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冒險”為名的逃避與治愈

甘華銘

不知大家是否想過，如果一個小孩子無法再相信身邊的大人，尤其是自己的親人的時候，這個孩子該怎么去面對自己的生活？日本作家荻原浩的短篇小說《今天的天空依舊是Sky》里就有兩個對大人們失去信任的小孩子?！疤炜铡本褪恰癝ky”，這題目看似病句，表達(dá)的卻是這兩個孩子感受到了他們還理解不了的痛苦，但又無力做出任何改變的無奈。

徒勞的“冒險”與逃避

《今天的天空依舊是Sky》收錄于荻原浩斬獲直木獎的短篇小說集《海邊理發(fā)店》中。小說的兩位小主人公——正在自學(xué)英語、愛顯擺的小女孩小茜和因?yàn)樯碛袣埣病K遭虐待的小男孩森島，一起完成了一場從鄉(xiāng)村徒步前去海邊的“冒險”。

小茜與失業(yè)的母親暫住在舅舅家，卻被勢利的舅媽視為寄生蟲。原本友善地指導(dǎo)小茜學(xué)習(xí)英語的表姐，也在教了parasite（寄生蟲）這個單詞后便不再理會小茜，就連在路上遇到的小鎮(zhèn)住民們也對她投來懷疑的目光。受盡白眼的小茜懷念起自己曾住在海濱城市的快樂時光，對她來說，“大海本就是時刻陪伴著她的東西，跟天空、氧氣和墻紙一樣”，因此才有了這次“冒險”。她將大海視為曾經(jīng)擁有的“家”的象征，想回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家”。這是尚且年幼、無法保護(hù)自己，也無法去相信身邊的大人們的她的逃避之舉。

小茜在“冒險”途中遇到的森島，是一名智力有殘障的特殊兒童，被身邊的人嫌棄，還被繼父虐打得遍體鱗傷，身體嚴(yán)重營養(yǎng)不良。因?yàn)榕略诩視ご?，森島獨(dú)自在街上頭套著垃圾袋扮演“透明人”，以此自娛自樂。小茜雖然沒能理解森島的智力缺陷，但她能看出森島的“傻”為他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森島對繼父懷著深深的恐懼，即使最終跟小茜一起到達(dá)了海邊也一直惦記著“不回家就要被爸爸打了”，所以小茜才執(zhí)意要森島加入這趟“冒險”之旅，逃離那個讓他受傷害的家。

幸運(yùn)的是，他們在海邊遇到了一個善良的拾荒者。拾荒者讓他們在自己的帳篷中過夜，并為他們做了簡單的晚餐?？吹缴瓖u身上的傷痕，拾荒者怒火中燒，無奈自己窮困潦倒，只能在森島手上寫下政府福利部門的電話號碼讓其去尋求幫助。來自陌生人的善意，讓小茜暫時忘卻了家庭帶來的苦悶，她和森島受傷的心靈似乎都得到了治愈。然而遺憾的是，第二天早上，拾荒者被警察當(dāng)作了拐賣兒童的嫌犯，任由小茜怎么大喊“他不是壞人！我們沒干壞事”，都無法阻止警察跟拾荒者扭打在一起，兩個孩子得來不易的治愈就這么被無情地粉碎。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小茜的“冒險”沒能帶來任何改變。

如在面前的碎碎念

這是一部感情非常細(xì)膩的作品，在閱讀過程中會讓人有一種正在與主人公一起經(jīng)歷故事中的場景的錯覺，甚至?xí)X得自己就是這個主人公。這首先歸功于作者過人的文筆，他擅長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雖然小說采取第三人稱進(jìn)行敘述，但里面穿插著大量的人物心理獨(dú)白，仿佛是人物本人站在讀者的面前碎碎念。下面這段描寫主人公小茜看到一個“會動的垃圾袋”的場景，就是其中的代表：

小茜快步走到神社的角落，誰知由交叉的竹條搭成的籬笆擋住了她的去路，能看到的只有蜘蛛網(wǎng)。說不定籬笆對面也有人在看我……恐怖的想象讓她后頸發(fā)涼，趕緊縮起了小腦袋。

太遺憾了?；厝グ?。真是太遺憾了。好了，回去吧，快回去吧。眼看著就快沖到臺階了，小茜忽然發(fā)現(xiàn)——

剛才還在柳樹下的垃圾袋，竟然挪到了功德箱前。

垃、圾、袋、在、動。

在這個略帶詭異氛圍的場景中，對小茜行動的描寫和她內(nèi)心的獨(dú)白非常自然地交織在一起，甚至讓人意識不到敘事人稱的轉(zhuǎn)換，帶來的是一種沉浸式的閱讀體驗(yàn)。

作者文筆的過人之處還體現(xiàn)在對角色身份特征的精準(zhǔn)把握上。小茜是個正在自學(xué)英語的小學(xué)三年級學(xué)生，內(nèi)心活動中不乏“Mountain下面立著紅色的門柱，People管它叫‘鳥居”之類夾雜著英語單詞的句子，但因?yàn)樗鶎W(xué)的的單詞不多，有時會搞錯同音的單詞，如因分不清同音的單詞aunt（阿姨）和ant（螞蟻），而將自己的舅媽稱為“臭螞蟻”，還自顧自地將剛認(rèn)識的森島稱為Forest（森林），一個愛賣弄的小女孩的形象由此躍然紙上。還有一些只出現(xiàn)在小茜的吐槽中的人物，如懦弱的母親、愛空想的父親、勢利的舅媽等，寥寥數(shù)語卻也凸顯了各自的特點(diǎn)。

為那些不再相信大人的孩子們

世上沒有妖魔古怪

鬼故事都是騙人的

世上就沒有好大人

大人全都是大騙子

在小說中，小茜偶爾會自言自語般地哼唱這首自己改編的歌，從身邊的大人們身上只感受到忽視與冷漠的她，自然不愿再相信大人們。放眼于小說之外的現(xiàn)實(shí)世界，小茜與森島的情況雖不能代表大多數(shù)孩子的處境，但我們也不能忽視與之類似的種種案例。往大了看，觸目驚心的家庭暴力事件不時見諸新聞;往小的看，不少家長常常會隨口許下“如果做到了就給你買糖”之類的諾言，滿心期待的孩子努力達(dá)到要求后，換來的卻是家長的敷衍了事甚至全然忘記，自然傷心不已。諸如此類的事幾乎會發(fā)生于任何一個家庭，如此一來孩子們根本無法相信身邊的大人們，又談何健康成長呢？

通過作者細(xì)致的心理描寫，我們能看出身邊的大人們在孩子的成長中所產(chǎn)生的影響是何等深刻。大人們也許沒法照顧到孩子們的方方面面，但至少可以做到不冷漠、不欺騙，讓孩子們不必去“冒險”才能得到想要的溫暖，能毫無顧慮地去相信、去生活、去愛。24D4F802-07DE-49A7-9AA4-9898777CBAA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