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
不知道大家留意過沒有,在一些政府部門、學(xué)校和企業(yè)的會議室、教室或者走廊,凡是需要勵志的地方,經(jīng)常會懸掛著一幅字:
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白蛞刮黠L(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有的字幅會署上這段話的作者“王國維”,有的根本就不署名。為什么有時不署名呢?我想可能與這段話太有名有關(guān)。太有名的話往往就成了公共話語、普遍真理,是誰說的,反而顯得不重要了。
但我想追問一句:這段話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呢?如果不是很明白,為什么那么多人熱衷去掛這幅字呢?這么一追問,我發(fā)現(xiàn)還真是有不少問題需要澄清的。
這段話是王國維在他著名的《人間詞話》中說的。王國維是20世紀首屈一指的國學(xué)大師,記得曾經(jīng)有網(wǎng)站投票評選20世紀的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不僅穩(wěn)坐第一,而且票數(shù)要超出第二名很多。而他的《人間詞話》就更是一部學(xué)術(shù)經(jīng)典了。你看看書店里各種版本的《人間詞話》琳瑯滿目,就知道這本書有多熱門,我甚至很震驚地發(fā)現(xiàn),居然還有繪圖版《人間詞話》,這說明這本書已經(jīng)普及到小學(xué)層次了。
但我們回到“三種境界”,我覺得首先要確立這樣幾個前提:
第一,這是針對事業(yè)和學(xué)問之“大”而言的,不是針對一般的事情,一般的事業(yè)一般的學(xué)問,大概不需要這么辛苦,可能更不需要這么復(fù)雜的過程。
第二,這三種境界是“必”經(jīng)過的,缺失了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會影響到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的最終完成。
第三,這三種境界是循序漸進、不斷提升的過程。錯位和逆序都是違背規(guī)律的。
那么,王國維究竟要表達三種怎樣的境界呢?他用古人的詩句來表達,就是給大家一種朦朧的感受;但仔細想來,也有他的缺點,就是不太明確,不太具體,好像總是隔了一層。但我們要弄懂王國維的意思,這些被他引用的詩句又必須弄清楚。我們至少要弄清楚兩個基本的問題:這些被引錄的詩句原來的意思是什么?被王國維借用來之后,又要表達什么新的意思?
被王國維引用表達第一境界的“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數(shù)句,出自北宋大詞人晏殊(991—1055)的《蝶戀花》詞,全詞是這樣的: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這詞什么時候?qū)懙??一時很難考察清楚。但晏殊的詞基本上是這類風(fēng)格。讀詩詞最重要的是首先要抓關(guān)鍵詞。我們一讀這詞,肯定注意到“明月不諳離恨苦”這一句。這就對了,“離恨”就是這首詞的主題所在。上片寫因為“離恨”而一夜未眠,下片想寫封信表達相思,都不知道這信往哪里寄。顯然所懷想的人離別得已經(jīng)很久了,因為古人沒有手機、微信,也沒辦法聯(lián)系上,所以他的相思也是懸空著的。上片雖然看了一個晚上的月光流轉(zhuǎn),但畢竟在屋里。下片顯然到了屋外走廊上。這就帶出了“西風(fēng)”兩句。這兩句的意思并不難理解,就是說,昨晚一夜秋風(fēng),把樓前的樹葉都吹落了很多,以前上樓看來看去都是眼前的樹和樹上密密的樹葉,但今天不一樣,因為樹葉吹落了,視線一下開闊了,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山長水闊”的感覺就是這樣來的??吹健疤煅穆贰保緫铱盏南嗨己鋈挥辛朔较?,所以就想寫封信給遠方的戀人。
所以這“西風(fēng)”兩句,是詞人從簡單的離恨到消解離恨的轉(zhuǎn)變契機。這兩句不僅拓寬了視野,也開闊了詞人的心思,有了行動感和方向感。雖然最后這信可能還是沒有寄成,因為不知道收信地址,但詞人的情緒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調(diào)整了。
可能大家要問:晏殊就是這樣寫簡單的離恨懷人?有沒有更深遠的意思呢?如果是懷人,他懷想的人是誰呢?這些問題問起來簡單,要準確解答就不容易了。據(jù)說晏殊在任京兆尹——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北京市市長,當(dāng)然北宋的首都是汴京(開封)了。當(dāng)時確實納過一個侍妾,后來又不得不分離。如何認識?為何分離?要說清這事,就不能提到另外一個詞人:張先。
張先是北宋初年著名的詞人,晏殊很賞識他的才華,除了在仕途上推薦張先當(dāng)了判官,平時家里文人聚會,張先也是常請的人之一。因為張先精通音樂,詞又寫得好,歌姬們把他寫的詞聲情并茂地一唱出來,聽起來真是一種藝術(shù)享受。美人美詞美樂美聲匯集在一起,晏殊覺得這才是人生最快樂的時光。
而晏殊新納的這個侍妾,除了一等的美貌,一等的性情,一等的酒量,還有一等的嗓子。每次張先來的時候,晏殊都很炫耀地讓她出來侍座,先是陪著喝酒,張先喝著喝著一高興填首詞,就讓侍妾唱,家宴因此顯得特別熱鬧而高雅??赡苁顷淌鈱@侍妾偏愛得過分,被他的王夫人知道了,很是吃醋,擔(dān)心晏殊被這“狐貍精”迷惑了,所以稍一用計,以不安分守己、吟唱艷詞的名義就私下把這個侍妾給賣掉了。
可能有段時間張先沒到晏府了。后來有次再去晏府,發(fā)現(xiàn)晏殊整個人萎靡不振,好像失魂落魄一樣。張先就問:兄弟咋回事?以前那么神采飛揚,意氣風(fēng)發(fā),現(xiàn)在像變了個人似的,這么頹廢。有什么心事說來聽聽?晏殊就一五一十跟張先傾訴了一番。張先一聽,也很同情,就說:我也沒什么好安慰你,填首詞給你做個念想吧。說完了,拿來紙筆,揮毫寫下一首《碧牡丹》,其中結(jié)尾幾句是:
望極藍橋,但暮云千里。幾重山,幾重水。
這張先真是厲害,他不寫晏殊怎么思念侍妾,只寫侍妾離去后對晏殊的抱怨、思念和幾于絕望的困境,這結(jié)尾也把晏殊讀得淚如雨下。倒不是“暮云千里。幾重山,幾重水”幾句抒情讓他感嘆,而是“藍橋”這個典故他讀懂了,這典故用得精準,用得晏殊滿腹愧疚。這藍橋在陜西省藍田縣的藍溪(蘭峪水)上。關(guān)于藍橋的典故比較早的是《莊子·盜跖》中記載的:
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這就是著名的“尾生抱柱”故事了。說有個癡情的男人叫尾生,與一個女子相約在橋下見面,這個橋就是藍橋。不知什么原因,女子爽約了,但尾生一直在苦苦等待,不愿離去,突然河水漲上來了,尾生擔(dān)心萬一女子來了,自己又離開了,就是一個失信的人了。為了堅守約定,眼看著水越漲越高,尾生就緊緊抱著橋梁,不愿離去,結(jié)果最后被大水淹死了。這個尾生好像有點呆,水來怎么說應(yīng)該也有個過程,要抱著橋梁干什么呢?稍微往旁邊移動一下,到岸邊等也是一樣的啊。這個故事很悲情,但說明了守信是一種極高的品質(zhì),情深才能守信。當(dāng)然,關(guān)于藍橋還有其他的典故。我們就舉這一個例子,就知道這“藍橋”二字背后有著特殊的文化意義,晏殊當(dāng)然是懂的。是不是當(dāng)初晏殊對這個侍妾曾經(jīng)許下過諾言,然終于還是背棄了諾言,所以侍妾對他滿懷著幽怨?
如果我們把張先《碧牡丹》的結(jié)尾與晏殊“昨夜”幾句對應(yīng)著來看,晏殊的“望盡天涯路”與張先的“望極藍橋”,連遠望的神情都有些相似。而晏殊的“山長水闊”之感與張先的“暮云千里。幾重山,幾重水”也帶著同樣的迷茫??磥韽埾炔粌H懂晏殊,也懂晏殊的侍妾,畢竟張先與她們一起共同度過了許多美妙的時光。
據(jù)說晏殊讀了張先的詞,幡然醒悟,費了一番周折,又花錢把她買了回來。這是后話,我就不再多說了。
通過上面的分析,如果說,晏殊“昨夜”兩句是表達對愛情的渴望,應(yīng)該也是可以說得通的。
但我們也知道,古人寫詞,也往往用男女情愛之事來表達君臣之間的微妙之感。表面說都是男女相思,內(nèi)地里可能要說的是一個士大夫想說又不方便說得太直接的話。那么晏殊這兩句是不是也有什么言外之意呢?要理解這一層意思,就要對晏殊的仕途有所了解了。
晏殊屬于絕對早慧的人,據(jù)說他五歲就能寫詩,七歲時文章就寫得很漂亮了,在當(dāng)?shù)厥呛蘸沼忻摹吧裢?。這神童除了天賦高,運氣還特別好,總能遇到貴人。他遇到過哪些貴人呢?這些貴人第一個要說的是江南按撫張知白,另外兩個說出來更嚇人:一個是宋真宗,一個是宋仁宗。景德元年(1004),江南按撫張知白到了晏殊的老家江西,走到哪里都聽說當(dāng)?shù)赜袀€晏殊怎么怎么聰明,怎么怎么不可思議。張知白聽多了,忍不住好奇,就約見了少年晏殊,交談之下,覺得這晏殊果然是天賦異稟,乃人中之龍,所以極力向皇帝推薦。第二年,宋真宗讓十四歲的晏殊與全國的一千多名進士一起參加廷試。廷試也叫殿試——那可是皇帝親自主持的考試。據(jù)說晏殊雖然年紀最小,但一點也不慌忙,很輕松地拿起筆,一會兒就把題目答完了。這種從容不迫的氣度受到宋真宗的大力贊賞。
而讓宋真宗更為贊賞的是晏殊的坦誠品格。據(jù)說第三天復(fù)試,晏殊拿到題目一看,這與自己以前寫過的題目一模一樣。晏殊覺得這等于自己提前知道了題目,而且做了充分的準備,這樣與人一起競爭,很不公平,就是得了狀元也不光彩。所以馬上說:“這是我十天前寫過的題目,原稿都在,我都能背下來,這樣讓我與大家一起考,即使勝出了,我也覺得勝之不武,希望能換個新的題目,考出我真正的水平?!蹦阏f一般的考生恨不得考前把所有題目都知道,這樣才能做好充分準備,贏得好的成績。你晏殊倒好,遇到自己寫過的題目,還要求換題目。這故事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傻?但晏殊還真是傻人有傻福,主考的宋真宗正欣賞這樣誠實的人,所以不僅賜給他“同進士出身”,而且把他留在秘閣,讓他繼續(xù)讀書深造。
關(guān)于晏殊誠實的故事,我覺得還有一件不能不提。
據(jù)說晏殊在秘閣的時候,天下太平無事,宋真宗有一天就對大臣們說:“現(xiàn)在天下太平,大家也別整天緊繃著神經(jīng),下班后充分享受自由,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地方,大家盡可以去,不必顧忌?!庇谢实鄣奶卦S,加上汴京(開封)本身就是飲食文化、娛樂文化非常發(fā)達的地方,所以一時間那些酒樓歌肆出入的都是朝廷官員,是不是公款消費,我就不大清楚了。晏殊當(dāng)然也想去,但去那些地方是要花錢的,而晏殊當(dāng)時家里很窮,身上沒幾個錢,所以別人在外花天酒地的時候,他與弟弟兩人在家埋頭讀書。這事不知怎么讓皇帝知道了,知道這晏殊果然是一個能守住自己的人。后來皇帝要為太子選老師,很多人都對這個職位有興趣,因為這個位置雖然官級不高,但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充分接近皇帝,而且這太子以后要是當(dāng)了皇帝,這當(dāng)老師的身份就更高了。
就在大家都在暗中使勁,猜想不已的時候,朝廷公布了最終人選:晏殊。這下大家議論開了:論資歷,晏殊還年輕呢;論讀書,晏殊也未必是知識最廣博的人。大家都想聽聽皇帝的解釋。皇帝說:“我聽說大家近來頻頻出入酒樓歌館,玩得沒日沒夜,要不就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日子滋潤。只有晏殊在家與兄弟閉門讀書,這么認真嚴謹?shù)娜?,正是‘東宮官最合適的人選。”大家一聽,面面相覷,也都沒話說了。
后來晏殊上任了,問清楚自己被任命的原因后說:“我其實也不是不喜歡游玩飲酒,只是因為我沒有錢,沒辦法去這些高消費的地方。我如果有錢,肯定也會去的。”宋真宗一聽,還真沒遇到過這么誠實的人,所以就更加關(guān)注、寵幸他。
皇帝的信任,使得晏殊仕途總體平坦,歷任要職,最后在宋仁宗時代,官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就是宰相。晏殊去世后,宋仁宗還到他府上去吊唁,謚給他“元獻”一號。
后人經(jīng)常把晏殊作為“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的典范來看待,因為他早得聲譽,又深得皇帝信任。但事實上,具備這兩項條件并不一定意味著人生就沒有坎坷,畢竟朝中大臣都有升遷愿望,你晏殊備受寵幸是不錯,但這也不能阻止其他大臣對晏殊的防備、猜忌甚至詆毀,而皇帝也不可能將每一個有關(guān)晏殊的事情都弄明白。宋代因為新黨與舊黨的矛盾非常深,簡直是你死我活的關(guān)系,宋真宗、宋仁宗時代也正是矛盾水深火熱的時候,晏殊身處其中,自然也有如履薄冰的感覺。這么謹慎的晏殊尚且先后遭受三次貶謫,所以晏殊時常會有前途未卜的感覺,也是可以理解的。
按照上面說的背景來考量晏殊“昨夜”三句,我覺得除了我們前面分析的,可能包含著對侍妾遠去的追想,也可以理解為晏殊對未來的憧憬和向往,就像風(fēng)吹落葉之后,視野一下大開,經(jīng)過了一些事情以后,晏殊也真正看清楚了自己的未來?!吧畈恢皇茄矍暗钠埱?,還有詩和遠方?!彼獮樗摹斑h方”而努力,雖然這個“遠方”還有些遙遠,甚至還不知道怎么去到達終點。但心里有詩,眼中有遠方,人生也就不會迷失。
這是王國維引用第一境詞句所可能包含的原意。那王國維自己想表達什么意思呢?我們稍后再說。
現(xiàn)在我們來看第二境。如果王國維表述這三種境界詞句都出自一個詞人,也許連貫起來考察就更容易一些。但接下來的第二境出自柳永(984—1053)的《蝶戀花》詞:
佇倚危樓風(fēng)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dāng)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我們一讀這樣的詞,第一感覺就是寫相思離別。先寫黃昏時候一個人斜靠著高樓欄桿,看著夕陽映照著遠處的春草,憂愁便突然涌上心頭。而自己的這一份憑欄遠眺,這一份深深的思念,對方可能一點也不能體會到啊,這樣想著心里便萬般不是滋味了。
下片的情緒稍微有了一些調(diào)整,他覺得總這樣在那里抱怨也沒有什么意思,不如徹底地放松一下,找個地方瘋狂一下,喝醉了也無妨。但結(jié)果呢?他想一醉忘憂愁,結(jié)果愁上又加愁,再好聽的歌也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他在嘈雜的歌樓里,仍是心心念念地想著遠方的戀人,而且覺得雖然因為相思,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天一天消瘦下去,但因為那個人太難得,自己太迷戀,共同擁有的時光太美好,他覺得再大的辛苦也是值得的。
這首詞的意思,簡單說來,就是上面這些。
但我們不要忘了這首詞的作者是柳永。要更準確地理解這首詞,當(dāng)然首先要對柳永有更多的了解。柳永在宋詞發(fā)展史上是個里程碑式的人物,因為他的詞大多創(chuàng)作于青樓楚館,非常地接地氣,所以被廣為傳唱。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來說,他絕對是歌詞界的天王巨星。宋代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
柳永為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為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余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p>
這一段話至少給我們?nèi)c啟示:
第一,柳永年輕時曾是一個浪子。他在京城應(yīng)試,有過一段放浪形骸的生活,“多游狹邪”就是這意思了,柳永在很長時間也因此被認為是花花公子的典范。
第二,柳永曾是最佳的填詞能手。當(dāng)時教坊樂工新作的曲子,如果要流行開來,就一定要配上柳永的歌詞,因為他是獨一無二的?!氨厍笥罏檗o,始行于世”,說明柳永的填詞在當(dāng)時是不可替代的。
第三,柳永的歌詞傳遍大江南北。不只是在汴京酒樓歌肆流行,連西北那么偏遠的地方,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也都傳唱著柳永的歌。西北干旱,多采用井水,所以這里的“凡有井水處”是指的西北邊疆一帶。那么荒寒的地方尚且那么流行柳永的詞,繁華的都市就更不用說了。
特別是第三點,連后來的李清照都說柳永的詞“大得聲稱于時”(《詞論》),可見柳永的知名度確實高。高到什么程度?據(jù)說當(dāng)時汴京城里的歌妓有這樣的順口溜:
不愿穿綾羅,愿依柳七哥;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黃金,愿中柳七心;
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
也就是要在歌妓界贏得名氣,與柳永攀上關(guān)系,那是必須的,否則還叫什么“名妓”!所以柳永當(dāng)時的“忙亂”應(yīng)該可以想見。
但名氣大了,有時是好事,有時就不一定了。據(jù)說有次柳永考進士落第后,寫了一首詞表達心中的不滿。詞牌叫《鶴沖天》,詞云: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fēng)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fēng)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大概是柳永覺得自己滿腹才華,居然考不中進士,心里憋屈得很,所以說,我雖然沒考中進士,但我是“才子詞人”,雖然不是青衣的官員,但也是“白衣卿相”,柳永的意思大概是表達自己不屑,順便嘲諷一下那些功成名就者。所以他說,我沒考中進士,但我還有屬于我的青樓,還有很多的意中人,在這個領(lǐng)域,我絕對是進士級的。青春既然這么短暫,那我就干脆沉淪在這里,不要這進士“浮名”了。
柳永牢騷是發(fā)了,心里可能也一時間爽了。但他不知道,他太有名了啊,凡是他寫的歌詞,不幾天就會傳遍大街小巷,當(dāng)然也就會傳到達皇帝的耳朵里去。你想這皇帝本來是想通過科舉考試來選拔人才,結(jié)果你柳永倒好,把國家的榮譽看作“浮名”。皇帝一生氣,后果很嚴重。下一次公布進士名單的時候,皇帝一看到“柳三變”的名字,就直接把名字勾掉,并對周圍大臣說:“這個人把進士看作‘浮名,說愿意一輩子在青樓里淺斟低唱,我也就遂了他心,就讓他安心填詞去吧。”柳永因為任性,又失去了一次考中的機會。
經(jīng)過這一次打擊,柳永又在歌樓中自暴自棄了一段時間。他知道他“柳三變”的名字已經(jīng)被皇帝列入黑名單了,如果要考中進士,就必須改個名字,后來他改名“柳永”,終于在近五十歲的高齡考上了,你想想晏殊十四歲就賜同進士出身,與晏殊相比,柳永確實是太坎坷了。
其實,了解柳永的人就知道,柳永從來就沒有把在青樓楚館贏得的名聲看作是自己人生努力的方向。他不過因為總是考不中,又擅長填詞,這種種因素把他推到了這種燈紅酒綠的生活之中。他的人生理想就是考上進士,走上士大夫的道路。你看他《鶴沖天》詞里,其實是留了不少余地的?!芭肌笔堫^望,明代“暫”遺賢,他認為這種考不上是暫時的,屬于偶爾發(fā)揮失常。這意味著柳永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真正的人生目標。因為柳永這個家族,一直是詩書傳家的類型。他的父親、叔叔、大哥都是進士,二哥“三復(fù)”后來也與柳永同年考中進士,再后來,柳永的兒子、侄子也都高中進士。我們把這個家譜簡單理一下,就知道柳永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地要考進士了。
柳永的水平大家是信得過的,他自己更是信心滿滿。因為才華在心中,當(dāng)然是有數(shù)的。你看她在歌妓群中,一邊暮宴朝歡,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來說,過著腐朽糜爛的生活。但如果只是這樣的柳永,可能也不可能在詞史上真正留下重要的地位。因為柳永始終沒有忘記夢想。你看他寫歌女,尤其是自己喜歡、動情甚至相愛過的歌女,“舉場消息”一直是心頭最大的盼望。
《征部樂》:況漸逢春色。便是有、舉場消息。待這回、好好憐伊,更不輕離拆。
《長壽樂》: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時、等著回來賀喜。
現(xiàn)在我們知道柳永為什么說“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了吧,他根本就沒有想到憑自己的才華會考不上進士,他一直認為考進士簡直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沒有想到居然一直磕磕碰碰,備嘗艱難。他除了覺得有愧自己這個詩書家族,也覺得在自己喜歡的歌女面前,丟臉丟得厲害了。
不過呢,柳永雖然向往功名,但也同時有叛逆的性格。柳永的性格實在是矛盾重重,剛才說的叛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讀他的詞,也能讀到不少歌頌皇帝甚至帶著獻媚味道的詞。如他曾一口氣連寫五首《玉樓春》,不僅寫“鳳樓郁郁呈嘉瑞,降圣覃思延四裔”,也寫“幾行鹓鷺望堯云,齊共南山呼萬歲”。這樣的柳永大家可能有點陌生,但也確實是真實柳永的一部分,而且這樣或獻給天子,或獻給大臣的作品在柳永的集子里還真不是少數(shù)呢。
我們了解了這么復(fù)雜的柳永,就知道柳永有時寫詞會有點“作”,故意寫出一種不完全真實的情感狀態(tài)。
柳永考中進士以后,仕途也不是很順暢,所以他常常在詞里面用到“游宦”這個詞,也就是輾轉(zhuǎn)在地方官任上。柳永當(dāng)過哪些官呢?睦州團練推官(浙江)、曉峰鹽場監(jiān)官(浙江)、余杭令、屯田員外郎。這些官職相對來說,都比較低級,這與他當(dāng)初的雄心壯志,距離還是十分遠的。
柳永注定是個不甘心平庸的人,他希望能改變自己的境遇,他想到了同樣為著名詞人的晏殊,希望他看在都是詞人的分上,能夠向皇帝推薦他,結(jié)果碰了一鼻子灰。因為柳永得罪過皇帝,所以吏部就一直壓著他,不讓升遷。柳永實在無法忍受,就直接去了晏殊的宰相府。晏殊倒是接見了他。但接下來的對話,讓柳永感覺不到任何善意。
晏殊說:“您(賢?。┨钤~嗎?”
晏殊雖然用了敬稱,但這種敬稱不過是為了拉開距離而已。這話問得很離譜。為什么這么說?柳永可是當(dāng)時最著名的詞人,無論是官府的教坊,還是民間的歌樓,到處都在傳唱柳永的歌,連皇帝都知道柳永填詞的大名,你晏殊豈能不知?所以這晏殊是故意刺激柳永的。打個比方,就像你問劉歡:“你會唱歌嗎?”問趙本山:“你會演小品嗎?”
柳永當(dāng)然聽出了話外之音。但柳永回答得也很巧妙,他不卑不亢地說:“像您身為宰相,也時常填詞??!”柳永是想在填詞這一角度,把晏殊和自己放在同一戰(zhàn)線。但柳永不知道,晏殊并不受用這樣的評價。
接下來晏殊就放棄了一直保持著的禮貌,而是很不客氣地說:“我雖然也寫一點詞,但我從來也沒有寫過‘針線慵拈伴伊坐這樣肉麻的句子啊?!?/p>
柳永一聽,知道晏殊沒有善意,兩人已經(jīng)無法對話了,所以轉(zhuǎn)頭便離開了。
這個傳說是否真實,當(dāng)然一時也難以考察清楚。但我想至少表達了柳永希望在仕途上得到更好發(fā)展的愿望。而這個愿望即使沒有這個傳說,在他的詞里也是一再表達的。
我不想再舉例來說明柳永對士大夫身份的畢生追求了。我們回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兩句。我們把它理解為柳永對歌妓的痛苦相思當(dāng)然可以,但把它理解為在追求個人理想時所經(jīng)歷的備受煎熬的過程也未嘗不可。前者大家讀作品可以直接感受到,后者我們通過上面對柳永生平和思想的描述,大家也應(yīng)該可以接受的。
王國維表述第三種境界的“眾里”三句,出自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1140—1207)直接在詞牌下注明這詞是寫“元夕”,我們現(xiàn)在一般稱為“元宵”,也就是正月十五晚上的燈會游藝。我的家鄉(xiāng)江蘇溧陽民間一直有“小小年初一,大大正月半”的說法,可見這元宵節(jié)在平時生活中的重要性。辛棄疾這詞寫元宵節(jié),但貫穿了一個故事,不過這故事放在下片了。上片就是寫元宵花燈掛滿了大大小小的樹,一片璀璨。而升起的禮花,也如繁星一樣點綴在空中,路上到處是精致的馬車,耳邊傳來陣陣美妙的音樂,整整一個晚上,月光與燈光輝映,迷離閃爍。上片寫了這么多的內(nèi)容,主要強調(diào)了視覺上的光亮和聽覺上的美妙,說好聽一點是藝術(shù)的享受,說簡單一點就是“熱鬧”兩個字。
如果一直這么寫下去,這詞的價值就很有限了。但辛棄疾是填詞高手,下片突然插進來一個故事。說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詞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頭飾非常豐富而且富貴的女子,“蛾兒雪柳黃金縷”都是描寫的各種頭飾,伴隨著一陣笑聲和淡淡的香味,從自己面前一閃而過。這一眼立即抓住了詞人的心,從此元宵的燈會啊音樂啊,就不再重要了,因為已經(jīng)無心觀賞了。這就像王菲所唱的那樣:“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笨磥砉沤袢饲榈缴钐?,表現(xiàn)都是差不多的。等詞人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女子已經(jīng)消失在茫茫的人流當(dāng)中了,所以就在人群中找來找去,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以為可能找不到了。正在差不多絕望的時候,回頭一看,在燈火昏暗的地方,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那個找了無數(shù)遍的女子。至于那女子為什么站在昏暗的地方,找到以后,他們有沒有開口說話,如果聯(lián)系上了,后來又是如何發(fā)展的,詞人寫到這里就可以結(jié)束了,如果要接著寫下去,那就是小說的任務(wù)了。詞這種文體就是把重要的事情點一點,會有點跳躍,或者會戛然而止,但聯(lián)想的空間因此就增大了。
簡單分析上面這首《青玉案》后,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王國維援引表述第三種境界的詞句,居然與晏殊和柳永的詞句有很大的相似性,都是以男女情愛為主題。但同樣,這首《青玉案》有沒有更多的闡發(fā)空間呢?譬如梁啟超就說辛棄疾這詞看上去寫熱熱鬧鬧的元宵之夜,實際上是“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我覺得我們簡單了解一下辛棄疾這個人,可能會有更多的體會。
在辛棄疾弟子范開編的《稼軒詞》中,將這首詞的作年定于淳熙十四年(1187)前,大致是辛棄疾閑居江西帶湖這一段時間。這帶湖雖然經(jīng)過辛棄疾的開發(fā),具有了相當(dāng)?shù)囊?guī)模,但也終究屬于偏僻之地,如何能有這么熱鬧的元宵景象呢?所以后人一般認為這詞應(yīng)該作于臨安(杭州),也就是辛棄疾剛剛從山東南下不久。
辛棄疾出生的第二年(1141),秦檜主持的“紹興和議”簽訂,宋金以淮河為界,劃江而治。但紹興三十一年(1161)九月,金主完顏亮(海陵王)率領(lǐng)十萬余兵南下逼近長江北岸,宋金二十年的平靜被徹底打破。但沒想到,完顏亮居然很快被自己部下殺掉了,北方的抗金熱潮因此而持續(xù)升溫。當(dāng)時二十出頭的辛棄疾也聚兵二千多人,與金人展開斗爭。后來辛棄疾率領(lǐng)自己的部隊整體投奔到耿京部下,為掌書記。這耿京可是有勇有謀之人,他最初帶領(lǐng)六個人起兵,開始響應(yīng)他的也只有幾十號人馬,但沒過多久,他的部隊就發(fā)展到二五萬人。辛棄疾覺得小部隊合成大部隊才有戰(zhàn)斗力,自己說要與耿京“與圖恢復(fù)”,積極建議耿京“決策南向”。這說明辛棄疾很有戰(zhàn)略眼光,他不僅知道將各股小部隊整合為大部隊的重要性,而且覺得應(yīng)該聯(lián)系南宋政權(quán),里應(yīng)外合,才能徹底擊敗金人,取得國家的統(tǒng)一。
事實證明,辛棄疾的這種戰(zhàn)略是非常正確的。但辛棄疾不只是一個戰(zhàn)略理論家,與歷史上其它文人往往只是文章慷慨不同,他在戰(zhàn)爭中同時也是一個威名顯赫的大英雄。我舉兩個例子,來說明辛棄疾的不同凡響。
辛棄疾在舉兵與金人作戰(zhàn)的同時,結(jié)識了另外一支部隊的首領(lǐng)義端。辛棄疾率部隊投奔耿京之后,便也動員義端一起投奔。這義端倒也聽了辛棄疾的話,但時間一久,矛盾便慢慢出現(xiàn),矛盾的根源是義端不服耿京的領(lǐng)導(dǎo)。義端是個僧人,但出身比較高貴,而耿京只是一個農(nóng)民,義端便因此而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某個晚上,義端將耿京的軍印偷走,急急地逃走了。偷走軍印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耿京沒有辦法調(diào)動軍隊,部隊變得一盤散沙,等于失去了戰(zhàn)斗力。這對于軍隊來說,就是天大的事情。耿京大怒,這義端雖然跑了,但當(dāng)初介紹義端入編的辛棄疾還在,而且說不定義端偷盜軍印,還可能是與辛棄疾合謀的。想到這里,耿京把辛棄疾抓了起來,一怒之下,要殺掉他。
辛棄疾當(dāng)然是冤枉的。他對耿京說:“義端偷盜軍印,罪大惡極。為了表示我的清白,請求給我三天時間。如果三天之內(nèi)我沒有抓到義端,再殺我也不遲?!惫⒕┛吹叫翖壖搽p眼噴出的怒火,想想也是啊,與其可能錯殺一員猛將,不如給他機會證明自己。
辛棄疾估計義端偷了軍印,也沒有其他地方去,只能去投奔金人。于是辛棄疾率了一干人馬立即追了過去,追到半路的時候,果然抓住了義端。義端當(dāng)然知道辛棄疾的厲害,知道這一回性命難保,趕緊向辛棄疾求饒說:“我們也算兄弟一場,我知道你力氣大得像青兕(青兕是傳說中一種重達千斤、青色的獨角牛)一樣,殺人對你來說簡直輕而易舉,希望不看僧面看佛面,放我一馬,日后必定有厚報。”辛棄疾哪里有心思聽他啰唆呢,刀起頭落,拎著義端的腦袋,一路疾馳,來見耿京。耿京一看辛棄疾手里拎著的義端頭顱,更加感到辛棄疾的肝膽相照、勇武有力,從此更加信任他。像辛棄疾這樣不僅能口誅筆伐,而且能刀起頭落的英雄,在古代文人中確實并不多見。
另外一個例子發(fā)生在1162年。這一年耿京采納了辛棄疾提出的“決策南向”的主張,派辛棄疾跟隨賈瑞南下建康(今南京)拜見宋高宗,希望南宋政權(quán)給北方抗金力量以更多的支持。宋高宗不僅表達了對他們的支持,而且還對他們一一封官,任命耿京為天平軍節(jié)度使,辛棄疾為右承務(wù)郎。辛棄疾圓滿完成任務(wù)后,從建康回山東,當(dāng)他們走到海州(今江蘇連云港市)時,聽說耿京被部下張安國殺死,張也投降了金人。張安國原來跟辛棄疾一樣,自己也擁有一支部隊,后歸為耿京,是耿京的裨將。張安國殺害耿京的原因,據(jù)陸游說是:嘗受旗榜招安,見利而動,賊殺耿京。
辛棄疾一聽,對大家說:“我是主帥耿京派來歸附朝廷的,沒想到半路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這讓我以后怎么跟朝廷匯報呢?”說完,辛棄疾率領(lǐng)在海州等候他的一幫人直接沖到金營。關(guān)于這次事件,洪邁在《稼軒記》中描述說,辛棄疾很有計謀,他讓手下將馬的蹄子裹上布,把馬嘴里塞進東西,防止馬跑的時候發(fā)出聲響,悄悄地潛入到金人軍營里,看到張安國正在與金人舉杯痛飲呢。辛棄疾率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入軍營,把張安國拎起來綁在馬上,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飛奔趕到建康,把張安國公開處斬了。
這樣的辛棄疾是不是不像文人,更像一位戰(zhàn)士?而且辛棄疾真是一個智勇雙全的人。他1162年出仕南宋后,任江陰軍簽判。乾道元年(1165),上奏《美芹十論》,縱論國家戰(zhàn)略,既有“審勢”“察情”這樣的宏觀之論,也有“守淮”“屯田”這樣的專論。過了六年,又上丞相虞允文《九議》表達了對當(dāng)前形勢的看法以及應(yīng)對措施。南宋的劉克莊評價辛棄疾的這些關(guān)于國事、軍事的文章“英偉磊落”“筆勢浩蕩,智略輻湊”,認為他的軍事謀略也是一般人遠遠不及的。
按理,辛棄疾既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又有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朝廷應(yīng)該給他提供一個更廣闊的舞臺,最大程度地發(fā)揮他的作用。但事實又如何呢?辛棄疾除了輾轉(zhuǎn)在江蘇、江西、福建等地方官任上消磨歲月,再也沒有了用武之地。因為南宋君臣以“主和”為主流,而“主戰(zhàn)”的辛棄疾自然會受到冷落,再加上辛棄疾剛愎自用的性格,也導(dǎo)致朝廷內(nèi)部一直有人排擠打擊他,所以辛棄疾的一生確實帶著一名“悲劇英雄”的色彩。
那么回到辛棄疾的《青玉案》詞,如果這詞果然是作于剛到臨安不久,則將此詞作為元宵節(jié)偶然發(fā)生的一個“故事”也未嘗不可。但如果是作于隱居帶湖時期,辛棄疾通過虛擬元宵情境,來表現(xiàn)希望通過苦苦追尋,終究能有所成就的愿望,也就變得可以理解了。
我剛才結(jié)合三位詞人的經(jīng)歷來考察晏殊、柳永、辛棄疾三位詞人原作的內(nèi)容。我發(fā)現(xiàn)如果簡單從文本角度來說,其實都可以理解為是寫愛情的小詞,從分別被王國維引用的詞句來看,晏殊的“昨夜”幾句表達了雖然迷茫但不失去堅定的對圓滿結(jié)局的渴望,柳永“衣帶”兩句則著重描述備受相思之苦,辛棄疾雖然也著力表現(xiàn)尋覓的艱難,但畢竟在不經(jīng)意之中,尋覓到了自己心愛的人。
可是這三首看上去相當(dāng)純粹的愛情詞,王國維卻分別從中間選擇不同的詞句來表述成就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的不同境界。這是不是亂彈琴呢?估計王國維也意識到可能會被人非議。所以他在這“三種境界”后面,其實還有下面幾句話:
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晏歐”諸公中的“歐”應(yīng)該是王國維筆誤了。但這不要緊,要緊的是,王國維說自己的聯(lián)想乃是因為這些句子都出自“大詞人”的筆下,而大詞人也就是天賦極高的詞人。他們作詞往往能超出具體的事件、景象,而表達出更深廣的內(nèi)容,所以王國維說,我這么理解是有原因的。但王國維同時說,至于三位大詞人具體要表述什么,那是另外一回事。
確實,一首文學(xué)作品發(fā)表之后,解釋的權(quán)力就不一定完全屬于作者了,如果讀者從中品味出另外的意思,從理論上來說,也是可以的。清代的詞學(xué)家周濟就說讀詞“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也就是說,讀者的理解與作者的想法一致當(dāng)然可以,如果不一致,也完全沒有關(guān)系。那么,通過前面的分析,王國維的“三種境界”說具體應(yīng)該有什么內(nèi)涵呢?我簡單地總結(jié)一下,應(yīng)該包含下面幾點:
第一種境界,表明確立事業(yè)、學(xué)問方向的重要性。這個方向從長遠來看,當(dāng)時可能模糊一些,但大致不能有偏差。否則,方向便失去了意義。
第二種境界,強調(diào)成就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必須經(jīng)歷艱辛的過程。強調(diào)事業(yè)、學(xué)問的“大”,往往意味著付出努力之大,其過程必然是辛苦、艱難,甚至夾雜著許多失敗在內(nèi),關(guān)鍵是執(zhí)著與堅持,不輕言放棄。成功者與失敗者的區(qū)別有的時候并非是方向上的不同,可能更多的是在恒心上的差異以及對困難的態(tài)度。
第三種境界,揭示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是在自然的過程中最終完成。這一過程并不是簡單的時間積累或數(shù)量疊加,而是量變基礎(chǔ)上形成的質(zhì)變。這種質(zhì)變可能突然而至,但其實離不開長期的努力。王國維應(yīng)該是注意到了辛棄疾詞中“驀然回首”四個字的特殊意義了。
把王國維的“三種境界”說與晏殊、柳永、辛棄疾的原詞作對照,確實是從具體事件中抽象出概括性的思想,給我們很多的啟發(fā)。但是我們也不能不說:這種用詞句來替代精準表達的做法,不可避免帶著模糊、不周全的地方,譬如“眾里尋他千百度”與“望盡天涯路”,兩者的意思便有很多的重疊,而何以最后的成功在“燈火闌珊處”,其實也不具備多少必然性。文學(xué)的長處在這里,可能短處也在這里。
責(zé)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