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瑩
在吳均現存的一百四十余首完整詩歌作品中,異于時風的表現游俠題材的二十余首游俠詩讓人印象深刻。詩人在這些詩篇中歌詠游俠高尚品質,向往其行俠報國;自比游俠,折射其懷才不遇、功業(yè)難成的現實際遇,將對恩遇難求的失望與絕望展現得淋漓盡致,這些難以消解的情感蓄積成了其詩中的『不遇情結』。
『不遇情結』與游俠詩擦出火花,要追溯到『游俠』這一角色進入文學特別是詩歌進而形成感嘆不遇的文學現象了。游俠詩即以游俠行為或精神為表現對象的詩歌?!河蝹b』這一概念最早出自《韓非子·五蠹》中的『廢敬上畏法之民,而養(yǎng)游俠私劍之屬』,其『言必信』『行必果』『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的典型形象和品質特征是由太史公書寫的。游俠以『不軌于正義』之身入世,想要為社會所容,自然傾其所有尋求建功立業(yè)的機緣,并渴求為人知遇,以期實現自我價值,立足于社會,被大眾認可。而文人多是『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心態(tài),也希望博取功名而得君主恩幸,在本質上,這與游俠仗劍拼殺、立功揚名的希冀一致。詩人筆下游俠詩中便『常有某些功名不遂激憤至極的變態(tài)心理微妙地暗伏其中,津津樂道于……
俠風義膽的詩人們,實質上也在暗示或表白』。他們羨慕俠士能夠以命相酬知遇之人,他們時刻準備著為君主、為知己舍生忘死,他們急切呼喚、渴求機遇,卻一次次被恩遇難求的現實沉重打擊,便有了『今我獨何為,坎壈懷百憂』(鮑照《代結客少年場行》)的感慨,不遇之悲積郁于胸,難以釋懷,隨著『往日俠風血勇被流光溢彩地點染再現,深深地烙上了文化中主體意志、人格的鮮明印記』。
長期積淀,游俠詩中的不遇之悲成為了『一種典型或者反復出現的意象』,具有了『原型』的意義。『不遇情結』在游俠詩中頻頻出現,經常使人聯想到理想、不平等多層含義。但魏晉以來詩人多作樂府來表現這一主題,尚處于偶一為之的階段,吳均的出現則改變了這一狀況。
『幽并游俠子,直心亦如箭。生死報君恩,誰能孤恩眄?!唬ā讹糇影摺罚┯蝹b舍生忘死,建功立業(yè)以報知遇之恩的品質被吳均推而廣之,重視非常,無論是邊城將士,還是仗劍少年,身上無不閃耀著這一游俠本色。『輕軀如未殯,終當厚報君?!唬ā哆叧菍⒃娝氖灼湟弧罚簣蠖鳉⑷司?,賢君賜錦衣?!唬ā督Y客少年場》)諸如此類的豪言壯語未免粗陋直率,但有著激蕩人心的感染力。詩人極度渲染游俠身上的忠與義,甚至將游俠抬升至『握蘭登建禮,拖玉入舍暉』(《結客少年場》)這樣被皇帝賞識的崇高地位,很明顯是出于對游俠的快意人生和豪俠稟性的強烈向往。理想世界中的吳均才華橫溢,可登臺拜相,胸有溝壑,能勒馬殺敵;現實世界中的吳均懷才不遇,空有抱負,一腔熱血難以報國,正如《行路難其二》中游俠少年一片摯誠,愿為知己肝腦涂地,只求機遇一展抱負,但結果卻是『復聞梁王好學問,輕棄劍客如埃塵』的結局。游俠的立功熱情越是高漲,不遇的現實越是血淋淋地刺痛游俠的心,這股悲憤、不平越是揮之不去,最終也只能發(fā)出『大才大辯尚如此,何況我輩輕薄人』的無力嘆息,吳均以游俠之口代言己身抱負。
梁代偏安一隅的君主聽不見邊關呼嘯的北風,看不見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更對邊境百姓流離失所的哀慟少有憐憫,可胸中仍存熱血的詩人聽得到、看得到,奈何武帝一句『天子今在,關西安在焉?』使他的豪言壯語成為笑談。軍功難立,仕途不順,詩人對現實已經極盡失望與絕望,他在詩中迫切地找尋一個人去替他實現抱負,建功立業(yè)??癜敛黄降膮蔷谕瑯映錾淼臀⒌是筚p識的游俠身上找到了與自身契合之處,其詩中常見類似『仆本幽并兒』(《贈別新林詩》)『紛吾少馳騁』(《贈任黃門詩二首其二》)的詩句。
有時詩人托物寄興也滲透著不遇心態(tài)。韓非子將『游俠』與『私劍』并稱,『劍作為「武」的象征,很早就引起文人的高度重視』。在吳均的游俠詩中,游俠劍不離身,『劍尾掣流星』(《入關》)『劍光夜揮電』(《古意詩二首其二》),以劍的精致鋒利象征持劍俠客的勇武豪氣。更有代表性的是《詠寶劍》中詩人以切玉如泥的寶劍自比,自薦光華。英雄求主,懷寶待沽,這樣一把利劍卻無緣上陣殺敵,只能在匣中悲鳴;這樣的人才卻遲遲沒有明主賞識,只能自憐自傷,悲嘆懷才不遇。
游俠詩中『不遇情結』的豪邁氣節(jié)、理想色彩、不遇之悲等多重內涵,在吳均筆下得到了充分的挖掘和體現。吳均借游俠詩抒發(fā)內心懷才不遇的悲傷,塑造知恩圖報、豪邁仗義的游俠形象以作心理補償,是其抒情言志的需要,其原因自然離不開吳均個人的審美傾向,也與當時的時代背景以及他的個人經歷和個性有難以分割的關系。
首先,時代的風云變幻牽動了每一個人的命運。當時南北戰(zhàn)亂頻繁,朝代更替頻繁,國家長期處于分裂狀態(tài),政權不穩(wěn),人民流離失所。吳均『家世寒賤』,前后歷經劉宋、蕭齊、蕭梁三朝,可想其命運與浮萍無異。面對如此世道,如吳均這般敏感的文人不由對人生無常、命運脆弱多發(fā)慨嘆,有著希望為國家獻身、建功立業(yè)一展抱負的豪情壯志?!簽榫鈿庵?,無功終不歸』(《戰(zhàn)城南》)是他的理想豪言。但時代的命運始終握在士族手中,盡管寒門庶族有機會登上政壇,也不過是『恩悻』,寒士的努力終是蚍蜉撼樹,仕途對大有抱負而心有傲骨的寒士吳均來說是遙不可及的。
其次,南朝地處富庶秀麗的江南,帝王偏安一隅,少有收復失地的雄心。而從吳均詩中『何當見天子,畫地取關西』(《古意詩二首其一》)『男兒不惜死,破膽與君嘗』(《胡無人行》)等句中不難看出吳均對建立軍功之熱忱。吳均渴望以軍功見擢,也從軍去過戰(zhàn)爭前線,結局竟是『天子既無賞,公卿竟不知』(《贈別新林詩》),不得不有『漢世平如此,何用李將軍』(《戰(zhàn)城南》)的悲嘆。吳均曾得臨川王蕭宏舉薦給梁武帝,沈約『嘗見均文,頗相稱賞』,可見其并非沒有機會得到君王恩遇。事實上,吳均入仕后多次在官場應酬中惹皇帝不快,又因私撰《齊春秋》,實錄未避尊者諱而被罷官。無論是靠軍功、憑文采、走門路,吳均的仕途都不是很順利,因此,『歲暮竟無成』『積恨滿東西』的積郁難平也就不難理解了。
最后,隋朝王通的《中說·事君篇》評吳均為『古之狂者』,其友人蕭子云眼中的吳均是『欲知健少年,本來最輕黠。綠沉弓項縱,紫艾刀橫拔』(《贈吳均詩》),一副放肆豪邁的游俠做派。吳均也自言『小來意氣重,學劍不學文』(《戰(zhàn)城南》)??梢姡瑓蔷蕾p游俠、自扮游俠,有其自身性格與游俠這一角色契合的原因。吳均如此耿介、正直、孤傲的文人風骨,也是其懷才不遇、功業(yè)難成的重要原因之一。
吳均游俠詩中的『不遇情結』是時代的必然產物,是個人難以避免的悲嘆。在世人沉湎于一時安定、歌舞升平的假象時,在文壇深陷綺靡華麗的宮體詩時,詩人吳均以游俠詩承載『不遇情結』,讓后人聽到了齊梁詩壇久違了的對建功立業(yè)的激情與渴望,對懷才不遇的喟嘆與不平,如孤星般閃耀于黑夜,上承曹鮑樂府,下啟唐詠俠詩潮,在蔚為大觀的游俠詩域算是一朵獨放異彩的奇葩,值得后來者駐足欣賞。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