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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圍獵”老人

    2021-04-12 02:40:56何承波
    南風窗 2021年7期
    關鍵詞:圍獵天倫益陽

    何承波

    2016年的某天,60歲的益陽人李曉嵐買菜路過華天大廈,路邊一個業(yè)務員順手塞了一張傳單給她,一位年輕的女子說請她上樓,去他們公司小坐一下,還有小小的紀念品可以領。

    當時,益陽市的華天大廈、金源大廈、步步高超市、羅馬大帝、秀峰公園等這幾個繁華地標附近,聚集著這樣的年輕業(yè)務員,隨時候著,靜待獵物們經(jīng)過。

    趙立君記得,2018年前后,大量“獵人”把金源大廈圍得團團轉(zhuǎn),抱著傳單,守在路邊。那是益陽赫山區(qū)的核心路段,逛街、買菜的老人們,經(jīng)常會從這里經(jīng)過。

    趙立君說,業(yè)務員們抓著老人,就往樓里帶,送他一些米、油、面等物品,還邀請他去參加會議。巔峰時期,金源大廈這棟商住兩用樓里聚集了40多家相似的公司。

    這些公司的門外沒有標牌,內(nèi)在門道是一樣的,先施以小恩小惠,邀請你去外出旅游、參觀、考察。每天噓寒問暖,暗地里,卻瞄準了你的畢生積蓄。趙立君早些年在供銷社上班,經(jīng)常出差去進貨,走南闖北,也算見多識廣。但他還是沒能抵抗一位業(yè)務員的“甜言蜜語”。

    代價就是70萬。

    老人們拿出畢生積蓄,紛紛投了進去。但無一例外,這些公司最后無不人去樓空,投下去的錢,打了水漂。如此模式的圍獵,最近幾年,正在益陽這樣的三線小城瘋狂上演。

    獵 物

    一個月左右后,那位名叫譚慧的業(yè)務員多次找到李曉嵐,請她去公司。公司叫德泰天倫貿(mào)易有限公司,此時已經(jīng)搬到了金源大廈—后來益陽人心中的“詐騙樓”。公司上下20人左右,大多是湘潭的。譚慧邀請她去湘潭游玩,上午去,下午回,包一餐中飯,費用100元,回來會退還?!暗也惶?,對這種東西天然警惕?!?/p>

    前后半年里,譚慧總是無意間吐露投資的事情,提到公司產(chǎn)業(yè)、規(guī)模多大,投資利息高,又靠譜。業(yè)務員們總是這樣,能說會道,嘴巴也甜,能纏你一年半載。

    巧的是,趙立君也以同樣的方式,被同一家公司的業(yè)務員張小思盯上。張小思更加能干,趙立君說,張小思有個客戶,是個撿礦泉水瓶的老人,最初口頭上怎么推銷都沒用,她就三天兩頭跑到老人家里,幫他照顧中風的老伴,掃地、擦窗戶,竭盡殷勤之能事。

    李曉嵐出手謹慎,遲遲不下手。但業(yè)務員一般都有殺手锏,拿出證件,寫下?lián)?,承諾出事會賠償。譚慧就告訴李曉嵐,她和公司老總李駿是老表,她老公是德泰天倫的財務,即便有問題,也有內(nèi)部渠道把錢追回來。

    劉敏英是2018年入局的。她60多歲,是某電力部門的退休員工。某天,一位朋友找到她們,說不打麻將了,找個新玩法。次日一早,一行人便上了大巴,前往湘潭郊區(qū)一處農(nóng)莊。

    德泰天倫的業(yè)務員張小思—后經(jīng)證實這是個假名,真名為張花元—對劉敏英說,這個山莊是公司的資產(chǎn)之一。劉敏英記得,山莊門口豎著一塊牌匾,上書“德泰天倫合作單位”之類的字樣。

    一場腰鼓表演后,一個30歲左右的帥氣小伙登臺講話,此人自稱黃新星,是德泰天倫戰(zhàn)略發(fā)展部主任。他說話頗具感染力,宣講公司的規(guī)模、盈利,展望下半年,要“擼起袖子大干”。年輕的業(yè)務員們身著制服,紛紛上臺,活力四射。氣氛一下子烘托起來了。

    “現(xiàn)在想,當時我也是被感染了,被俘虜了,找回一種年輕時候在單位上的激情,感動了一把。”但劉敏英心里還是不踏實,她不喜歡碰投資,家里老頭子也反對。張小思不停給她打電話,“嗲聲嗲氣的,嬌滴滴地寒暄,每天邀請我去他們公司,或者要來我家拜訪”。

    環(huán)環(huán)相扣

    每個人的利息都不一樣,有的19%,有的20%,最高會到24%。利息多少,通常視上鉤難度而定。

    “現(xiàn)在想,當時我也是被感染了,被俘虜了,找回一種年輕時候在單位上的激情,感動了一把?!?/blockquote>

    前后糾纏了幾個月,李曉嵐還是投了2萬,年利息24%。每個月400元利息,按時打到了銀行卡里。隨后一年里,李曉嵐不斷加碼,先后投了7次,一共30萬。事后回想起來,過程都是一層套一層,一步步,拉進了深淵。

    每年,德泰天倫會在高檔酒店里開兩次大型會議,每個月也有各種紅酒會。名義各異,有時是開年會,有時是國家重大節(jié)日,也有慶祝公司和公司老總李駿獲得某種新榮譽。每一次會議都推出全新的融資政策。

    2019年的7月,德泰天倫在默瀾山莊再次召開年會,宣傳了公司的資產(chǎn)和發(fā)展規(guī)模。業(yè)績冠軍們紛紛上臺,接受獎勵,還喊出了“干到500強”的口號,現(xiàn)場有400多人,李曉嵐很受感召,投了28萬。沒多久,公司組織了一群客戶去長沙,參觀橘子洲、岳麓山,接著開了一次大型的會議。宣講的人仍是黃新星,講話不急不緩,總能抓著老人們最關心的事情去講,講一兩個小時不重復一句話。他宣布了新的融資政策,現(xiàn)場隨即擺出了100多個金蛋和氣球,投一萬就砸一個,還不夠砸,說回去再補?,F(xiàn)場發(fā)了宣傳資料,投資達到10萬,可以穿上紅軍服裝,去井岡山旅游。

    劉敏英說,這種旅游對老人們很有吸引力,他們辛苦了大半輩子,平時沒有這樣的出游機會,現(xiàn)在,跟著朋友們游山玩水、談天說地,生活才算充實。旅游到了某個地方,業(yè)務員還會繼續(xù)引導投資,下次去更遠的地方,環(huán)環(huán)相扣。

    投資額度跟旅游地的遠近相關。省內(nèi)省外有區(qū)別,10萬以下可以參加省內(nèi)的旅游。出省要10萬以上,去武漢要20萬。2019年冬天,李曉嵐、趙立君等50多位投資40萬以上的客戶,坐飛機去了海南島。在海南島,業(yè)務員們還承諾,下一次,投資超過一定額度的,可以去北京。不過,沒人等來這一天。

    這場獵殺游戲里,所有事情都是環(huán)環(huán)相套的。受害者們回憶,每個月利息一到,業(yè)務員開始游說,用盡各種話術,誘導老人們把息錢和退休金湊一起,重新投進去。

    賣慘是業(yè)務員們的最常用的手段。張小思35歲左右,離婚,育有一個小孩,她時常跟老人哀訴,業(yè)績沒有完成,這個月沒工資了,請求叔叔阿姨們幫幫忙。老人們說:“這一招很有殺傷力?!?h3>蛛絲馬跡

    德泰天倫是集資詐騙還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曾學文也說不好。法律上,這是兩個概念,主觀目的和實施方式各有不同。但對于德泰天倫,真真假假的地方太多。

    他是一位70多歲的退休公安。他是外地人,妻子是益陽的。2009年,妻子鐵了心要回益陽落地生根,把戶口遷了回來。他一向遷就妻子,加上自己跟兒子女兒們不對付,跟著過來定居。

    2010年前后,養(yǎng)老院的投資宣傳單就發(fā)到他的小區(qū)里來,但他對此有本能的反感。當時,搞投資的老年人還是少數(shù)。2016年前后,政策開始鼓勵民間融資,也鼓勵民間資本進入養(yǎng)老產(chǎn)業(yè),一切就變了,身邊的老頭、老太太紛紛投身這片熱土。早期,他投過一家名叫納諾的養(yǎng)老機構(gòu),因為及時上岸,也確實賺了點錢。

    2019年年初,他經(jīng)朋友介紹,被一名業(yè)務員拉到了湘潭參觀,他看了德泰天倫所謂的資產(chǎn),有默瀾山莊這樣的農(nóng)莊,有藏品頗豐的畫館,還有美發(fā)公司、苗圃等等。工作人員介紹,德泰天倫資產(chǎn)上億,他們做中小企業(yè)的貸款,是雙倍抵押,不可能出現(xiàn)爛賬。

    宣傳冊里,德泰天倫號稱旗下有七大子公司,涉及美容美發(fā)、汽車銷售、影視等領域,控股公司是浙江茗典投資管理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李駿,湘潭人,僅30歲。但他卻在宣傳冊里宣稱,2003年的時候,他就成立了德泰天倫的品牌,那年他才10歲出頭。

    陳國強早些年當過益陽某工廠廠長,是從外貿(mào)部門退休下來的。2018年8月,他抱著試水的心態(tài),投了5萬。一個月后,滿懷疑心的他,去了湘潭的農(nóng)莊、美發(fā)公司和畫館,并提出要去看總公司。工作人員把他們帶到了一棟民房,來到二樓,走進一間三室一廳的公寓,冷冷清清的,就2個人在接待。他提出疑問。但業(yè)務員說,現(xiàn)在公司還在發(fā)展中,錢要花在該用的地方。

    類似的蛛絲馬跡還有很多。

    李駿宣稱德泰天倫得過全國百強優(yōu)秀企業(yè)、315信任企業(yè)等眾多榮譽,但記者查詢得知,這些榮譽的發(fā)證單位極其模糊,有的根本不存在。2017年,他還以湘潭德融投資公司的名義上過央視《追溯》欄目,大談公司如何借助民間融資幫助中小企業(yè)解決融資難題。但天眼查顯示,他在這一年已退出該公司股東行列。

    這場獵殺游戲里,所有事情都是環(huán)環(huán)相套的。受害者們回憶,每個月利息一到,業(yè)務員開始游說,用盡各種話術,誘導老人們把息錢和退休金湊一起,重新投進去。

    警察出身的曾學文還是中了招。周旋了大半年,業(yè)務員張小思知道他謹慎,轉(zhuǎn)而找他的妻子下手,妻子不斷勸丈夫去開會。2019年9月,他參加了德泰天倫在通程大酒店舉行的盛大會議。據(jù)他回憶,黃新星在會上說,公司搞了一個地產(chǎn)項目,還請專業(yè)的客戶去考察了,回來現(xiàn)身說法,說1000萬的投資,能賺回2000萬。曾學文做了詳細的調(diào)查,還去找地產(chǎn)開發(fā)的朋友做了咨詢,得到了準確的答案,說靠譜,可以干。

    16萬就是這樣下手的。

    陳明雄正是那位上臺現(xiàn)身說法的“專業(yè)客戶”,退休前,他也是做建筑工程規(guī)劃的。那是2019年年初,李駿邀請他前往湖南靖州,坐了8個小時的車,深夜他們趕到一個停工的建筑工地,工地只有兩棟建筑,最高的也只建到3樓。陳明雄記得,留守的包工頭陽正文介紹說,資金沒到位,工地已停了半年。李駿此次前來,就是跟他商談投資的。

    根據(jù)記者獲取的一份借款協(xié)議,李駿的浙江茗典投資借款給包工頭陽正文個人1000萬,簽署時間是2019年4月15日,期限為一年。

    半年后,黃新星在益陽召開紅酒會,宣布了公司在靖州地產(chǎn)的新進展,照片里,李駿戴著安全帽,站在15層的樓面上視察工地,并稱公司正在辦理房屋銷售許可,還收了幾十萬的購房定金。

    此舉激起了老人們極大的投資熱情,紛紛投錢,陳明雄記得,還有一些客戶合伙投了上百萬。原本他只投了30萬左右,也因這一項目,他追加了近百萬,窮盡畢生積蓄。

    事實上,老人們將很快發(fā)現(xiàn),一切終將成空。

    破 滅

    破滅是個突然而又漫長的過程。

    70歲的王秀康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聽力,但并不妨礙他的激情。2020年3月30日,他來到赫山區(qū)秀峰路的茗典茶樓。按慣例,德泰天倫每個月在這里開紅酒會,王秀康不喝紅酒,他酷愛白酒。黃新星給他倒了一杯,并說,下次從湘潭帶一瓶更好的給他。王秀康平時沉默寡言,此時,他喝了酒,開始自話自說,罔顧他人怎么回應。

    他之前在證券公司搞投資,這次他把9萬全取了回來,準備用5萬買德泰天倫的股票。半個月前,德泰天倫就在群里發(fā)布消息,他們打算未來2年內(nèi)在香港上市,將1億資產(chǎn)劃分成1億股,現(xiàn)在公開售賣其中2000萬的原始股票。

    業(yè)務員還承諾,如果股價增值未達預期,或者公司沒有如期上市,公司以每年不低于15%的增值幅度,回收股份。原本半信半疑的王秀康,經(jīng)過此前各種會議的“洗禮”,已對德泰天倫轉(zhuǎn)為高度信任。

    他耳朵全聾,黃新星還找來一張紙條,把買股票的情況寫了下來。事后他妻子向記者回憶,他原本只打算投5萬,誰知喝了酒,頭腦一熱,連同證券市場取回來的9萬,湊了點退休金,買了10萬股。

    這期間,德泰天倫的融資手段花招頻出。繼業(yè)務員們開始大張旗鼓地推廣原始股發(fā)行,常規(guī)的投資利息也不斷加碼,新增加了一些投資福利—每萬元紅包88元。

    可事實上,春節(jié)后,客戶們提現(xiàn)和取息的日期,卻一推再推,從3月延遲到4月,再延遲到5月。

    另一些老人在2019年年底就意識到了問題,李曉嵐邀請朋友來投錢,最后發(fā)現(xiàn)錢不是進入浙江茗典投資公司,而是轉(zhuǎn)入了湘潭的理發(fā)店。朋友一直心存疑惑,李曉嵐每天給李駿打電話,始終聯(lián)系不上他。心頭一片陰云揮之不去。

    驚雷在2020年4月19日炸開,德泰天倫在群里發(fā)布了停止營業(yè)、停止付息的公告。聽到消息的老人們一時間群情激憤。劉敏英說,那位撿垃圾為生的老人,更是當場嚎哭起來。

    老人們決定維權(quán),找到李駿簽下還款協(xié)議,規(guī)定兩年內(nèi)分四階段還清所有人的本金,4月底,他們收到了第一筆“安撫金”,按投資額度的千分之一算,有的人收到了幾十元、幾百元。

    受害者分成兩派,曾學文這樣的老公安主張報警,但李駿的支持者們宣稱,誰報警,大家就去他家吃住,找他要錢。此事僵持了兩個月,直到6月20日左右,李駿回到益陽,投案自首。部分心存幻想的老人終于還是沉默了,決定報案。

    但為時已晚。

    受害者們發(fā)現(xiàn),李駿過去所宣稱的資產(chǎn),如今已切割干凈。記者撥通默瀾山莊負責人的電話,對方聲稱,并未與李駿和德泰天倫有任何投資關系,相反,李駿帶客戶來這里消費,還欠了6萬元的飯錢。天眼查也顯示,這家農(nóng)莊的主體是湘潭騰澤農(nóng)業(yè)發(fā)展有限公司,暫無證據(jù)顯示跟李駿有關聯(lián)。

    靖州的地產(chǎn)同樣詭異。陳明雄清楚記得,當初項目明明已經(jīng)停工大半年,包工頭陽正文沒有資金注入,跟李駿會面后,項目很快重啟,不到半年便從4層修到了15層,期間還有借款合同為證。但陽正文和看守所的李駿紛紛表示,他們只有一筆50萬的資金往來,是李駿轉(zhuǎn)給陽正文個人的,合同并沒有執(zhí)行。

    其他“投資項目”和“子公司”也傳來了相似的答案。

    受害者分成兩派,曾學文這樣的老公安主張報警,但李駿的支持者們宣稱,誰報警,大家就去他家吃住,找他要錢。部分心存幻想的老人終于還是沉默了,決定報案。但為時已晚。

    劉敏英帶著維權(quán)組去湘潭走訪,發(fā)現(xiàn)美容美發(fā)公司,不過是兩爿理發(fā)店、3把椅子,是李駿兩位堂兄弟在打理。其他子公司也是李駿、張花元的親戚和家屬在把控,他們告訴劉敏英,他們只是負責年會時幫李駿湊個熱鬧,喊一喊“擼起袖子加油干”。

    德泰天倫和這些子公司、它所宣稱的投資項目,有怎樣的深層利益往來,警方遞交到檢察院的證據(jù)中,并沒有顯示。受害者在檢察院看到了材料,心里感到絕望,這個案子辦得潦草,湘潭那邊的賬,一概沒查。劉敏英說,警官也有他們的難處,負責經(jīng)偵的4個警察,每個人手上都有七八個相似的老年投資詐騙案。

    曾學文恢復了德泰天倫遺留電腦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出涉案的大致金額。4位業(yè)務骨干以假名的方式,吸納了4500萬的資金,受害人數(shù)近500人,還不包括湘潭的受害者。

    錢去了哪里,也沒人知道。

    代 價

    王秀彤在等錢回來。

    最窘迫的時候,是今年3月。她得了重感冒,渾身無力,意識模糊,在火箱里躺了幾天幾夜。她跟女兒們說,但沒人理她。她也不敢去醫(yī)院,她身上只有200元,還要靠它堅持半個月的生活。

    聽到德泰天倫出事,是去年4月20日,從此便無法入睡。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合眼,只好起身,穿著拖鞋在家里走來走去。“心像被機器絞過,腦袋也不是自己的?!?/p>

    記者問她投了多少,怎么投出去的。她的敘述陷入混亂。記憶力衰退越來越嚴重,好些事都記不清了。她翻出厚厚一摞合同,她說她知道代價,70萬,一場空,就換回這半斤多的廢紙。

    王秀彤的“投資網(wǎng)絡”極為龐雜,有葛根生產(chǎn)加工的食品公司,有制藥公司,有養(yǎng)老院,有一家農(nóng)林科技公司,賣枸杞的,甚至卷入了善林這種全國性的金融大案。細數(shù)下來,一共9家。無一例外,都出事了。

    其中一筆大投資,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騙局。2018年下半年,當時她準備跟一位名叫祝民峰的退休校長相親。祝民峰一身都是病,相親也不了了之。但祝民峰說,他有腸炎,怎么都治不好,吃了某一種藥之后,就好了。他說,那種藥還能治王秀彤的三高、心臟病。王秀彤跟著他去了,公司叫益陽百禾健康管理公司,賣中藥酵素相關的保健品,正逢公司組織客戶去江西的“總部”考察。2018年10月前后,王秀彤跟著益陽、長沙兩地的兩大車老人,一起去了江西樟樹,那里是著名的藥都。一行人去了百禾藥業(yè)的工廠,那里規(guī)模龐大,藥廠的人還跟他們開會宣講,前后參觀了近一個小時。一個是湖南百禾健康管理公司,一個是江西百禾藥業(yè)公司。一切看起來極為正常。

    她把丈夫鄉(xiāng)下建的大房子賣了,一共湊了30萬,投進益陽百禾公司。簽的合同是保健品預售,她沒讀過書,沒有細究其中的問題,全是跟著朋友走。

    王秀彤還在持續(xù)淪陷。2018年秋天,她在秀峰公園曬太陽。一位業(yè)務員盯上了她。業(yè)務員三天兩頭地打電話,噓寒問暖,說:“阿姨,你一個人生活,蠻孤單的。我給你介紹個老伴。”

    王秀彤當真了。業(yè)務員卻先說投資的事情,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業(yè)務員反復催她多投,越來越急迫。

    王秀彤是郴州人,42歲時,丈夫工作調(diào)到了益陽,舉家搬遷。4個女兒如今各自成家,有的在深圳,有的在長沙。丈夫7年前因癌癥去世,她陷入漫長的悲痛。直到2016年才出來交朋結(jié)友。朋友帶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搞投資。她在益陽沒有任何親戚,對朋友極其渴望,也容易產(chǎn)生信任。

    她想的是,與其死在家里不被人發(fā)現(xiàn),不如搬到養(yǎng)老院去,還能交點朋友,看看電視,說說話,再活幾年,這一輩子就算完美安置了。她把丈夫那套福利房賣了,20萬投進了那家養(yǎng)老院—慈孝養(yǎng)老院;另有10萬,經(jīng)朋友的介紹,投到了德泰天倫。就這樣,她把自己所有的財產(chǎn),分別投給了9家公司,期間,她還把一位朋友介紹給了慈孝的業(yè)務員。

    活下去

    2019年4月10日,祝民峰來到金源大廈B座19樓時,發(fā)現(xiàn)百禾公司已經(jīng)人去樓空。投了30萬的祝民峰果斷報了警。這是王秀彤投資版圖里的第一次塌陷。

    事后警方查明,益陽這家公司只跟江西的百禾藥業(yè)簽了經(jīng)銷協(xié)議,并未授權(quán)使用百禾的商標,只訂購過18萬的保健品。

    一切都是益陽百禾的偽造。

    崩潰接踵而來。

    2019年年底,慈孝養(yǎng)老院也出了事,長沙那邊的受害者取不到利息和本金,鬧到益陽來了,老板見勢逃到了浙江。王秀彤介紹的朋友跟著遭殃,她答應賠償朋友。王秀彤每月有1800元的養(yǎng)老保險,其中1000元用來還債。

    2019年下半年,尤其是疫情之后,爆雷聲不斷傳來。王秀彤投的9家公司無一幸免。

    一位業(yè)務員盯上了她。業(yè)務員三天兩頭地打電話,噓寒問暖,說:“阿姨,你一個人生活,蠻孤單的。我給你介紹個老伴?!蓖跣阃斦媪?。

    今年1月初,一個姓曹的老人因妻子病危,養(yǎng)老院投資爆雷索賠無望,縱身一躍跳進了資江,一時間轟動益陽全城,也揭開了益陽養(yǎng)老機構(gòu)爆雷的冰山一角。媒體統(tǒng)計,前后有12家養(yǎng)老院爆雷。另一邊,投資公司連鎖式的爆雷仍未被關注。

    難友們在傳,趙立君的姐姐,是因為這次投資爆雷才氣死的。趙立君清楚,這件事情上,他是有責任,但并非完全如此。他把自己的錢全部投進了德泰天倫,又考慮到姐姐身體不好,養(yǎng)老也成問題,悄悄把她的幾萬元積蓄也投了進來,想多給她生點錢,養(yǎng)老、看病也不至于那么窘迫。

    出事之后,他竭力兜住一切,但姐姐還是知道了一些情況。姐姐80歲,年事已高,醫(yī)生說,是郁結(jié)的情緒和擔憂,加重她的病情,沒多久便去世了。跟大部分難友一樣,趙立君沒法跟任何人講述自己的心情和遭遇。

    他見過陳明雄,出事前,這位老人精神抖擻,笑聲爽朗,不到一年,如今頭發(fā)全白,人變得迷糊、遲鈍。陳明雄的家里,堆滿了治憂郁的藥。趙立君說,這是大多數(shù)受騙后老人的真實寫照。

    最后一家爆雷的德泰天倫,也是壓垮王秀彤的最后一根稻草。劉敏英說,最開始那段時間,深夜三四點,王秀彤還在群里自話自說,放著語音哭泣。

    德泰天倫的爆雷,徹底打碎了王秀彤的希望。最開始那段時間,她想過從13樓的陽臺跳下去,但那并不是她的家,她只是寄居在女兒的家里。朋友也勸她,“你死了,錢也回不來,你不是白死了嗎?”

    王秀彤努力把自己捯飭得體面一點,她從垃圾桶里撿回來一條男士休閑褲,刮洗干凈了就一直穿著,身上那件紅色棉襖還是9年前買的。她經(jīng)常感到寒冷,春天來了,還要裹4層厚厚的衣服,戴一頂絨毛帽子。

    怎么活下去,是趙立君、王秀彤們最大的難題。

    盡管身無分文,他們?nèi)詴ソ鹪创髲B湊個熱鬧。3月11日,有家賣黃精的公司請他們來這里開茶話會、領禮品,還邀請老人們?nèi)ヅR近的安化縣參觀游玩。如今這棟大樓變得冷清平靜,電梯口貼上了醒目的提示,如何提防集資詐騙。老人們嬉笑而過,熟視無睹。吵鬧的會議室里,趙立君和王秀彤打了個照面,他們似乎認識,又似乎不認識。

    (文中部分受訪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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