打算，那跟國民黨有什么區(qū)別？我沒給子女安排工作，愛人嘮叨，子女埋怨，但我就是一律不辦?！闭f完后，老潘把煙鍋里的一點紅火磕在地上，又裝上一挪煙，接住那點火，又吸了起來。當(dāng)時四周靜寂，連斑鳩也沒有鳴叫，只有峽谷里的水流不知疲倦地嘩嘩流淌。

云山林場嚴禁伐木砍柴，三年之后，栽種下的樹木根深葉茂，灌木、雜草叢生，萬干千枝，連成了濃蔭。有一日，某村一位五保戶偷偷上山砍去一棵杉樹，被村民發(fā)現(xiàn)。這位五保戶為人兇悍，家貧如洗，大家都怕他三分。村民議論紛紛，說這位五保戶可以上山砍樹，那其他人也可以上山砍樹。村干部無可奈何。舅舅到該村調(diào)研時聽聞此事，即查明事由，帶了村干部來到那五保戶家里，要求罰款。五保戶說自己無米可炊，哪來的罰款？舅舅讓村干部拿了五保戶的一口鐵鍋做抵押。之后，舅舅又私底下掏錢給那五保戶，讓他把自己的鐵鍋贖回來。五保戶流下淚來，表示以后再也不上云山砍樹。

1977年初夏，舅舅接到一紙調(diào)令，他要到縣城工作。舅舅在公社任職七年，建造了水庫，解決村民的生活、生產(chǎn)用電;開墾了農(nóng)田，推行科學(xué)種田提高單位產(chǎn)量;修筑了公路，連接起八個行政村，通上了城區(qū)。封山護林和人工造林同步推進七年后，各村林木茂盛，柴禾青青，生物種類增多，水土流失減輕。舅舅離開公社之前，再一次登臨云山，腳下古道蜿蜒，落葉遍地，眼前層巒積翠，薄霧微茫，詩情畫意款款而來。他走進了云山林場，冷杉高聳，青松挺拔，百卉含英，爭奇斗艷，當(dāng)年親手種下的樹木，都已經(jīng)冠蓋如傘，遮蔭一方。這情景令他欣喜，這是對他辛勞付出的豐碩回報。

小樹成長、倒木朽去，花開花落、陰晴雨雪，一年又一年，到了2011年。這一年，年已八十的舅舅聽說云山林場被大肆盜伐，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苦于自己年邁無法上山護林，就讓我表哥前往云山。表哥來到云山，所見林場遍體鱗傷、滿目瘡痍，到處是丟棄的樹頂、柴枝和壓壞的雜木、柴草。舅舅知道后傷心不已，聯(lián)合有關(guān)人員向林業(yè)部門反映情況，2012年7月，林業(yè)部門派出九人，動用五百多名村民進入云山清查，歷時十九天，查清被盜伐的林木數(shù)量。此后，表哥毅然做起云山的義務(wù)護林員。

在云山的兩天里，我在表哥的陪同下，流連于舅舅的林場，我們與野生動物相遇，也見到一些名貴植物，我們呼吸著濕漉漉的空氣，享受盛夏里的清涼。

三

云山寺依山就勢坐落在山坳間，掩映在樹林中，黃墻灰瓦，古樸安寧。我們不是佛門信徒，只把云山寺作為我們的落腳之所。在云山的兩天里，我隨表哥吃住在云山寺，飯后在放置著香爐的庭院里散步，穿堂和大殿里佛像或坐或立，卻少有香客，我的腳步聲在寺院里回響。

寺外草木蔥蘢，田疇平整，高山水稻綠油油一片，鳥雀如星閃爍期間。我突然有了疑問，云山寺建于何時？為何隱匿在高山遠水間？

表哥對云山寺頗為崇敬，他說，有志書記載，唐先天元年（712），永嘉真覺大師嗣法弟子玄寂禪師駐錫云山，見這里有廣闊而平整的山野，周圍峰巒纏繞著云霧，晶瑩透亮的山澗奔流不息，于是在此拓基建寺。寺院建成后取名龍珠寺，在南宋乾道年間改名云山寺，沿用至今。1300多年過去，發(fā)現(xiàn)云山寺最早的文物遺存是一對石柱，刻有“乾道庚寅（1170）、萬法朝宗”等字樣。

表哥還繪聲繪色講述了“朱劉云山會面”的故事。傳說元末時，政治家、文學(xué)家劉基（字伯溫）對朝廷腐敗昏聵不滿，辭官回鄉(xiāng)，在云山寺過著一份寧靜的日子，以求有足夠的時間與自然相晤，與自我對話。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當(dāng)時還在參加紅巾軍起義反抗元朝，兵敗后退到雁蕩山，喪魂落魄中扮作擔(dān)鹽客來到云山，巧遇在山水中自得其樂的劉基，兩人一見如故，在云山寺言談甚歡。劉基很快得知朱元璋的身份，出于中國文人好政治的本性，針對當(dāng)時形勢和敵方勢力，向朱元璋提出“避免兩線作戰(zhàn)、各個擊破”的策略，讓朱元璋大為欣喜。至正二十年（1360）朱元璋回應(yīng)天（今南京）時，請劉基一同前往，委任他為謀臣。劉基本已不在乎自己仕途枯榮，但為了成就朱元璋建國大業(yè)，去應(yīng)天后參與制定滅元方略，平定天下。劉基參與軍機共八年，籌劃全局。朱元璋統(tǒng)一全國后，下旨褒獎云山寺眾僧，云山便也多了一處古跡：圣旨門（使者宣讀圣旨的地方）。

午后的天空寶石一樣蔚藍，云山寺在陽光照耀下顯得格外平和安詳。表哥帶我去看圣旨門遺址，在一處叢林中，我看到幾條古石階，幾乎被朽枝腐葉所覆蓋，這應(yīng)該是圣旨門的地基基礎(chǔ)，原來上面有石砌門洞。為紀念朱劉云山會面，后人還在圣旨門附近建造更衣亭，現(xiàn)在亭已倒塌，留有亭基、石鼓和石像若干。

順理成章，云山寺最鼎盛時期在大明王朝，那時寺院五進五楹，有山門、天王殿、大雄寶殿、藏經(jīng)樓（兼書院）、觀音堂、習(xí)武場等建筑，僧舍、客房、伙房等也一應(yīng)俱全。傳說當(dāng)時有眾僧三百多人，加上遠近信徒信民前來朝拜祈福，云山寺香煙如霧，經(jīng)聲如潮。排場如此之大，開支來自何處？據(jù)說當(dāng)時云山寺?lián)碛小八绿铩币话俣喈€，所屬山場六千多畝，是寺院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也是僧人必修的一個“覺悟”法門。他們每天“出坡”勞作，開荒拓地，自耕自種，自給自足，若有積余，用來賑濟山下貧困村民;他們還依傍山野林木，春采青茶，夏修果樹，秋砍柴草，冬挖竹筍，總有忙不完的事務(wù)，這也是云山寺僧人們修行的主要方式。表哥說，以云山寺殘留的斷墻和地基來看，寺院占地面積曾有過三十多畝，一些老人還在寺院里見過可供百人吃飯的大鑊和一人多深的石水缸。《永嘉縣宗教志》記載云山寺有“寺田”四十多畝、山場一百多畝，指的是唐朝初建時的情況，明朝時期發(fā)展到多少，沒有記載。

朱家王朝的最后覆沒，使得地處荒僻、少為人知的云山寺也難逃改朝換代的政治風(fēng)雨，清朝開始就日漸衰落，寺里不多的幾位僧侶虔誠端坐，撥弄佛珠，朗聲念誦，其生存資料還是依靠農(nóng)禪獲得，米是自己種的，菜是自己栽的，想喝蘑菇湯，就進林子里采來一籃，在那個紛亂的世界里也算逍遙自在?？墒峭砬逯螅袊B年動亂，兵禍不斷，人如草芥，底層民眾在深重的苦難中不斷爆發(fā)起義。民國十六年（1927），永嘉人谷亨棉聚集百余人，在云山寺成立永嘉縣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第一支農(nóng)民革命武裝隊，在溫州、臺州產(chǎn)生較大聲勢，國民黨部隊上云山搜捕剿滅，云山寺慘遭厄運，被焚燒殆盡，佛像盡毀，僧侶逃散。

現(xiàn)存的云山寺為民國后期所建。新中國成立后，云山寺的歷史意義發(fā)生了變化，在1958年4月被作為永嘉縣鶴盛區(qū)農(nóng)業(yè)中學(xué)校舍，設(shè)一個班級，招收六十名學(xué)生;同年8月更名為永嘉縣云山林牧學(xué)校，升為縣辦，設(shè)兩個班級，面向全縣招收九十五名學(xué)生;次年7月，學(xué)校并入永嘉縣初級蠶桑學(xué)校，同時外遷;云山寺作為云山林場員工宿舍，一直到改革開放初期。近四十年里，云山寺雖然再度修整，農(nóng)禪并重，光大宗風(fēng)，但西風(fēng)殘照，滄桑塵飛，晨鐘暮鼓忽輕忽重，香客信徒寥寥無幾，清寂之風(fēng)撲面而來。

表哥說：上云山最好不要開車，像當(dāng)年朱元璋那樣，一級一級爬云山嶺登上云山才有意思。我說：那就走一走云山嶺吧。表哥把我?guī)С鲈粕矫芰?，來到一個小山頭，眼前頓時空闊起來，萬物盡覽，俯看之下，一條被千萬人踏得光滑油亮的石徑，隨著山麓走勢旋轉(zhuǎn)而下，消失在遠處的溝壑里。我還看到一道山水，緊貼著石徑潺潺流淌，幾個轉(zhuǎn)彎后，消失在夢境一般的山色中。不，這云山嶺、這水流是不會消失的，它們只會越來越強大，連接著相距迢遙的大江、溝渠、田疇，連接著村落、集鎮(zhèn)、城市和一切充滿人間煙火的市井生活。當(dāng)然，幽深的精神天國也可以貼近大地，貼近蒼生。

為什么歷代都有僧人選擇在這云山深處傾泄自己的信仰？站在這小山頭，我似乎明白了。

（責(zé)任編輯：孫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