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道婆的繭

王業(yè)芬

馬道婆，《紅樓夢》里一小人物耳。

人物雖小，卻常常出入豪門大戶之間。她沒有《西游記》中車遲國三個法師呼風喚雨的法力，更沒有《水滸傳》里張?zhí)鞄熎砀ｌ鼮牡南尚g，僅憑三寸不爛之舌穿梭于官宦大族之家，混得個人熟臉熟，也頗誆得些錢財。于他人看來，已屬成功人士。誰料想，此婆心比宏宇，恨不得把全天下的錢財都裝進去，為此，她使出了各種非常手段。

馬道婆雖無什么明目可見的本事，暗地里的手段不容小覷。只見她輕輕巧巧地施魔法，便把賈府兩大主要人物賈寶玉和王熙鳳整得奄奄一息。

她是個慈悲為懷、“阿彌陀佛”的道婆，怎得害人？正是因為這副道婆的修行招牌，賈府才信了她，認她做賈府的心肝肉——寶二爺?shù)母赡?，希望她能日日在菩薩面前替寶玉求得健康平安，保寶玉一世順達。為此，賈府好生供養(yǎng)著她，單單香燭錢，一年也會多給出許多。

俗話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馬道婆得了賈府的利，自然應替人求得善果。常理如是。她呢，偏不按常理出牌。明里為寶玉誦經(jīng)念佛、禱告祈福，保寶玉一世平安，卻暗中下狠手，要置寶玉、鳳姐于死地。這是為何？

常言道：欲識其人，必先知其事。曹公是個語言高手，更是個畫像高手，他呈現(xiàn)給我們的不僅僅是只有音容笑貌的相片，而是一幕幕立體飽滿、極具生命張力的動畫片。馬道婆只在文中出現(xiàn)一兩回，其一言一行便從紙上躍起，活色生香地由眼入心而來。接下來讓我們看看曹公給這個道婆畫的像吧。

畫皮且畫心

常言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馬道婆的皮是出家人的皮。從這張皮來看，她是修行修道修德修心的人。因此她獲得了替人祈福消災的合法外衣，取得了順利出入高宅大戶的通行證。

劉姥姥豁出老臉，扯上前幾代的老親，還差點兒沒能進賈府外宅的第一道門。馬道婆卻不然，憑著這身皮如入無人之境，而且直接進到了內(nèi)宅。她到賈家請安，直接面見的是賈門老祖宗。一般人想見老祖宗不是那么容易的。劉姥姥二進賈府，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才見到了賈母。相比之下，可見馬道婆這身皮的厲害。

馬道婆的這身皮是招財進寶的皮，進出官宦權貴人家一趟，總能得些好處。豪門大戶就是一口大油缸，干巴巴的柴禾棍從里面過一趟，也會沾出些油來。更何況馬道婆別有用心，張著個大口袋。得知寶玉被燈油燙傷，這個道婆敏銳地意識到生財?shù)臋C會來了。馬上用指頭在寶玉臉上畫了畫，嘟嘟囔囔持誦一回，說：“管保好了，這不過是一時飛災?！苯又s緊向賈母進言：“祖宗老菩薩那里知道，那經(jīng)典佛法上說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長下來，暗里便有許多促狹鬼跟著他，得空便擰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著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

這番言辭，不慌不亂，活靈活現(xiàn)，仿佛她親眼所見促狹鬼的所作所為，唬得賈母趕著向她尋求保護寶玉平安長大之法。即便馬道婆這番話有十之八九的水分，賈母也會寧可信其有，不敢信其無！寶玉可是老祖宗心尖尖上的那一塊肉，決不允許出現(xiàn)半點閃失。在馬道婆一步一步誘導之下，賈母最終答應每月拿出150斤油點海燈，供奉能趕走陰暗邪祟的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薩。

馬道婆的口才在此處淋漓展現(xiàn)。她說寶玉燙傷是飛災，還以此為依據(jù)編了這一派小鬼傷害大家子孫的胡話。事實上，寶玉被燙完全是人禍，乃賈環(huán)故意用熱油燙瞎寶玉的眼睛。她硬把人禍說成飛災，還言之鑿鑿地胡編亂撰出一番鬼話，目的就是騙得點海燈的香油。

為了誘使賈母下決心自愿掏出油錢，馬道婆費了不小的心思，從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一天四十八斤、錦田侯的誥命一天二十四斤，一直列舉到小家子窮人家一天四兩半斤，一路鋪排下來，進行試探。其中信息量很大，技術含量也很高。一方面透露給賈母王公卿相之家都在她這里點海燈，絕對可信，絕不會輸了體面，也絕不會顯得不合群類;另一方面清清楚楚地給賈母提供了一系列詳細的可參考數(shù)字。當她見賈母只是“點頭思忖”并未做決定時，便更進一步，替賈母確定了一個選擇范圍，直截了當?shù)卣f：“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舍多了倒不好，還怕哥兒禁不起，倒折了福。要舍，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币环捳f得極為好聽，好似設身處地替賈母和寶玉著想。果然奏效，賈母欣然應允：“既是這樣說，你便一日五斤合準了，每月打躉來關了去?！本瓦@樣，馬道婆抓住賈母愛孫心切、怕寶玉再受災難的心理，憑借一番奇談闊論，從賈府獲得了每月一百幾十斤油錢。這些錢到了她手里，究竟多少用來點油燈，除了婆子自己知道，恐怕也只有所謂的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薩知道了。

馬道婆每來賈府總想著法子撈取更多的錢財。只見她出了賈母那里，便往各房各院請安，四處逛逛。“各房各院”一詞妙哉！足見她每一處都不錯過！各房各院多少都能撈點好處，就連身份卑微被人欺壓的趙姨娘那里，前些日子以給藥王上供為名也撈得500錢。這次她自然不會錯過趙姨娘院里。果然，在趙姨娘院里，馬道婆談成了一筆500兩銀子的大訂單，條件是施法害死寶玉和鳳姐。

剛剛在賈母處，馬道婆以保寶玉平安為名談妥每月100多斤油，轉(zhuǎn)頭到趙姨娘這邊為掙得更多銀子，又要作法害死寶玉。寶玉活著，她每日賺得香燭錢和燈油錢;寶玉死了，她一次賺得500兩銀子，而且手里攥著趙姨娘的把柄，還可不斷地榨出油來。此婆可謂算盤高手啊，兩頭都不落空！

馬道婆這是咬定了寶玉，儼然把寶玉當成她發(fā)財?shù)脑煅杉毎?，死活兩賺，旱澇保收。不過，在這婆子眼里，那一點香燭和燈油錢，哪有500兩白花花的銀子來得痛快！于是在更大利益的驅(qū)使下，馬道婆決定接這筆大單。

馬道婆的一顆貪心此刻活脫脫地跳了出來。她的貪婪不僅在于貪大貪多，還在于任何小利她都不放過。見到趙姨娘正在粘鞋，她便說：“可是我正沒了鞋面子了，趙奶奶你有零碎緞子，不拘什么顏色的，弄一雙鞋面給我?！壁w姨娘無奈地說她這里的都不成樣子，要是不嫌棄就挑兩塊。馬道婆當然不嫌棄，果真挑了兩塊。瞧瞧，這賊婆子只要是便宜就想占，兩塊碎緞子也不放過！

從王公卿相之家的每日四十八斤燈油，到卑微的趙姨娘手里不成樣子的零碎緞子，她一概收歸己有，但凡是利，便不論大小，不論多少，能裝到腰里的一個也不漏。

此時，馬道婆的一顆貪心從修行修道的外殼里毫無商量地蹦出來，捂也捂不住！道袍與貪心是一對冤家，馬道婆和賈母說話，時不時念一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心里想的事卻與菩薩毫無關系，慈悲大菩薩只不過是她拿來騙錢的。道婆于她而言僅僅是一種外化的身份，而非內(nèi)在的追求，所以修行修道之人所謂的“身外之物”實際是這賊婆內(nèi)心最不舍的東西。

錢財在她這里不僅不是身外之物，反而成了心愛的寵物。于是，逐利成了馬道婆唯一的人生追求和最大的人生樂趣，她的一言一行，都是為了撈取更多的利益，根本沒有半點真心替別人祈福消災、免冤解仇。試想一下，但凡有一點點真心，她也不會這邊說求菩薩保護寶玉，反手又來魘魔他，要他性命。

在賈母和趙姨娘兩處的出場，讓馬道婆一張修行修德的外皮和一顆欲壑難填的貪心，好似白面餅上的黑芝麻，立即現(xiàn)出了原形。

畫形又畫神

馬道婆素知趙姨娘忌恨王熙鳳、嫉妒寶玉，便故意在其面前步步為營，引誘著這個壓抑已久、伺機報復的姨娘一步一步鉆入她預設的圈套。

當趙姨娘將自己對賈寶玉、王熙鳳的妒恨之情表露無遺時，馬道婆便挑起話頭試探：“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里也不理論，只憑他去，倒也妙?！甭犃怂@話，趙姨娘只得無奈地表示，有心報復，而苦于無計可施。馬道婆知道魚就要上鉤了，于是進一步煽風點火，說：“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有本事，也難怪別人。明里不敢怎樣，暗里也就算計了，還等到這如今！”這話像一把帶齒的鉤子，牢牢勾住了趙姨娘的心，便趕緊向馬道婆尋求暗里算計之法。不料馬道婆卻賣起了關子，來了一招欲擒故縱，故意說：“阿彌陀佛，你快休問我，我那里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可見此婆賊也！撩撥起趙姨娘報復的火焰，正待添把柴，她反倒裝出一副不相干的樣子。馬道婆使出這一招，無非是怕趙姨娘不給酬謝，白白幫了忙。趙姨娘當然不傻，聽話也能聽音，馬上心領神會地說：“……難道還怕我不謝你？”一個“謝”字點中了馬道婆的穴位，立即接話：“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兒們受人委曲還猶可，若說‘謝的這個字，可是你錯打算盤了。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么東西能打動我？”此話一出，大凡有點理解能力的人便知，馬道婆前一句還說不圖謝，后一句話鋒一轉(zhuǎn)，卻打探起趙姨娘能給什么謝禮來。這話的潛臺詞明擺著：我愿不愿意出手，就看你出的價能不能打動我。

趙姨娘在賈府里熬煎這許多年，也是慣于察言觀色的，自然懂得馬道婆的意思，連忙表示，只要能把寶玉和鳳姐二人絕了，到時候家業(yè)都是賈環(huán)的，要什么有什么。

馬道婆是個老謀深算的老江湖，自知空口無憑，低了頭，半晌說道：“那時候，事情妥了，又無憑據(jù)，你還理我呢！”注意，這里“低了頭”，若認為是賊婆子心虛為難或是不忍下手，就大錯特錯了。這是她在心里算計，如何才能把買賣坐實了。趙姨娘當即表態(tài)：“這又何難？如今我雖手里沒什么，也零碎攢了幾兩體己，還有幾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剩下的，我寫個欠銀子文契給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時我照數(shù)給你?！痹捯阎链?，馬道婆還不放心，追問道：“果然這樣？”趙姨娘道：“這如何還撒得謊！”果然寫了個500兩的欠契來。此時，馬道婆仍未答應。直到趙姨娘拿出體己銀子與馬道婆看，并送上摁了紅手模的欠契，她才滿口答應。馬道婆工于心計、見利忘義的嘴臉和唯利是圖的本性在此暴露無遺。

且看曹公妙筆：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并不顧青紅皂白，滿口應著，伸手先去接了銀子掖起來，然后收了欠契。瞧瞧，“并不顧青紅皂白”“滿口應著”，只兩筆便生動地勾勒出賊婆子的可憎可怕，其態(tài)其神，呼之欲出。

畫了一個繭

馬道婆常日行走于各豪門大族之間，明里替人祈福消災，暗地里竟干著謀財害命的勾當！她攛掇趙姨娘暗里算計寶玉和鳳姐，這招很厲害，因為這是暗里出的陰招，防不勝防。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馬道婆的毒箭藏在心里，趁人不備悄悄發(fā)射，中箭的人受了傷或喪了命，也不知箭從何而來。

那就讓我們擦亮雙眼，跟隨曹公妙筆看看她是怎么暗里算計的。她接了趙姨娘的大單子，當即就從褲腰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發(fā)的鬼來，還有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地教她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并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個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這“自有效驗”，著實駭人！足見此婆作法害人早已不是第一次，若非屢試不爽，料也不能說得如此篤定。由此推斷，在寶玉和鳳姐之前，她一定謀害了不少人。

馬道婆的魔法果然厲害，當天寶玉就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鳳姐則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馬道婆日日作法，不消三日，姐弟二人已是水米不進，氣息奄奄。若不是癩頭和尚和跛腳道人及時出現(xiàn)，兩人早已嗚呼哀哉。

從馬道婆交代趙姨娘言語的有條不紊和淡定從容來看，她對自己魘魔法的殺傷力是相當有底氣的。既對自己魘魔法的功力相當有底氣，還隨身攜帶早已制作好的小鬼和紙人，可見她是有備而來，誰有需求，只要肯出高價，她就作法害人性命！陰險毒辣，甚也！

一個自稱能替人去禍消災保平安的道婆，打著慈悲的幌子，不行善積德，反為非作歹，想來著實可怕！正因為馬道婆披著出家人的外衣，打著慈悲的幌子，禍害才更具隱蔽性，以至于賈府里精明的史老太君也看走了眼。

《紅樓夢》里附上豪門大族的僧尼、道士皆有賺錢的伎倆。那清虛觀里先皇御口親呼“大幻仙人”、當今封為“終了真人”的張道士，與王公藩鎮(zhèn)皆有往來，自有一番本事，也只是做些明面上得財獲利的事，比如做榮國公的替身代為出家修行，為公子小姐請寄名符兒。那水月庵里的凈虛老尼為官宦人家念念經(jīng)誦誦佛，賺些小銀子，替張財主家托關系退親，從中漁大利。凡此種種，或為官宦人家祈福消災，或替豪門貴戶托關系找門路得些錢財，如馬道婆這般，直接出手謀財害命的卻是第一個。

賊婆如此膽大妄為，皆因心中的那桿秤傾倒了，秤砣始終壓在利益這頭，其他的一切輕如鴻毛，包括他人性命！對于錢財極度熱衷的馬道婆，看到趙姨娘平時攢下的幾兩體己，已經(jīng)是“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再想想將來能得500兩銀子，那可不就是白花花的一座銀山么！利令智昏的她，于是“并不顧青紅皂白”，叫害死誰，就害死誰。

君子懼失義，小人懼失利。

在馬道婆看來，只要有真金白銀，再傷天害理的事也愿意干！為利，她可以不擇手段，不顧一切，屢屢使用魘魔法害人。第八十一回中交代，抄她家時，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和無數(shù)紙人，還有或頭上戴著腦箍、或胸前穿著釘子、或項上拴著鎖子的草人。這些草人和無數(shù)的紙人，究竟牽扯到多少條性命？細思極恐！

《孟子》曰：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

如此，害人者終害己。馬道婆這樣一個老謀深算、貪得無厭、陰險毒辣、唯利是圖的小人，偽裝得再深，也總有暴露的一天。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馬道婆終因勾結市井無賴潘三保暗害他人罪行暴露，遭人告發(fā)，被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監(jiān)獄，問成了死罪。

可以說馬道婆走到這一步，都是貪欲惹的禍。因為貪，她的一切言行皆為利，成了個不折不扣的“混帳東西，邪魔外道”（王夫人語）！

馬道婆的貪欲就像剪不斷理還亂的絲，層層交織，結成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繭，蒙蔽了她的心竅，窒息了她的生命。與其說曹公依據(jù)她的本性畫了一個無形的繭，還不如說她自己親手做了一個有形的繭，纏住了人性，纏住了自己的命。