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默音

到上海念高中時，他對此地的第一印象，是一種氣味。剛到的半個月，無論他走到哪里，那氣味如影隨形，縈繞鼻端，并不難聞。少許濕氣，夾雜化學味兒。在他的想像里，每天清晨，無數(shù)清潔工行走街頭，把透明的藥劑灑向城市的各個角落。他以為，那是一種清潔的氣味，文明之味。

隨著他開始適應外婆家的寄居生活，嗅覺沖擊日漸消失。繼而他發(fā)現(xiàn)，城市生活也有不美好的嗅覺體驗。地鐵巷道，擠滿人的公交車，高溫天傍晚垃圾桶蓄積腐敗的街道。大量的人口營造出粗暴龐雜的氣體分子，迥異于他待了十六年的云南小鎮(zhèn)的亞熱帶氣息。他意識到，自己其實已不記得故鄉(xiāng)聞起來是怎樣的。氣味的記憶不牢靠。一旦脫離其附生的環(huán)境，便煙消云散。

他在給媽媽的信上說，“外婆家一直有種紅燒氣味。紅燒魚，紅燒肉，有時候肉里面放了小八爪魚，或者雞蛋。我不喜歡吃八爪魚，長得太丑了?！?/p>

外婆在飯桌邊說，你來了，你阿婆天天忙進忙出，做的菜比以前考究多了。我跟她講，自家人，不需要搞這么多魚啊肉啊的，她不理，說男小孩要長身體。

阿婆說，還講我，這碗肉小輝吃得都沒你多。你這個年紀，吃肉要節(jié)制。

他不像外婆嗜好有著透明夾層的五花肉，夾了一塊全瘦的進自己碗里，悶頭吃肉扒飯。

父親那邊的長輩早逝，他沒有爺爺奶奶，卻有兩個外婆，分別姓鄒和周，上海話念起來是一個發(fā)音。媽媽叫她們“媽”和“姆媽”。對他來說，姓鄒的是外婆，姓周的是阿婆。兩位老人據(jù)說是醫(yī)院的同事，從工作時就同住，退休后仍彼此作伴。媽媽是養(yǎng)女，就像他也是父母的養(yǎng)子。

父母之前有過一個女兒，因心臟病早夭。媽媽給她看過那個小女孩從一歲到三歲的照片，說，要是姐姐活著，就沒有你了。那句話讓他過早地確認了自己的位置。替補。填空。

云南的家是單位分的單間，中間擺了櫥柜作為隔斷，父母的大床在內(nèi)，他的小床在外。媽媽說，你小時候很好帶，經(jīng)常是我早上起來到外間，你不知什么時候醒了，坐在小床邊的空地上玩積木，一聲不響。

聽到這一幕，他眼前浮現(xiàn)的不是寂靜微暗的房間里年幼的自己，而是那個照片上的小女孩。繼而，是另一個面目模糊的小女孩，坐在陌生房間的地板上。那是媽媽小時候。他猜，媽媽從前必定和他一樣，獨自玩耍，不驚動大人。

十六歲到上海，并不是他和這個城市以及兩位外婆的初次邂逅。小學升初中的暑假，他和媽媽來這邊過了一個多月。記憶中最深的，是在街上吃到的甜筒冰淇淋。他不知道膨化外殼可以吃，費勁地把內(nèi)容舔干凈了，扔了筒，隨后看到一個比他小的男孩咔哧咔哧連啃帶舔?qū)⒈苛苓B同外殼塞進肚子。他呆了片刻，感到自己虧了。那一年，二老尚未到七十歲，他對她們的印象只有阿婆的花圍裙和外婆看書時戴起的金絲邊老花鏡，以及，柜子里有一套據(jù)說是英國進口的水晶玻璃杯，被他失手打碎了一只。兩位老人沒發(fā)火，至少沒當著他的面動怒。媽媽打了他一頓。

很多事是過后才知道的。例如，那套杯子的年紀比媽媽還大，原本阿婆說要給她作為嫁妝寄到云南。媽媽回信說，杯子我們有，可能的話，希望給點糧票。外婆對此嗤之以鼻，說，勤勤這個性格，真不知道像誰。勤勤是媽媽的小名。外婆和阿婆總把養(yǎng)女周勤身上不滿意的部分說成是對方的教育失敗。就他的記憶所及，至少他的父母不曾為他有過此類爭執(zhí)?；蛘?，他們只是沒有當著他相互指責。

又如，他回上海落戶，原本是不受歡迎的。并不是因為“養(yǎng)女的養(yǎng)子”這層尷尬身份，純粹只因他是個年輕的雄性。用外婆的話說，我這輩子除了工作，沒照顧過男人。

更久以后，他終于明白，外婆和阿婆不是他一直以為的好姐妹，而是一對伴侶。諸般事情便有了解釋。兩位老人與媽媽之間那種既親密又疏離的關(guān)系，父母討論是否讓他回上海時的顧慮。

離高考還有兩個月，媽媽陪他前來，住了一周。媽媽臨走的夜晚，飯桌上，外婆用柜子里取出的水晶杯，給她自己和媽媽倒了酒，又給他和阿婆倒了可樂，舉杯說，勤勤啊，我們養(yǎng)你，并不是為了有個人將來可以送終。沒想到你去了那么遠，又腦子發(fā)熱結(jié)了婚，現(xiàn)在回也回不來。這就叫人各有命。你呢，也不要想著小輝以后對你如何盡孝，讓他自便吧。

自便，是接納的意思。彼時云南沒有可樂這種事物，他忙著吞咽帶氣泡的甜飲料，對話語中的微妙一無所知。他就此住下了。醫(yī)院早年分的房子位于五層樓的一樓，院里有間違章搭建的石棉瓦頂小平房，曾是外婆的書房，歸了他。

他考上一所非重點高中，自覺地扮演寄居者的角色。除了吃飯，他很少跨過三步寬的院子到對面。他在小屋里學習、看閑書、聽收音機、玩手掌機、給父母寫信。媽媽回信頻密，爸寫信字斟句酌，一年僅三四封。他以為距離會讓父母愿意談?wù)勊纳硎溃瑓s沒有，最后是外婆在吃飯時閑話道出。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去世后，媽媽經(jīng)過一次失敗的懷孕，決心收養(yǎng)。他不像自己原先設(shè)想的來自福利院，而是熟人托熟人輾轉(zhuǎn)得來。他有兩個哥哥。他的生父母想要個女孩，第三胎仍是男孩，想到將來娶媳婦太花錢，便把他送了人。云南家里每年收到糯米蕎麥，說是寄自朋友，其實來自那邊。

阿婆評論說，鄉(xiāng)下人重男輕女，像這樣一心想要個女孩的，少見呢。

外婆說，所以說人各有命嘛。小輝跟了勤勤兩口子，來到上海，就是他的命。不然就在云南鄉(xiāng)下待一輩子，將來也是個農(nóng)民。

她們從不憚于當面評論他。甚至連他對避孕套的初步知識，也來自外婆。他將滿十八周歲，她送了他一盒作為禮物，不理會他的窘迫，嚴肅地說，千萬別把要好的小姑娘搞大肚子，你一時開心，人家要吃苦頭的。

他確實正在談戀愛。高中同班有個和他一樣父母是知青的女生，寄住在奶奶家。他去過女孩的住處，舊法租界新式里弄小樓的二樓，女孩的家人不在，他們接了吻，他倉促地隔著內(nèi)衣摸了她的胸。窗戶上阻擋暑氣的竹簾透進來絲絲縷縷的陽光，她的臉在半明半暗間顯得陌生。他的進一步探索被拒絕了，避孕套在褲兜里揣得發(fā)燙。去她家之前，他曾在小屋里一個人嘗試裝備。同樣的笨拙，要等他大學畢業(yè)后學系領(lǐng)帶，才再次體會到。

那時，外婆和媽媽都希望他學醫(yī)。阿婆對他倒是沒有任何期許。外婆的全名是鄒瑾瑜，阿婆常在不大的家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叫著“阿瑾啊”，上海話念來如同“阿近啊”，他剛來時暗自好笑。漸漸地，阿婆的口頭禪又多了一句“輝啊”，他便有種安穩(wěn)感，仿佛自己從小長在這個家里。

醫(yī)院新村的居民多是同事及其家屬，外婆和阿婆常在小區(qū)甬道上和人聊天，卻很少請誰來家里坐。他以為那是因為阿婆近乎潔癖的習性。高二還是高三的時候，他有一天夜里從同學家回來，剛進小區(qū)，聽到兩個鄰居阿姨講是非。她們自以為壓低了嗓音，其實方圓幾米聽得清楚不過。一個說，我們樓都是醫(yī)生嘛，老zou從前是護士長。另一個問，護士長怎么了？前者說，按理她家那邊已經(jīng)分了一套房子，不該有第二套，還不是老院長偏心她。

女人們細碎的議論含著嫉恨，他并未把什么第一套第二套當回事，只想到，原來外婆從前是護士長，她那種派頭，確實像個小領(lǐng)導。

最終他念了熱門的計算機專業(yè)，選擇住校，初衷是減輕二老的負擔。他再也沒能回到那間小屋。大三那年，阿婆因心梗離世。媽媽從云南趕來，幫著操辦葬禮。阿婆的兒子在這時冒出來，主張對房子的所有權(quán)。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個舅舅。家長們讓晚輩們看到的，只是他們愿意呈現(xiàn)的部分。神仙眷侶般的外婆和阿婆，也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陰翳。早在他回上海前，阿婆和她多年不來往的兒子有過白紙黑字的協(xié)議，內(nèi)容是，她的養(yǎng)女鄒勤的小孩趙輝即將按知青子女政策回滬，戶口落進家里。允許趙輝獨立前在此居住，但不擁有繼承權(quán)。更早的一份協(xié)議顯示，周笑芳在世時，鄒瑾瑜擁有房屋的居住權(quán)。他恍然想起幾年前聽到的閑話。上海話“鄒”“周”不分，他以為鄰居們說的護士長是外婆，沒想到是阿婆周笑芳。至于她們口中隱晦的“那邊”“這邊”，指的是阿婆的兩個家。媽媽在手續(xù)上由周笑芳領(lǐng)養(yǎng)，隨鄒瑾瑜姓。從前，鄒瑾瑜是個普通護士，是周笑芳的下屬。后者離異的丈夫是同院的醫(yī)生。兩人之間有個孩子，跟父親過——他的媽媽喊那人“哥”，他被叮囑，要叫“舅舅”。

他算是體會到了什么叫大廈傾覆。支撐整個家的并非大家長模樣的外婆，而是只關(guān)注小菜價錢連續(xù)劇情節(jié)家人健康的阿婆。從前他嫌她瑣碎，其潔癖有時讓人難以招架。當她離去，外婆失去了伴侶，媽失去了“姆媽”，他失去了可回的家。

老單位的現(xiàn)任領(lǐng)導們上門勸解，對那個舅舅說，鄒瑾瑜也是為醫(yī)院服務(wù)多年的老人了，你一個做兒子的不能把長輩趕走。她和你母親是那么好的朋友。

上海話的“朋友”發(fā)音為“傍友”，這個詞反復出現(xiàn)。他聽來如梗在耳孔的異物。

外婆是多么硬氣的人，當然不屑于靠同情獲得容身之所。她很快去了近郊的養(yǎng)老院。那時她本人、他的媽媽以及他都想不到，叫做鄒瑾瑜的女人，會在之后因阿爾茨海默癥變成另一個人。她曾在周笑芳的兒子上門鬧事時厲聲說，我這輩子沒想過要靠誰，是你媽媽不要留在你們周家，愿意在這里跟我一起。

他缺乏外婆的硬氣。轉(zhuǎn)眼到了大四，同學們紛紛參加公務(wù)員考試，或換上正裝去公司面試。他感到自己尚未準備好被拋進社會。還剩下一條路，考研。繼續(xù)念書，至少有學校作為容身之地。

他考了研?？忌虾笫盏綃寢尩膩硇牛赞o讓他意外。你本該回來找工作的，等研究生讀完，回云南反而不好找。他想起外婆在多年前說的“人各有命”。也許早在那個時候，外婆就已看到，他的道路終將和父母漸行漸遠。

研究生畢業(yè)，他進了一家位于淮海路中心地段的中日合資軟件公司。在那里，他遇到了一個叫宋明明的年輕女人，職務(wù)是總經(jīng)理秘書。有些邂逅會隨著時間消散，有些則會不斷加重分量，他和宋明明之間，對他來說是后一種情形。

宋明明比他晚進公司半年，據(jù)說她本科畢業(yè)先去了一家全日資，過了試用期又跳槽過來。不滿一年就換工作的新人，總給人不牢靠感。她頂著蓬卷的棕色短發(fā)，打扮偏日系，化妝細致。有同事評價說，新來的女秘書好像日本人哦，從長相到待人接物。那意思是她和人有距離，客氣卻疏冷。

不知怎地，從她身上，他識別出竹一樣的神韻。那種糅合了銳利與溫柔的氣息，讓他想起外婆。

五斗櫥上有外婆和阿婆年輕時候的單位合影，一排人頭模糊不清。還有個小鏡框，黑色卡紙托底，帶狗牙花邊的黑白大頭照。女人梳著齊耳短發(fā)，仿軍服外套的領(lǐng)口露出一厘米白襯衫，臉龐微側(cè)，半個酒窩隱現(xiàn)。因其嫵媚，他以為是年輕時的阿婆，問了才知道，是外婆，而且那是六幾年，“勤勤都上小學了”。外婆該過了四十歲。顯年輕大概不僅是黑白照的緣故。外婆老了也不像阿婆那樣發(fā)胖，肩背挺拔。她真正開始衰老是在進養(yǎng)老院后。阿爾茨海默癥對一個人的摧殘，不僅是日漸風化的大腦。他去看過外婆幾回，間距越來越長。滋生負疚的同時，他想，可是，她也認不出我是誰。

畢業(yè)時拿到了業(yè)內(nèi)更知名的企業(yè)的聘書，舍大取小來這家公司，是因為提供宿舍。宿舍零散租在上海南站附近，從一室戶到三室一廳不等，每室兩人，條件只比大學宿舍強少許。他和比他資深一年、人稱“大喬”的喬必偉合住一室戶。入住沒多久，大喬被分到東南亞的項目組任組長，出長差，他等于是獨居。

周一到周五的早上，公司的小巴在幾個小區(qū)外繞一圈，睡眠不足的員工們陸續(xù)鉆進車里，趁三十分鐘的路途打個盹。軟件公司沿襲了計算機系的陽盛陰衰，小巴里只有三名女性。女同事當中，他相熟的是叫李娟的人事，另外兩個編程的分屬其他組，同車小半年，他尚未把臉和名字對上。讓他感到遺憾的是，宋明明是上海人，和父母同住，不坐班車。

一天，李娟上車時沒有空位，在他旁邊拉開加座。他戴著耳塞聽MD里的莫文蔚，她說了句什么，他拉下耳塞，表示沒聽清。

你是上海人吧，為什么不住家里？她第二次說道。

簡單又復雜的問題。他不覺愣住了。

在坐滿不修邊幅的年輕男子因而氣味欠佳的班車內(nèi)被問到“你為什么不住家里”，讓他想起上次去看外婆，她呈現(xiàn)的易怒和不近情理。他有時甚至生出殘忍的想法，覺得她不如那個時候和阿婆一道走了才好。如今世上再也沒有人追著喊她“阿瑾啊”，而且按眼下的趨勢，終將有一天，她會忘了那個聲音，那個存在。

關(guān)于外婆的一閃念過后，他說，我是領(lǐng)養(yǎng)的。

她沒有如他預想般表示詫異，只說，哦，有親生父母也不一定強多少。

那天的交談并未深入，他真正注意到李娟是在后來。

公司占了寫字樓的半層，兩個大通間，程序員在一間，管理和事務(wù)人員在另一間。日系辦公風格，桌邊不設(shè)隔板，一覽無余。程序員連固定的座位都沒有，輪到跟哪個項目，就在哪個組隨便坐。管理層的單間是茶色玻璃房，比員工們多點隱私。宋明明的頭銜是總經(jīng)理秘書，工作內(nèi)容是日方副總的翻譯，整天待在副總辦公室的玻璃后。他和她見面的機會有限，打卡處、茶水間和公司附近的餐廳。見到了也只是點點頭，無從開口。

一天，他去另一邊的辦公室找財務(wù)報銷，看見宋明明站在李娟的辦公桌旁，兩人在低聲談笑。

他停步說，聊什么這么開心？

宋明明說，在講我去見網(wǎng)友。

怎么，見光死嗎？

他說完自覺唐突，兩個女孩對望一眼，嗤笑出聲。她們之間奇怪的默契讓他有似曾相識之感。他沒再試圖接話，逃去了財務(wù)那邊。

那是聊天室方興未艾的年代。博客引領(lǐng)潮流，人們聚集在各類BBS，寫文，出聲附和，或潛水。和社交平臺同樣原始的是他的工作內(nèi)容。公司的主要項目是網(wǎng)頁版的進銷存系統(tǒng)，他和同事們根據(jù)客戶的需求，對系統(tǒng)加加減減，施以補丁。多年后回想，簡直為那個系統(tǒng)的粗陋感到愕然，但客戶們都以為自己在用潮流第一線的ERP，慷慨付款。

他們一直在加班。系統(tǒng)本身一堆問題，且人手緊張。在馬來西亞的大喬用郵件發(fā)來吊床和啤酒的照片。他回復道，這么開心？我都快禿了。那邊回，你已經(jīng)禿了好不好。受到大喬的刺激，他上廁所時多花了些時間站在鏡前，審視發(fā)際線。大喬的人身攻擊毫無根據(jù)。他下個月滿二十七歲，現(xiàn)在謝頂未免太早。有時他覺得自己仍是那個初來大城市的十六歲少年，上海話只會聽不會講，外婆和阿婆在飯桌上閑聊，他不插話，吃一塊阿婆擅長的紅燒肉，撈一筷子上海人叫做“蓊菜”的空心菜。她們談?wù)撍麑頃L多高，小屋的鐵架床是否需要更換，接著話題一轉(zhuǎn)，“勤勤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已經(jīng)去了云南”。作為重慶知青的爸很少出現(xiàn)在談話中，因其一直沒能得到二老的認可，原因單純，她們嫌他矮和黑。用很久以后的流行語匯說，外婆和阿婆是“顏控”。

他回上海是爸的主意。媽媽憂心地說，我怕媽和姆媽不習慣，她們兩個人待得好好的，憑空多出來這么大一個小孩。爸說，這是個機會，既然有機會，就該給孩子，不然他將來長大了會怨我們的。

那些話背后的隱藏含義，他將在后來的歲月中逐漸嚼透。媽媽其實是怨著外婆和阿婆的。在媽媽還是個少女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之交，按理她可以留在城里，等街道分配工作。她匆匆離家加入知青的洪流，正如多年后，作為外孫的他一離開高中就住校，是為了給那兩個人留出獨屬于她們的空間。她們之間彼此依賴的氣場，容不下另一個接近成年的少年少女。外婆是多么玲瓏的一個人，所以才會有那番碰杯的言辭。人各有命。多少冰釋前嫌的言語，盡在不言中。

記得就是在宋明明提到“我去見網(wǎng)友”之后不久，他黑進了她的電腦。“網(wǎng)友”兩個字像扔進杯子里的泡騰片，初時不起波瀾，很快撲簌簌迸發(fā)氣泡，讓他想要一探究竟。不，其實真正的驅(qū)動是他不知該怎么和她交談。他甚至羨慕站在她身旁相視而笑的李娟。

同在內(nèi)網(wǎng)，想要看另一臺電腦在做什么甚至不需要寫代碼，下載個小插件就行。他面前的一排窗口多了一個，是她的電腦桌面。每隔半個或一個小時，他放下手頭的工作，切換窗口，窺視她的日常。她的電腦桌面上總是并存著幾個窗口，翻譯、表格、文件夾用的背板貼條、副總的各種指示郵件，看起來很瑣碎。她不懂得用快捷鍵切換窗口，每次不厭其煩地移動鼠標，將一個窗口最小化，再點開另一個。觀望這么低效的舉動，他不得不努力忍耐，才沒有主動從分機打電話教她。

一天，在他的注視下，文檔翻譯的窗口被縮小，瀏覽器被打開。她輸入一行網(wǎng)址，進了聊天室。

他看了眼電腦時鐘，下午四點多，心想，秘書真是個閑職啊。

在那個聊天室，她的網(wǎng)名叫做“只是惘然”。

可能因為時間關(guān)系，粉色背景的聊天室僅有二三十人。公聊畫面不時閃出一行字。有人對新來者送花、飛吻。有人問，有廣州的嗎？有人在討論一部美劇。關(guān)于劇中人的對話在他看來云里霧里?！爸皇倾弧焙蛶讉€熟人打了招呼，轉(zhuǎn)入私聊。聊天室在線的注冊用戶和游客分別以紫色和藍色顯示，在右側(cè)排成一列，有些ID后面掛著字母，某某T，某某P。他瞪著那些網(wǎng)名心想，不會吧，難道是……這時，一名藍字游客問紫字的“只是惘然”，T?or?P？她答，一上來就問這個？你找別人聊吧。

他不覺心跳加快。大學期間，他逛過網(wǎng)上的女同志論壇，所以知道那兩個字母代表的含義，分別是偏男性和女性的角色。也有人拒絕這種分類。他不認為家中二老適用那么非此即彼的定義，那兩個人經(jīng)常讓人迷惑，起初以為是強硬的一方，其實孩子氣和依賴人;看上去是柔弱的一方，卻有其內(nèi)在的堅韌。阿婆走后，他對該類論壇的張望便停了。

所以這是個特殊的聊天室。宋明明讓他有特別的感覺，是源自這個，而非普通的對異性的憧憬嗎？他對著粉色的背景久久出神。

后來的幾天，他繼續(xù)尾隨她進聊天室。他沒有注冊，每次進去后改名為“zz”，鄒和周的縮寫。游客身份的他和宋明明聊過幾回，對方顯得不熱絡(luò)，有時只回個“呵呵”。他想，一定是因為我不善言辭。莫名想起大學時代流行的冷笑話，在網(wǎng)上，沒有人知道你是一條狗。

他在碟攤買了聊天室頻頻有人提到的美劇DVD，老板在收錢時拋給他心領(lǐng)神會的視線。他差點接受了碟攤老板的暗示——自己是當作小電影買的。

那部劇的尺度超過他的想像邊際，不光是肉體橫陳。第一季充斥著戀愛和出軌，造成一系列看似不可能的分分合合，劇中某個角色將朋友們做成了社交網(wǎng)狀圖，那上面，占據(jù)核心位置的名字延伸出錯綜的性愛圖譜?！澳愫土硪粋€人的關(guān)系不超過六個人?！卑丛搫〉倪壿?，在洛杉磯，關(guān)系就是身體關(guān)系。你可以與任何人相連，與你的性取向無關(guān)。仿佛是為了驗證這見鬼的邏輯，高中游泳教練剛從鄉(xiāng)下小鎮(zhèn)來到洛杉磯的未婚妻，在超市打工的同時耽于白日夢和寫作的文藝女青年，從一眼看得到將來的日常游離出去，成了她們中的一員。教練發(fā)現(xiàn)女友和其他女人出軌，仍和她在拉斯維加斯舉行了婚禮，第二天扔下婚戒，開車離開。男人的報復并非不帶著悲傷。屏幕外，他用周末一口氣刷完十幾集，滯后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處于長久的勃起狀態(tài)。

用手發(fā)泄出來的時候，他慶幸大喬要出差到下個月。大喬有個大學同班的女友，在戴爾做售后。共享宿舍的第一個月，大喬的女友曾來這邊過周末，三個人在附近吃燒烤，傍晚，大喬送她去地鐵站。他莫名地對大喬有些歉然，趕緊發(fā)了短信過去。如果需要，我可以回避。回到宿舍的大喬笑著說，你不用在意，我們談很久了。

公司里單身漢比例高，大喬是眾人羨慕的對象。他聽大喬談?wù)摰囟魏头績r，以及為了未來的小孩要考慮學區(qū)云云，覺得那是恍如月球表面的生活，離他無限遠。在東南亞的大喬最近開始戒煙，說是起碼戒煙一年后才能要小孩?？磥斫Y(jié)婚一事上了日程。

他知道，大喬是人類男性的普通范本，而他自己，大概是一個有bug的版本。作為程序員，他深知不是所有的bug都能被修復。他們的工作有時無非是拆東墻補西墻。

大喬發(fā)來郵件說歸期在即，半開玩笑說，你小子也不趁我不在談個女朋友，浪費了大好的環(huán)境。他苦笑著想，我倒是在和人網(wǎng)聊呢，只不過肯定會見光死。

那時他已經(jīng)放棄了從內(nèi)網(wǎng)窺視宋明明。主要原因是，他的電腦被遠程操控消耗了大量內(nèi)存，速度變慢，影響工作。就像戒煙的大喬迷上了薄荷糖，他用網(wǎng)聊填補了停止偷窺留下的空白。加完班回到宿舍，用筆記本電腦登錄粉色背景的聊天室，成了習慣。

人的時間花在哪里，總會呈現(xiàn)效果。聊天室泡久了，他有了幾個熟人。根據(jù)他的虛構(gòu)，zz二十七歲天蝎座（和他本人相同），在戴爾做售后工程師（大喬未婚妻的職業(yè)），喜歡看《灌籃高手》《頭文字D》一類的熱血漫畫（大喬的屬性），以及，父母離異。最后一項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可能因為看過外婆和阿婆有時像小孩一樣因為管制和反管制、嘮叨和反嘮叨而陷入為時數(shù)小時的冷戰(zhàn)——最后總是以阿婆先軟了態(tài)度認錯而告終，無論錯的究竟是誰——并目睹她們先后離去，物理意義和心靈意義上的，他從此陷入了偏見，認為外婆和阿婆之間才稱得上愛情。與之相比，世上的婚姻不過是現(xiàn)實的結(jié)盟，連他的父母也不例外。

爸媽有過吵個不休的階段。他當時念小學四五年級。十歲出頭的年紀，足夠理解一些事。他知道，爸有了情人。爸在知青時期成了當?shù)氐男W老師，靠運氣加自身努力，進入教育局工作。媽媽因為安家放棄了回城的機會，只能繼續(xù)當農(nóng)場職工。兩人的環(huán)境既不同，漸漸地也就產(chǎn)生了精神面貌的差異，新認識的人很容易在罅隙中插一腳。他不止一次目睹媽媽突然歇斯底里地將做好的飯菜倒掉，回房間抹眼淚。他默默地去農(nóng)場食堂打飯菜回家，等媽媽哭完了一起吃。他吃飯快而且有中間不說一句話的習慣，就是在那時養(yǎng)成的。作為養(yǎng)子，他徘徊在討好和戒備之間，怕父母的怒火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到了上海他才知道，媽媽事無巨細都寫信告訴了外婆和阿婆，那兩位不止一次表示，支持她離婚回滬。將她捆在原地的，一半是戶口，一半是他。他相信了兩位老人的說法，多少為此感到歉疚。直到成年后，他終于心生質(zhì)疑：媽媽如果不想和爸過下去，送自己來上海的時候，為什么不直接留下？

入冬，大喬回了上海。他發(fā)現(xiàn)，重新?lián)碛惺矣训纳畋阮A想的容易適應。一方面是最近加班頻密，回到宿舍只是睡個覺。臨睡前他照例去聊天室逛一圈，撐著困意聊十幾二十分鐘。大喬在旁邊的單人床上捧著電腦，從不張望他在做什么。

zz第一次收到網(wǎng)友約見。對方叫“笑忘游”，比他大四歲。據(jù)說是裝修設(shè)計師。當然了，網(wǎng)上的話不一定能信。她約在星期五的晚上，給他的酒吧地址意外地離他公司不遠，走路過去只要二十分鐘。她說，每周五是女士專場。他對同志酒吧的所有印象來自那部美劇，要說沒有浮想聯(lián)翩，是假的。

問題是，他只要現(xiàn)身，就意味著穿幫。

他感冒好幾天了，白天支著混沌的腦袋繼續(xù)工作，杯里是熱水泡檸檬片。曾擔任醫(yī)務(wù)工作者的外婆和阿婆對感冒的態(tài)度驚人地一致，“吃不吃藥都會好的”，他習慣了熱水維C療法。感冒、寫代碼，加上琢磨邀約，他的頭更暈了，心想，明晚到底要不要應約去酒吧。不對，今天是周五，那么就是今晚。

這個念頭讓他清醒了幾分。隨即，眼角余光看到了宋明明。他近來總是占據(jù)靠走道的位置，是因為她會從這里去洗手間。一天里有這么幾次，他和她的距離短暫接近又拉開。

大喬坐在隔著走道的那邊，吹了聲口哨。他聽到了卻未留意。幾分鐘后，大喬轉(zhuǎn)了郵件給他。前續(xù)郵件里，大喬用英文寫道：How?strong?smell！宋明明回：抱歉我感冒了，香水可能有點多。大喬問：吃藥了嗎？她答：我感冒從不吃藥。

昨天大喬剛嘮叨過他不吃感冒藥的事。他從企業(yè)QQ打字給大喬：你看吧，不吃藥的人很多的，不止我一個。你是怕我傳染給你嗎？

大喬寫道：誰管你啊，我是讓你買藥給她，懂不懂？

他莫名地有種心事被人窺破的緊張，沒再回復。

加班到八點半，期間吃了漢堡作為晚餐。大喬的位子空了。東南亞組的大喬比他幸運，不用面對神經(jīng)質(zhì)的日本客戶——他們會因為顯示字體的些許瑕疵就寫郵件過來要求修正，他的大量加班是無用功。

準備走的時候看手機，一個多小時前有條來自大喬的短信：知道你感冒難受，不過可以晚點回嗎，我這邊有點事。

他暗道，小別勝新婚是吧。本想反問“晚點是幾點”，轉(zhuǎn)念作罷。出門走了一段路才回過神，自己正在往那間酒吧的方向走。

酒吧的門臉不大，要不是有人站在門口賣票，賣票的人又是那么顯眼，他很可能會錯過。賣票的短發(fā)女孩像個沒發(fā)育的少年，劉海用摩斯梳得豎起來，清秀的面龐和皮夾克形成反差。他想起老電影里的古惑仔，冒出個念頭：要是我女兒把自己打扮成這樣，得先拖回家打一頓。隨即他為內(nèi)心的暴戾一驚。他走近前，不抱希望地打著腹稿。你好，我買一張票。他張開口卻只是爆發(fā)出一陣咳嗽。女孩嫌棄地說，今天是女士專場。

勇氣瞬間坍塌，他正要走開，一個聲音說——

他和我一起的。沒問題吧？

他的表情隨著腦細胞一同凍結(jié)。旁邊說話的，是宋明明。

她大概回過家，身上不是白天辦公室里的格子呢裙，白羽絨服和破洞牛仔褲讓她像個大學生。她掏錢買了兩張票，沖他揚起一邊的眉毛。分辨不清那表情是挑釁還是邀約。他暫且認定是后者。

酒吧位于地下。十幾級樓梯下去，轉(zhuǎn)個彎，推開門，內(nèi)里呈現(xiàn)。要說他沒有失望，是假的。更多的男孩氣的女孩。很多看起來像是未成年。也有幾個男人。他猜不透后者的來路。中間有片舞池，幾組女孩在那里跳慢舞，兩兩摟著腰。靠墻的沙發(fā)座紗簾垂掩，算是包廂。他吃不準自己該跟著宋明明還是找個角落獨坐，因感冒而滯重的頭腦閃過疑慮，她為什么在這里看到自己毫不吃驚，難道她認識笑忘游，而那個邀約原本就是針對他個人的圈套？以及，笑忘游來了嗎？周圍沒有一個人像他在網(wǎng)上聊了幾十個小時的網(wǎng)友。

他最終恍恍惚惚跟著她進了紗簾背后的沙發(fā)座。一邊足夠坐三個人。宋明明在他對面，輕快地卸掉羽絨服，黑色緊身短袖T恤勾勒出小巧的胸。過來點單的服務(wù)生是個高挑梳馬尾的女孩，投向他的視線不帶好奇心，對宋明明說了聲“嗨”。

宋明明沒看菜單，要了威士忌加蘇打水。他躊躇之后選了小支百威。

他知道盯著她看顯得失禮，而且莫名讓他有種壓力。他扭頭眺望舞池。紫色的紗簾從這邊看去形同無物，跳舞的她們，聊天喝酒的她們。人人壓著說話聲。那種曖昧的親密氛圍，那些在舞池里緊貼著移動的身體，都讓他感到困惑。外婆和阿婆年輕的時候也會那樣嗎？他不記得她們有任何情人般的肢體接觸。當然了，父母在他面前也一樣。

他提防著宋明明的發(fā)問——你怎么會知道這里，為什么來。倉促間，他擬了一套腹稿。我來見網(wǎng)友。純屬偶然去了某個聊天室，在那兒認識了一個人。遇到你真巧。

腹稿沒用上。她說，你不像是會泡吧的人啊。

他只好說，凡事都有第一次。想了想又說，我沒想到這里這么熱。

空調(diào)的溫度高得異常。他剛脫了夾棉外套，穿著棉毛衫和毛衣，這會兒熱得吃不消。羊毛和羊駝毛混紡的粗毛衣讓他有種錯覺，自己像個披著毛氈的野蠻人。剛才點單的服務(wù)生也是短袖，羽絨服底下是夏裝的宋明明一看就是?？?。

她笑了?？赡苁歉忻暗木壒?，笑聲比平時低沉，像是含著氣泡，在空氣中破裂的同時，某種魅惑的氣息灑向四周。他的鼻子不通，聞不到被大喬用“strong”形容的香水味。等她笑完，他費勁地擠出問句。

你常來？

她反問，你覺得呢？

他想確認笑忘游來了嗎，然而不敢看手機。她的目光仿佛洞悉一切。另一個服務(wù)生送來了喝的，他舉瓶掩飾窘態(tài)。啤酒不夠冰，無法消解燥熱。忽然有人掀開簾子，喊了聲“惘然”。那是個長發(fā)女孩，有幾分像周慧敏，緊身牛仔褲，黑背心，露著鎖骨。女孩瞥了他一眼，大喇喇地問，你朋友？宋明明說，我同事。對方嗤笑道，行啊你，帶同事來。宋明明說，男朋友備選，你看怎么樣？那邊聳聳肩說，別問我。

不確定“男朋友備選”是什么意思，他一陣臉熱。不速之客走后，他期期艾艾地說，你不用陪我……你在這里朋友很多是吧，找她們玩吧。

她輕笑道，你怕什么？這里既不會有人吃了你，也不會有人趕你走。女士專場還是有g(shù)ay來的呀。

他將錯就錯地說，你有認識的男生嗎？她回道，怎么，要我給你介紹對象？我不認識誰。

兩人又閑聊幾句，她起身走開，可能是去洗手間。他慌忙摸出手機。來自笑忘游的短信說，今天臨時有事去不了，抱歉，你去了嗎？另一條短信是大喬的：剛才真不好意思，回來陪我喝酒吧。哥今天要一醉解千愁。

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繩索，他立即出了酒吧，邊爬樓梯邊撥大喬的電話，那頭一直忙音。門口賣票的女孩不見了。他打車回到住處，大喬坐在共用的書桌邊喝著啤酒，看起來尚未喝醉。桌上豎著一排酒瓶，半數(shù)是空的。他拿過一支啤酒在手，往自己床上一坐，問，怎么了？下午剛用英文郵件調(diào)侃宋明明的男人失去了平時不著調(diào)的冷幽默，翻來覆去地說，女人心海底針哪。

老公房的空調(diào)是房東配的，有年頭了，開到最大也只讓房間不算冷而已。他連外套也沒脫，陪大喬喝著常溫啤酒聊天。更多時候是大喬說，他聽。大喬的女友剛剛單方面宣告分手，理由是他出差太多，倆人形同異地，她受夠了。其實大喬剛回來不久便從共同的熟人那里聽說了，她有了新的戀人。大喬一直裝不知道，以為這事會過去。

不覺間瓶子全空了。他起身出門買酒，戒煙半年的大喬說，捎一包中南海。到了外面，他給宋明明發(fā)了條短信。他早就從公司通訊錄查到她的手機號存在手機里。

不好意思，沒打招呼就走了。大喬剛和女友分手，我回來陪他喝幾杯。

他拎著咣當作響的啤酒從小區(qū)門口往回走的時候，她的回復來了。

我說怎么找不到你。有個熟人來了，你猜是誰？我和她說zz來了，她還不信。

上班一年多，他沒換成公司幾乎人手一只的彩屏手機，仍舊在用研究生時代兼職收入買的諾基亞8810。黑白屏往下翻了幾行才看全短信的內(nèi)容。目睹兩個字母的網(wǎng)名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他的第一反應是想要否認。不是我。接著想質(zhì)問，你怎么知道我是誰？

被啤酒泡得疲軟的理智告訴他，這時說什么都是錯。大喬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女人心海底針哪。

后來回想，他向李娟第一次搭話的契機，很難說不是因為宋明明。那晚從酒吧回到住處，兩個男人對坐喝悶酒，繼而在宋明明的短信看到zz二字，驚嚇讓他選擇做鴕鳥，不作回復。沒有新的消息進來。周末他難得沒加班，隔了兩天再進公司，感冒已近尾聲，想到要面對她，他又有種恍若低燒的不適感。

他坐在電腦跟前，在幾個窗口間作無意義的切換，神經(jīng)集中在旁邊的甬道上。那是宋明明去洗手間的必經(jīng)之路。不過兩天前，她的香水味曾被大喬調(diào)侃。調(diào)侃者此刻戴著耳機敲擊鍵盤，看不出剛經(jīng)歷分手。上午即將耗盡，他的整個胃變成了石頭，嘴里泛起苦味。不想再等下去，他起身走向一墻之隔的辦公區(qū)。隔著人事、營銷和市場部連綿的辦公桌，遠遠看到日方副總的辦公室昏暗無人，他停下腳步，在李娟的桌旁問，宋明明今天休息？

李娟工作時戴眼鏡，顯得比平時嚴肅。眼鏡女孩看著電腦說，病假。她感冒了。

他隨口說，坂總不會也病了吧？

李娟答，去東京出差了。坂總?cè)绻冢埣倏呻y了。上回宋明明感冒，坂總居然說，你買個口罩戴上，別傳染給大家。他要是怕被傳染，直接讓人回家休息不就好了？

難得聽李娟一口氣說這么多話，估計是怨氣導致的。他和副總坂本打交道不多，印象里，那是個輕微謝頂?shù)氖葑?，其態(tài)度頗有些頤指氣使。坂總來中國好多年了，漢語只會三板斧，你好謝謝多少錢。程序員們私下議論，不學語言，是傲慢的表現(xiàn)。他混在討論者當中，未曾想到，自己多年后也和坂本一樣，至少，在他剛?cè)ト毡镜念^些年，同樣缺乏融入的動力。

當下他說，日本人嘛，你看電視上，他們戴口罩的人特別多，也許感冒的人都戴？

那是花粉癥。她的語氣篤定，接著說，你找宋明明有事？

沒什么事……他覺得再多說就要暴露什么，隨口問，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

食堂嗎？

出去吃吧。附近我不熟，你有什么推薦？

李娟在減肥，中午只吃香蕉和酸奶。他當然無從得知。午休時分，她帶他過了兩條馬路，抵達一家老字號生煎店。排了十來分鐘。她落座前用紙巾擦凳子，其潔癖讓他想起阿婆，莫名有種親切感。他咬生煎的動作不夠謹慎，汁水噴濺到前襟，她迅速給他遞了濕巾。她這時摘了眼鏡。他心想，其實還是戴眼鏡好看。怕說出來顯得輕浮，沒講。

生煎和牛肉湯下肚，并肩往回走的路上，冬日微溫的陽光灑下來，像茸茸的指頭撫在肩上。

她在旁邊說，你其實想約宋明明吃飯吧。

他大聲說，當然不是。你為什么這么想？

她很漂亮。

她有點怪的，你不覺得嗎？

哪里怪了？

被她一問，他一時語塞。總不能講，宋明明喜歡女人。

隔了片刻，她說，我覺得你也很怪的。好像除了工作沒有別的愛好。

是啊，我很乏味的。每個月看到工資單都不知道該做什么。將來也只能掙錢給老婆孩子花。

他嘴里開著玩笑，心頭浮現(xiàn)不安。只要宋明明不出現(xiàn)，他便如同等待判決的囚徒。第二天宋明明仍然沒出現(xiàn)。他繼續(xù)約李娟吃飯。第三天，沒等他約，李娟在QQ問他，要不要走遠點去吃東南亞菜。吃完回來遇到大喬，電梯里只有他們?nèi)齻€人，大喬給他一個“你可以嘛”的眼神。大喬今天的座位離他有半個辦公室遠，稍后從QQ打字道，那個誰誰也追過李娟，沒成。比起宋明明，還是她更適合做老婆。

你別老擠兌我和宋明明啊，我對她沒那個意思——他寫完這行字，刪掉，重新輸入：你沒事了？

大喬答：我有事啊，但班還得上，人還得活。兄弟啊，你別學我，以后如果談了戀愛，千萬別出長差，懂？

周四，坂總重新出現(xiàn)在辦公室，宋明明也來了。他靠著過去幾天積累的信心，對經(jīng)過身旁的她說，中午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吃飯？我和李娟。

她揚眉道，你們什么時候成了飯搭子?。坎粚?，李娟什么時候開始吃午飯了？

沒人提起zz。當然也沒人主動提酒吧的邂逅。他知道，事情翻篇了。

他和李娟交往兩年后結(jié)婚。

早在他們結(jié)婚前一年，宋明明跳槽去了一家與IT行業(yè)無關(guān)的日企。寫喜帖的時候，他有個印象是妻寫了宋明明的名字，不過沒在婚宴現(xiàn)場見到人。他說不出是松了口氣還是隱隱失望。

他一腳踏入未曾設(shè)想的生活模式，意外地發(fā)現(xiàn)有種水到渠成之感。兩人的積蓄合在一起付了房子的首期，新家離公司四十分鐘的地鐵。他起初想買在外婆阿婆家一帶，或者公司宿舍附近。人總是無意識地想留在熟悉的環(huán)境。妻有個大學同學的新居在楊浦，她去玩過，說那邊是個新小區(qū)，設(shè)施齊備。最終的決定是她下的。他將在婚后的幾年間發(fā)現(xiàn)，人與人的相處自有其模式，兩個人當中總有個做決定的人，那個人不是他。

從前和父母生活的日子已模糊不清，外婆和阿婆之后，他再一次和別人共享一個家。新房尚未住熱乎，公司派他駐扎新加坡，為期一年或更久，他想起大喬的叮囑，開始上網(wǎng)找工作。運氣不錯，很快找到一家客戶主要是國內(nèi)企事業(yè)單位的公司，出差都在國內(nèi)，至多三五天。新公司在浦東，他和妻每天一起上班的日子就此結(jié)束。

妻對廚藝缺乏興趣，像阿婆一樣愛打掃。如今加班比從前少，他在周末擁有了睡到中午的自由，躺在床上，外間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知道她在收拾家里，有種奇異的安心。

他甚至沒有向自己承認的是，他喜歡白天的妻，勝過夜晚的她。不知為什么，婚前他們的性事比婚后好，也可能是那時她比較遷就他。他們的第一次，他不清楚自己究竟算笨拙還是順利。后來到第四次或第五次才真正有了感覺。和他預想的不同，愛的歡快過后，淹沒他的是一種虛無的毀滅感。當時還是女友的她翻身睡著了，他用手指在她背上畫著無意義的圖案，心想，外婆和阿婆年輕時也是情人嗎，還是她們僅僅是生活伴侶？這樣想似乎不敬，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另一個念頭是關(guān)于宋明明的，如同泡沫般從內(nèi)心的深淵浮起，他趕緊壓下去。

關(guān)于要不要小孩，他們有過討論。妻主張做丁克，說自己從父母那里沒有得到多少溫暖，沒信心做個好媽媽。他說妻想多了，又說，我父母雖然待我沒說的，可我們一家人客客氣氣的，總像是少了什么——我一直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妻注視他，嘆了口氣說，你們男人啊，總是張嘴就來，實際生和養(yǎng)的是我們女人好不好。妻的話在兩人之間畫了一條看不見的線，他差點脫口而出，別以為我不懂女人，我來到上海，是被兩個女人養(yǎng)大的。

即便說了，妻也不會懂。一直以來，他對自家的復雜情況作了簡化：我爸媽是知青，從高中起，我和外婆還有她妹妹一起生活。

其實，在酒吧遇上宋明明那次，他有種沖動，想要坦白家庭的隱秘，覺得她會懂。當時沒機會開口。隨后被她道破他的網(wǎng)名，再無進一步交流的可能。

至于那個從未謀面的網(wǎng)友，他不再去聊天室，不回短信，刪除和屏蔽了號碼，將對方從自己的世界抹掉。

妻的懷孕是意外。彼時結(jié)婚剛滿一年。他盡可能大度地說，你如果不想要，可以拿掉。妻又用那種“你們男人”的眼神看向他。他有少許委屈。

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妻隨著孕期的進展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對物價和將來的憂心演變成浩大的碎碎念，背后的潛臺詞是，你要養(yǎng)家，不能這么不求上進。可最初，他是為了避免兩個人異地才換了份不上不下的工作。他是最怕家里氣氛惡劣的，略加思量便將簡歷掛在網(wǎng)上，開始新一輪求職，也私下問了幾個熟人。上一家公司有個技壓眾人的項目組長，姓陳，前不久剛?cè)チ藰I(yè)內(nèi)大牌企業(yè)。他和陳工打交道不多，厚著臉皮往對方的電子郵箱寫了信。當天就收到回信，說，可以約在我公司樓下喝個咖啡，工作日你方便出來嗎？

陳工是個熱衷于健身的高個子，在IT男中間顯得卓爾不群。以前公司那棟樓有家收費頗昂的健身房，陳工常在午休時去跑步或舉鐵，快速沖個澡吃個沙拉回到辦公室，一臉經(jīng)過重啟的爽利，襯出同事們的面如土色。有些人從看待事物的方式到處理問題的手法都天生和其他人不同，陳工就是這種人。

他已經(jīng)忘了在陳工面前必定萌生的劣勢感，直到看到那個寬肩長腿的男人推開咖啡館的玻璃門走來，才久違地想起。

打完招呼，陳工折回吧臺去買咖啡。他捧著變涼的馬克杯醞釀腹稿。等陳工回來，他發(fā)現(xiàn)用不著主動開口，對方不斷拋出話題，他需要做的僅僅是和玩俄羅斯方塊一樣，將合適的句子嵌入缺口。

你和李娟怎么樣？有孩子了嗎？是嗎，那么明年就有得忙了……應該還好吧，你現(xiàn)在單位比起原來清閑多了……那邊流動大，好像我們認識的都走得差不多了……哦對，你家李娟還在，人事崗位畢竟穩(wěn)定。

社交告一段落，兩人之間堆起細砂般的沉默。他想，該開口了。其實很簡單，就問問你們公司現(xiàn)在招不招人，有沒有內(nèi)部推薦流程。然而有什么阻礙了第一個字震動聲帶。

——你后來和宋明明還有聯(lián)系嗎？

陳工的問句激起暗涌。他穩(wěn)住表情，搖頭說，沒啊，我和她不熟。

那邊笑笑說，不熟嗎？我記得你以前很關(guān)注她。

他盡可能平淡地說，哪有。

陳工整個人往椅背一靠，微笑起來。宛如捕獵者的笑容。

你知道嗎，她有一次來找我，說電腦不知為什么特別慢，讓我?guī)退纯础Ｎ艺f不是有網(wǎng)管嗎，她說，網(wǎng)管看了，硬件沒問題。我一開始以為她是找機會和我說話，就像公司其他女同事。后來發(fā)現(xiàn)，是我想多了，她的電腦的確有問題。我很快就幫她抓到了，鉆進她電腦里的那只蟲子……

他陷入了某種幻覺。隨著陳工說出的每個字，時間被壓扁，繼而拉長，變成嚼了太久的泡泡糖般的物質(zhì)，而他如同微小的飛蟲粘附其上，竭力掙扎也無法脫身。

事情的經(jīng)過不復雜。宋明明發(fā)現(xiàn)電腦有時抽風，開個瀏覽器窗口要一分鐘，便找了陳工。后者查出她的電腦被人監(jiān)控，監(jiān)控者就在局域網(wǎng)內(nèi)。繼而很快鎖定了偷窺者。陳工對宋明明說，趙輝看著很老實一個人，真沒想到啊。他要么是其他公司的內(nèi)應，要么是針對你個人。陳工問要不要上報公司管理層，宋明明拒絕了，還提了個意外的要求——她想反過來看看對方在做些什么。

對陳工來說，從被監(jiān)控變成反向監(jiān)控，在技術(shù)上具有挑戰(zhàn)性，他欣然應允。他在服務(wù)器做了映射，宋明明可以訪問那個位置的程序，查看偷窺者電腦的實時操作。不過為了避免同時她正被窺看——那樣難免陷入多重鏡像的僵局——又在她電腦上裝了個傻瓜型插件，在她的CPU速度回到安全值時（也就是沒有人連接她的電腦從而影響運算速度時），電腦狀態(tài)欄會亮起綠燈標志。綠燈亮，她便可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

至于宋明明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使用了那套程序，陳工后來沒過問。一方面是他確實很忙，一方面是他不想和她有太多接觸。

——你應該懂的，她雖然漂亮，那種漂亮就像仙人掌的花一樣。不是玫瑰，玫瑰有那么幾根刺，不妨礙吸引人的本質(zhì)?？伤矶际谴獭?/p>

陳工最后總結(jié)道。

服務(wù)器映射？所以我的電腦才會越來越慢？不是因為經(jīng)常訪問她的電腦，而是因為反過來，她在看我的電腦？所以她知道我是zz？情緒在頭腦中炸開，碎片紛紛揚揚。驚懼、懊悔、羞恥，以及更多無法命名的。他竭力穩(wěn)住自己，說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你不會和我老婆講吧？陳工哈哈笑了，說，同一件事，男人的角度和女人不一樣，我們之間講講就算了。

他幾乎不記得自己又說了些什么來擺脫那種做夢般的窘迫，最終也沒提找工作的事。和陳工見面一周后，他接到獵頭公司的電話。面試時才得知是駐東京的工作。他心頭微動，說，我要和家里商量一下。

妻當時懷孕六個月。他講了新工作，她先問了薪資待遇。他說，我不在的話，你一個人會很辛苦，但我也是為了這個家。加上補貼，比我現(xiàn)在的薪水高了不是一點半點。你說呢？

妻說，你可以嗎？你又不會日語，人生地不熟的。

所以是放行的意思。他給了新公司那邊肯定的答復。這會兒也顧不上大喬的教訓了。他并不清楚，跑到一個言語不通的國家，究竟是為了逃離什么，還是為了把什么拋在身后。他從未出過國，第一次坐上國際航班，從舷窗觀看底下的海，他想到的不是在市中心寫字樓的大通間里上班的妻，而是宋明明。他想起酒吧的夜晚，她從短袖底下伸出的細白的胳膊。她那種仿佛洞察一切的清淺的笑。

都過去了。他在飛機上閉上雙眼，對自己說。

*

生于1922年的外婆，終年八十七歲。他在兒子出生第二天從東京趕回上海，沒幾天，外婆走了。就像是在療養(yǎng)院的她遙遙感應到孫輩回來可操辦后事一般。這一次不再有哪個他不知道的直系親屬跳出來，葬禮照例來了單位領(lǐng)導，念了追悼詞。

同一時期，遠在云南的爸第一次腦梗發(fā)作，媽媽因此缺席了葬禮和新生兒的照料。家里充斥著奶味兒和其他陌生的氣味，妻和月嫂忙著給到點就開始哭鬧的兒子喂食，他答應半夜起來喂，不慎睡了過去，和妻發(fā)生了婚后第一次爭吵。不，應該說是他婚后第一次被訓斥。他保持著低姿態(tài)，試探地說，要不要喊你媽過來幫忙？妻說，不要，我自己帶，等月嫂走了，再請個保姆。

后來爸又發(fā)過一次腦梗，不算嚴重。過了六十歲，復發(fā)造成半身麻痹的后遺癥，原本健談的爸變得惜字如金。加上頭發(fā)早白，見老得厲害。他只帶著妻兒去過一次云南，是在爸的兩次發(fā)作之間。妻悄悄對他說，我覺得你爸媽不喜歡我。他說，怎么可能，你想多了。事實上，媽媽私下和他談過，倒是不涉及對妻的評價，只說，你們小夫妻這樣一直兩地分居，時間久了要出問題的。爸唯獨對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孫子表現(xiàn)出強烈的興趣，對他和妻恍如視而不見。媽媽說，你爸爸現(xiàn)在越來越古怪了。語氣不知怎地有種勝利者的滿足。

那幾天，他終于有機會和媽媽聊起外婆阿婆。此前阿婆離世引發(fā)房產(chǎn)糾紛的狼狽時期，母子倆都沒有談?wù)摴嗜说挠嗔Α?/p>

他說，我沒想到阿婆居然是結(jié)過婚的，還有兒子。也沒想到她是護士長，一點也看不出。

媽說，人有很多面的嘛。

他忍不住問，你喊她們“媽”和“姆媽”，那么對你來說，到底哪個是媽媽？

媽看他一眼，幽幽地說，誰還分那么多？

他感到話中有話，便閉了口。

妻不像他是獨子，有個哥哥。據(jù)說那邊的父母重男輕女，可能因此，妻和家里關(guān)系淡漠。他長年在日本，妻過年也從不回老家。算上婚禮，他只見過兩回妻的父母。兒子五歲那年，妻的哥哥來上海出差，他正好在家休年假，妻聲稱早就買了戲票不能錯過，把接待權(quán)交給他。她從兒子一兩歲時迷上越劇，他以為是一時的興頭，沒想到持續(xù)經(jīng)年。

兩個男人去了家本幫菜館，喝了兩瓶黃酒，其中一瓶半是大舅子喝的。他趁上廁所搶先買單回來，看見大舅子把手機放在桌上，開成免提正在撥號，屏幕上顯示“妹”。是妻。撥號音被飯店的嘈雜掩蓋，那頭一直沒接。他想說，她看戲可能還沒結(jié)束。轉(zhuǎn)念又懶得解釋。出了飯店，他叫了輛車，把聲腔越拉越長顯出醉意的大舅子塞進車里。他打了妻的手機，依舊沒人接。臨近午夜，妻來了電話，說兒子在出租車上睡著了，她把小家伙弄下車可是抱不動。他下樓接他們。她的語速比平時快，嗓音沙啞地說，今天許老師狀態(tài)特別好。浩浩很乖，不哭不鬧看到了最后。結(jié)束后我們?nèi)コ粤嘶疱?，然后跟杭州來的戲迷回她們落腳的賓館，聊戲聊到現(xiàn)在。

許老師是妻最愛的女小生。徐派。阿婆以前喜歡一個王派的花旦，家里有磁帶。他對越劇的了解僅限于幾出老戲，《追魚》《五女拜壽》。妻周身籠罩著興奮的余溫，一個字也沒問及她的哥哥和爸媽。他想和她說大舅子的中年危機，無從開口。抱兒子進電梯的時候，他注意到，兒子頭頂?shù)陌l(fā)旋散發(fā)著從劇場和人群沾上的陌生氣味。

妻迷的不是戲，是人。他花了些時間才確認這一事實。大概和年輕女孩迷某個歌手或演員類似。他不清楚其他人怎么應對越劇迷老婆或女友，有時他難得回國，妻利用周末去外地追戲，他接過帶娃的重任，仿佛自己從未離開。好在兒子挺省心的，帶出去吃個比薩，在街上或公園溜達一圈，回到家看個動畫片，一天順利告終。他有時忍不住想，兒子這么好帶，是因為從兩歲多就被妻帶著出入全國各地的劇場，習慣了由其他阿姨姐姐照料，還是因為兒子本質(zhì)上像自己，從小就知道收斂存在感？

不在家的時間一年年累積，他幾乎忘了早先倉皇離開上海的理由。他還學會了在妻面前示弱。爸從前和媽媽寸步不讓，從某個時候起，大概就是在身體出狀況后，向來倔強的老男人開始顯出頹唐?！澳阏f了算?！睅藁乩霞夷谴?，他聽見爸悶聲向媽媽繳械，先是一驚，繼而想，我們還真是父子。

和所有單身赴海外工作者一樣，他每年回國見兒子只有兩三次，加起來一年也就一個月。五六歲時讓他以為“和我很像”的老實孩子，進入小學后變得好動，精力過人，讓他頭疼。小學二年級，兒子迷上了足球，妻給報了周末班，他陪著去過。在操場邊的家長群中眺望一頭熱汗追球的男孩們，他想起在公司附近小公園目睹的玩拋接棒球的日本父子。籃球場大小的公園顯得寒磣。地鋪黑沙，種了一圈樹，有兩條長椅，有飲水處和廁所。他偶爾下樓到公園的吸煙處抽煙，周末加班常遇見那對父子，男孩和他兒子年齡相仿，做父親的比他年輕些。兩人一來一往拋球，肖似的濃眉擰著，顯得專注。

公園唯一算得上景色的是櫻樹。在春天帶來幾天的燦爛，復歸平淡。只有在那個公園抽煙的時候，他得以從周遭景物和溫度變化感覺到季節(jié)的更迭，也只有每次瞥見那對父子時，他獲得提醒，自己與妻兒相隔遙遠。

在那個公園，還發(fā)生過另一種邂逅。某年初冬的一天，他尚未走近便目睹了盛況，近二十名男男女女站在樹下垃圾桶旁，低頭對牢手機，右手在屏幕上撥來滑去。那情景如同一群地縛靈。氣溫只有四度，他們身上是單薄的西裝外套，和他一樣是在工間溜出來的。他花了些時間才搞清，他們在玩“精靈寶可夢”，有個特別的小精靈在這處公園上線。

妻嚴格限制兒子使用手機和平板電腦的時間，不過不妨礙小家伙知道所有流行的卡通形象，從歐美到日本的。兒子的信息來源大半是同學。小學生有他們的-攀比，誰誰去了哪里，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妻在微信上提起，語氣不無憂心。他說，讓浩浩不要看別人，下次我?guī)銈兺嬉幌隆Ｆ拚f，他被同學影響了，喊著要去澳洲。你不要理他。

兒子不是沒出過國。有一年，他和妻把年假放在暑期，一家三口玩了九州，坐熊本熊火車，泡溫泉。妻和兒子吃不慣溫泉酒店的飯菜，他不得不在飯后帶他們?nèi)ジ浇硬涂救?。他以為，兒子的味覺被比薩雞翅什么的帶壞了，但不好就此向妻提出抱怨。妻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做菜。兒子一年年長大，周末被各種補習班和興趣班塞滿，所有的班，妻得負責接送。

妻凡事有一套主張，無論是對他的上進程度，還是對兒子的教育。她本人也不懈怠。原本只有大專學歷的她后來念了專升本的自考。如果不是照顧兒子無暇分身，她本可以追尋更好的工作機會。從相識至今，她一直在同一家公司。大喬經(jīng)?？滟澱f，李娟這么定性的人，少。

她還一直催促他學日語。他以工作忙為由，不放在心上。駐外的同事有不少像他這樣，反正行業(yè)通行語言是英語，開會時遇到復雜的問題，有翻譯在場。

對他來說，比日語更重要和切近的，是新的計算機語言。大學時的VB、VC很快被更新潮的PHP、Python等替代，每學會一門新語言，都有種新世界的大門在面前敞開的錯覺。其實無非是多一重被支使的理由罷了。昔日的同窗們四散到各個行業(yè)，培訓班老師企業(yè)網(wǎng)管投行經(jīng)理，仍在寫代碼的就幾個。他在日本說起來好聽，實質(zhì)上是產(chǎn)業(yè)鏈上的工人，更多用時間而非腦力換取報酬。

一直到赴日第六年，他終于在周末報了個班，開始學日語。并非出于遲來的上進心，只因寂寞。

在東京，誘惑太多。坐電車一個小時便是新宿，半空中掛滿了燈箱，代表著形形色色的消費方式：吃飯，喝酒，購物，打游戲。那里有無數(shù)條大道和小徑通往異性，女仆咖啡館、約會咖啡館、喝花酒的俱樂部。若僅僅為了排遣欲望，還有更多的選項。家在北京的已婚同事常去所謂的“浴室”，私下對他說，干凈的，熟客還可以打折。

所有這些排遣寂寞的方式他都回避了，把多余的精力宣泄在背單詞和句型上。畢竟出門就要花錢。兒子如同碎鈔機，鐘點工、學費、課外班，累積的數(shù)字每月翻新。他自問能做的只有賺錢養(yǎng)家。他知道，就如他當時對李娟的判斷，是個適合結(jié)婚的人，對方看他也同樣。

花了差不多兩年的時間，他的日語大有進步，和日本同事的關(guān)系也有了實質(zhì)性的進展。在微信上和妻談起時，她說，早就叫你學嘛。要是你當初一去就學，說不定都升職了。他對此不置可否。另一方面，他發(fā)現(xiàn)日子變得分裂。一天下來說的日語比中文多。和國內(nèi)的聯(lián)絡(luò)主要是打字。

微信是在他出國后第二年出現(xiàn)的聯(lián)絡(luò)工具。不時地，會有從前的熟人跳出來加他。前年年底，又收到一個前同事的添加邀請。那人剛找了份為期兩年的赴日工作，問大喬要了他的號，一上來就詢問赴日生活的諸多事宜。他耐心解答，能答的有限。他的公司為外籍員工提供單身宿舍，很多事無需操心。說是在東京上班，位置差不多等于上海的金山。宿舍離公司步行二十分鐘，只要不下雨，他騎自行車上下班。仔細回想，從上海閔行區(qū)到東京板橋區(qū)的宿舍，除了中間婚后將近一年的時光，他一直在兩點一線的小世界里?？菰铮猿梢惑w。像個簡潔的程序。

和前同事在微信上一番問答之后，那邊說，你我還在搬磚，還是大喬比較開心。

大喬后來念了MBA，早已跳出舊行當。早早對生活進行規(guī)劃的男人，其生活走向并未遵循常理。結(jié)婚又離婚，帶著個五歲的女兒，不妨礙大喬四處尋覓新對象，據(jù)說最近一個在談的女友是“90后”。大喬作戀愛匯報時，他學著對方的語氣在微信調(diào)侃道，你可以啊。大喬說，“90后”過兩年也三十了好嗎。又說，還是你和李娟好啊。

當同事說“還是大喬比較開心”，他心想，人人都是這山看著那山高。打字答，各人有各人的煩惱。那邊又說，對了，宋明明也在東京，她在哪個區(qū)？

是嗎，我不知道她在。

他慶幸微信不會泄露自己的動搖，又問，她在這邊工作？

具體我也不清楚。好像嫁人了，有個女兒。我還以為你跟她有聯(lián)系，李娟和她以前很要好的呀。

他不知道哪句話讓自己的震動更多，是宋明明結(jié)婚生子，還是在外人眼中，妻和宋明明如同閨蜜。以前那兩個人的確常聊天，畢竟辦公區(qū)域離得近。酒吧事件后，他與李娟迅速混熟，同時盡量避免和宋明明打交道，于是對他來說，李娟在此，宋明明在彼，無形中就在他心里將兩人拉開了。等到宋明明辭職，他和她再無交集，理所當然地以為妻也同樣。

但真的是這樣嗎？

疑念一旦產(chǎn)生，便像飛來的草籽生了根。他想在微信問妻，你和宋明明還有聯(lián)系嗎？

那么簡單的一句話，他問不出口。

鬼使神差地，他在電腦輸入了那個聊天室的網(wǎng)址。時隔多年，他居然還記得。網(wǎng)站不存在。他自嘲地一笑，片刻后，在搜索引擎輸入了幾個關(guān)鍵字。果然，新時代有新的交友方式，有若干細化的手機端社交軟件。他用國內(nèi)手機下載了其中一個綠色圖標的軟件。

和大多數(shù)社交平臺相似，打開來先看到一堆用戶的最新發(fā)布——所謂熱門推送，不管你有沒有關(guān)注對方。一幅幅自拍，一個個小視頻。有些自拍經(jīng)過美顏相機修飾，像個假人。他有種不合時宜之感，就像在小公園目睹那些沉迷精靈寶可夢的日本人。仿佛他總是在錯誤的場所，扮演錯誤的角色。

他注冊ID時填了“惘然”，屬性欄有T，P和H，他選了第三種。久遠時代的舊知識仍然有用，他想起，自己從未有機會問宋明明，你是哪一種？記得她在聊天室被人問到時拒絕回答，大約她討厭被貼標簽。他對著年齡欄沉吟片刻，填了三十五歲。那是宋明明的年紀。

新時代社交軟件的交互方式多種多樣。用戶可以寫日記，按屬性搜索對象，關(guān)注和屏蔽某人，回帖，直接聊天。也可以純“潛水”，看時間線上的更新。軟件具有定位功能，優(yōu)先推送地理位置近的用戶。他本著只是看看的原則，不曾想很快有人來找他搭訕。都是在日本的，有東京的，也有更遠的縣市。受到驚嚇的他查看對方的年齡，回道，抱歉，我不和小孩聊。他開始養(yǎng)成新的習慣，在睡前瀏覽發(fā)布，一如從前在大喬旁邊的單人床上登錄聊天室。他不肯向自己承認，他其實在尋找宋明明的身影。

沒有一個是她。

四月末是日本的黃金周，公司放假，他回了上海的家。

回國總是好的，可以吃火鍋、見朋友、抱兒子。他總能迅速融入角色，就像踩進一雙長久沒穿的舊鞋，走幾步就慣了。

到家的第二天還是第三天，他問妻，要不要帶著兒子去日本生活，長期的。心知是個不合適的提議。單身宿舍不允許帶家屬，不住宿舍的話可以選擇房補。也有幾個同事拖家?guī)Э?，租個大一些的套間。據(jù)說那樣很難存下錢。而且妻兒來了，且不說語言上需要適應，妻又能做什么工作呢？以后全靠他的工資嗎？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胡亂提議。也許是在試探什么。又或許，是出于古怪的愧疚。

妻拒絕了。她說，你難道不知道浩浩念的小學是多少人擠破腦袋想進的？沒道理占了位子再放棄掉。

她講話的權(quán)威感比從前重?？瓷先サ故潜葘嶋H年齡小，依舊細致的白皮膚，豐滿的小個子。她常說自己胖了，說歸說，沒再像單身時代那樣不吃午餐。在他看來，她并未發(fā)胖，只是潔癖愈加嚴重。也許有一天，她會像阿婆那樣，白天在家戴頂軟帽，只為了少掉頭發(fā)在地。

他看著妻，有一點點安心。大喬說得沒錯，李娟是個定性的人。

一天，他們在家吃的晚飯。熟菜店的咸雞加上兩菜一湯，草頭、蘑菇肉片、番茄蛋湯。和很多婚后才進廚房的人一樣，江西籍的妻做的是脫離了地域的家常菜。他有時懷念阿婆的本幫菜。媽媽做菜的路數(shù)和妻相近。

他和妻聊起兒子暑假的安排，說，要不要給浩浩報個夏令營，我今年的年假還沒動，可以請假回來陪他。

兒子白天被他帶去商場玩了賽道上的遙控賽車，仍殘留興奮，插嘴道，暑假我們要和小姚阿姨去海南！

小姚的名字近一年出現(xiàn)得頻繁，似乎是妻的戲迷朋友之一。他想說，哦你們有安排了，怎么沒跟我講。尚未開口，妻扔給兒子制止的眼色，說道，你真是不懂，現(xiàn)在都五月了，哪里還報得上好的夏令營，早就排滿了。

他立即退縮道，哦，也不一定要去夏令營，那我跟你們一起去海南好了。

妻說，我有朋友一道，不太方便吧。

他隱隱詫異，不明白這有什么不便的。習慣讓他不作爭辯。反正年假也可以放在后面休。妻洗碗的時候，他坐在沙發(fā)上玩平板。兒子湊過來，他把平板遞了過去。難得回家，自然要扮演慈父的角色，讓兒子隨意玩游戲看視頻，說白了就是用利益收買。

無事可做，他拿起客廳茶幾上妻的手機。鎖屏畫面是兒子一歲時的照片，對他來說，那個嬰兒和旁邊看動畫片的九歲的男孩簡直不是一個人。兒子低著頭，專注得像被吸進了平板里面。他猜妻的密碼是兒子的生日，猜對了。他對自己說，只是看看裝了些什么軟件。手機屏幕上分類井然。地圖、購物、理財、教育。右下角有個“社交”。他點開，里面是微信、微博、QQ和一個綠色的圖標。

他熟悉那個圖標。那是他這小半年的白日夢的源泉，臨睡前的倚靠。在那個圖標背后的世界里，他是惘然，徒勞地尋找另一個用過同一個名字的女子。

頭腦深處有種灼燒感。他點開圖標，熟門熟路地查閱用戶屬性。妻的用戶名是Niko。屬性，字母P。關(guān)注和被關(guān)注的數(shù)字讓他的眼睛一陣灼痛。瞥見未讀消息的紅圈數(shù)字，他迅速退出程序。腦海中忽然回蕩起兒子的喊聲：小姚阿姨！

他當然可以沖出房間質(zhì)問妻，問她在搞些什么，以及，姓姚的和她什么關(guān)系。就像當年，媽毫不掩飾地朝爸爆發(fā)。他想起那些夾在父母之間的歲月，如同走在隨時會傾覆的墻頭。想到兒子這幾天的快活勁兒，透著知道自己被寵愛才有的肆意任性，他心軟了。

他回東京的前一天，一家三口去家附近新開的購物城吃飯。人們扎堆在高樓層的餐飲區(qū)，叫號機傳出僵硬又歡快的女聲，零，九，七，號，顧客，某某某餐廳請您來用餐了！他驚異于國內(nèi)餐飲業(yè)渲染出的消費熱情，仿佛有看不見的光與熱在升騰。他和那份熱鬧隔了一層，仿佛在一枚繭里，遠離周圍的躁動。

拿了號，發(fā)現(xiàn)還要等起碼半個小時。妻抱怨道，我前面就說在家用手機排個號嘛。他說，我當時沒聽明白，手機能排號？妻說，你在日本待久了，跟不上國內(nèi)的形勢。他苦笑稱是。

等位區(qū)坐滿了，他們仨百無聊賴地站在靠近中庭的欄桿邊，不遠處是自動扶梯。他瞥見下行扶梯站著個穿繭形黑長大衣的女人，忽然心思浮動，故意對妻說，你看那個人像不像宋明明？妻反問，你說誰？他詫異極了，妻不至于忘了那個人。他執(zhí)拗地說，宋明明啊。以前我們一個公司的時候，她和你很要好的。妻搖頭道，我當然記得。你怎么突然想到她了？一點也不像。

你們還有聯(lián)系嗎？

他終于說出了這句話，心臟急跳。妻回頭檢視叫號機的顯示屏——其實并無必要，那邊機器一直在喊個不?！坏卣f，她離職以后就沒聯(lián)系了呀。

在浦東機場的候機廳，他點選綠色圖標登錄，用Niko作為關(guān)鍵字搜索。坐標上海，同名的用戶有二十七個，看起來哪個都不像妻。她的頭像什么樣？他全無記憶。還有一種可能是她換了用戶名。網(wǎng)絡(luò)里，人們改名比翻書還快。真可笑，繼搜尋宋明明之后，他又在同一個世界開始了徒勞的對妻的尋找。他當時應該記住用戶名后的數(shù)字ID，唯一不重復的標識，虧他還是做這行的。

幾個月前得知宋明明結(jié)婚生子，他壓下震驚對自己說，沒什么好奇怪的，阿婆不也有丈夫和兒子嗎？自我開解并未帶來釋然，他但凡在那個社交軟件瞥見已婚女人寫自身經(jīng)歷，總會點進去看。她們當中，有些人在婚前就清楚自己的取向，趨于社會或父母的壓力而選擇婚姻;有的則是在婚后發(fā)生了邂逅，難以割舍。那些個她出沒于網(wǎng)絡(luò)世界，懷著不同的目的，為傾訴，為征友，為了做摘下面具的自己。也有人寫道，等孩子大了我就離婚。看不出語氣背后是怨懟還是平靜。

現(xiàn)在他成了那些個她背后的丈夫。

他感到不甘心。妻如果一開始就告訴他，他其實是會理解的。應該會?；蛟S會。不，大概并不會。

忘了是大二還是大三的某一天，他從學?；氐郊?。家里只有阿婆一個人，照例戴著毛線軟帽，面色比平日暗淡。他問，外婆出去了？阿婆望著他，像是一時間沒認出他是誰，片刻后才說，人老了真是會變的，我叫她不要吃那么多甜的，怕她血糖高，她說我克扣她，竟然這樣講！這么多年，我做什么不是為她好？

類似的口角從前讓他覺得可笑，那天聽著卻句句戳心?？赡芤驗槌臣艿膶ο蟛辉?，阿婆顯得格外單薄和孤單。他在沙發(fā)坐下，安慰地握住阿婆的手，說，外婆脾氣急躁，她心里肯定不是那個意思。她是不是出去散步了？等她回來就好了。

結(jié)果到日落時分，外婆仍未到家。阿婆做好了外婆喜愛的帶皮蹄髈湯和炒菜，催他去找。他在家附近可能的方向走了幾個來回，終于在已經(jīng)關(guān)門的郵局門口看到茫然佇立的她。

他走上前，喊了聲“外婆”。她慢慢轉(zhuǎn)動眼睛看他，說，是你啊。今天學校沒課？

今天是周末。他提醒道。

外婆說，日子過糊涂嘍。她從身上斜背的挎包取出一個信封，塞給他。不用打開就知道里面是錢，數(shù)量不少。他輕微地吃了一驚，不明白外婆為什么要私下給自己零花錢。很快，他知道自己想錯了。外婆說，你幫我買一只紅外燈。她如果知道是我買的，又要講，你買她就不會講。

那個“她”指的是阿婆。關(guān)于紅外燈的爭執(zhí)，他最近聽過不止一次。兩位老人盡管都是醫(yī)院出身，對電視購物的醫(yī)療器械有完全不同的見解。外婆相信電視宣傳的一切。他和阿婆一樣，覺得那都是鬼扯，還賣那么貴！當下也不好反駁，只說，我買回來也會被阿婆講的呀。

外婆忽然怒了，用力把信封扯回去，沖他嚷道，你們一個個都向著她！沒人幫我！

要等到阿婆離世，他才會把那天兩位老人從甜食到紅外燈的齟齬，歸結(jié)為外婆的心病。阿婆在法律上有她的兒子和養(yǎng)女，還有前夫。外婆則是孤身一人。最終，連去養(yǎng)老院都是她一個人下的決定，甚至沒和小輩們商量就辦了手續(xù)。外婆帶去養(yǎng)老院的行李當中，有只造型如普通臺燈的紅外燈。他一直不知道，那究竟是外婆在某一次爭執(zhí)中占了上風買的，還是阿婆讓步為其購入的。事后想來，關(guān)于紅外燈的迷信，是她的腦部病癥的早期表現(xiàn)。

很多事都是后來才懂的。他活到近四十歲，保持著后知后覺的遲鈍。對妻，也是同樣。

他不知道該把這事對誰講。對大喬？不，太尷尬。對爸媽？即便是媽媽，外婆和阿婆的女兒，恐怕也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而且他并不確定自己想表達什么。比起被背叛的憤怒，他更多的是惶然。既然你是這樣的，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既然在一起了，你還是你？

不由得重新想起老同事關(guān)于妻和宋明明的形容。很要好的。很，要，好，的。四個字反復咀嚼，嚼出了不一樣的意味?；氐綎|京的他心思浮動，在工位上待不住，下樓到小公園一坐就是十幾二十分鐘。暑熱漸重，他流汗而不自知，盯視手機。眼前，是他早已熟稔如另一個家的程序界面。他的世界縮到極小，世界之外，搖曳著密集的光與影。從前是外婆與阿婆，后來是宋明明，現(xiàn)在，是一個個陌生或熟悉的網(wǎng)名，一張張面孔。

“惘然”一直沒有頭像，他放了一張兒子年幼時最愛的龍貓。上小學后，兒子開始喜歡變形金剛和蜘蛛俠，他買了正版貓巴士玩偶帶回去，很快被兒子扔到一邊。他把年齡改回三十九歲，點按加號，寫起了日記。和從前聊天室的扮演不同，這一次，他選擇做自己，除卻性別。他說自己是個在東京近郊的程序員，加班狗的生活殊無樂趣，留在上海的兒子雖是小小的安慰，但真的離家太久了，“像是別人家的孩子”。他拍了小公園里的烏鴉，加班后的煎餃，上班路上和菓子店門口的時令點心。他還寫下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去吃售票式拉面的經(jīng)歷。那家店的機器設(shè)計不合理，投入紙幣后亮燈的是澆頭和飲料，面條的燈一個都不亮。機器提示，要先選擇面的分量（普通，中，大），才能進入下一步購買環(huán)節(jié)。他傻站在機器前，店員熱心地出聲加以指導，他聽不懂，以為對方說售罄，取了錢轉(zhuǎn)身就走。

多年的沉默爆發(fā)成話癆，更新頻繁的日記讓他有了幾個友鄰，大多在日本。有個叫“和音”的在日記底下留言，一來二去，從版聊轉(zhuǎn)入私聊。和音是北外畢業(yè)，赴日比他早三年，在一家貿(mào)易公司工作。公司在新宿區(qū)，她住在埼玉縣。如果以上信息屬實，她肯定不是宋明明。她的頭像是戴寬檐帽的逆光側(cè)影，只能看出下巴線條纖細。他怕對方問自己要照片，好在她從未提過。他在網(wǎng)上與人聊天的經(jīng)驗有限，卻也能看出，跟社區(qū)里那些對愛情饑渴的年輕人不同，和音只是找個說話的伴。談話漸深，她坦言，大學時代有過一個女友，那之后也和異性談過戀愛，總覺得缺了什么。

和音推薦了一部法國電影給他，《阿黛爾的生活》。他下載了，看了十幾分鐘就關(guān)掉。法國年輕姑娘荷爾蒙涌動的畫面讓他忍不住想到妻，心生郁悶。自己又在錯誤的場所扮演著錯誤的角色。最應該做的難道不是回上海和妻開誠布公地談一次嗎？

暑假如期而至。妻發(fā)來兒子穿短袖短褲在海邊玩沙子的照片，朋友圈貼了海景和啤酒。妻從不在朋友圈曬娃，也不發(fā)她自己的照片。以前他認為那是名為謹慎的美德，現(xiàn)在看來，她簡直是謹慎的化身。

他試圖想像陪著妻兒的姓姚的女人，浮現(xiàn)的卻是宋明明的形象。

多年前他出入聊天室時流行的美劇拍了續(xù)集，在第六季完結(jié)。他試著從第一季重看。宛如舊夢在眼前鋪開。游泳教練蒂姆被未婚妻杰妮背叛，兩人倉促舉行婚禮，蒂姆在凌晨拋下妻子開車回家。他以為這一次，自己會在那個男人身上找到共鳴。詭異的是，他的目光離不開杰妮出軌的對象瑪莉娜，褐發(fā)棕眸高挑身材的咖啡館女主人。她唇邊常帶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像他記憶中的某人。

劇集的第二季，文學女青年杰妮的精神狀態(tài)愈發(fā)不安定，她身邊則延伸出越來越復雜的社會關(guān)系。他看著屏幕想，所以是回不去的對嗎？一旦你走入女人們的世界。他終于恍然，自己之所以無法代入那個倒霉的游泳教練，是因為從最初，他的目光就投向了妻以外的女人，一個他明知道只愛同性的女人。

他在社區(qū)寫了篇劇評，《如果蒂姆愛上了瑪莉娜》。其后幾天，他收到數(shù)量驚人的回帖和點贊，回復當中反駁居多。來自陌生人的私聊消息閃個不停。他嚇了一跳，原來那篇文章被推上了首頁熱門。他心想，妻說不定也看到了，而她不會知道是我。和音發(fā)來私聊消息說，你的評論真是角度清奇。蒂姆當然不是個壞人，只是，兩個人在一起這種事，不是一方有決心包容另一方就可以的。

不知怎地，那篇影評導致和音產(chǎn)生了不切實際的想像，認為惘然和丈夫之間是有感情的，就此旁敲側(cè)擊地問過幾次。他避重就輕地答道，我來日本九年了，其間在國內(nèi)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年，你說呢？

和音的疑問也是他的。妻對自己從一開始就只是應付嗎？他認為不是。最早他喜歡的就是她的獨立、現(xiàn)實和冷靜，讓他不用多想。他們和尋常夫妻沒什么兩樣，孩子便是證明。不過，上一次床事是什么時候呢？至少上次探親沒做過。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在某種意義上也不正常。換了別人，發(fā)現(xiàn)妻手機里的秘密，就算不當面拆穿，可能會試著做愛以證明什么。而他什么也沒做。

后來回想，那段時間的工作明顯不上心。年底，他在工作郵箱看到了一封解聘信。為公司服務(wù)九年，以一封模板郵件被遣散，在業(yè)界并非新鮮事，向人哭訴都不會得到同情。

副組長坂田是個頂著日本名字和國籍的西安人，熱衷于各種八卦，和他平時關(guān)系不錯。坂田肯定一早就知道解聘的消息，居然半點沒透風聲。他繞開坂田，直接去質(zhì)問組長大谷。太突然了，為什么是我？

大谷在會議桌對面雙手交握。他第一次注意到此人手指上濃重的汗毛。長期在室內(nèi)工作的大谷膚色蒼白，汗毛愈發(fā)顯得黑和長。

趙桑，這是公司的決定，不是我的。大谷像是為難地說。

他的腦海中短暫掠過第六TOA大樓的影子。前幾天在綜藝節(jié)目中看過。著名的自殺大樓。在新宿歌舞伎町。想想而已，他不至于真的因為失業(yè)加上婚姻失敗就去死。人生太他媽無奈了，可還得過。

離職的消息傳得很快。有人對他表示同情，有人顯出混雜了慶幸的不安。和他比較要好的同事說，唉，回去也不是壞事，總好過兩地分居，等我下次回國，一起吃火鍋。該同事家在徐匯區(qū)，去年離了婚，原因不詳。

工作簽證還剩半年。他有一個月可以用來交接、收拾行李。他懂日語，既可以在日本投簡歷，也可以回上海找新工作。以他的資歷，工作總是會有的。

只是他忽然對一切感到了深重的疲倦。他想回家。不是回那個有妻兒居住的兩室一廳。買房的時候，他覺得一室一廳足夠了，是妻堅決地表示要一步到位。后來等上海房價飆升，妻的決斷顯得無比英明。她一向是對的。如果她知道他即將失業(yè)回國，會說什么？不難想像她將有的一系列反應，諸如罵日本公司沒人性，安慰他，對他說慢慢來。他在腦海中擦掉妻的形象，鋪設(shè)出搭建在院子里的磚房小屋，昔日他和外婆阿婆的家?？邕^院子便是她們的客廳兼臥室，布沙發(fā)靠背上搭著蕾絲墊，茶幾表面覆著透明塑料軟墊，連電話機也有罩布。防塵織物經(jīng)過多次清洗，舊而軟，猶如時光本身。

輝啊。阿婆綿長的嗓音猶在耳際。

發(fā)出一個邀約只需要三十秒。他登錄問和音，你今晚有空嗎？我下午在新宿那邊辦事，可以一起晚飯。

去新宿是借口。如今他對她的了解要比剛認識那會兒多。她有過三個女友，而不是一開始說的只有大學時代的初戀。初戀女友畢業(yè)后選擇“過正常生活”，也就是結(jié)婚生子。第二個女友好像有性格方面的問題，沒持續(xù)多久。第三個是她赴日后在網(wǎng)絡(luò)聊天室認識的，巧的是，也是他因為宋明明出入聊天室的時期。那段感情持續(xù)了三年多，畢竟是異地，東京和廣州，加上對方是已婚人士，兩人的關(guān)系猶如程序的死循環(huán)，兜來轉(zhuǎn)去沒個出口，最終和音先放棄了。

我現(xiàn)在的宗旨是不碰已婚的。和音有一次對他說。

她從未透露過年齡，他按她的工作年限計算，覺得和自己差不多大。她有晚酌的習慣，不挑酒，清酒燒酒氣泡酒威士忌，從超市隨便買一堆放在家里。得知他只喝啤酒，她說，等你過了四十就知道了，遠離啤酒才能守住體重。

這話又讓他疑心她比自己大不少。

半個月前的一天夜里，她發(fā)來消息?！澳惝敵踅Y(jié)婚是為什么呢，是因為家里的壓力嗎？”

他猜她有幾分醉意，思忖后輸入答案。我家沒催婚。那時覺得是合適的人。

現(xiàn)在呢，覺得不再合適了？

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從前只是錯覺。

喜歡也只是一種錯覺。

當時他很想打個電話給她。當然不可能。在他的想像中，和音有著記憶深處宋明明感冒時的微啞嗓音。他忍著不作回復。她在一個小時后發(fā)來一句“在忙？”，他說還在加班，她便道了晚安。

如今，在兩個人甚至尚未通過話的情形下提出見面吃飯，而且約當天，他知道自己有多冒失。更何況，他們之間積累的那一點近乎曖昧的情感，根本就建立在謊言的基礎(chǔ)上。

看到手機上閃出一個“好”，他的心跳飆升。很久以前某個時候也有過這樣的瞬間。和音作為新宿地主，很快發(fā)了餐館的鏈接過來，是家烤串店。她說，他家沒法訂位，我下班先去排位子好了。你大概幾點到？

約了七點。她留了手機號。他也留了自己的。通話意味著穿幫。他只能直接到店里找她。他在五點多離開公司，周圍一群人忙得面無人色，似乎沒人注意他，或是注意到了但知道他的情況。他仍懷著被炒掉的怨氣，走路帶風。

和音選的店在歌舞伎町。他在一年前來過，陪一個國內(nèi)來旅游的前同事轉(zhuǎn)悠。所見所聞給那位留下了一定的文化震撼，尤其是目睹了約會咖啡館門口排長隊的年輕人們。前同事問，他們在排什么吃的嗎？他解釋，這是專門約會的店，女性免單。一般都是兩個兩個來。兩個男的兩個女的，隨機坐，跟相親差不多。前同事仿佛難以置信地說，為什么，日本人不會上網(wǎng)認識人嗎？他答，可能這樣更快捷。

今天那家店也在排隊。他有些羨慕排隊的人。至少他們不用懷著他此刻的恐懼。他不知道和音見到自己的第一反應會是什么，生氣，怒罵，還是直接走開？他像即將溺亡的人抓著一根稻草般約了和音，這會兒沖動過去了，開始后悔。

他邊走邊看手機。和音說，我到了，居然有位子。他意識到，他們從未交換過微信，一直在用這個軟件打字聊天。仿佛彼此默認，微信會暴露太多的個人信息。

店的入口隱蔽。他走過了又折回來，還好有地圖定位。從長臺階下到地下，讓他想起和宋明明一道去的酒吧。拉開木門，烤串店的煙氣和人聲仿佛有重量般砸在臉上。U型吧臺里站著兩個男的，齊聲說“歡迎光臨”，聲勢遠超人數(shù)。他定了定神，環(huán)顧吧臺邊的一圈食客，看到了她。

她的長發(fā)不像妻那樣披下來，扎了個馬尾。面前是烤串的碟子和裝了透明液體的杯子，看著像燒酒加冰。她長得平常，讓人轉(zhuǎn)眼即忘的長相，乍看像日本人。在日本待久了的人都有這種氣質(zhì)，他也同樣。

他在她旁邊的高腳凳坐下。她條件反射地用日語說“抱歉”，馬上要解釋這里有人。他說：“你好，我是惘然?！?/p>

在網(wǎng)上叫和音的女人睜大了眼睛看他。他差點以為她會拿起杯子潑他一臉。她笑了。

“怪不得啊。我一直覺得有點奇怪來著。”

他局促地說：“可以聽我解釋嗎？”

和音很有風度，并未當場走掉。他點了吃的喝的。她又追加了些。一整杯啤酒下肚，他才開始敘述。酒精緩解了緊張。他先為自己騙了和音致歉，說不是存心的。他講了妻，說她是自己的前同事，精明持家，越劇迷。和音中間只插了一次話，在他說到發(fā)現(xiàn)妻用那個軟件的時候。

“兩個月前？可是那之前我們就認識了。你不是因為在她手機看到才去注冊的？”

一個名字如鯁在喉。宋明明。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仍然無法說起那個人。作為替代，他講了外婆和阿婆，又說，其實我早些年就去過聊天室。

“慣犯啊?！彼f。他聽不出語氣里是否有譴責。

她起身去洗手間。他盯著沒吃完的烤串的盤子。一小份煮牛腸徹底涼了，表面凝著油脂。他太緊張，到現(xiàn)在只吃了幾枚帶殼毛豆。店里冷氣很足，他的胃充斥著啤酒的冰冷。等了幾分鐘，她沒回來。整間店是一覽無余的格局，男女合用的廁所在盡頭，門口垂著半截布簾。他朝那邊望過去，一個男的從里面出來了。他驚慌地意識到，她也許走了。她的包呢？他低頭看吧臺底下，自己的電腦包塞在夾層里。旁邊是個女式皮包。他松了口氣。

她從入口的拉門回來，把一包薄荷煙扔在桌上。這是家少見的仍然可以吸煙的店，吧臺上每隔一個位子擺著個塑料煙缸。他把煙缸推過去，虛弱地說：“我以為你走了?！?/p>

“我倒是想走來著。我人好?！彼f著點上煙。

她身上有種東西讓他觸動。像外婆，像宋明明?；谝环N清醒、嘲諷又無奈地面對世界的方式，她，或者說她們，顯得既強大，又脆弱。那脆弱是他即便想要呵護也永遠遙不可及的。她們向他呈現(xiàn)出來的總是強大的那一面。

“我剛想通了一件事?！彼f，“你是蒂姆對吧，按你那篇怎么看都有點意淫的影評。所以，瑪莉娜是誰？”

呼吸為之一滯。他慌亂地說：“不，不是這樣的。我老婆就算真的有女朋友，我也沒見過那個人?！?/p>

說出來的瞬間，他想，啊，是的，妻一定和別人在一起了。我只是一直不肯對自己承認。

他短暫地想起妻高潮時的模樣。不同于影視里的女人們，她的聲音輕微又壓抑。她的全身逐漸放松下來的時候，會無意識地捏著他的臂膀。她和別人在一起也是這樣嗎？她又是怎么對她親密的那個人談?wù)撍@個丈夫？想哭卻哭不出來，他又要了一杯啤酒。奇怪的是怎么喝也沒有尿意，而且平時如果喝這么多，至少得有七分醉，此刻他清醒得要命。他想起那座跳樓圣地第六TOA大樓，離這里不遠。他還想起被公司炒掉的當天夜里，他跟這個女人在網(wǎng)上聊了很久，他沒說自己失業(yè)的事，就只是閑聊。

和音曾是他唯一的安慰。他知道，自己把最后這點安慰也耗盡了。出了這家店，她肯定會隨手把他拉黑。對異性，她們有時相當無情。他在網(wǎng)上看太多了。

她像是并不相信他的解釋，乏味地抽著煙。旁邊的兩個日本男人在聊爬山的話題。在別人眼里，他和她漸漸無話可說的氛圍，大概像一對正在談分手的夫妻。

“那你到底想怎樣呢？要和你太太談一下嗎？”

“我不知道?！彼X得自己像個被留堂的學生。

她熄掉剩半截的煙?！拔覔Q個問題，如果從頭再來，你還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嗎？”

從頭？從哪里算頭？他瞥一眼和音捏著煙的側(cè)影，又茫然地看向吧臺里的兩個男人。一個在麻利地翻動烤串，另一個在點單的間隙喝了口啤酒。墻上的一枚枚木牌寫著菜名，對從前的自己來說宛如天書，現(xiàn)在他認識每個詞。自己已經(jīng)走得太久和太遠。他想起某個早上，在班車上，李娟問他為什么不住家里。那并非他對她最早的印象。第一次注意到李娟，是宋明明來公司報道的那天。距今十三年了，他從未有一刻忘記。

公司所在的大樓有二十四層，電梯只有六臺。每天早上電梯門口排長隊，錯過一班就會遲到。公司在十四樓，他為了避免遲到被扣錢，經(jīng)常爬樓。有一天又沒排上電梯，他疲憊地拾級而上，在他的前方半層，有個鞋跟很響的女人。嗒嗒嗒。嗒嗒。他看不見她，只聞到混合了香水和食物油脂的濃烈氣息。那氣味讓沒吃早飯的他饑腸轆轆，還有些反胃。終于到了，他喘著氣推開防火門，來到大廳，正好電梯門開，呼啦啦出來一群人。他等著那群人過去，看見一個長發(fā)披肩粉色毛衣的姑娘站在靠近公司玻璃門的位置，正和一個陌生高挑的短卷發(fā)姑娘說著話。前者個子不高，毛衣貼身，胸很漂亮。他認出來，那是隔壁的人事李娟，平時坐那兒被資料擋住了，沒想到身材不錯。卷發(fā)姑娘套了件米色大衣，手上有個油紙包。他在經(jīng)過時辨認出她的氣味，屬于女性和食物的兩股味道裹挾在一起，氣勢洶洶地襲向鼻端，卷起困惑。他忍不住開口道，什么東西這么香？她說，生煎饅頭，我為了排隊買這個差點遲到了。說著向他舉了下紙包，一臉得意。他打了卡進去，正好聽見她問李娟，你要不要吃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